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的某些黑夜里,我在一地的月光下编自己的文集。那些过往的文字如同我的姘头,虽然它们印成铅字后就与我无甚瓜葛了,但我无法不爱惜。我用目光抚摩着旧时那些华丽或不华丽的文字绸缎,望见了自己青年时的顽劣、机巧和凌厉,也望见了自己曾经的恶毒。我开始后悔,并撤去了许多刻薄的文字,这种感觉很像持刀自剜睾丸,或是行刑队长朝自己的胸脯开枪。
看官或有不知,我写的无数段子皆有生活原型,从不瞎编,我若说谁得了三期梅毒,那么他肯定不是尖锐湿疣。十年如一日地卖友求荣、卖敌求荣,终于还是卖出了负疚感。我没法回到时间的上游去修改从前的专栏,只能悻悻地说:都怪你们八字倒霉,在最好的韶华里碰到了最尖酸的刘原。
世上本无孟婆汤,所以人类总是在懊悔。我在饭桌上和父母聊旧事,说起某熟人,年轻时委实靓仔,且活络,几十年前他在某市工作时被上司器重,想请他与自家闺女行房——当然,是持证行房。他却不领盛情,偷偷和故乡的青梅扯了证,上司怒极,把他压制了多年。温莎公爵的传奇貌似再度复活——且慢,他的丈母娘可没领这情,反倒鄙视了他许多年,因为他当不了官。我寻思他怕是懊丧得把栏杆都拍烂了,但倦鸟思旧巢也是白搭,斜阳远山之下,那个曾候你入驻的旧巢,早被另一只秃鹫压成了危房。
情爱兹事,最是无后悔药可吃。偶见邓丽君当年的入殓照,想起成龙曾说此生最后悔的是辜负了邓丽君:30年前两人热恋,一次吵架后邓丽君从美国飞回香港找成龙和解,成龙当着一班兄弟的面把她晾了半天,终于覆水难收。但邓丽君也算因祸得福,不必尝夫婿红棒出墙、昏话连篇的耻辱,所有的苦水都让替补队员林凤娇喝了。
我外婆家的小镇,盛行篡改年龄,人人一说自己的岁数便遮遮掩掩,这给风水先生造成了巨大的工作困难:你基本弄不清客户的真实八字。话说有一位远房亲戚,本来已满百岁,按政府规定可领长寿补贴,但她大半个世纪前就把自己年龄改小了许多岁,硬生生把自己从大清子民变成了民国子民,所以只能含泪望着小弟弟小妹妹们欢天喜地去领钱,自己握着龙头拐杖猛叩大地。
作为个体,懊悔只是生活况味之一。作为国家,往往却是不能后悔的。最近关于三峡的争论甚多,但不管结论如何,高峡已经出了平湖,移民已经去了异乡,总不能把大坝拆掉。我们需要拆除的,是阻隔着科学和真理的心底那座高坝。
我是一个几乎从不后悔的人,只觉行过的桥、看过的云,都是此生宿命,至于过桥时跌落河溪、望云时踏中狗屎,亦是老天爷在跟你调情。仅有的几桩后悔,一是年少时太过暴烈锋利,固然伤过不少值得伤害的杂碎,但亦误伤过本质不坏的人,二是昔年不敢孤注一掷地在一线城市买房,否则早可退休数钞票了,何致如今这般,边在长夜里疲倦写稿,边数字数够了没有。
当我们俯瞰这个星球的白云苍狗,便会知晓任何物事都是可以释怀的,没什么值得捶胸顿足。当然偶尔也有例外,50年前的5月,宇航员艾伦成为进入太空的美国第一人,他进入铁棺材后,发射时间一再推迟,他手抚膀胱恳求发射控制台放他出来尿尿,被拒,最后他只好尿在宇航服里。当他屁股下徐徐喷出一团火球,从苍穹俯瞰这个蔚蓝的星球时,一定会在心底涌出悔意:离开人类的那一霎,怎么就没想起带个夜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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