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汛期如此突然。两公里外的湘江被雨淋湿,50米外京广线的喧嚣被浇熄了分贝,天公不喜作美,只喜大小便失禁。我以落汤鸡的姿势潜入办公室时,北京一位出版社编辑的微博浮了起来,我望见了刚从北京某个印刷厂流水线分娩的三本实体书照片,宛如三胞胎一般肥白傲人,而我的名字就印在他们的屁股上,像胎记,亦像苍蝇屎。
此时心情,大略仿佛产房外的父亲。蝌蚪游多了,总有一天要血口喷人;文字攒多了,似乎不可避免也要结集出书。但我对出书畏惧多年,因为当年第一次出书的记忆非常恶劣,因为那书的包皮设计太五雷轰顶了,后来凡有出版商与我勾搭,我都游而不击,戴着贞操锁含蓄对峙。出书这事儿,名薄利微,耗力费神,不过据说对评职称比较有用。我胡子都快白了,职称还是中级,在视职称为圭臬的某个内地城市工作时曾想去评个副高,后来一打听,所谓个人著作是指学术论文,我那地摊文学不算,即便我出的书是学术文章,评委们也不会看,还不如请他们嫖娼胜算更大。
本命年刚过的这个夏天,我将遭遇三次分娩。第一桩是和一班兄弟鼓捣了一张新报纸,第二桩是把过去10年的文字弄了个流氓三部曲,第三桩,正在等待中。每一桩,都事关生涯,事关精血。
有一次,听领导训话。他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顿了顿又说:不生崽不知妈逼疼。我怔了一下,生崽兹事,我此生已无法感同身受,料来跟便秘类似,但搞出一个产品之疲累、痛楚、绝望,我却明白。
在我的新闻生涯里,至少有三次,我觉得自己是绝不会做报纸了,也没打算做报纸了。我一直认为自己炒田螺的水准比做版面的水准更高,直到有一天,我在夜晚看到几个城管把夜宵摊主的田螺掀翻,一个比我还老的汉子手提锅铲噙着泪,我终于幡然悔悟,继续潜入没有彼岸的铅字里。
前夜看到广州某报的头版,说杨箕村的祠堂都要拆了,那些枕过我离愁的斜巷都成了丧乱的倒影,我在村里的长夜写出了《丧家犬也有乡愁》和《领先处男半目》两本文集里的所有专栏,如今却已离弃了乡愁,领先处男也快30目了,那些曾行走在我文字之间的大奶村妓只怕已经快绝经了,而我依旧不知家园在何方。岁月好长,亦不知从哪场打劫杀之后才能收官。
今天给韦尔乔的遗孀打了个电话。7年前,我第一次出书时,韦尔乔给我配了上百幅直刺人心的插图,如今他静静躺在哈尔滨皇山的荒芜坟茔下,我的三本书仍用他的画作当封面,算是对他的一次致敬。我的第三本书唤作《丢下宝钏走西凉》,如今我在西凉,韦尔乔在西天,彼此珍重。西伯利亚寒流来时,记得添衣。
人到中年,便总思忖给命运之河留点浮标。做一份新媒体,是为数百位兄弟的生计负责;出几本黄册子,是对10余年码字生涯抛个媚眼,对此生心照过的亡友苍凉一瞥。尘世凶猛,离散是迟早的事,在苍黄的洪水上盈盈一笑,也算不枉时光。
我在三本书的跋里说:这些文字,献给我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愿我的孩子没有乡愁,不再流离。每回在拂晓前进入梦境,我总是梦见我的孩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捧着我的脸,仿佛要捧到地老天荒,而我干涸眼眶里的残水如同定时炸弹一般,准确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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