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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舌苔

        一百年前,哈尔滨有个澡堂师傅李彦青,因为把曹锟的背擦得很爽,最终混上了总统府庶务长,成功地穿越脏兮兮的浴巾,进入上流社会。今人只知擦鞋,却不晓得隔着皮革蹭来蹭去早已过时,若想进入金光大道,还是肉体摩擦来得见效。话说李师傅用毛巾搓出一条直达天庭的泥路后,甚拽,连仆人都拽,冯玉祥率军杀入京城时直扑曹锟,有人拂晓急电李公馆报信说十万火急,仆人骂曰李六爷刚睡下,就算杀头的事也要等天明再说。几分钟后冯军破门,李被处决——果然是杀头的事,果然是天亮说分手,脑壳和身子分手。

        紧要之言多半逆耳,多半不择时辰。做过报纸的人皆知,剜醒梦境的深夜电话最凶险,那定然是排版出了大差错,令印刷厂的机器硬生生停了下来。我在若干年里都逃脱不了这种梦魇,以至于每次在长夜里听到手机响就会跳起来。不过后来把我从深夜睡眠里拽起的电话,不是叫我去喝酒的,就是问我要不要借高利贷的,对此我亦高度重视,盖因朔风雪夜里有三两个可以喝酒的朋友,无米下锅时有一个可借高利贷的去处,都是很重要的事情。

        何时何地向何人说何话,据说是桩大学问。上世纪著名报人陶菊隐,在学堂里写了篇搞笑作业《饭桶先生》,被国文老师认为影射,开除出校。陶菊隐辗转于长沙各学校,均被拒收,后来他无奈之下只好去做记者。这说明民国时期做记者的门槛相当之低,既不查验文凭,也不查禁有偿新闻——邵飘萍就没少拿军阀的红包,不过他照骂军阀毫不留情,似乎亦不算违反新闻操守,至于邵氏时常逛窑子,权且认为是记者暗访的始祖吧。

        我年少时张狂无忌,虽不至吃别人家婴儿满月酒时说“此孩终有一天会死”,但夹枪带棒的话也没少说,都是中了鲁迅的毒。愈向岁月深处,愈变得寡言木讷,不爱当毒舌,亦不喜说诤言。前不久给出版社交付书稿,我把早年的毒辣篇目或章节删去不少,人到中年,不单在床笫上不爱捅人,在平地上也不爱捅人了,我又不是杨佳。

        好多好多年以前,有一个叫解缙的人,到一个叫朱元璋的私营企业主那里应聘,在招聘考试中名列前茅,朱老板拍他肩膀说:当知无不言。解缙于是跟打了鸡血一般,写什么《太平十策》,仿佛那江山是自己的,终于被朱老板下调了行政级别。后来朱棣当了CEO,解缙又对企业的CFO、COO诸人一路辣舌评点,甚至对未来的CEO候选人滥发评论,最终被公司里的保安——亦即锦衣卫,先打成了猪头,再剥成了光猪,丢到雪地里制成冻肉。须知世间有三桩舌尖之事最是犯忌:在和尚面前提飘柔;在妓女面前说鳝血;在皇帝面前玩死谏。

        只是这人类之舌,终究是锁不住的。造物主赐我们一条猪舌,除了品味、接吻、舔屁沟等功能外,还让我们可以说点想说的话。刚才我在微博上看到,有个著名生意人跟他的合作伙伴私奔了,还在微博上向全世界宣布,还创作了一首《私奔之歌》。他似乎并不忌惮震撼所有认识他们的人。这记叫床般的惊雷,或者说惊雷般的叫床,唤醒了所有老男人的少时梦想。谁不想在月圆之夜携红拂越过山岗?但没哪个男人敢伸出舌苔,大声告诉这个世界“我要私奔”,因为身边的黄脸婆会喝农药,每念及此,我们只好默默系上围裙,继续做一个厨男,把所有的豪言和柔情,留到下辈子,再与那个守候于夜半街角、挽着包袱痴望的黑丝姘头慢慢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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