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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安娜

        春寒料峭的下午,我第一次遇见了安娜·苏,并且一见钟情。

        她来的时候像个精灵般悄无声息,赤裸的脚尖从挂满露水的草丛里穿过,比一阵风还要轻盈。那时候我正像平时那样坐在园子角落里最高大的橡树下,微弱的光斑透过树叶缝隙,掉落进面前一大从毛茸茸的尖角樱草中,有一种粗糙而又鲜嫩的奇妙质感。我手里握着炭笔全神贯注地坐在茂盛的草丛中,膝盖上铺着画板和淡黄色活页纸,手腕和胳膊上都粘满了大片黑乎乎的炭痕,很久没换的睡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被各种草汁和泥浆沾染得变了色。我想那就是安娜第一眼看到的形象,一个弓着背的消瘦身躯,裹在又脏又旧的睡袍里,一心画他面前的尖角樱草,甚至没有抬一下头。

        于是她就那样一直走到我面前,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只乖巧的小鸟。我已经忘记是怎么发现她的,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有一点点温暖,一点点湿润,混合了薄荷、月桂或者新鲜石榴的香气,随着血脉搏动在微醺的空气里荡漾起一环又一环细碎的涟漪,轻柔地拍打着我敏感的知觉。又或者那全部是我的想象,我只是感觉到周围的氛围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于是我深呼吸,抬起头,安娜正站在那里,穿着很大的暗绿色手工粗织毛衣,阳光从斜上方照亮了她脸颊上新鲜明艳的粉红色,一瞬间仿佛整个人都在那件毛衣中散发出光芒。

        我们就那样互相对视着,很久没有说话。风里传来精密机械的嗡嗡低语声,那是无数分子摄像机在细致入微地捕捉我们的姿态、动作、表情、声音乃至气息,再把它们整合成栩栩如生的立体图像汇入那些汹涌澎湃的信息流中,最终被十几亿人点击收看。我想象他们坐在肮脏凌乱的小隔间里,一边吃着可降解包装盒中粗糙的方便食品,一边观看我和安娜隔着一丛尖角樱草对视,他们呼出湿热而浑浊的气流穿过我们的影像,令那些精细的粒子束像狂风中微弱的火苗一样摇摇欲坠。

        过了一会儿,安娜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全世界的呼吸声几乎都在一瞬间停止了。

        “你在画什么?”她微微侧过头问我,声音曼妙得难以形容。

        我的心怦怦直跳,安娜站在离我不到三步远的地方跟我说话,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我呼出的气息穿过她身上粗糙的毛衣缝隙,一直碰触到她裸露的皮肤表面,这种想法几乎令我窒息,令我无法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安娜并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表情,大概是习惯了看到人们在面对她真实鲜活的身体时所流露出的种种反应,她只是又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扶在光洁细腻的膝盖上,伸长了脖子俯向我膝盖上的画册,然后略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真漂亮。”她深水一样的瞳孔在浓长的睫毛阴影下闪烁了两下,然后望向我,“嗯,我的意思是,我当然知道它们很漂亮,但是没有想到真正看到的时候会是这样……这样不可思议。”

        现在安娜离我只有两步远,她那双按在膝盖上的手上每一个小巧精致的指节都明晰无比。我又开始喘不过气,耳朵嗡嗡作响,身上脸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渗出汗水,所有这些都像极了那该死的过敏反应,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一切都只是因为紧张而已,于是我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坦白,但是烂俗到足以令所有观众愤怒地揉烂他们手中的食物包装盒。

        我说:“嗯,你也是。”

        于是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一瞬间我突然开始觉得眼前的景象变得可笑起来,我和安娜之间究竟应该如何继续交谈,他们又希望看到怎样的交谈呢。我是如此了解有关于安娜的一切,如同所有那些无聊而又盲目的崇拜者一样,日复一日地点击她那贵得要死的个人频道,沉迷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全息影像里不能自拔,注意她生活中的每个小细节,从指甲油的颜色和气味,到那条价值六千万的巴掌大的小狗。

        在FBC垄断了大众传媒的几十年里,无数公众人物如同海浪尖端的泡沫一般涌现而又消失,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个新的个人频道被启用,随着点击率一路飙升而成为最耀眼的焦点,然后是专访,产品代言,制造各种话题,被关注被评论,辱骂与追捧交织,很快又被其他新的焦点抢过了风头,迅速衰落最后被注销。

        唯独安娜不同,她从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这个时代长盛不衰的宠儿,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笼罩着童话般不可思议的色彩,她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既钦佩又怜爱。六岁的时候她从那匹名叫“伯利恒之星”的小马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却不吭一声;她穿着蕾丝缎带的小礼服演奏两个世纪前流传下来的钢琴曲,也练习击剑、跆拳道和弗拉明戈舞;她有自己名下的蛋糕房,花店以及咖啡厅,用的都是来自她自己农场里的原料精心制作,价格昂贵却依然火爆。随着逐渐进入青春期,她也开始像个叛逆的公主一样开始了更加美妙绝伦的冒险,先是带着价值连城的古董相机独自前往荒蛮之地去拍摄闪电和小木屋的照片,随后又组建了一支女子乐队,在各大剧院巡回演出几个月之久。人们一面收看她在史前沼泽中孤独穿梭的身影,一面疯狂抢购她的摄影集和新唱片。最新的消息是,安娜结束了在世界各地长达两年的颠簸之后终于回到了家中,开始撰写一本关于在不同世界间旅行的魔法书。

        而现在,她站在我小小的园子里,看着我膝盖上的画册,她身上的气息令我的额头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对不起。”她突然惊异地立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我令你不舒服了么。”

        “不。”我艰难地摇摇头,“只是有些不习惯,我想。”

        安娜看着我,眼睛明亮得像是黑曜石。

        “好吧,我站远一点。”她说,“你继续画。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的新书画一些插图呢。”

        她对我露出了最明媚的微笑,仿佛知道这样的要求必然不会被拒绝。多么奇妙,我混乱的大脑里翻滚着各种各样荒唐的想法,如同我对安娜的痴迷一样,对我的一切她也并不陌生,我知道和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一样,她同样好奇我离群索居的生活和那些被人们争论不休的画册。三年前在一次拍卖会上,她用三十五万拍走了我的一幅紫罗兰的铅笔淡彩写生,并把那张小小的纸片一直挂在床头。

        所不同的是,我的生活远没有她那样丰富多彩,作为十二年前那次泄漏事故的唯一幸存者,我注定一生都只能像个可怜的地精一样生活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小园子里,周围是肥皂泡一样晶莹透亮的玻璃圆顶。我受到侵害的免疫系统几乎对一切工业制品过敏,汽车尾气,添加了防腐剂的食品,塑料粉尘,杀虫剂,甚至是香水的味道都足以令我窒息,浑身红肿抽搐而死。

        十几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只能坐在那里,呼吸精心过滤监控的空气,吃白水和粗盐煮出来的食物,一边看着各种立体影像节目消磨时间,一边想象这个玻璃圆顶之外丰富多彩的生活。我周围接触到的一切都是特殊定制的,包括那些炭笔和纸张,纯手工制作,价格惊人。几乎很少有人能够获准进入这个地方来看望我,两位总统,三位总统夫人,FBC的总裁,我的主治医生,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逐渐明白安娜来访的用意,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或许是那些大人物们反复争论的结果,也可能只是轻率的恶作剧。“让那两个孩子见面吧,安娜·苏与托马斯·杨。”最终有人这么说,于是在这样一个下午安娜不期而至,像是天使造访了矮人的神秘花园,微型摄像机疯狂地上下翻飞,无数男男女女伸长了脖子观看。这些念头令我浑身都慢慢冰凉下来,喉咙里像是有火在燃烧。

        “对不起。”我嘶哑着声音说。

        “什么?”

        “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安娜向旁边侧过身子,神情惊异又有一些失望,我并不看她,但是能感觉到她的尴尬与恼怒,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话,我当然知道,没有人,然而这样冷淡的语气是我唯一的防御,用来维护我可笑的自尊。

        一片沉默中,我只听见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炭笔在手指间无助地颤抖,突然间安娜向前迈出了一步,她的脸颊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泛红,非常美丽。

        “好吧,你知道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她说,“不如随便聊聊吧。”

        “聊什么。”

        “聊些彼此不知道的事情。”安娜明亮的黑眼睛挑战般地看着我,“或许是每个人都不知道的,如果你敢的话。”

        我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安娜拨开尖角樱草向我走来,一直走到我旁边,抱着膝盖坐了下来,这样她就比我矮了很多,可以看见温暖的光斑在她的发间跳跃,被照亮的地方从乌黑的发色中透出一点明澈的酒红色。

        周围依然是那么宁静,这个世界里既没有鸟儿也没有蝉鸣,只有我们两个坐在那些郁郁葱葱的花草之间,几乎让人忘记了那些无所不在的偷窥者。

        “好吧,说什么呢?”许久之后,我可怜巴巴地回应道。

        “其实,可以说出来的秘密远比你想象得要多。”安娜望着头顶上方的树影,声音轻柔得像在叹气,“十八岁之前,还可以躲在浴室里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曾经最久的一次在里面呆了快三十个小时,后来他们不得不派人轮流在外面敲门,我妈妈急得直哭,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嗯,我记得。”我说,“还有人在网络上设了投票竞猜,点击率很高。”

        “其实我只是在睡觉,什么都不穿,躺在浴缸里睡觉。”她唇角向上微妙地挑了一下,算作微笑,“想试一下什么感觉。”

        “怎么样?”

        “妙不可言。”

        “嗯,我能想象。”

        “你呢,小王子。”安娜看看我,“你的故事呢?”

        “好吧,想起一件很傻的事情。”我说,“也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躲在浴室里思考要不要自杀,想了很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然后喝了一罐子刷牙水。”

        “刷牙水?”

        “我以为那个东西可以像杀虫剂一样杀死我,结果失败了。不知道是什么配方,味道有点恶心,但是没毒。”

        安娜愣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像擦拭一新的银罐子,明亮而又光洁。

        “你真可爱,杨,想死有很多种办法的啊。”

        “我当时真的认为那样会死。”我争辩说,“至少在那时候,觉得喝下去必死无疑,心情沉痛,一边嚎啕大哭着一边一口一口往下咽。”

        “那时候你多大?”

        “想不起来了,7岁吧,或者更小。”

        “好吧,你这个笨蛋,如果我是你的话,起码会从这里走出去,死在外面。”

        “我现在才不想死呢,至少一点不会为这件事着急。”

        “为什么?”

        “医生说我或许还可以活十年。十年,不长也不短,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惊喜会等着我。”我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我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但是你还没有来,安娜。

        “那么,你是否还记得曾有一天晚上。”她望着头顶上方随风轻摇的橡树叶说,“天空难得的晴朗,星星在黑丝绒一般的夜空里闪闪发光,我看着床头你画的紫罗兰,突然很想知道那时候你在做什么,于是点开了你的频道。”

        “嗯,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坐在一盏小小的黄色灯光下,刚刚点开我的频道,那一瞬间我们就像两个偷窥的人一样,彼此从对方肩膀后面望过去,看见面前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影像,而那个影像又望着对方的影像,一个望着另一个,仿佛永无止境。几乎又在那一瞬间,我们同时关掉了影像,于是一切又都消失了,像是一场梦。”

        安娜低着头,她乌黑的卷发从前额上垂下来,看不见表情。许久她转向我,认真地说:“告诉我,那之后你在做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说:“我躺在草丛里哭泣。”

        “好吧。”安娜轻轻咬着嘴唇,那样子只是像个普通的十五岁女孩,“我没有哭。你可以打架,吐口水,裸奔,在自己身上刺青,骂最难听的脏话,但是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哭。”

        “我想你说的对。”许久之后,我轻声说。

        这个时候钟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在提醒我们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关于外面那个广大得多的世界。安娜站起身,开始拍打粘在她毛衣上的细小草屑。

        “我得走了,晚上还有一个小型酒会。”她说,“跟你聊天很愉快。”

        “我也是。”

        她看着我,我又开始觉得额头滚烫起来。

        “那么你的插图……”

        “忘了该死的插图吧。”安娜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我的话,之后,毫无预兆地,她俯身用力地拥抱了我。

        “别忘了我,杨。”她湿润的双唇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只是犹豫了短暂的一下,时间早已不够用,于是我也紧紧地拥抱了安娜,她的头发散发出白桦林一样清爽的气息,柔软光洁得像最上等的玻璃纱。

        我不知道这一幕有多少人在看,愤怒地砸桌子或者感动得泪流满面,但是见鬼,这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不要哭。”

        之后她再没有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春寒料峭的下午,我最后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安娜走出我的视线,暗绿色毛衣的下摆摩擦着樱草粗糙鲜嫩的枝叶,很快消失在那些光影摇曳的树丛后面,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然而那时候,以及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真的没有哭。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7年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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