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每天早上醒来,总是先闻见玫瑰香。
少女睁开双眼,望见淡淡的晨光穿透窗帘,正落在窗台上大捧娇艳欲滴的血红色玫瑰上,花丛中插着一张卡片,暗金镶边精致华美,中间却空落落不着一字。
她小心地伸手拈起卡片,冰凉的纸面沾染了她指尖的温度,便有一丝色彩沿着纸张纹路逐渐晕开,如同水彩颜料在象牙底色上蜿蜒流淌,这里或者那里绽放然后消逝,仿佛有生命般自行渲染出会动的图画。
那是一朵慢慢打开的,红润的玫瑰花,花心里藏着一对同样红润的嘴唇,当那嘴开口说话时,周围的花瓣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生日快乐,公主殿下。”它用丝绸般柔软的声音说道,“愿您的美丽如这玫瑰花般永不凋谢。”
“你总这样说。”女孩低声说道,像在自言自语,“可是我真的美丽么?你并没有见过我。”
“快乐的人永远是美丽的。”卡片回答。
女孩轻叹一口气,说:“今年还有故事可以讲给我听么?”
“有的,公主殿下。”卡片说,“可我以为您已经不再想听我的故事了。”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么?”女孩说,“不,讲给我听吧,我想听的。”
“好的。”卡片毕恭毕敬地回答,于是画面上的图案也变化起来,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不停地在画面上涂涂抹抹似的。玫瑰花隐没在纸张纹路中,继而浮现一扇窗,窗推开,外面满树繁花,各种声响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风掀动窗帘,鸟儿在枝梢间鸣唱,树叶哗哗低语。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童话。”卡片柔声低语着,“从逝去的时代里流传下来,却依然迷人的童话故事。那是春天,短暂而残酷的季节,一位年轻的学生独自坐在窗前,望着花园里明媚的春色,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因为他找不到一朵红玫瑰,好邀请那位美丽的小姐去参加舞会。”
“红玫瑰?”女孩问,“一朵红玫瑰去参加舞会,多么奢侈啊。”
“不,在那个时代,玫瑰还只是长在原野和庭院里的植物,只要你有心去找,总能找得到。”
“我不相信。”女孩说,“不过你继续讲下去吧。”
“年轻人找不到红玫瑰,非常悲伤,这时候,住在圣栎树上的一只夜莺看到了他的眼泪。”
“夜莺也是那个童话时代的东西么?”
“是的,一种鸟,羽毛朴实无华,歌声却动人,传说它们只在月光下歌唱。”卡片一边说,一边在它的画面上呈现出夜莺的样子。
“真奇妙。”
“就是那样一只夜莺,被年轻人的忧伤打动,于是它决定,为那位恋人去寻找一朵红玫瑰。”卡片继续说,“它飞过许多地方,终于找到一棵老迈的玫瑰树。‘我愿意给你一朵花。’玫瑰树说,‘但严寒冻僵了我的血管,我现在开不出花了,除非……’”
“除非什么?”女孩问。
“除非夜莺用它心口的热血来浇灌。”卡片轻声回答,“那天夜里,小夜莺用自己的胸脯抵住玫瑰树上的尖刺,在冰凉如水晶的月光下唱了整整一夜,它心口的血液流进树干中的管道,于是便有一朵玫瑰绽开了,比死亡的颜色还要红艳,比灵魂的气息还要芬芳。”
在它一边讲的时候,卡片上也有一朵洁白的花蕾一层层绽开了,从花心开始慢慢晕成红色,像是有人一不小心从指尖溅了一滴血在白绢上一样。
“清晨,学生推开窗户,看到院子里的玫瑰树上开出了一朵花,是那么殷红美丽,于是他摘下玫瑰,去找他的心上人。” 卡片接着讲下去,“可是那少女看着玫瑰花,却皱起了她好看的眉头。‘我担心它和我的衣服不配。’她说,‘再说大臣的儿子答应要送我一些珠宝,谁都知道珠宝比花要值钱。’”
“珠宝比花值钱?”女孩惊奇地睁大眼睛,“她居然拒绝了一朵玫瑰花?”
“是的,她拒绝了。”卡片说, “年轻人非常生气,把玫瑰扔出窗外,一辆马车从上面碾过去,像是碾过一颗鲜红的心似的。‘爱情是多么愚昧啊,尽让人相信些不实际的东西。’学生说完这些,一个人回家去了。”
卡片上,有一片殷红的花瓣落下来,盖住了夜莺小小的身体。然后它们一起渐渐消融,像褪色的旧相片那样失去所有颜色与轮廓。
“我的故事讲完了。”空白一片的卡片说,“你喜欢么?”
“不。”女孩轻声说,“这个故事太悲伤了,它真的是一个童话么?”
“好吧。”女孩点点头,“我收下这个故事,作为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不甚荣幸。”卡片恭恭敬敬地说,然后它轻颤了一下,在少女的指间自行开始翻折变化,很快变成一只纸折的小鸟。
“再见,公主。”它说。
“再见。”
小鸟蹦跳着落在窗台上,拍打了几下镏金的翅膀,飞走了。
黑衣人
II Man In Black
酒吧坐落在七百多米高的广场上,广场很幽静,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金丝楠树,“银蓝色玫瑰”酒吧就在树上,如同栖息在枝梢间的一只睡鸟。
黑衣男人提着他狭长漆黑的金属盒子,苍白的脸藏在斗篷兜帽里。他踏上广场的时候,夕阳正缓缓落入天边紫红色的云海中,在这样高的地方,天空显得很近,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的呼啸声。
他登上悬梯,伸手在门上拍了三下,镶嵌在门板上的少女雕像睁开双眼,对他笑脸相迎。
“晚上好,亲爱的,您可很久没来了呀。”
“晚上好。”黑衣人答道,他的声音柔软,一如唇角的曲线。
“您来的时候不错,今晚可有新节目。”少女说。
“又是新节目?”黑衣人低笑道,“看来客人不会少。”
“当然,小心脚下。”
少女轻笑着裂成两半,门开了,黑衣人低头走进去,径自穿过寂静漆黑的走廊,然而那一片静谧中却隐藏着什么,冰凉而锋利。
他停住脚步,近乎透明的长剑无声无息地逼上来顶在背后。
低沉冷酷的男声从黑暗中传来:“别动。”
“我没动。”黑衣人说。
“转身。”那声音再次响起。
黑衣人转过身,面前的男人身材高大,深灰色长大衣领子向上竖起,头发向后梳,露出左侧额角一道旧伤疤,压在灰绿色的眼睛上方。长剑从他袖口中伸出,剑身朴实无华,却泛出异常冰冷的色泽。
他上前一步,用剑挑开黑衣人的兜帽,一缕黑色额发垂下来,挡在年轻苍白的额头上。
“果然是你。” 持剑的男人皱起眉,“见鬼,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黑衣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的嘴唇薄而透明,这微笑便带上一丝戏谑的味道。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他轻声说,语调低缓得如同催眠。
持剑人闷哼一声,手中的剑更逼近了一分,冷笑道:“做生意?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不行呢,军官大人?”黑衣人瞪大眼睛,“我触犯什么条例了么?”
持剑人恼怒地指向他手里那只狭长的盒子,喝道:“放下。”
黑衣人小心地放下盒子,对方剑锋下滑,沿着光滑漆黑的金属表面游走,小心地抵住锁孔。
“里面是什么?”他问。
黑衣人故作焦急地上前一步,说:“等等,我来开。”边说边掏出一大把叮当作响的各色钥匙,跪下去开锁,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不要这么粗暴好不好,普通老百姓的财产不值几个钱,可也不该随便糟蹋。”
持剑人低头看他兀自忙乱,冷冷地说:“你不是普通老百姓。”
话音刚落,盒子便轻轻弹开,露出黑丝绒衬底上一束银蓝色的长茎玫瑰花,滟滟的光芒泄了开来,鬼火一般四下里碰撞蔓延。
“这是……”持剑人惊异不定地立在原地,脸上也笼了一层银蓝色反光,“你卖给这家老板的东西?”
黑衣人仰起头,微笑着回答:“不然你以为这酒吧靠什么出名的?”
自动钢琴在乐池一角如泣如诉地弹奏着,吧台上,两只细长的玻璃杯中各自立着一枝银蓝色玫瑰花。近乎无色的液体从调酒器中倒出来,溅落进杯中,于是杯中的酒也带上了浅蓝色的辉光,无数气泡从杯底袅袅上升,在茎叶与花瓣间碰撞破裂,银光闪烁。
墙角的百叶窗将昏黄的日光切割为一排细窄的条纹,两人坐在交错的光影中,身穿黑色小礼服的侍者端来酒杯,动作轻盈谨慎如猫,不让一滴珍贵的酒液溅落在外。身材高大的军官疑惑地打量着,额角的伤疤像一只怒兽般暗沉沉地爬在眉稍,带着一丝未曾退去的阴郁。
“尝尝看,格雷大人。”黑衣人手法优美地端起酒杯,“出了这扇门就喝不到了。”
“这算什么,贿赂?”
“听说你升官了。”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笑一笑,“现在是休假吧,难得在这种地方见到你,应该我请客的。”
“你用什么给这花施肥?”对方语调仍是冷冷的,“死人骨头?还是内脏?”
黑衣人摇头轻笑,把酒杯举到嘴边啜吸着。格雷闷了半晌,也拿过杯子小心地尝了一口,泛着蓝光的气泡滑过舌尖涌下喉咙,他始终紧锁的眉峰不禁舒展开来。趁在这时,黑衣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过”银姬“么,一种只有三寸长的银蓝色小蛇,放进罐子里,和玫瑰一起养,整整一百天。”
酒含在嘴里,一瞬间竟真的哽住了,军官睁大眼睛定在原地。
“开玩笑的。”黑衣人恶作剧得逞般笑起来,“你刚才对我态度也不怎么样哦。”
“你!”杯子重重地顿在桌上,黑衣人把一根纤长的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向后靠进椅子里。军官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给我小心点,早晚落在我手里!”
“我又怎么了。”黑衣人无辜地摊开手,“听起来好像是恐吓。”
“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军官哼了一声,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燃,黑衣人小心地避开幽蓝色的烟雾,对方看着他,故意缓缓喷出一口浓烟,灰绿色眼睛得意地眯起来。
黑衣人轻咳着扇动面前的空气:“好了好了,我是守法公民,也没有得罪过什么黑道势力,只是老老实实卖我的花,您是炽将军手下的副官,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你的生意不干净,别以为我不知道。”军官夹着烟瞥他一眼,他声音不高不低,刚好两个人能听见,“现在不查你,不等于一辈子没事,自己小心点。”
“那就奇怪了。”黑衣人也放低声音说道。
“奇怪什么?”
“以你的身份跑来这种地方,又不是为了查案,这个假休得未免也太悠闲了吧。”
军官端着杯子锋利地瞥他一眼。迟疑片刻,他含含糊糊地开口说道:“找个人。”
黑衣人凑到他耳边,声音像呼吸那样轻柔:“女人。”
端着酒杯的男人震了一下,转头看着对方,眼神半是恼怒半是惊疑。黑衣人向后避开他的视线,懒洋洋地说:“以前有女人经过,你从来不会转过头去看的。”
军官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不关你事。”他恶狠狠地说。黑衣人举起双手表示明白,于是两人端着酒杯各自陷入沉默,只有指尖的香烟兀自燃烧,细细的烟雾在光影交错间盘旋缭绕。
金色的余晖逐渐消失在楼群间,如同唇间的炙热褪散。云层翻涌上来,从那后面隐隐传来钟声,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雷鸣。
“要下雨了。”黑衣人说。
“是啊。”
“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下起雨。”他回头看着闷闷不乐的军官,“你不觉得很奇妙么?”
“奇妙什么?”
“这座城市。像有生命一样,按照它自己的规律一天天运转下去。”
“什么算有生命。”军官吐一口烟,“照你这么说,机械也有生命。”
“问得好,什么才算有生命。”黑衣人望着空中,像在喃喃自语,“自由意志么。”突然间他嘴角泛出一丝微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怎么了?”军官问。
“嘘,别出声。”黑衣人低声说,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个空酒杯,小心地,然而又是极迅速地倒扣在桌面上。
军官凑上去看了一眼。
“苍蝇?”他嫌恶地皱起眉,“这里怎么会有苍蝇。”
“这里有一切不可能的东西。”黑衣人像个淘气的孩子般微笑着,趴在桌上看着酒杯里那个安静的小东西,然后以优美的动作移开酒杯,敲敲桌面把它放走了。
“或许,我们刚才的问题答案都在这里。”他若有所思地说,军官不解地看着他,黑衣人出了一会儿神,回头继续说:“格雷,你以前是做空勤的吧。”
夹着烟的男人闷哼一声:“你什么都知道。”
“每天开飞舰巡逻,俯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黑衣人举起酒杯,“城里每个男孩子的梦想。”
“你自己试试看。”军官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天天吃法式大餐,从餐前酒到餐具摆放的顺序,连饭后上的雪茄都一模一样,用不了一个月就知道什么滋味了。”
“这我可没想过。”黑衣人轻轻笑起来,“小时候很羡慕那些天上飞来飞去的有钱人,现在每天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地送货,走得多了倒也习惯了。”
“别哭穷。”军官说,“鬼知道你做那些生意挣了多少钱。”
“你了解这座城市么?”黑衣人并不理会,自顾自说下去。
“了解什么?”
“它生命的奥秘。”他望向窗外,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从地上,到地下,从她坚硬而脆弱的外壳,到她冰冷却火热的内心。”
“你今天问题还真多。”军官冷冷地喷出一口烟。
“你不会想这些么?”
“很少,我要想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那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黑衣人微笑着,“你知不知道这城市里最高的地方在哪里?”
军官皱起眉头:“钟塔?”
“是芒夕大桥。”黑衣人说,“你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做叹息桥么。”
“叹息桥?”
“钟塔是不会动的,它永远那么高,芒夕大桥却每天都在升起和降落,周而复始,一刻不停。传说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那座桥升到顶点,比钟楼的尖顶还要高,失意的人会选择手捧蜡烛,在钟声结束的瞬间从桥上跳下去,掉进无边无际的灯火中去。落地之前,还来得及唱完一支歌。”
“你……从哪儿听来的。”军官压低眉峰,冷冷地看着他。
“没什么,只是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个传说。”他叹了一口气,苍白的双颊微微晕出红色,“格雷,你在这城里飞了三年,看到的是它光鲜的表面,它白天暴露在阳光下的样子。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生活在两百米以上的高空,从没有看过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部分,甚至地面以下的部分是什么样的。想在这座城里找一个什么人,或许会比你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有多困难?”
“如果你只是开着飞艇跑来跑去,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
军官猛灌一口酒,酒杯狠狠砸在桌上:“到此为止!”
一阵滚雷由远及近袭来,砸响了沉闷的空气,在那之后,是绵密的雨声。
稀稀落落的掌声在周围响起,酒吧中央的舞台上,穿暗绿色厚外套的女孩子抱着琴盒匆匆忙忙走上去,淡茶色短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瘦弱得像个孩子,面颊和赤裸的小腿在酒吧黯淡的光线中白得有几分不真实。
灯光逐渐亮起来,将她和周围的空间分割开,和黑暗中流动的烟雾、酒精、香水气息、暧昧的目光和叹息声分隔开。女孩脱下外套随手扔在地板上,里面穿着式样简单的黑色露肩连衣裙,冷艳,却纯洁。她打开琴盒,取出缀满洛可可式花纹的仿古七弦琴,琴身漆黑沉重,抱在怀里隐隐有暗色金属光泽闪烁,一侧镶嵌着各色华丽繁复的仪表开关。女孩手上戴着黑色露指手套,在仪表上灵巧地拨弄几下,七根弦便嗡鸣着散发出不同光彩,仿佛有生命的电子流一点点注入它们的身体似的。
起初是几个铮铮的音符,沉默了一下后,便由弱渐强地流淌出一段流水般错综缠绕的旋律。女孩低低的歌声浮动在这旋律里,圆润中带着低沉,夹杂一点孩子气的哑暗,如同水银溅落。
如果我有雏鹅般小巧的翅膀,
我要坐在篱笆上,
看天上的流云来往,
我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听,
夜莺歌唱,
泣血到天明,
为了下一段旅程,
为了一朵玫瑰的开放。
她坐在高高的圆凳上,两条腿随着韵律荡在半空中,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似的,但她的歌声和琴声却仿佛在地底下沉沉地流淌。黑暗中,暗红的烟蒂忽明忽灭,女人们的长发散乱一桌,把冰冷的唇贴在光洁的高脚杯壁上。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被包裹在幽蓝的烟雾中,注视着灯光下年轻的歌手。她的头发在灯光下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光韵,一双略带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像猫眼似的发出红灿灿的光,目光虚无缥缈地穿过黑色虚空。
最后几个音符缓缓散去,过了一会儿,掌声如雨点一样逐渐响起来。
女孩苍白的脸颊上浮动着一抹红晕,她抱着琴跳下椅子鞠了一躬,退出光圈之外,消失不见了。
在那歌曲的余韵中,所有人都仿佛暂时坠入了往事,与周围一切远远隔开,各种气息四下里流淌,于是也分不清你我,分不清醉或不醉了。
“是一首好歌。”黑衣人一边鼓掌一边说,“如果没有酒吧里的歌手们,这座城市将变得多么乏味啊。”
军官沉默不语,宽厚的肩膀沉甸甸坠在椅子里,黑衣人并不看他,故意问道:“以前没有来酒吧听过歌么。”
“听过。”军官叹一口气,,“但不是这一首。”
“当然,当然。”黑衣人抿嘴轻笑,“我差点忘了,听说你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军官再次抬头怒视他,这时候年轻的歌手正沿着过道向门口走去,在他们桌子旁边停住了脚步。酒杯里,银蓝色的玫瑰仍在散发最后一点光芒。
黑衣人注意到了她的眼神,举起杯子说:“喜欢么?”
女孩点点头。
“送给你。”黑衣人递过去,女孩有些惊诧地看着他,小心地捡起花枝贴在脸上,微弱的光芒映出了她嘴角一丝明净无暇的微笑。
“回去插在酒里,还可以开一天。”黑衣人说,“清水也可以。”
想了一想,他从军官的杯子里拿出另一朵花递给她,动作轻盈得像在变魔术。
女孩向他低头鞠了一躬,抱着琴盒与花转身离去。酒吧的门开了又关,绵密的雨声连成一片,像乐章中一个小小的滑音飘了进来,又迅速消散在幽暗的空气中。
军官看着他冷笑一声,说:“你可真大方。”
“这是什么表情。”黑衣人重新做出无辜的样子,“送花给酒吧的歌手也犯法么?”
“谁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军官说,“不法分子我见得多了,付出总有回报,这一套骗骗小女孩还差不多。”
“这话说的,可真是伤人。”黑衣人叹一口气,站起身说,“好吧,格雷大人,请不要忘记今天我请你喝了城里最贵的酒,这个人情以后要还给我的。”
军官警觉地抬头看他:“你去哪里?”
“回家,做我的不法生意。”黑衣人说,“然后睡觉。”
他低头行礼,转身走出酒吧,只剩下身材高大的男人独自坐在那里等待下一支曲子。
黑暗的角落里,依稀有什么声音嗡嗡作响,刚才飞走的那只苍蝇又飞回来了,趴在墙上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雨
绵密的雨丝落在狭窄的街道中,青石路砖缝隙间跳荡着金黄色水光。
墙上,一盏小小的街灯亮起来了,朦胧的光笼罩着飘飞的雨丝,也笼罩着坐在墙角里的女孩子。二十多岁,或者更年轻些,像只无家可归的小鸟般依在爬满花枝的篱笆旁瑟瑟发抖。雨水从她的葡萄酒般暗红色的长发里流出来,沿着年轻的面颊轮廓往下淌,她的嘴唇苍白得有如洒在海滩上的月光,颤抖的手指交叠在心口上,按住一枚小小的银色项链坠。
远远地钟声又响起来了,巨大的指针跳向九点正,紧接着小巷尽头传来一串寥落的脚步声,身穿长袍的男人从迷蒙的光雾中走出来,黑色靴子踏在水花里,伞缘下露出苍白精致的脸,头发和眼睛也是黑色的,仿佛缠绕着稀薄的水气。
女孩抬起头,眼神迷蒙地望向那个几乎要融化在夜色中的身影。
“对不起,我来早了。”她勉强地笑一下,“想不到地方可以去。”
伞斜过来罩住了她的身体。
“哪里,是我让您久等了。”黑衣的年轻人微笑着回答,“请进来坐。”
他打开篱笆后的门,门内透出暖暖的,静静的光。
坐落在街角的店铺隔断了时疏时骤的雨帘,空气温暖而凝滞。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黄铜的吊灯,像一枝从上面盘旋着垂荡下来的玫瑰花藤,十二朵错落有致的花蕾里倾下柔和的灯光。红木家具古老却轮廓柔和,宽大的沙发里堆着各种颜色的刺绣抱枕。女孩裹着厚厚的毛巾,抱着冰冷的膝盖坐在椅子里,盯着桌椅晃动的阴影看。
黑衣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端着茶盘,热气逆着光线缠绕升腾,仿佛有生命似的。
“请用。”他走到桌边放下茶杯,语调轻柔地说。
女孩低头捧起杯子,白瓷杯里漂浮着淡红的玫瑰花蕾,茶汤却是清澈见底的浅绿,香气浓甜得竟有微醺的感觉。
“好香。”女孩轻声说,“玫瑰花么?”
“当然。”
“以前喝过,却不是这种香味,也不是这颜色。”
“那就不是真正的野生玫瑰花。”黑衣人微笑着,“用月季,或者其他品种不纯的花蕾染上颜色,加入香精,最终喝进肚里都是人工添加的东西。真正的玫瑰花茶现在很少了,保存新鲜玫瑰的香气和味道,这是一门艺术。”
女孩低头轻轻啜吸一口,温暖的茶香爬上她的指尖与脸颊,竟也如花瓣尖端那一抹嫩红。许久她抬起头,微笑着说:“每次见你,好像都穿着黑色衣服。”
黑衣人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自己。“大概为了在客户面前有个良好形象吧。”他说,“我这么懒的人,只知道选黑色这种安全色,不容易难看。”
“不会,很好看啊。”女孩笑了一笑,用哑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加上一句,“有点像他。”
黑衣人低头给她续茶,杯子里重新升起热气,盘旋缭绕,不让场面冷下来,许久他柔声问道:“这次怎么样?决定了么?”
女孩点点头,说,“签字吧。”
泛旧的象牙色卷轴摊开在面前,暗红的花体字一行行一列列呈现,宛如被烧熔的铁水。女孩最后犹豫了一下,将苍白的指尖按上纸面,一阵刺痛后,温热的血液渗入纸张纹路中,化为一个娟秀的名字,凝固在那里再不变动。
幽颜。
“这是你的真名么?”黑衣人点点头,“很美。”
女孩低头不语,双手抱住肩头,指尖一再用力,却还是止不住颤抖。
“我怕。”许久之后,她轻声说。
“怕什么?”
“不知道。”女孩摇头,眼里终于涌上一层泪光,“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或者怕见到他。”
烛火摇曳,她的手指缓缓向下滑,带着游动在雪白的脖颈上的一道阴影,最终停在了心口。
“想起来就觉得冷,这里冷……”
黑衣人在她面前蹲下,声音轻柔得像在哄一只猫。
“那就把这颗心留着吧。”他说。
泪珠从女孩眼里滚落下来,她说不出话,或者已经再无话可说,只是摇头,拼命摇头,那脸颊仿佛是冰糖做的,被热热咸咸的泪水淌过,随时要化掉。黑衣人伸出一只纤细苍白的手,从她冰凉潮湿的头发里抚过,许久,他轻声说:“你愿意相信我么?”
女孩含着泪水,终于点了一下头。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她又点一下头,从脖子上解下那枚项链,最后看了一眼,紧紧捏在手心里,泪珠从她眼中不断滑落,仿佛没有一个尽头。
许久,她伸出手,黑衣人用自己的手包裹着它们,极小心地合拢在一处,仿佛捧着一潭易碎的露珠。
“现在,睡吧。”他说。
女孩把头慢慢放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还没有干透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雨声绵密不绝,屋檐下晶莹剔透的水花此起彼伏,篱笆在风里剧烈摇摆。
一片寂静中,几个梦呓般含糊不清的音节从女孩嘴边滑落。
“很温暖。”
“嗯?”黑衣人凑近她美丽的脸庞。
“你的手。”
“嗯,一会儿就暖和了。”
他伸手从她脸上拨开一缕长发,在她耳边悄声低语着。
“睡吧,做个好梦。”
“嗯……”
“雨很快就要停了。”
女孩不再说话,像小孩子一样蜷在毯子里,美丽的脑袋滑落在他的膝盖上,睫毛和嘴唇完全停止了颤动。
最后一点灯光在吊灯里微弱地摇摆了几下,消失了。
艾罗斯特拉特
风吹过被高楼和天线割裂开的天空,携卷着大朵的流云。
如果你像这风一样,能够自由地在空间里穿行,那么就请跟我一起从各种我们想象不到的角度,来看看这座蛛网般交错纠缠的城市吧。
你可以从高处掠过那些矗立在晨雾之上的尖顶和广场,像是海面上五光十色的蜃楼。
或许从这里你会发觉,城市的每个最小的单元都在永不停息的有规律的运动中,有的部分升起,有的部分降下,如同一部巨型机器上的齿轮和轴承般相互契合,支持着整个城市的蠕动。那些半空中交错在不同层面上的通道和台阶,像成千上万支钟表指针,带着巨大的阴影以不同的频率转动着,连接到其他地方去。只有城中央那座最高的塔楼是固定的,那顶上除了空中的鸽群和裹在灰色斗篷中的敲钟人外,还没有人光顾过。
接着你可以搭乘着风的羽翼一同呼啸着撕扯那塔楼尖顶上的旗帜,然后跟随着悲凉的鸽哨声俯冲下去,在水泥,钢铁与玻璃的丛林里优雅地盘旋,千万个窗口——亮着灯的和黑暗的一闪而过,然而这还只是全部窗口中很小的一部分。
你还可以选择飞得更低,直到进入那些几乎终年不见天日的阴影中,直到擦着地面钻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在破旧的招牌和晾晒的衣物缝隙间穿行。一群孩子赤着脚从淌着水滴的被单下嬉闹着跑过,张开双臂望向他们头顶上方支离破碎的天空。下一秒,你可以向上飞到几百米的空中,看到沐浴在阳光中的那个巨大的玻璃圆球,像是一滴水珠般一尘不染。各种奇异的花朵正开得茂盛,还有终生在花丛中做着各种游戏的天使一般的小孩子们。
这是艾罗斯特拉特,魔法与科技再无分别的城,梦境一般真实,欲望一般华美,如果你有机会看,请一定好好看个够。
那儿,用许多纤细的钢索紧紧地维系着的一座优雅绝伦的天桥正在缓缓升起;几十层楼高的摩天轮静静转动着;巨大的女神雕像迎风展开了翅膀,她会唱一千多首歌,许多歌曲的历史比整个城市还要悠久;还有流动在楼群中间,大大小小的河流和瀑布,由几千条不同规格和角度的引水渠精确地控制着它们每秒钟不断变化的流向,千万簇水雾如花朵一般蒸腾,上升,凋败。
只要你不感到疲倦,我还会继续领你看很多很多东西,那些大理石砌成的空中竞技场,那些会在月光下啜泣的树林,那些悬吊在摩天轮上缓缓转动的咖啡吧,还有用光和影制造出的,却比实物更逼真更绚丽的立体广告。
继续飞吧,自由自在地飞吧,我们看到一艘银白色的飞艇划过一往无际的蓝天,飞艇里坐着深灰色军大衣的军官,眉间忧郁,眼神却坚毅;我们看到短发女孩抱着琴盒走在街头,像个小孩子般好奇地东张西望;我们看到阴暗的街道转角一座古老的小楼,有着斑驳的灰石墙面和杂草丛生的青黑色屋顶,窗上青藤密布,门口的篱笆上开满鲜花。从这扇门里,身穿黑色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脸隐藏在斗篷兜帽中,沿着幽暗潮湿的青石街道向远方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蜿蜒曲折的道路尽头;也许会有亿万分之一的几率,让我们无意中看见头天晚上那个女孩的行踪。她身穿长裙走在阳光下,发间飘散着栀子花的清香,然而,是哪只手从那象牙般光洁的额头上抹去了一切情感波动的痕迹呢?她就是那样走着,混在涌动的人群里挤进繁忙的空中轨道车,然后随着整辆车消失在纵横交错的网络通道里。只是那么惊鸿一瞥,我们又失去了她。
风继续旋转着,呼啸着,你日日夜夜观察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能否告诉我,是谁在支配这城市的运转,又是谁在这城市的支配下运转呢。
少女
少女走在空无一人的天桥街道上,来自远方的风吹过钢索之间,发出琴弦般微弱的翁鸣声,也吹乱了她压在外套兜帽下的短发。突然间,一声微弱的猫叫在身后响起。
一只小小的黑猫正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桥面上,耳朵上装饰着金属叶片,一双金色的瞳孔瞪着她看。短暂的对视后,它转过身,像个幽灵般滑过路面,优雅而缓慢地迈着碎步离去。
少女愣了一瞬,抱起琴盒急匆匆地跟在那只黑猫的影子后面,她穿过废弃的后院,走过寂静的街心花园,向着破败阴暗的旧巷深处前进。这里终年被遮盖在高楼的阴影中,支离破碎的阳光苍白耀眼,溅落在雨后残留的水潭里,道路两边的高墙上画满形态粗野的涂鸦,七零八落的门窗如同许多黑洞洞的眼睛,向外喷吐阴冷潮湿的空气。
猫始终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行进,时而停下来四处仔细张望一下,如同一位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突然它跳上一段低矮的院墙,回头挑衅般望了一眼,轻盈地向另一侧跳去,就此消失不见。
少女犹豫了一下,沿着墙角一堆倒塌下来的废砖块,小心翼翼地爬上墙头。旁边是各种简易板材拼凑成的屋顶,高高低低杂草丛生。
黑猫正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回头喵了一声,柔媚得如同情人在呼唤,少女抱紧手中的琴盒,咬牙纵身一跳。
落脚瞬间,那片屋顶突然倾塌了下去,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便一路向下滑,只来得及抽出一只手抓住粗糙冰冷的瓦片边缘。
身体在空中来回摆动,指尖狠狠扣进柔腻的灰泥中,少女惊恐地向上望去,那只黑猫重新出现在洞口边缘,柔柔地叫了两声,然后扬起爪子重重拍在她手背上。
锋利的爪尖如剃刀一般,只一下就划开了手套和手背上的皮肤,少女惊叫一声,手一松便坠入无边黑暗。
依稀有水滴声。
钝痛与晕眩后,她睁开眼睛,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天花板上的破洞和缝隙中落下粗粗细细的暗淡光柱,照亮空气中狂乱舞动的灰尘。这里似乎是一座废弃的工厂,四处散落着意义不明的奇怪零件。从光与暗的缝隙中,许多肮脏的赤脚一闪即逝,踏着猫科动物般敏捷而轻柔的脚步,从各个角落里围拢过来。
她向上看,面目不清的人影逐渐逼近,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身形高矮不一,但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有些变异怪诞的地方,青灰色的鳞片,长而锋利的犬齿,毛茸茸的尖耳朵,狼那样向后弯曲的膝关节,或者快要垂到地面的上肢。除此之外,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图案繁复的花纹,爬满每一存裸露的皮肤。
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怪诞的声音,仿佛从坏掉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一般,一点刺耳和奇怪的变调。
“是谁?”
一个少年的声音回答道:“一个小姑娘,暗夜带回来的。”
声音继续问:“她怀里是什么?”
“像是个盒子。”少年边说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向琴盒抓去。少女抵抗着,少年被她的动作惹恼了,一掌拍过去,琴盒掉落在地,七弦琴连同一朵枯萎的银蓝色玫瑰一起摔了出来,乱糟糟一片鸣响。
“抓住她。”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几个少年从后面抓住少女的胳膊,任她像一只落入网中的小鸟般徒劳地挣扎着。黑暗中慢慢走来一个人影,在琴盒边站住脚步。一只沉重粗糙的机械手伸过来,捡起地上的玫瑰,只是轻轻一捻,干枯的花瓣就化为碎片。
那只手又捡起七弦琴,金属手指在琴弦上按了按,没有声音,紧接着噼啪一串爆响,竟有蓝色电火花从暴露在关节下的铜线周围迸出,琴弦锵的一下应声而断,在黑暗中扬起一道银色弧光。
那人影走得更近了,暴露在光柱中的是一张奇异的脸,圆润小巧的下巴,总是在笑的丰润嘴唇,鼻子以上的部分却覆盖在厚重的机械面具下,或者说,脸的上半部分根本就被各种电子器械取代了,两只突出的镜头向不同方向转动对焦,仿佛在用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猎物。
少女惊恐地瞪大眼睛,抓着琴的手伸到她面前,起初那个电子声音从面具后面传来,嘴唇却没在动。
“这是什么。”
少女颤抖了一下,说:“我的琴。”
“弹给我听。”声音命令道。
抓着她的几双手放开了,少女接过琴,她的双手仍在颤抖,手腕上带着红肿的痕迹,但就在那一瞬间,那双手紧紧抓住琴向身后用力一挥。
漆黑的琴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随着沉闷的撞击声,身后几个毫无防备的少年被击倒在地,趁这个瞬间,她抱着琴跌跌撞撞冲出重围,飞快地向光亮处跑去。
“追。”那个声音说。
在这道命令落地之前,少年们已经兴奋地呼喊狂啸着,一个接一个纵身跃出。
狭窄的街道蜿蜒曲折,迷宫一般回环往复,却没有一个尽头。
少女跌跌撞撞地拼命奔跑,呼啸的风声擦过耳畔,刀一般锋利,身后的声音远了又近,四面八方上下左右袭来。那些追逐者天生就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岔道,手脚并用踏过碎砖与院墙,灵巧迅猛得如同野兽。
跑,一直跑,绕过不知多少个拐角,少女猛然停住脚步,眼前是一小片荒草丛生的空地,几座废楼围着一座水塔,四面八方再无退路。
她咬咬牙,一手抱着琴,一手抓住爬满红锈的脚手架向上爬。少年们尖叫着紧随其后,猴子一样敏捷地攀援而上,还没等她爬到一半就追了上来。
少女停了下来,赤裸的小腿在风中颤抖,她紧抱住怀里的琴,右手穿过铁架,用最快的速度将一排开关全部推到顶,紧接着拉下外套上的兜帽蒙住头。
一只手从下面一把抓住她的靴子,暗绿的指甲长而锋利。
她用力按下琴弦,巨大尖厉的电子噪音从迸发而出,断金裂玉。
那抓她靴子的少年禁不住伸手捂住耳朵,向后一头栽倒,其他人也紧跟着纷纷落下,像一串熟透的果子。
紧接着,一阵青烟夹杂着火花四溅从琴壳里冒出,噪音如崩断的钢丝般戛然而止。
少女跺了跺脚,把琴塞进外套和身体之间,拉紧拉链,继续向上爬去。脚下,那些永不疲倦的敌人们发出愤怒的呼喊,正加快了速度重新出发。
水塔顶端只是水泥垒成的墙壁,没有任何管道连接,各色建筑物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四周,她像被困在一座孤岛上。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发动机的嗡鸣声震撼了空气,如一曲交响乐的序章轰轰然隆重登场。
少女错愕地抬头,一架小巧的银白色飞艇正沿着楼群中的缝隙从她头顶上空掠过,驾驶舱玻璃罩向后滑去,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探出身子,向她抛出一卷绳梯。
“上来!”他大声喊道,“抓紧梯子!”
绳梯末端在水塔边缘恶作剧般来回飘摇,少女伸出手奋力去抓,却始终隔了一臂长的距离。
下面的尖牙利齿又一次逼近了,比之前还要更快些。
“跳!”驾驶飞艇的男人喊道,“别怕,我掩护你。”
他边说边用牙齿拉下右手的手套,露出一只闪闪发光的机械手,手腕咔咔转动两声,几秒钟之内就变形为一杆漆黑发亮的激光束发射枪。
冰冷的底座架在左臂上,眼睛贴近瞄准镜,瞄准爬在最上面的少年扣动扳机。耀眼的光束射穿了他的尖爪,少年惨叫一声掉落下去。被光束切断的金属把手化为滚烫的液体溅落,激起一串暗红色的火星。
“跳!”他又喊一声,少女咬紧牙关纵身一跃,像只鸟一样在空中转了个圈子,背上的琴从灌满了风的外套中滑了下去,翻转几周后砰然落地。她抓住绳梯,瘦小的身躯摇摆得像个稻草人,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三把两把拽进驾驶舱里。
“你没事吧?”男人左手拉着操纵杆,右手迅速推上玻璃罩,回头看她一眼,突然愣住了。
“是你?”他边说边推开脸上的墨镜,“酒吧里的歌手?”
少女喘着粗气,惊恐不安地瞪着对方,粗重的双眉下狼一般灰绿的眼睛,还有压住眼角那一道旧伤疤,这张脸只见过一面,却分明勾起了她某些记忆。
“出什么事了?”格雷惊异地打量着她。
少女艰难地摇摇头,机舱很小,她不得不蜷成一团靠在仪表盘下。格雷拉起操纵杆让飞艇上升到安全高度,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说:“别怕,没事了。”
“他们派你来的么?”少女突然开口问道。
“谁?”格雷愣了一下,少女睁大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秒,移开目光不再说话。
一时间驾驶飞船的男人也不知该说什么。
“别怕。”他又重复一遍,“那些家伙追不上了。”
飞艇小心地掉头,沿着楼群缝隙向开阔处上升,少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扑在玻璃舷窗上。
“怎么了?”格雷问。
“我的琴!”
“掉了?”
“就在那儿。” 少女伸手指去,水塔脚下一片狼藉,废墟中只露出一道残破不全的黑色边缘。
“我最重要的琴。”少女转头望向他,指尖按在玻璃上,用力得发白。格雷沉默了一瞬,点点头说:“我去帮你拿回来。”
飞艇重新掉头,降落在一座废楼的楼顶上,格雷跳出驾驶舱向楼顶边缘跑去,右手在瞬间变为带锁链的铁钩,瞄准水塔发射,嗖地一声紧紧咬住脚手架。
“在这儿呆着别动。”他回头喊道,一脚踏上锈迹斑斑的护栏,“很快回来。”
少女点点头。格雷纵身一跃,向水塔荡过去。
落地,缓冲,翻滚,小跳一步抓起琴,然后再翻滚。
一连串动作计算得精确无比,然而最后一个步骤完成前,一把黑沉沉的枪已经抢先指住了他的头。
怪诞森严的电子音在上方响起。
“不要动,当兵的。”
他抬起头,那个的声音的主人正站在自己面前,电子眼一只监视着他,另一只紧盯着飞船的方向,与这样一张可怕面容相匹配的,却是一副属于年轻女性的,结实有力的身体,金色皮肤光洁紧绷,裹在背心短裤中的曲线宛如训练有素的猫科动物般流畅舒展。
格雷抓紧手中的琴,刚刚来得及瞥一眼右手,头顶上的枪口又向下压了压,紧紧抵在他额角的旧伤疤上。
“不要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金属面罩下的嘴角依旧挑着一抹冷峻的微笑,“你可以试试看,谁的手比较快。在你右手的武器变形之前,我就可以打爆你的头。”
“你是谁?”格雷压低眉峰,恼怒地问道。
“南城的”夜枭“,不会没听说过吧。”
“夜枭?”格雷不禁吸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个女孩。”
“还是个漂亮女孩。”对方换了一个娇媚的女声,发出一串银铃般灿烂的轻笑,“当兵的。我不杀你,我只要那个女孩和她的琴。”
格雷举起琴,想了一想说:“这样好像就违背了我的使命啊。”
“什么使命?”
“保障人民治安。”
他边说边把琴向上奋力一扔。
对方分神的瞬间,格雷身体微斜,额头贴着枪口滑向一侧,左手顺势架住夜枭持枪的右臂反身一扭,将她揽进自己怀中,右手同时变成长剑架在她喉咙间,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后,琴才砰然一声落地。
“我也不想杀你。”灰绿色的眼睛眯成两道线,“放下枪,让你的人放我们走。”
面罩下的嘴角依然在笑。
“试试看。”随着这几个字落地,那条看似僵硬的机械手臂突然以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后一击,打中格雷的后脑,身子鱼一般向下一滑。
两人几乎同时向后翻滚,直起身,举枪对准对方。
一片寂静,只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立在水塔的阴影下纹丝不动,如同雕像。
一千一万种可能性从空气中流过,转瞬即逝,紧接着,一阵不祥的声响从头顶上方传来。
巨大的黑影从上空掠过,炙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吹得一切会动的物体摇摇欲坠。白色飞艇被挤压在狭小的空间内,歪歪扭扭向下俯冲,仿佛随时可能坠落,敞开的机舱里露出少女小小的身影,被风吹乱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格雷表情凝固了一下,一时不知是该赞叹还是该骂人。
飞艇像只笨拙的白鹅般东碰西撞,发动机里喷出的火焰烧熔了一侧建筑物的外墙,金属和玻璃溶液带着耀眼的火花四处飞溅。趁夜枭和她的手下被冲得四下散开,格雷深吸一口气,向前一跃抓起地上的琴,向一道废弃的水泥墙后跑去。
短暂的骚乱后,夜枭部队重新估计了形势,随着一道无声的命令发出,少年们纷纷散开,三两个一组爬上周围建筑物的废墟,在钢筋水泥和残破的玻璃窗之间寻找藏身之处。少女艰难地将飞艇悬在离地面很近的地方,向外探出身,格雷正躲在墙壁拐角处,被风吹乱的头发垂下来散在额头上,多少显出几分狼狈。
“快上来!”少女一边喊一边扔出绳梯。
格雷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然而在下个五分之一秒内,军人训练有素的洞察力令他眼角捕捉到一抹不祥的闪光。他转过头,阴暗的楼洞里,那长着机械手臂的女子正从一道残破不全的落地窗后立起身,对着白色飞舰的发动机部位举枪瞄准。
“不——”他大喊一声,仰头对着飞艇拼命挥手,“你!下来!快,跳!”
少女愣了一下,开始拼命撕扯胸前固定用的索带。
远远地,机械义眼像摄像机镜头般丝丝作响地伸缩聚焦,然后锁定。扣下扳机的一瞬间,少女刚刚爬出驾驶舱勇敢地一跃。
金红色的巨大火花盛开在空中,壮丽华美如同流淌的油画颜料。
格雷接住少女,右手迅速化为巨大的阳电子盾,炙热的火焰和空气碰撞拍击,震得整条都手臂几乎要裂开。
“不要命的丫头!”他低头看着臂弯中的少女,话音抵着舌尖狠狠从牙缝中迸出来,“你怎么会开飞艇?!”
“我不会!”少女紧闭眼睛无辜地答道。
“那算你走运!”
收回盾牌后,他一手夹琴,一手抱紧少女纤细的腰肢,向旁边废弃的下水道口一头跳了下去。
如果说有什么会比艾罗斯特拉特的城市街道更复杂,那就是它的下水道系统。
“这下真迷路了。”格雷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抱着琴紧跟在后面的少女,长叹一口气,说,“在这儿等我,我爬上去看看。”
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他的袖子。格雷错愕地回头,愣了一瞬后,他放缓声气说:“别怕,我不会丢下你的。”
少女低着头,许久慢慢松手,格雷立在原地,反而不知道该不该动。
“真是奇怪。”他又叹一口气,说,“你怎么会招惹上那群人的?”
少女摇摇头,问:“他们是谁?”
“夜枭,地下城的探子,连我也只是听说过。”他看少女仍是瞪大眼睛看着他,不禁摇头微笑,说,“总之不好惹,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了。”
话音刚落,他的神色又是一变,眉间低低压在一处,转头向四周凝神望去。
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风在纵横交错的管道中穿梭往复,如管风琴,又如野兽低声哭泣,一圈又一圈放大循环,音色愈发尖利明亮,竟像是有什么东西向这边逼近了。
格雷跨一步挡在少女面前,举枪向黑漆漆的洞口里瞄准,然而狂啸而来的竟是飞刀一般锐利的风,劈头盖脸擦过耳畔身侧,如乱鞭抽打一般刺痛,两人猝不及防,被彻底掀翻在地。
紧接着,更多道风从四面八方的管道里涌来,仿佛有生命般形成一道巨大的漩涡,将两人牢牢封在风眼中。
旋风停止后,一群身穿黑衣的人已将所有岔路堵得密不透风,长长短短的武器指向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放下武器。”为首一人用介于冰块和青铜之间的音质命令道。
格雷低头看一眼右手腕上的仪表盘,指示灯显示能量已所剩无几。
“你要这个么?”他干脆拧下右手向对方扬了扬,嘴角挑衅地上扬。
持枪人依旧是冷冷的:“不管你是什么人,闯进地下城的地盘,最好还是安分一点。”
“让我猜猜看。”格雷故意大声说道,手里兀自掂着机械右手转个不停,“驻守在下水管道里,又能操纵风,莫非你们是‘岚’的部队?”
“你知道不少事情。”
“闻名不如见面。”格雷说,“做个交易如何,放这姑娘走,我留下。”
持枪人冷笑了一声:“这是我最近听到最冷的一个笑话。”
“是么。”格雷说,“那小心别感冒。”
他手中的机械手突然化为铁钩,向上笔直地发射出去,切开头顶上方一道粗大的引水管。大水汹涌而出,如瀑布般劈头盖脸泼下。
水从脚下的管道里浩浩荡荡涌过,格雷抱着少女,右手的金属钩挂在一段钢筋上,两人悬挂在一段竖直的管道中,衣角发梢滴滴嗒嗒淌着水。
“没事了。”他长吐一口气,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少女。
少女镇定地点点头,就刚才那一番经历来说,这镇定实在很了不起。
“可我们怎么上去呢?”她轻声说。
“这正是我在想的问题。”格雷说。
右手的能量彻底耗尽了,不得不维持在铁钩状态,剩下的都是最原始的体力活,爬脚手架,还要带着一个少女。
终于重新见到地面,格雷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脱去湿透的长外套,顺手披在少女瑟瑟发抖的肩头。右手的铁钩在手腕下晃荡着,吱呀吱呀不堪重负地叫唤。
“怕是坏了。”他叹口气,卷起衬衣袖口无奈地摇晃着手腕。
少女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
“你道歉什么。”格雷反而笑了,不禁伸手放在她湿漉漉的脑袋上按了一按,“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想了一想,说:“千宁。”
“哦,不错的名字。”
“你呢?”
“格雷。”
“你是军人么?”
“真的这么像?”格雷摸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不穿军装?”
“我在休假。”
“来这种地方休假?”
格雷愣了一下,然后淡淡笑起来:“不知道,瞎转吧。”他望向远方密密麻麻的灰色楼群,眉峰短暂地舒展开,像一只刚刚结束战斗的野兽。
“你知道这附近有座桥么。”他低声说,“叫叹息桥。”
“叹息桥?”
“没什么。”他收回目光,“你呢?一个人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少女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琴。
“你可真是个神秘的姑娘。”格雷轻叹一口气,伸手拿过琴看了看,站起身来说,“走吧,跟我来。”
“去哪里?”少女抬起头,从宽大的外套衣领下望着他,眼神清亮得如同湿润的水彩颜料,微风里流淌闪烁。
“带你去修琴。”格雷耸耸肩,“正好顺路。”
机械师的店狭小阴暗,隐藏在繁华的闹市拐角处。格雷推开咯吱作响的店门,笼子里一只机械鹦鹉拍打着翅膀娇滴滴地叫起来。
“亲爱的,我没电了,亲爱的~~~”
“闭嘴?!”身材高大的军官不客气地猛拍一掌,鹦鹉立即缩着脖子不再吭声,身后的少女禁不住捂着嘴轻笑起来。
店铺里光线幽暗,几排架子上堆满各色稀奇古怪的零件,更显得空间狭小,一群五彩缤纷的热带鱼在凌乱的光柱与尘埃间缓慢游动,却是电子影像。少女满脸惊奇地站在鱼群中四下张望着,与周围阴暗颓废的陈设相比,这一群鱼实在绚烂得有几分不真实。
格雷径自向里走去:“有人么?”
一个满脸油渍,脖子上系着大方格子手帕的脑袋从高高的柜台后面伸出来,鼻子红红的,像是伤风感冒,看半秃的脑袋似乎有些年纪了,眼神却很精悍。
“叫什么叫,没人没人!”红鼻头不耐烦地摇晃着,格雷抢先一步扔过铁钩形态的机械手,对方凌空一把抓住,凑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我当是谁。”他咧开嘴笑了,“臭小子,先把上次的帐清了。”
“清帐……连这次一起。”格雷无奈地拖长声音,把琴推上凌乱的柜台,“你看看这个。”
红鼻头又是先闻一闻,再戴上放大镜仔细端详着,嘴里嘟嘟囔囔着:“好东西啊,坏成这样子,可惜了,你小子下手可真狠。”
“不是我。”格雷叹一口气,“难修么?”
机械师抬头瞪他一眼,手下却已经开始拆外壳,动作敏捷准确得像在弹钢琴。
“什么难不难的,你付得起就行。”他说着,贴近过去仔细对着几处意义不明的痕迹看了一阵,抬起头抓起脏兮兮的手帕下摆猛擤了擤鼻子。
“高级货,零件不好配。”他笑嘻嘻地说,“不是你的吧。”
格雷用大拇指点点身后,少女正认真地逗弄空气中摇头摆尾的鱼群,安逸轻盈如童话中的小人鱼。
“可爱的女孩子,最近兴趣变了嘛。”机械师笑得越发像个怪伯伯,格雷威胁般地举起右手,却发现袖口里早已空空如也。机械师拿起柜台上的铁钩,在空中抛了两下,拆开来粗暴地敲打一番,然后接上一杆电枪充电,接口上的指示灯一排排亮起来,仿佛一堆破铜烂铁重新获得了生命。
“爱惜点东西行不行。”他嘟囔着把铁钩扔出柜台,格雷装上试了试,果然完好如初,不情愿地闷哼一声:“谢谢。”
“少假惺惺的。”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琴你先留下,修好了告诉你,现在赶紧给我滚蛋吧!”
格雷无奈地摇摇头,回头看一眼流连忘返的少女:“你……哦,千宁,我们走吧。”
“千宁。”老头色迷迷地抽着鼻子,“好名字。”
格雷懒得理他,径自拉着少女冰凉的手往外走,像从糖果铺前哄走娇惯的小女儿。
“你的琴先放在这儿,他会帮你修好的。”他头也不回地说。少女匆忙间转身向红鼻子老头鞠一躬,便换得二十八颗黄牙的灿烂笑容。
小小的店铺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满屋鱼儿依旧悠闲地追逐着并不存在的气泡,一双双眼睛里同时映出那两个远去的背影。
摩天轮
据说,在艾罗斯特拉特,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低贱还是显赫,每个人一生中都必然去过三个地方:中央车站,结婚大礼堂,以及黑猫游乐场。
没有轨道的过山车,十二层的旋转木马,无重力蹦床,鬼怪城堡,热气球,各种活生生的童话角色不知疲倦地舞蹈游行,疯狂欢乐的笑脸一天二十四小时从不凋谢。
当然,还有几百米高,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摩天轮,每一个缓缓移动的房间内部都遵循不同的装修风格,足以用来举办最奢华的派对与最另类的沙龙。
“我喜欢东方风味。”坐在红木沙发里的中年男人双手交叠在腹部,轮廓分明的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黑色便服式样简洁,每一处细节都无懈可击。
坐在对面的黑衣年轻人慵懒地向后靠去,放下一半的窗帘将他的脸淹没在阴影中,只有一只端着茶杯的手暴露在外,苍白的肤色与另一个人色泽均匀的微黑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样高的地方,游乐场的喧嚣声仿佛被一层厚重的幕布隔开,世界变作一台热闹的童话剧,他们两个坐在安静的后台,听掌声和欢笑潮水般此起彼伏。
“很久没有来过游乐场了。”中年人望向窗外说道,“上一次大概还带着我儿子吧,也有十几年了。”
“这样说来,我倒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过。”黑衣人微笑着说,“能在这么高的地方晒太阳,倒是难得。”
“你喜欢阳光?”
“又爱又怕。”
中年男人饶有兴致地望向他。
“光敏症。”年轻人淡淡地说,“先天基因缺陷,太多阳光会杀死我。”
将军不由自主挑了一下眉毛,不动声色地回答:“那可真是太不幸了。”
“岂止不幸,还很奇怪吧。”年轻人举起自己毫无血色的手看一眼,“按道理说,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该被生出来,存在于这个完美和谐的城市里,更不要说坐在这里陪您喝茶了。”
中年男人笑了起来:“在我看来,任何事情都有存在的理由。”
“任何事情?”
“就像你园子里的玫瑰,你种下它们,施肥,除虫,精心照料,等它们长出花蕾之后,小心地剪下来,卖给愿意付钱的人;有的玫瑰长在阴暗的废墟中,没有人发现,它们也生根,发芽,开出小小的花朵,最终凋谢。你能说出是谁安排它们不同的命运么,是种花的人么?”
年轻人摇摇头。
“没人知道,每一朵玫瑰都只为自己开放,每一朵玫瑰都有自己的神灵,挑到什么,便做什么。”
“说得好。”年轻人轻轻鼓起掌来,“大人每次跟我谈话,都有一些精彩的句子啊。”
“这不是我说的。”中年人故作懊恼地回答,“是一个死掉的诗人说的。你看,年轻时候我也读过一点书的。”
年轻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向后靠去,苍白的脸在光亮中一闪即逝。
“如果是大人自己呢?”他说。
“我自己?”
“会怎么选择。”
中年男人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选择你园子里的玫瑰。最珍奇,最昂贵的那一朵。”
“英明的决断。”
“这是我的使命,大部分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所谓可选择的道路。”中年人耸耸肩,“年轻的时候我们都问过自己愚蠢的问题,要江山还是要美人,要权势还是要自由,有时苦恼得整夜未眠,但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也没有。你只有时间和命运给你的一切,这个世界上最现实的东西。”
年轻人开心地笑起来:“看来您不仅是诗人,还是哲学家。以前我一直以为,军衔越高的人脑子越古板呢。”
中年人故意露出苦笑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说谁。”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像轻轻敲下开庭的小槌。
“那么现在,还是让我们开始古板地谈生意吧。”他说。
年轻人欠一欠身:“您的订单,我正在努力完成。”
“有困难么?”
“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年轻人说,“只是我有点好奇,真的有必要奢侈到这种地步么?”
他摊开一只手,一枚嫩芽从他发光的掌心里慢慢抬起头来,抽枝长叶,然后开出一朵洁白的花蕾,伴随这个短暂而又漫长的过程,年轻人的声音轻柔地响起:
“全世界最珍贵的‘泣血’玫瑰,来自古老的童话,永远不会凋谢,也永远不会丧失芬芳。传说中,它的香气可以令任何两个人之间深深相爱,终生不渝,甚至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敌也不例外。当然,”他收起掌心的幻影,“也只是传说而已。”
中年人望着他手中的小小戏法,似笑非笑。
“大人知道这种玫瑰一年可以开几朵,又都卖给哪些人了么?”年轻人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中年人气定神闲地回答,“不过,以这次的场面来说,也足以配得上那些玫瑰了。”
年轻人侧过头,窗口照射进来的午后阳光正缓缓移动着,把他身体越来越多的部分留在黑暗中。
“一打泣血玫瑰,作为婚礼上的花束献给新娘,”他轻声叹息着,“多么奢侈,又是多么传奇。人们都会赞叹,赞叹新娘的美貌和华贵,赞叹新郎的荣耀和地位。只是除此以外,谁会真正在乎那些玫瑰本身呢。”
中年人并不回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仿佛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年轻人也禁不住一同望去,窗外不远处,悬浮在半空中的小花园里,一位裹着暗绿色披巾的年轻女孩正坐在长椅上,怀里抱着一只装满新鲜橙子的纸袋。几只珍珠色的鸽子在她周围拍动翅膀,静谧安宁得如同午后四点的阳光。
中年人出神地看着,仿佛被这无意中捕捉到的一幕深深打动了。
“多美。”他微笑着说。
对面黑衣年轻人却无动于衷,脸上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
女孩酒红色的长发沐浴在阳光中,灿烂得仿佛被戴上一顶玫瑰花冠。窗口随着摩天轮的转动继续缓缓上升,于是那美丽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很快就淹没在一大簇五颜六色的气球后面。
中年人收回视线,父亲般慈爱地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电子支票放在手掌上,嘀的一声轻响,半透明的塑料卡片上便呈现出一个很大的数字。
支票放在暗红色桌面上,一根精心修剪过的指尖轻按着它推过去。
“这是剩下的定金。”
沉默了一瞬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拈起那张卡片。
“我期待着你的玫瑰。”中年人说。
“您的订单,并不是我能保证的。”年轻人依旧面无表情,“一切只取决于玫瑰本身,或许像您所说的,它自己的神。”
“希望一切顺利。” 中年人依旧微笑着。
摩天轮巨大的阴影如日晷般缓缓移动,女孩从它脚下走过,鞋尖踏着碎石小路,深红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散发出栀子花的香气。突然间,一只手从背后抓住她的胳膊。
女孩惊呼一声回头,怀中纸袋重重落地,金黄色的橙子弹跳着四下散落,在阳光下如同闪闪发亮的珍珠和宝石。
格雷喘着粗气站在她面前,像是刚跑了很长的路,额角的旧伤疤因为激动而泛出暗红色,令原本俊朗的眉梢显出几分阴森。女孩半是惊疑半是恐惧地仰头望向他的脸,一时间两人就保持这个暧昧的姿势凝固不动,只有一声接一声粗重的喘气回荡在幽静的空气中。
“格雷……”
女孩刚开口喊出这个名字,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用尽最大的力气,将她纤细的身躯紧拥在怀中。
“你跑哪里去了……”他咬着牙迸出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只是双臂颤抖着用力收紧,像是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突然间消失。
“格雷大人……”最初的惊骇平息后,女孩终于开始尝试无用的挣扎,“您……请您放开我……”她声音微弱地请求,双眼茫然地望向天空。
“不要跑!”男人大声说,他的身体由于过于用力而向前弯曲着,几乎将自己身体的重量统统压在女孩柔弱的肩头上,“不要跑……幽颜”他一遍又一遍重复,像命令又像请求,“我到处找你,酒吧,公园,所有地方,我们曾去过的,不曾去过的,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么?”
“可是我……”
“我答应过无论如何不会不管你,”男人只顾自言自语,“你跑掉,我会找你回来,我们不要管别人……我会带你走,好不好,相信我,这次相信我。”
女孩不再挣扎,她等待紧拥住自己的男人慢慢平静下来,等待他颤抖的手臂放松,然后,轻轻地,她伸出一只手推在他的胸口,高大的男人就这样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推开了,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格雷大人,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她平静地仰头说道,“我不会跟您走的。”
格雷紧紧拉住她的胳膊,像攥着最后一根稻草,瞪圆了双眼却说不出话来。
“我快要结婚了。”女孩说,脸上无悲亦无喜,圣洁得如同天使雕像。
“结婚?!”
“您是一个好人,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好么。”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抽出被捏红的手腕,转身要走,却重新被用力拉住。
“为什么?”男人脸上的神色半是焦躁半是哀求,“到底为什么?”
女孩默默摇头,再一次,她小心地从格雷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在对方手臂上拍了拍,不无怜惜地说一句:“忘了我吧,您自己也会得到幸福的。”
她轻叹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去。
叹息声如羽毛般缓缓落下,触地瞬间却不知去了哪里,想要低头寻觅时,早已毫无影踪。
格雷独自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脚边满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橙子,摩天轮矗立在他背后,沉默而威严地缓缓转动。
女神像
巨大的女神像立在荒凉的坡地上,底座是一条古老战舰的形状,女神赤裸的脚趾踩在船头,长袍被风吹得紧贴在胸前,身体向前倾出一个美丽的弧度,双翅迎风招展,像是随时就要翱翔而去。传说中,这座雕像的历史与这城市一样悠久,漫长的岁月风化了她曾经光洁的皮肤和华美的衣褶,甚至剥落了她美丽的头颅,只剩下曼妙优美的体态立在风中留人遐想。
稀稀落落的荒草间依稀点缀着零星白花,千宁坐在神像脚下,游乐场的喧嚣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更显得四下里荒僻寂静。天空依然是晴朗的,与每天下午五点的天空并无分别,晴朗得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身后传来一声猫叫。
起先像是试探,然后一声接一声,轻柔甜美,仿佛撒了糖霜的天鹅绒垫子。幽暗破碎的回忆跟随这猫叫声涌上心头,千宁一惊,瞪大眼睛回头,茂盛的草丛一阵晃动,依稀有个黑影缓缓逼近。
她爬起来,脚踏着爬满苔痕的石阶小心退后,一模一样的猫叫声却从相反方向同时响起。
千宁怔住了,一阵寒气颤栗着滚过背脊,再次回头,一双冰冷的电子眼正撞上她恐惧的目光。
尖叫或者瘫软在地,似乎是这种状况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必须冷静,必须。千宁压低身子,膝盖微沉,像一只随时准备跳起来逃走的猫。
金属面具下丰润的嘴唇露出笑容,猫叫声依旧连绵不断,像一个恶意的玩笑,紧接着又是一串清喉咙的声音,电流声,广播调台声,最后终于变作一个低沉性感的女声,喉音震动间略带一丝沙哑,像极了某张老唱片中的爵士乐手。
“找你可真不容易。”她用这个新的声音说,“还多亏了暗夜。”
身后,耳朵上饰有金色叶片的黑猫缓缓迈出草丛,轻盈地跳上主人肩头,神情倨傲如一位帝王。
“别怕。”那个声音说,“你看,我一个人来的,这次我不抓你。”
千宁咬了咬嘴唇,依旧固执地保持沉默。
“我只想听你弹琴。”声音快活地说。
沉默一刻,千宁低声说:“坏掉了。”
“我知道,所以你生我气对不对。”面具女孩蹲下身,“拿来,我帮你修。”
“你修不了。”
“当然能修。”
“不能。”
“就是能。”
黑猫不失时机地喵了一声,仿佛也想加入这场奇特的争吵似的,两个女孩各自愣了一瞬,面具下的嘴唇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杏仁般洁白细碎的牙齿,那样炽热光亮的笑意燃烧起来,足以融化任何敌意。
千宁不由叹出一口气,说:“已经送去修了。”
“真的?”面具女孩说,“那我们先和好吧,可你要记得下次弹琴给我听。”
她伸出机械手,掌心向上,千宁犹豫一下,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冰冷的金属手指捏住她的手腕晃了晃,动作倒是轻柔的。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说。
“千宁。”
“怎么写?”
千宁犹豫一下,在机械手心里用指尖划下那个名字,抬头问:“你呢?”
“我的手下都叫我夜枭。”面具女孩兴高采烈地回答,“不过,你可以叫我卡斯嘉。”
“夜枭?卡斯嘉?”
“卡斯嘉是我妈妈给起的名字,夜枭是我的代号,夜里行动的鸟。只要是这座城里发生的事,我的人都可以打听到。”
“真的?”
“当然真的。”卡斯嘉笑着,“我不是找到你了么。”
“为什么要找我。”
“听你弹琴啊。”
“上次呢?”
“上次?”卡斯嘉在她旁边坐下来,电子眼一只对着她,一只望着远方。“上次是地下城的命令。”
“地下城?”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卡斯嘉耸耸肩,“这座城,艾罗斯特拉特,像一座森林,有钱人是鸟,在最高的枝头筑巢,最好的阳光,最干净的空气;普通人是猴子和松鼠,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上下下找果子吃;穷人是老鼠,阴暗的树洞里找地方藏身;而我们,我们是地下的居民,我们像白蚁一样,在树根下面做窝,有我们自己的国王和军队,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你住在地下?”千宁问。
“大部分时候。”
“地底下……是什么样子?”
“又黑又冷,不过习惯了就好啦,”卡斯嘉回答,“你没去过地下吧,各种各样的管道,还有大工厂和大机器,城市的垃圾被运到那里,分解成干净的水和空气,还有人们需要的各种东西,再重新运回去。”
“好玩么?”
“好玩?”卡斯嘉神秘地笑一笑,“你去了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怎么去?”
“你真的要去?”卡斯嘉回头看她,嘴角笑容分明凝固了一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金属面具下传来一声叹息。
“其实还是地面上好啊,有阳光,有流动的空气,有花香。”卡斯嘉慵懒地伸个懒腰,向后靠在粗糙冰凉的石阶上,电子眼望着天空。
千宁低头看她,小心翼翼地说:“那你为什么要住在地下?”
“傻瓜。”卡斯嘉笑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
千宁鼓起腮帮,闷闷地说:“不说就算了。”
“是怕你真的没法明白啊。”卡斯嘉叹口气,“你在地上长大,我在地下长大,我们各自世界的规则不一样。”
“地下的人不能到地上来么?”
“很危险,即使像我们夜枭这样有权自由行动的部队,也必须非常小心。白蚁就必须在阴暗的地下做窝,这是自然规律。”
千宁沉默不语,卡斯嘉笑起来,说,“等我们真的变成好朋友了,我再讲地下城的故事给你听。”
“真的?”
“真的,我从来说话算话。”
她们钩了钩手指,不管这举动在这两人之前看起来有多奇怪,金属手指向下一压,顺势拉住千宁的手。
“现在,就让我带你见识第一个小秘密吧。”卡斯嘉笑嘻嘻地说。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跑上荒草丛生的台阶,一只猫在前面带路,绕着底座跑了大半圈后,卡斯嘉站定了,伸手拨开一大蓬茂盛的蒿草,露出石头底座上一个不到半人高,黑漆漆的洞。
里面漆黑一片,卡斯嘉紧紧拉着千宁的手,在黑暗中流畅地奔跑。她们上了一架破旧的运货电梯,生锈的管道吱嘎作响,一直升到不知多高的地方,钻出门,阳光扑面而来。
千宁惊异地睁大眼睛。
她们站在女神像宽大的肩头。夕阳就在正前方并不遥远的地方,那么圆,那么大,又是那么红,各色云层翻涌着包围上来,将天空也染成胭脂红,金黄与紫罗兰的颜色。
脚下的游乐场,连同更远处的无边城市,都像笼罩在一片蒙蒙的雾里似的,弥漫着金红色辉光。
钟塔上传来六道钟声。
女神像重重地叹息一声,仿佛刚刚被解除了魔法,一双风化剥落的手缓缓举起,交叠在心口。
从脚下很深很远的地方,从神像空洞的身体里传来了歌声,那是由许多声部合在一起的曼妙和声,带着发条与轴承转动的清脆声响,像是千百个音乐盒同时打开唱歌。
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Just like me, to be
close to you.
ars fall dohe sky
Every time you walk by?
Just like me, to be
close to you.
“Close to You。”千宁望着远方轻声说道,“这首歌的名字叫Close to You。”
她的声音逐渐汇入和声里,如同水银滚落进一只沸腾的青铜罐子。
On t you were born
t together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e true
So tin your hair
And go starlighey do
t is wown
Follow you all around
Just like me, to be
close to you.
在这样的歌声中,整座城市安静而喧闹地运转,千万辆列车往来穿行,车厢内的人们从手中的报纸上抬起头,狭窄的街道里,穷孩子追逐奔跑,喷泉广场上,鸽子四散飞翔;格雷坐在长椅上扔掉烟头,又点燃一根夹在指尖,而在离她两千五百米外的地方,红发的女孩刚刚走进一家超市;摩天轮的咖啡厅里,中年人坐在窗口凝望远方;昏暗的店铺里,机械师正在埋头修琴;夕照笼罩着女神像上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一群鸽子拍打着翅膀从她们身边掠过,玻璃眼珠咝咝转动,羽毛间发出细微的金属磨擦声。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黑衣的年轻人正站在摩天轮的阴影里,仰头望向远方,暗色的云层正在天边汇聚,携带着电光和雷声隆隆翻涌而来。他把斗篷的兜帽拉在脸上,低头默默走进人群里。
夜色已经深了,一个人影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帘外传来哗哗的雨声,瞬间划过的闪电照亮了黑色军服上华丽的肩章。
放在桌上的一只手裹在精致的黑色军用手套中,指尖香烟缓缓吐出悠长的烟雾,一旁桌上的通讯器亮了起来,那只手掐灭烟头,然后按下按钮。
“将军大人,格雷中校来了。”一个声音说。
“进来。”
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向一侧,同样身穿黑色军服的年轻军官走进来。
“将军大人。”他立正行礼。
桌前的人转过身,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休假愉快么?”他问。
格雷低着头,苍白的额头上仍挂有一抹沉重的神色。。
“过来。”将军命令道。
在年轻军人移动脚步的瞬间,将军突然起身,抽出腰间的佩剑向他劈下去,剑锋在空气里闪过一道暗青色的辉光。
格雷下意识地伸手,近乎透明的长剑穿破军用手套的束缚横贯而出,架住这一凌厉的攻势,金属碰撞声哑暗得如同呻吟。
“将军!”他惊愕地抬头。
青色长剑沿着对手剑身下滑,向隐藏在袖口中的手腕削去,格雷扭转手腕,两柄长剑如蛇般相互纠缠着咬在一处划了好几个圈子,吱吱作响,然后短暂地分开。
“你的手还在?”将军剑锋向前立在黑暗中,冷冷地说。
“已经修好了。”
“是应该恭喜你活着回来么?”
格雷咬牙低着头,透明长剑依然谨慎地挡在面前。
“飞舰呢?”将军又问。
“坠毁了。”
一声冷笑:“了不起。”
“我是为了救人。”
“救人?”
一剑劈下,被挡住,然而紧接着又是一下,无所谓角度方位或技巧,只是纯粹的力道与速度,一道紧接一道暗青色的光芒如威严的雷霆砸下,暗红火花在黑暗中明了又灭。年轻军官的上身与膝盖已然弯到一个极限,拼尽全力承受着这可怕的怒气。一声沉闷的钝响后,他终于单膝跪地向前倒下。
青色长剑指在他眉心。
“去那种地方救人?”将军上扬的尾音中隐藏着冷冷的笑意。
格雷喘息着,压低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会遇上地下城的人。”
“你知道什么?捅了这样的马蜂窝,却只是被他们的探子和巡逻兵蜇了几下,算你走运。”
“当然,您什么都知道。”格雷抬起头,灰绿色眼睛中压抑着怒气。
“不要以为你在休假就彻底自由了,开着飞舰四处去找一个女人,真有你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
“所以我没有拦你,也没有关你禁闭。”
将军的语调依然是冷静的,像冰压熄了了火。沉默片刻后,青色剑锋垂下来收回腰间,他转身向窗前踱了几步,留一个高大的背影立在猩红的窗帘前。格雷犹豫一下,收起手中的武器站起身。
许久,将军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像用得过久的乐器蒙上一层铜锈。
“我是你的父亲,不是你的敌人。”
格雷咬紧牙关立在那里,额角伤疤红得像一个新鲜的烙印,许久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是。”
“我知道你不想结婚,不想娶公主。”将军回过头继续说,“但这些事不是你或者我能够决定的。格雷,我不管你的事,但你是一个军人,必须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年轻军官低下头,闷闷地回答:“我知道。”
“这次的事情就算了,从明天开始你的休假结束,现在你走吧。”
格雷转身向门口走去。门滑开的一刹那,背后传来将军的声音。
“格雷。”
他停住脚步。
“记住,你如果犯了错,我惩罚你,是以军人的立场;出了事,我会保护你,是以父亲的立场。”
年轻军人沉默一下,转身敬礼,离去。
大雨从天而降。
千万道银色的雨丝密密织成一片,如刀锋般闪着整齐划一的光。格雷走出门,在雨点将他浇透之前,一辆银白色飞艇缓缓滑到他面前。
他回头看一眼窗口,厚重的窗帘后,隐隐有一个黑色身影立在那里。
手掌贴近识别锁,绿光闪过,驾驶舱缓缓打开。他坐了进去,各种仪表盘依次亮起,带着熟悉的电流嗡鸣声。炽热的气流搅乱纷繁的雨丝,飞艇无声滑动,上升,如同夜色中一个轻盈的气泡。
刚升上高空,右手边的通讯装置就不耐烦地尖叫起来,格雷打开按钮,柔和的女声响起:
“格雷中校,有外线接入。”
“谁?”
在那个声音回答之前,一张长着红鼻头的老脸已经抢先出现在屏幕上。
“喂,臭小子,是我。”老头咧开嘴露出黄牙。
“什么事?”
“修好了。”
“什么修好了?”
“小姑娘的琴!”机械师抽着鼻子,“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啊,知道了。”
“明天上午来拿,别太早了,早了我在睡觉。就这样,晚安!”
格雷愣了一下,说:“喂,可是你……”
后半截话说出来之前,机械师的脸已经从屏幕上消失了。格雷拧紧双眉,指尖抚过崭新的,纤尘不染的通讯屏,低声对着空气把那句话说完:
“可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飞艇从一望无际的迷离灯火上方划过,寂然无声。
笼中鸟
VIII Bird in Cage
“千宁?千宁!”
“啊,收到。”
“目标右转了!”
洒满阳光的屋顶上,卡斯嘉蹲在一排不知谁家挂出的旧床单后面,探头望向远方,嘴边笑容飞扬。黑猫慵懒地趴在一旁,尾巴轻拍她赤裸的脚背。
身穿黑衣的身影呈现在一只电子眼里,被放大,锁定,沿着喧闹的街头缓缓移动,另一只眼里是两条街区外,短发少女仓皇四顾的身影。
“笨蛋!”卡斯嘉禁不住着急起来,“前面一个路口,你的右边,糖果铺,右转!”
“看到了!”千宁按住耳机,对着微型话筒气喘吁吁地说。
她匆匆忙忙跑着,随着耳边传来的提示,追逐前方某个幽灵般飘忽的身影,卡斯嘉猫一样矫健而优雅地从屋檐,水管与天线组成的网络中跃过,时不时朝某个窗口做个鬼脸,黑猫不情愿地跟在后面。这场奇特的追踪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日光越来越浓,各家厨房里依次飘散出高低错落的香气,宛如不同质感的音符蹦跳跌荡。
“他停下了。”耳机里传来卡斯嘉惊讶的声音,“进了一家店。”
“哪里?”千宁问。
“左拐,第七家,窗口挂着一个大鸟笼,里面有只鹦鹉。”
千宁在那家店铺门口停住脚步,身后,卡斯嘉从屋檐上轻盈地跳下来。
“我来过这家店。”千宁说。
“机械师,你也认识他?”
“他帮我修的琴。”
“真的?我本来也想帮你找他呢,没有老头子搞不定的东西。”
千宁愣愣地站在那里仰头望着,参差不齐的屋檐,狭小的门廊,除了门上挂着“休息”标志外,与记忆中并没有什么不同。
“进去呀。”卡斯嘉从身后推她一把。
“其实,我……”
“我什么我,去吧去吧。”身后热心过头的同伴硬把她推到门口,俯下身低低加一句,“好运啊。”
推门,进屋,环视四周,鹦鹉在笼中假寐,鱼儿成群游弋,然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她穿过凌乱的房间,架子上各色机械逐一溜进视野,一只手,半张脸,巨大的眼球盯着她看,掉了一半脑袋的玩具熊咯咯欢笑着,幽暗的光线照亮它们身上厚厚的尘埃,把一种令人胆寒的妖异色彩四处涂抹开。
过道尽头有一扇隐蔽的小门,她试着推了推,门不开,却从门后隐隐传来机械叮咚声和说话声。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她小心地把耳朵贴上去听。
“你来早了。”那是这家店的主人在说话,夹杂着浓重的鼻音,“今天上午我本来有个客人要等。”
另一个声音柔缓得如同丝绸,只听过一两遍,却依旧分辨得出来。
“很尊贵的客人?”
“客人的事别问我。”第一个声音嘟囔着。
“当然,职业操守。”
“啰嗦,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我?一个普通的卖花人?”
机械师发出一声冷笑:“听起来好像比我这个老头子的活儿高尚多了。”
“你喜欢你的活儿,我喜欢我的活儿,”另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配置土壤,调节空气,栽种,修剪,浇水,喷药,对它们说话。花朵是有生命的,你知道有生命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钱,妈的,我几辈子也买不起那么贵的花。”
“意味着你不会孤独。”
“最受不了你这套。”机械师声音里透出不耐烦,“我修机器,你卖玫瑰,都是为有需要的人服务,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地位。人们付钱,我们供货。”
年轻人低低笑了几声:“好像是这样的。”
“其他都是鬼扯!”一阵擤鼻子的声音,“说吧,又怎么了?”
“我来取货。”
“现在就要?”
“今天正好有空。”
“好,我也不会多问。”伴随着说话声,有人在房间里走动,丁玲哐啷地翻找着什么,夹杂一串低声抱怨,很快,脚步声又回来了。
“要打开看一下么?”
“不用,这样就行了。把帐结了吧,连带以前的。”
沉默了一刻,机械师有些阴郁的声音响起:“你惹麻烦了?”
“我不问,你也不问。”
一阵细碎的嘈杂声,紧接着是年轻人的声音:“那么我先告辞了。”
脚步声响起,千宁连忙闪开,门开了,那个裹在黑色长袍中的瘦高身影走出来,手中提着一只蒙着黑布的鸟笼。
门里有人“喂”了一声。
他停下脚步。
“你答应过要送我一盆花的。”机械师的声音闷闷地传来,“要活的,能开很久的。”
黑衣人回头微笑:“我记得,下次带来。”
门在身后关上,黑衣人穿过走廊,看见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群彩色游鱼中,外套下纤细的小腿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
“你……”他愣了一下,千宁转过身,眼神无辜得如同天使。
“啊,对不起,我以为店里没人。”她轻声说。
黑衣人笑了:“你不是‘银蓝色玫瑰’酒吧的歌手么。”
“您好。”少女鞠了一躬,“上次谢谢您的花。”
“不用客气,花开得好么?”
“枯掉了。”
“总会枯掉的。”
千宁点点头。
“真巧啊,在这里又见面了。”黑衣人说,“这城市真小。”
“我来……嗯,取我的琴。”
“琴坏了?”
“我自己不小心。”
“不过你来得不巧,店主人今天休息。”黑衣人微笑着,回头看一眼掩藏在架子背后黑暗的角落,“要我帮你叫他么?”
“没关系的。”千宁连忙摇摇头,“我下次再来好了。”
“别担心,一定能修好的。”
女孩点着头,目光落在对方手里的鸟笼上。
“这是什么?”她问。
黑衣人低头看一眼鸟笼,微笑着说:“啊,一个小玩具。”
他们一起走出店铺门,正午的阳光肆意泼洒下来,黑衣人戴上兜帽,将苍白俊秀的脸庞藏在阴影中。
“你去哪里?”他低头问身边的少女。
“我……”千宁犹豫着,“我还没想好。”
“嗯,我现在要回去了。”黑衣人说,看着少女琥珀色的双眸瞬间黯淡下去,他微笑着继续开口说,“想不想去我的店里坐一下?”
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街,糖果和巧克力砌成糕饼店的外墙,玻璃橱窗后面站着会动的少女模特,盲眼乞丐在街角拉小提琴,风轻摇,树叶哗哗作响,甜蜜的颜色,悠扬的气味,绚烂的声音,统统在阳光下融作一片,宛如蜂蜜与牛奶四处流淌。
几只野猫慵懒地趴在墙头,大大的眼中闪着钴蓝色金属光芒。在它们身后,有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逼近。
几千米外幽暗的房间里,屏幕上清晰的图像突然晃动起来,伴随着刺耳的噪声闪烁跳跃,变为一片黑屏。
突如其来的寂静在空气里不安地蔓延开,一只手狠狠地掐灭了烟,按下桌上的通讯器。
“给我接那个老家伙。”将军低声说,优雅的语调里隐隐有一丝危险的怒气。
阳光下,黑衣人停住脚步,回头向着远方望去,仿佛听到什么声音。
“怎么了?”千宁问。
“没什么。”他低头微笑了一下,“走吧,还有很长一段路呢。”
“你每天都要走这么多路么?”
“是啊。你累不累?”
“不累。”千宁摇摇头,然后又说,“有一点。”
“走慢一点吧。”
“嗯。”
说话声逐渐远去,一个影子在他们身后跳下,晒成金褐色的赤脚向旁边走了几步,对着地上一堆机械猫的残骸踢了踢。它们裂开的脖子里露出断裂的电线,丝丝作响,空洞的玻璃眼睛逐渐熄灭下去,名叫暗夜的黑猫蹲在旁边,得意地舔着爪子。
“干得好。”卡斯嘉蹲下来拍拍黑猫的头,回头望向两人走远的方向,嘴角依然带着艳丽的微笑,“嗯,你们两个,就好好约会吧。”
昏暗的店铺里,一架古董电话响起来,机械师伸手抓起听筒。
“喂?”他听了一会儿,表情随即严肃起来,“啊?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沉郁的神情像坟地里的藤蔓爬上额头,他站起身,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柜子,搬出几支奇形怪状的武器架在工作台上。聚光灯狭窄的光柱打落下来,微黄却耀眼。
“这就是做生意,宝贝儿。”他低声说道,不知是对着那堆机器还是喃喃自语。
前厅传来开门声和机械鹦鹉聒噪的哀嚎,他警觉地抽动鼻子,迅速关灯,锁门,穿过走廊,看见身穿军装的格雷站在门口,正在恐吓那只不识趣的傻鸟。
“臭小子,你来得可真够晚的!”老头又恢复了那幅松松垮垮的样子,一边抠着眼角的眼屎一边说。
“我今天有任务。”格雷回过头,“怎么,你刚起床?”
“没事。你来取东西?”
“修好了么?”
“当然。”老头咧开嘴笑着,“跟新的一样。”
他从柜台后面取出琴盒递过去,格雷打开盒盖,漆黑琴身躺在丝绒底座上,泛出柔和的光,流畅优美如少女青涩动人的曲线。
“不用看了。”机械师不耐烦地说,“你又不懂。拿去还给你的小女朋友吧。”
格雷合上琴盒,说,“多少钱?”
“账单我会寄给你的。”机械师说,“放心,这点小钱你总付得起。”
格雷点一下头,提着盒子向门口走去,推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停下脚步。
“琴盒怎么会在你这里。”他回头冷冷地问。
“有个小孩捡到了。”老头打个长长的呵欠,“没花我多少钱,就不算进总账里了。”
雷沉郁地看他一眼,推门离去。
店铺的门隐藏在一片爬满鲜花的篱笆墙后,栗木门板暗淡褪色,黄铜把手被摩挲得异常光滑,门上钉着一道窄窄的金属小条,上面写着“保加利亚。”
“保加利亚。”少女踮起脚尖读着牌上的字,回头问身边的年轻人,“这是你的名字么?”
“不,这是这间店的名字。”黑衣人微笑着回答。
“店的名字叫保加利亚?”
“第一位店主人为它起的,这块牌子也是他亲手钉下的。”
“真的?”少女惊奇地四下里环顾一周,“这间店有多久了?”
“不知道,至少我接管这间店的时候,没找到什么详细记载。”黑衣人边说边从长袍口袋里摸出一大串钥匙,细长苍白的手指拈起其中一把,注意到少女惊奇的目光,他笑一笑解释道:“这是旧房子,还是用古老的方法比较可靠。”
他打开门,侧身让到一边,说:“请进。”
正午时分,屋里显得有些阴暗,千宁像个小孩子般惊奇地环顾四周,古老的红木家具,宽大的沙发,雕花窗棂,绘满四季花草的屏风,一切都如同一幅古老的画卷般寂然清静。
“好漂亮。”她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空气里的浮尘。
“这是我招待客人的地方。”黑衣人说。
“可是没有花啊。”
“花当然在花房里。”黑衣人神秘地微笑着,“这么娇贵的东西,不能随便摆在外面卖啊。”
千宁认真地点一点头,终于抵挡不住诱惑陷进沙发上一堆宝蓝,榴红,杏黄和烟紫的靠垫中间。
“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泡茶。”黑衣人边说边消失在屏风后面,玫瑰花香很快飘摇起来,濡湿了周围每一寸空气。
资料中心保持了旧时代图书馆的格局,有着宽阔明亮的阳光厅,高大的落地窗,墨绿色厚绒窗帘半垂半掩,一排排桌子被暗色玻璃分隔为小间,方便人们不受外界干扰地利用独立终端索取资料。
格雷独自站在大厅中央一排紫藤花下,军靴后跟焦躁地敲打地面,阳光透过圆拱状的玻璃穹顶撒落下来,使他阴郁的双眉隐藏在一片斑驳花影中。
“可真是稀客。”一个活泼娇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轻军官回过头,一道光正照在他的眼睛上。
“对不起。”那个声音有点惊慌失措地说,光柱挪开了些,细细的粒子束翻滚汇聚,逐渐呈现出一个拇指那么大的虚拟影像,纤细的腰,赤裸白皙的长腿,一头金色卷发飘荡在空中,四片晶莹剔透的翅膀在肩头拍打振动。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的中校。”那小小的妙人儿像一朵轻盈的花般落在格雷肩头,动作细腻得几乎感觉不出来那是幻影。
格雷不得不努力扭过脖子才能与她那双宝石般晶莹的红色眼眸对视。“怎么这么久。”他神情阴郁地说,“我今天有任务的,就午休这点时间。”
“人家也很忙的嘛,这么大堆资料都是我一个人管。”小妖精孩子般噘起嘴,绷了不过两秒钟又绽出笑脸,“才等一下就不耐烦,哼哼,故意的,谁让你这么久没来了。”
“这一套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格雷不由叹出一口气,明明只是人格化的数据库管理程序,却撒娇撒得惟妙惟肖,连自己也不忍心板起脸来生气。
“好啦,你来找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小人儿拍动翅膀浮在空中,脑袋娇憨地歪向一旁,“说吧,打架啦?被老爹骂啦?打牌输钱啦?女朋友又不见啦?”
“你……”
“又瞪我,小气鬼,上次幽颜那件事又不是我不帮你,你那个将军老爹权限比较大有什么办法,我一个人工智能跟他老人家怎么硬抗啊。”
“我们不说上次。”格雷压抑着怒气,“这次你能帮就帮,做不到也给我保密。”
“好啦,我们是好朋友嘛。”小妖精停在他的鼻尖上笑得甜蜜,“说吧,想查什么。”
“我要地下城的资料,越多越好,机械师那个老鬼的也要,我要知道他都在跟谁做生意。”格雷压低声音,“另外,还有这个东西。”
他举起手中的琴盒,灰绿色眼里闪着冷酷的光。
穿过漫长的甬道,仿佛要迷失在另一个世界里,眼前终于出现一扇红门,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黄铜钥匙滑入锁孔,转动,黑衣人推开门,回头神秘地微笑一下,以一个优雅的姿态让到一边,仿佛魔术师耐心等待观众屏住呼吸的那一刹那。
柔和的光芒穿过拱形的玻璃圆顶,照亮了整个巨大的温室,铺洒在每一株繁茂的花朵上,那些墨绿的叶子,舒展的花瓣,羞涩的蓓蕾都在湿润的空气中微微颤动,香气馥郁得令人难以自持。
千宁痴痴地站在那里,黑衣人领着她穿过玫瑰铺成的海洋,不同品种,不同姿态,不同的枝叶与花朵错落有致,有的开在水里,有的缠绕在柱子上,有的铺成一片红白相间的绒毯,有的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倾斜而下。
“玫瑰是一种很古老的花,传说从古希腊时代就开始被人们种植。”他边走边说,柔缓的声音穿行在花香里,“我们的祖先相信这是代表希望,爱与美的花,并为之编写出许多古老的神话。也正因如此,它们是这个世界上到现在为止,保留得最完整的物种之一。许多动物和植物都灭绝了,变成昂贵的标本,或者被机械复制品取代,然而玫瑰却生生不息。仅仅是在这间花园里,就有三百多种玫瑰生长着。”
“三百多种?”少女惊奇地睁大眼睛。
“每一种玫瑰都有自己独特的名字。”黑衣人介绍这些花朵时,神情温柔得如同一位忠实的情人,“这种叫做‘酒神’,花蕾是白色的,用酒浸泡就变成深红色,是宴会上的奢侈品;那是”卡桑德拉“,会让人做奇妙的幻梦;这是”卡门“,像传说中的吉普赛美人,它的香气可以催情。至于你旁边那丛……”
千宁说:“睡美人。”
“你见过?”
千宁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那些殷红的花朵盛开在荆棘刺中,好像一颗心无意中掉落进去似的。
“传说可以令女人的容颜永驻。”黑衣人低声说,仿佛怕唤醒了一个隐秘的咒语。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更多色彩与芬芳如同一本书里精美的插图与文字,一页接一页翻过。
“从没见过这么多花。”千宁轻声说,“你一定很喜欢它们。”
“玫瑰是很特别的。”黑衣人说,“她有许多不同的传说与象征,爱与美,情欲与死亡,禁忌与毒药。”
“我听说过,其中的一些。”
“可是你知道玫瑰最初的意义么?”
千宁摇摇头。
“是药。”黑衣人说,“我们的祖先用它擦洗伤口,消毒,驱除异味,防止食物腐烂,治疗皮肤病,沐浴,美容。人们相信玫瑰中蕴含的力量可以带来希望,消除人心中永恒的烦恼和苦痛。”
沉默一阵,他继续低声说:“古老的东方的哲人认为,人生来有七种烦恼,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它们困扰每一个人,永世不得解脱。在这些烦恼面前,你或许不如试着去做一朵花,其意柔软,寂然清静。”
千宁默默地听着,黑衣人望向她轻笑起来:“说得太多了,你有什么烦恼呢,你还这么年轻。”
“那是什么花?”千宁抬头问道。
他们已经走到了圆形温室的中央,一棵一人多高的玫瑰树独自矗立在那里,枝子黑得像乌木一样,却光秃秃地没有一朵花。
“听过‘夜莺与玫瑰’的童话吧?”黑衣人问道。
女孩禁不住轻颤了一下,默默点一下头。
“这就是那棵玫瑰树。”他抬头望上去,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世界上最后一棵,它开出的花被人们称作”泣血“,比珠宝钻石都要珍贵。”
“真的么。”
“当然真的。”黑衣人说,“只不过现在还没到它要开的时候。”
“什么时候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把手放在粗糙湿润的树干上,用一种几不可闻的缥缈声音低吟道,“大概要等到夜莺开始唱歌的时候吧。”
暗绿色字迹汹涌澎湃地从屏幕上方落下,把一片莹莹的反光映在格雷脸上,那金发红眸的小妖精趴在他肩头,两只雪白的小脚在空中晃悠个不停。
“地下城的资料大多在军方数据库里,用你的权限就调出来这么多,慢慢看吧。”她懒洋洋地说,“那个老头子你就别想了,怕你爹都动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根本没什么可动。”妖精说,“案底可是一干二净。”
“就没有一点……”
“比你那个卖花的朋友还干净。”
“怎么可能……”格雷低声喃喃道。
“假设A,档案根本不是他本人的;假设B,伪造的。”
“如果是伪造,那他很可能是地下城的人。”
“还有一种可能。”妖精说。
“你是说……”
“军方的人,卧底,特工,或者以前曾经是,这个你比我清楚。”
“这老家伙……”格雷握紧拳头,“就查不到一点破绽?”
“你想要什么破绽?我要是你,就不去招惹这种老男人。”她把老男人这三个字拖得很长。
“琴呢?”格雷问。
“要说那把琴呢就有意思了。”妖精慢悠悠地咬着指甲,“居然查不到它的型号和生产商。”
“什么?”
“更过分的是,连类似的样本都找不到,真正全城仅此一把。”
“她?怎么会……”
“假设A……”妖精唱歌般张开小嘴,格雷紧皱眉头说:“别假设了,我要结果。”
“A,境外走私货。”妖精不理他,继续说道,“假设B,私人密制的;假设C,上古遗迹;假设D,那就是使用者的权限比你高。”
“别说了!”格雷站起来,他的脸上有种奇异的铁青色,“我还没那么傻。记住,保密!”
他把刚才看过的资料全部从终端上删掉,转身匆匆离去了,只剩下那小小的影像在空中闪烁着,发出抱怨的叹息。
“急性子,哎,男人都这样。”她嘣跳着对那个背影喊一声:“你早晚会后悔的!”然后咯咯低笑着消失了。
阳光一寸一寸移动,从这朵花跳到那一朵上。
千宁躺在花丛中一把沙发上睡着了,小小的脸安静地藏在短发掩盖下,黑衣人走过来,为她铺上一块毯子。
旁边桌上放着那只刚取回来的鸟笼,他走到桌边掀开黑布,露出笼子里一只小小的夜莺,金属羽毛精细入微,一丝一缕纤毫毕现,闪着青铜色的幽光。黑衣人重新摸出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抽屉上的锁,取出一个黑底朱漆的小盒子,再换一把钥匙打开盒子,露出白绢衬底上一颗暗红色的晶体,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跳动着,像红宝石,却更光洁柔润,像玛瑙,却更晶莹剔透,像珊瑚珠,却散发出露珠那样的光彩。他用第三把钥匙打开鸟笼上的锁,捧出沉睡中的夜莺,灵巧的指尖拨开胸膛,把红色晶体小心地安放进去。
夜莺睁开眼睛,明亮如黑曜石,它歪着脑袋看了看身旁的男人,抖动羽毛,低头一根一根小心地梳理,像从很长的一个梦里醒过来。黑衣人把它送回鸟笼里,对着蹦跳啁啾的鸟影露出温柔的微笑,如同昏黄余晖一点点蔓延开。
“你醒了,幽颜。”他低声说。
银白色飞艇急速划过天空,降落在将军府门口。
午后阳光晴明,窗帘却依旧低垂,门滑开,年轻军官急促响亮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仿佛带着怒气。
“你不推门也不行礼么。”坐在桌前的男人转头往向来人,语气异常平静轻柔。
“我有事要问我自己的父亲。”格雷立在那里冷冷地说。
“什么事?”
格雷举起手中的琴盒:“你知道这把琴是谁的?”
“不知道。”将军懒洋洋地耸一下肩,“我猜,是你准备要送给某个女孩的礼物?”
琴盒砰地一声被扔在光洁的桌面上。
“我们约定过不管对方的事。”格雷说,“但我需要一个解释。”
将军轻扬起一侧眉毛:“你就这样对自己的父亲说话?”他坐在那里岿然不动,神情却更加柔和,像在驯服一只暴怒的小狗。
“坐下。”他低声说。
格雷沉默一刻,坐进对面的椅子里。
“我不过给你一个机会,自己去做选择。”将军说,“现在的你太年轻,什么都看不到,我让你多看一些东西,这是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顿一下,他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公主可爱么?”
“这是两回事。”格雷绷紧双肩,紧紧握着椅子把手,“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把我当作你的棋子。”
“你不是我的棋子,不是。”将军提高声音,“格雷,你是我儿子,我的儿子总要结婚,我希望他幸福。”
“那不是我要的幸福!那是你的!”
“真是年轻人。”将军叹息一声靠在椅子里,显出一丝疲惫,“没有这桩婚事,我依然是将军;而你,你依然是中校,你还年轻,二十年之后,你会是什么,你知道么。”
“我不是靠你才做到中校的。”年轻军官压低双眉,“也不会靠任何人。”
“当然,你一直很努力,有才能,忠诚耿直,我为你骄傲。”将军直视他的双眼,“然而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如果你出生在那些低矮阴暗的平房里,现在的你会是什么样?”
格雷沉默着。
“没有人能不靠任何人而生存,你一样,我一样,公主也一样。就算你们只身一人游荡在这座城市里,你会带着你的右手,而她会带着她的琴,不是么?”
年轻人低头看一眼右手,紧紧握拳,发出哑暗的机械摩擦声。
“每个人都希望幸福,幸福是什么,这个答案永远在变化,你不会知道。”将军继续说,他的声音低哑下去,显得苍老,“娶公主不见得就是幸福,然而谁不想娶公主呢?公主又该嫁给谁,才能得到幸福?是你么,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么,还是某个终年见不到阳光的贱民?”
“她……她还是个孩子……”格雷痛苦地低语。
“所以你要保护她,试着给她幸福。”将军说,拿起桌上的琴盒递过去,“去吧,去还给她,她会感谢你的。”
格雷迟疑着,黑暗的房间里只有钟表滴答作响。许久,他终于伸手接过琴,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出房间。
飞艇依然安静地停在阳光照耀下,他坐进驾驶舱,吐出一口气,手里的琴盒扔向一边。
将军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嘲讽。
“小心点,别弄坏了。”
格雷惊觉回头,身后却是猫一样伏在椅背后的少女,举枪顶住他的后脑。
“快开。”卡斯嘉恢复了女孩声音,“你不想被别人看到吧。”
飞艇离开地面,穿过城市中凌乱的光影。
卡斯嘉趴在椅背上笑嘻嘻地说:“既然你那么不愿意,那把琴,不如还是我替你去还给她吧。”
“你到底是谁的人。”格雷冷冷地问。
“傻瓜。”卡斯嘉轻蔑地哼出一声,“地上的军队和地下城,从来都不是像你想象那样势不两立。有时候是敌人,有时候相互利用,有时候联手合作,有时候也可以做点交易。”
格雷皱一下眉:“我和公主见面,是你们安排的?”
“当然,不然哪有那么多英雄救美的故事。”她顽皮地笑着,温热的嘴唇贴向军官耳边,“不过我现在后悔了,她一点也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她,真是糟糕的相亲。”
格雷肩膀僵硬了一下,然后无力地瘫软下来,像是终于到了一个极限。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神色疲惫地说。
“我?”卡斯嘉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我是夜枭,最自由的鸟,跟你们这些人都不一样。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
“千宁现在是我的朋友,我当然要帮她。”卡斯嘉点点手中的枪,另一只手抓起琴盒,“这个交给我吧,以后的事情不用你管了,麻烦开门。”
“什么?这里?”
卡斯嘉叹口气:“笨啊。”
她探身按下按钮,驾驶舱门向后滑去,微冷的狂风呼啸着冲进来。卡斯嘉把琴绑在腰间,拉住舱门灵巧地翻出去。
“再见,当兵的。”冰凉的机械手指按在唇边,又带着一丝余温轻轻压在军官额头,“祝你好运。”
她轻盈地向后翻个跟头坠入无尽虚空。
雷惊恐地探头望去,女孩的身影转眼间变成一个黑点,紧接着,巨大的银灰色滑翔伞像一朵花般在她背上绽开,姿态优美如鸟儿伸展双翼,很快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
竞技场
天空竞技场的得名,是因为它被一根纤细的圆柱支撑在一千多米的高空中,构造是仿罗马式的,一层又一层观众席像无数环带,悬浮在圆形平台上方。
一场厮杀正进行到高潮,角斗士们赤身裸体,只在腰间佩戴黄紫两色的缎带以区别阵营,他们带着各种变异扭曲的身体,像野兽那样缠斗厮打,尖牙利爪间挂满血肉碎片。在他们上方,来自几万人的欢呼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尽管看似野蛮,角斗士们的移动与组合却体现出高度智慧与实战经验,每一个动作都令整体局势瞬息变化,惊险无比。当几个紫色腰带的战士围着最后一个黄色腰带轮番攻击,令他带着满身鲜血虚弱倒地后,场面瞬间静了下来。
两种不同颜色的光芒在观众席中闪过,如一片参差繁茂的花海,紧接着,一道光柱从竞技场上方升起,凝成一只很大的手,拇指向下优美地一划。
欢呼声再次响起来。紫色战士们拖着对手沉重的身躯向竞技场边缘走去,留下满地残破凌乱的血肉躯体。
贵宾包厢有三面墙和一面地板都是玻璃的,可以清楚地看到脚下的厮杀,另一面墙则由许多大屏幕组成,用以播放各种方位角度拍摄下来的现场状况。
门打开,笼罩在黑袍中的年轻人走进来,如同一个幽灵。
将军背对着他靠在椅子里,饶有兴致地紧盯着屏幕,那个系黄腰带的角斗士刚被扔下竞技场,镜头从各个角度呈现出他在空中挣扎惨叫的样子,身躯扭成种种匪夷所思的形状,过了很久才砰地落地。
血光从屏幕上散射出来,照进斗篷里苍白的脸,却未能在深黑色的双眼里激起一丝涟漪。
“你来晚了。”将军回过头,心情很好的样子说,“刚结束一场很精彩的比赛。”
黑衣人在旁边一个座位坐下,说:“没关系,我不是来看比赛的。”
“哦,当然。”将军说,“你是热爱生命的养花人。”他又回头看着屏幕,一些人正匆匆忙忙冲上来清理地上的血肉,把掺合香料的细沙洒在上面。
“听说用死人的血肉做肥料,可以让花开得更加艳丽,你没试过么?”
“试过。”黑衣人说。
“哦?”
“效果不怎么样。”
“啊,很多传说都靠不住的。”
脚下,一场新的厮杀又开始了。十个人站在中间手持光剑,三只独眼巨怪踏出围栏,发出暴风般的怒吼。
搏斗与惨叫声不断传来,黑衣人面对屏幕静静地坐在那里,声音仍是一贯丝绸般的柔缓。
“这次将军约见我,有什么事么?”
“订单,我的订单。”将军手指轮番敲击着椅子扶手,“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有点着急呢。”
“我说过我无法保证。”
“多糟糕,这么大的场面,我可不想出任何差错。”
“这种事谁都不能保证。”
“这样做生意可怎么行。”将军微笑着摇摇手指,“怎么样,需要帮忙么?”
“不,不用烦劳您。”黑衣人说。
“说吧,说吧,有什么要求。”将军友好地轻声说,“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只要你开口提。”
“那可真是承受不起。”
“真的,我说到做到。”将军认真地看着黑衣人,“你知道的,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不只是依靠钱或者武力那么简单的事情。”
“只是一朵花而已。”黑衣人不动声色地说。
“一朵花,可是值得出大价钱。”
“可您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说的对,这是最困扰我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将军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所以,告诉我吧,我真心诚意地在听。”
“说真的,您太让我感动了。”黑衣人冷冷微笑着。
“我需要你帮忙。”
“跟上次一样?”
“一样,你最擅长的事,取走一个人的心,只有你能做到。”
“谁的?”
“谁的?”将军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微笑,“现在还要问谁的,你不是已经送了花给她么。”
“你是说……”
“流浪的歌手,我们未来的小新娘。”
“她是公主?”黑衣人声音中闪过一丝惊疑。
“你不知道么?”将军奇怪地看着他。
“真的。”黑衣人压低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本该想到,她认得我的花。”
“天哪,没想到?对着那么可爱的姑娘?”将军有些夸张地举起手,“你把自己的心也弄掉了么?”
黑衣人沉思着,斗篷里深邃的黑色双眸射出略有些刺人的锐利光芒。
“为什么?”他低声说,“她还那么年轻。”
“一颗年轻的心,新鲜饱满,毫无瑕疵。为什么不把它加入你的收藏呢。”
“这不是外科手术。”黑衣人说,“只是一种治疗。我不能随便取走一个人的心,除非她自愿丢弃掉。”
“真的?”将军微微压低眉毛,“那真的是太糟糕了。”
“所以,我做不到。”
他站起身,低头行礼。
“不留下看节目么?”将军在他身后说。
屏幕上,又一场厮杀刚刚落幕,最后一头巨怪踏在幸存者身上,抬起粗大的头颅望向观众席。
“我还要去送货。”黑衣人说,“告辞了。”
将军望着屏幕,微笑着比出向下的拇指。
“我们的交易依然有效。”他说。
黑色身影悄然而去,远远地,在观众席另一侧的包厢里,一只望远镜落下来,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灰绿色眼睛。
女神像依然是宁静的,仿佛不受这座城市里其他纷乱嘈杂的声音影响。千宁坐在草丛中望着远方,身后,有一双赤脚悄然靠近。
“你也真是太好找了。”卡斯嘉凑近她耳边轻声说。
千宁惊了一下回头,漆黑的琴盒已经递到她面前。
“我帮你拿回来啦。”卡斯嘉边说边坐下,顺手拔一杆柔嫩多汁的草穗叼在嘴里,黑猫不失时机地跳上她膝头,懒洋洋摊开四肢。
千宁接过琴,说:“谢谢。”
“现在可以弹琴给我听了吧。”卡斯嘉说。
千宁抱着琴,指尖轻轻拨动,琴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好像东一下西一下的雨点。
“想听什么?”
“女神像唱的那首,会么?”
“Close to You。”千宁点点头。
琴弦上划过一串明丽却忧郁的音符,像许多灰色和深蓝色的珍珠碰撞着掉落进一口深井,激起各色幽暗的水花,然后寂然无声地沉下去,沉下去。她的歌声哑暗地响起在琴弦间,像滑入井口的一道月光。
hy do birds suddenly appear
Every time you are near?
Just like me, to be
close to you.
“你再唱我就要哭了。”卡斯嘉看着天空说。
千宁不说话,乐声渐渐疏朗下来,只剩最后几个音符像浑浊的水泡依次崩裂。
“为什么。”卡斯嘉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应该开心的。”
千宁沉默了一阵。
“我以后不能来这里了。”她说。
“哎,你呀……”卡斯嘉叹一口气,“我会去看你的。”
两个女孩长久沉默,一只黑猫跟着一起垂下耳朵。
“你知道么,第一次偷偷爬上地面,我只有八岁。”卡斯嘉突然说,千宁望向她,说:“那一定记得很清楚吧。”
“有些清楚,有些却不记得了,像一场梦。”卡斯嘉说,“好像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刚下过雨,天上放着烟花。”
“烟花?”
“夏天,夜晚,雨,烟花,那时候的我对这些完全没有概念,只看见头顶上方有好多颜色,一朵一朵,闪烁绽放。” 卡斯嘉仰头看着天,面具掩盖了她的表情,然而声音是有点悲伤的,“那么远,却又显得那么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很开心吧。”
“大概有点,可是也难过,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
千宁沉默着,慢慢点一下头:“有时候是这样的。”她说。
“是什么样?”
“喜欢一些东西,越喜欢越难过。”千宁说,“就像这个没有头的女神像,我可以从我的窗口远远望见她,但只是那么望着,听她每天傍晚都唱着同一首歌,就觉得难过。”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觉得她唱完那首歌,就会飞走了。”
“傻瓜。”卡斯嘉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雕像是不会飞走的。”
“雕像是不会飞走的。”千宁低声说,“可是我宁愿看着她哪一天飞走。”
她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要是会飞就好了。”千宁说,“像你一样自由自在地飞。”
“飞到哪里?”
“你飞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最远……倒也没有多远……”卡斯嘉望着天空,“这座城那么大,到处都有人把守。”
“从来没有飞出去过么?”
“没试过。”卡斯嘉看一眼身旁忧郁的女孩,“你想出去?”
“连你都出不去……”
“我可没说出不去啊。”
千宁抬起头。
笑容重新涌上嘴角,卡斯嘉拔出牙间的草杆,另一端轻轻点在千宁鼻尖。“你先弹琴给我听。”她说。
千宁也笑了,她抱起琴。
“还听刚才那首?”
“还听刚才那首。”
明丽的乐声又像水珠般滚落下来,溅湿石阶缝隙间微黄的荒草。
大礼堂上方终年飘荡着管风琴乐,孩子们空灵圣洁的合唱时而响起,伴随洁白鸽群飞上天空。
洒满阳光的灰白石阶上,看门人匆匆忙忙地追上一位身穿黑袍的客人,对方将脸隐藏在兜帽下看不清面目,只有怀中一大束玫瑰火红耀眼。
“这位先生。”他气喘吁吁地问,“请问,您是新娘的朋友么?”
“不。”平静的声音从缺乏血色的嘴唇里飘出,“我只是来送花的。”
烛火明亮,气氛安详,新娘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出来,她美丽的脸隐藏在薄纱后,神色沉静如水。宾客中不由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为新娘的姿容,更为她手中那束美丽鲜艳的花朵,宛如一块宝石,将滟滟的红光泼洒在白色婚纱上,令一切珠玉都失去了光彩。
新郎新娘来到神父面前,开始接受祝福,黑衣人默默从后排起身,无声无息地离去。
楼道幽暗深长,乐声依然沿着台阶一层层滚落下来。突然间,一把剑从后面抵住脖子。
“站住!”
声音是熟悉的,却被悲伤和愤怒多少扭曲了音调,锐利地刺痛耳膜。黑衣人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低声说:“你不能好好打招呼么。”
泛着银光的长剑划开兜帽,随即有一只有力的手臂将他推至墙角,横剑架在他脖子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格雷的脸颤抖着逼压上来,旧伤疤红得像要燃烧起来。
“送花。”黑衣人回答。
“不要再骗我了!”军官怒吼着,剑锋向前推进,紧紧勒着对方死人般苍白的皮肤。
“没有骗你。”黑衣人平静地说,“她一直希望婚礼上有一束玫瑰花。”
“是你做的,对不对?!你也是我父亲的人!”
“你不会明白的。”黑衣人说。
格雷狞笑着,“我必须明白。”他恶狠狠地说,灰绿色眼睛里闪过狂乱灼热的光。
“你不明白。”黑衣人的声音依旧平静,“是你让她痛苦,你答应爱她,却又不能守护她的幸福。她为了你牺牲自己,默默消失,再不来打扰你,然而她的心又是那么痛苦,痛苦到再无法承受,快要死掉的地步。这些你明白么?”
军官的身体冰冷僵硬,像被一道咒语彻底化为石头。
“你呢?”他嘶哑着嗓音说,“你做了什么?”
“我答应她,让她再也不会痛苦,让她可以以一颗平静的心开始新的生活,结婚,生子,继续安定幸福的人生。”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做!她现在什么感情都没有了,就像一个死人!”
黑衣人抓住他持剑的手腕轻轻推开,仿佛那只手上并没有什么重量似的。
“你要她为你而死么。”他冷冷地说,“像是为了水中的幻影而殉情。或者是看着你结婚,然后抑郁终生?”
军官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僵持着:“你为什么不对我也下手?”
“你能舍弃自己的心么?”黑衣人说,神情淡漠得像冬天地平线上的夕阳。
格雷的手颤抖着。
“告诉我,你可以么?”
长剑无力地垂落下去,身材高大的军官靠在墙边,像发着高烧般浑身颤抖。
“混蛋……你这个混蛋……”他低头喃喃自语着。
“走吧。”黑衣人说,“不要在这里出现,让她按照自己的选择生活。”
他拉起残破的兜帽盖住脸,转身继续下楼,身后传来格雷痛苦的声音,沿着曲曲折折的楼道追上来:
“你把她的心弄到哪里去了……”
黑衣人边走边说:“你会知道的。”
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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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稀稀落落地从废楼缝隙间落下。
卡斯嘉拉着千宁穿过狭窄的小巷,脚下踏着污水泥泞四处飞溅,一只黑猫紧紧跟在后面。
“就是这里了。”走在前面的女孩停下脚步,机警地向四周张望一下,弯腰推开一个下水道盖子,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欢迎来到我们的地盘。”她向下一步,抬头伸出一只手,嘴边盛放着示巴女王一般骄傲的笑容。
雨水哗哗地流,水声在幽深封闭的空间里循环往复,两个女孩湿润的脚步声混杂其间,显得空旷寂寥。
“你住在这里?”千宁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着问道。
“傻瓜。”卡斯嘉笑一声,“你不看这里能住人么?”
“可你上次说地下……”
“那是更下面一层啦,这里只能算地下城的外围,像护城河,也像迷宫,跟上面的世界隔开。”她停下来,回头看一眼千宁,“啊,我差点忘了,你来过的。”
女孩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还遇上‘岚’的部队。”卡斯嘉笑得有点不怀好意,“那群家伙可不好惹哦。”
“他们……会操纵风?”
“不如说,驯养风。”卡斯嘉说,“这里的管道太过错综复杂,就像机械中的电子线路板,而在这管道里穿行的风,就像线路中的电流,几百年,几千年,随着管道的发展而越来越复杂,最后进化出有意识的生命。”
“生命?”
“这是一个传说啦,驯养风的方法是地下城的秘密之一,由‘岚’的首领世世代代流传,整个城市的地下管道都是他们的地盘。不过你放心,有我‘夜枭’在,今晚畅通无阻。”
千宁点点头,努力跟上卡斯嘉轻快的脚步。
“知道么。”走在前面的女孩继续说,“我小时候也曾有一次像你一样,想要沿着这些管道一直向前走,走到城市的尽头,或许走着走着,会突然看见前面有一扇小门,红色的,把手是金子做成的,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城市外面的样子。”
“后来呢?”千宁问,“你成功了么?”
“当然是迷路啦。”卡斯嘉说,“缩在角落里,周围只有老鼠跑来跑去,一直到‘岚’的部队发现我。”
黑暗中,千宁上前一步,拉住她冰冷的机械手。
“你觉得……真的可以走到城市的尽头么?”她轻声说。
卡斯嘉回过头,把另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放在女孩瘦弱的肩头,在她开口说话之前,一个声音却携带着阴湿的气息从旁边管道中传来。
“当然不行。”
起先是黑洞洞的枪口,紧接着是隐藏在后面色调暗沉的人影,还有压低在额角伤疤下,一双阴郁的灰绿色眼睛。
“至少今晚不行。”那人影冷冷地说。
“你?!”卡斯嘉愤怒地伸手摸枪,格雷依旧站在那里,粗大的枪管从袖口里伸出,顶端如蛇头般膨胀上扬,线条冷酷而优美。
“不要动。”他说,“我无意冒犯两位,只是奉命行事。”
“是你?”千宁愣愣地望着他,“为什么?”
“请公主跟我回去。”格雷面无表情地说,“这里很危险。”
卡斯嘉上前一步挡在千宁面前。“她不会跟你走的。”
“是么。”格雷说,“很好,让我们各就各位吧。又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我只是奉命扮演我的角色,你可以选择扮演你的角色。”
“这个角色不适合你。”卡斯嘉从后腰里拔出枪,伏地身子如一头猎豹,“你敢开枪么?这里很黑,或许会误伤你宝贵的公主。你对你的枪法那么有自信?”
格雷阴冷地笑起来,“身为夜枭,你对你的敌人了解太不够了。”
他先开枪了,枪口对准的不是蓄势待发的女战士,而是呆立在一旁的千宁。
卡斯嘉怒吼着侧身一翻,将千宁扑倒在地,微弱的红色光柱击中了她的头,没有爆炸,没有电流,没有灼烧气味,甚至听不到一声惨叫,卡斯嘉倒在地上捂住脸,嘴张到极限,却只能发出一阵咔咔的机械摩擦声。
千宁惊恐地抱住她的头,暗夜扑上来,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尖叫,女孩惶恐不安的声音夹杂其中,划破潮湿的空气:
“卡斯嘉?卡斯嘉!”
“不用担心。”格雷上前一步,“只是干扰电波,她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这状态会持续一分钟。”
千宁抬起头瞪着他,大滴眼泪聚在眼眶里,却不肯落下来。
“跟我回去吧。”格雷伸出另一只手,“公主殿下。”
“我不走!”千宁咬紧嘴唇,倔强地扬着小小的下巴。
沉默片刻后,黑暗里传来军官的一声叹息。
“公主,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他说,“我喜欢你的歌喉,你的勇气和智慧,是的,每个人都会喜欢你,但是现在,我必须带你回去,这是我的使命,而你,你生在这座城市中,就注定无法离开。这是命运,我们两个人都无法违抗。”
“我不信这些。”千宁说。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试着相信。”格雷说,“跟我一起开始相信。”
卡斯嘉微弱地呻吟了一声,金属面具烫得可怕,脸却如死人般冰凉。军官蹲下身,枪口抵在她头上,眼睛依旧望着千宁,有一丝威胁,但更多的是悲伤。
“走吧。”他低声说,“不然,你知道我会怎样做。”
暗夜依旧一声接一声叫着,金色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千宁低下头,一滴眼泪终于掉下来,无声无息地溅落在卡斯嘉苍白的嘴唇上。
“我跟你走。”她低声说。
格雷点点头,拉住女孩颤抖的手。
下一瞬间,另一把漆黑的枪杆从后面抵住他的头。
“住手吧。”一个闷闷的,夹杂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
千宁抬起头,在格雷苍白的脸后,她看到了机械师那红得耀眼的鼻子和参差不齐的黄牙。
“是你?!”格雷恼怒地压低双眉,他认出了身后那个声音。
“是我,臭小子。”老头异常严肃地说,“戏演完了,放女孩们走。”
“你到底是谁的人?”格雷举起枪,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这东西是你造的,不是么?”
“当然,你老爹付了钱的。”机械师枪口又向下压了压,“不过这东西他可没付钱,怎么样,试一下?”
“你个混蛋!早该猜到,你是地下城的人!”
“是,或者不是,这问题重要么?”老头不屑地抽抽鼻子,“懒得跟你说,放下枪,放下,我不想这里变成战场。”
卡斯嘉艰难地坐起来,声音像坏掉的钟表那样嘎嘎作响。
“死,老头。”她断断续续地说,“你,来凑,什么,热闹……”
“我救了你,丫头。”老头说,“你和你的朋友,一对儿不要命的!”
“你……”
“你什么你,你也把枪收起来,快!”
卡斯嘉只是张大嘴发出一声尖叫,趁机械师说话时,格雷右手闪电般向后挥去,透明长剑横贯而出,架开机械师手中漆黑沉重的枪管,向那只闪闪发光的红鼻子削去。
机械师站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连神情也没有一丝变化,剑锋近得不能再近,明晃晃的光锋利冰冷,却突然像冰雕成的一般开始融化变软,紧接着,格雷藏在袖中的右手爆发出明亮的火花,爆裂开来。
“我让你放下枪,傻小子。”老头冷冷地说,“你想用我造的武器对付我么?”
身材高大的军官沉重地跪倒在地,卡斯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举枪刚要瞄准,被千宁冰冷的手拉住了。
“别……”她声音颤抖地说。
格雷回过头,脸色苍白灰暗。
“你太善良了,公主。”他苦笑着说,“我是你的敌人啊,杀了我,否则这一切不会结束。”
“闭嘴!”机械师手中的枪把重重地敲在他额头上,看着军官痛得一声闷哼,他满意地笑了,“这里没有敌人,从现在开始,你和公主,包括我在内,都是被地下城的夜枭劫持的人质!”
他把枪扔给卡斯嘉,然后举起双手。
“你还能看得见吧,丫头。”他神情严肃地说。
“能。”
“那你带路。”
愣了片刻后,卡斯嘉举起枪,笑容重新回到她嘴边。
“明白。”她说。
雨已经停了。
几个人依次爬出下水道口,四周荒草丛生,没有路灯,没有凋敝的电线杆,只是荒草,草间散布着大堆风化剥落的垃圾和建筑废料,浓郁却荒凉的气息散逸在微凉的空气中。城市像一座巨大的蜃楼,矗立在身后不远处,灯火闪烁流动。
“按照‘岚’提供的地图,这里是城市边界最远的一个出口了。”卡斯嘉回过头说,“不过这里我也没来过。”
草丛里响起一阵细碎的声响,暗夜压低身子,眼睛闪闪发光,紧接着,一只浅黄色的老鼠钻出来,小小的爪子抱在胸前,睁大眼睛惶恐地望向这几个人。
黑猫纵身扑出,只一瞬间,那小而肥嫩的身体就消失在它掌下,只剩下一截尾巴尚在蠕动。千宁打了个寒颤,卡斯嘉拉住她的手。
“别闹了,暗夜。”她回头说,“天快亮了。”
黑猫恋恋不舍地留下那具尚温热的躯体,跟在主人的脚步后离开了。
他们踏着荒草一直向前走,天边慢慢透出一丝鱼肚白,升起在一大片黯淡的,空旷的地平线上,那么平直,那么单调,仿佛再向前一步就是无尽虚空。
那是海,一望无际的,苍凉的海面。
沉甸甸的波涛拍打岸边荒地,发出一道又一道回响,一列废弃的老式列车停在岸边,锈迹斑斑的车厢沿着铁轨一直在水里延伸了很远,最后淹没在浑浊的波浪下面。
几个人站住了,仿佛站立在世界尽头,不能再前进一步。
“这就是我们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机械师低声说,“在这座城市周围没有被海淹没之前,火车是唯一可以离开的交通工具。”
“从什么时候开始?”卡斯嘉低声问,“这片海……”
“不知道?”机械师,“我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时候这辆火车比现在要新,不过已经废弃了。”
千宁呆呆地向水边走去,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火车像一条搁浅的怪兽骨骼,静静地躺在波涛中,车头那两盏破碎的大灯如同两只空洞的眼睛。千宁伸出一只手放在车厢外墙上,沿着铁轨向前走,粗糙生锈的铁皮划破了她的手指,她却浑然不觉。水波淹没了她的腿,然后是腰,格雷上前几步,从后面抓住了她。
千宁回过头,望向那双熟悉却又陌生的灰绿色眼睛,望向他背后荒凉的坡地和更远处的城市,格雷也望着她,两人相对无言。
“太阳……”卡斯嘉轻声说。
一轮苍白的朝阳从遥远的海面尽头慢慢爬上来,把光芒洒在粼粼的波涛上。几人小小的身影立在岸边,拖着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身后,艾罗斯特拉特像一座孤岛矗立在无穷无尽的水波中,正迎来早晨第一缕阳光。
远远地钟声响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美丽的,寂静的清晨,黑衣人走进花房,晨曦刚刚照亮满屋沉睡的花朵。花房正中的玫瑰树上,盛开着一朵殷红的玫瑰花,巨大华美,像红宝石一样散发出光芒。
他并没有多看那花朵一眼,只是跪下身,从草丛中捡起一只小小的夜莺,黑曜石般的双目紧闭着,胸口还刺着一枚乌黑的玫瑰刺。
“你唱了一首很好的歌。”他低声对手中的夜莺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一个水晶小盒子里,关上一旁空着的鸟笼门,转身离去。
路
又是一个雨夜。
黑衣人撑着伞走到“银蓝色玫瑰”酒吧的树下,里面正传来略带一点沙哑的动人歌声,一丝一丝散开在雨帘里。
如果我有雏鹅般小巧的翅膀,
我要坐在篱笆上,
看天上的流云来往,
我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他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然后上楼,进门。舞台上,光线缓缓移动,女孩把眼睛闭得很紧,两抹浅浅的红晕在她的面颊上燃烧。
歌声结束,掌声响起来,持久而热烈。千宁抱着琴穿过黑暗的走廊,看见角落里站着的黑衣人也在轻轻鼓掌,怀里捧着一束玫瑰,洁白胜雪。
“谢谢。”她低声说。
“好久没来了。”黑衣人微笑着回答,“也好久没听到你唱歌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千宁说。“以后就再不唱了。”
“所以这是送给你的。”
千宁接过花,鞠躬致谢。
“很晚了,又在下雨。”黑衣人撑开伞,“没有人送你么?”
“本来有,但他今天不能来。”千宁抬起头,说,“你能送我么?”
黑衣人愣了一下,继而微笑着说:“也好。”
他们一起出门。
城市的夜色笼罩在雨丝中,灯光从各个地方流淌过来,在光洁的路面上晕成一摊摊水彩画般斑驳的色彩。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了许久,霓虹灯光在头顶上方交织出迷蒙的天空。银白色路灯星星点点,蜿蜒回环的道路仿佛无数条闪耀着光芒的水晶链饰缠绕在一起。
“冷么?”黑衣人低头问。
“不冷。”千宁说,“只是有点累。”
“其实你可以坐车的,坐车要快很多。”
“我喜欢走路。”
“哦?”黑衣人轻笑一下。
“从这个夏天开始,喜欢走路。”千宁说,“在那之前,我都只能从窗口向外俯视这座城市,幻想在那中间旅行,像穿越一个巨大的迷宫,看到许许多多奇妙的景色,遇见许许多多不同的人。”
“现在呢?”黑衣人问,“和你幻想的一样么?”
千宁并不回答,沉默片刻,她抬起头轻声说:
“告诉我。你有没有试过朝一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到城市的边缘。”
“没有。”黑衣人说,“我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我试过。”
“然后呢?”
他们停下脚步,前方的路口像一朵巨大的盛开的雏菊,各色信号灯光闪烁个不停。千宁抬起头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各色光芒在她的双眼里闪耀着,寥落而迷乱。
“然后我就回来了。”她回答。
他们面对面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城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透过雨帘传来。
“那么,是到说再见的时候了吧。”黑衣人轻柔地说,“如果愿意,你可以拿着这把伞。”
他把伞放进女孩手里,另一只手摸了摸她微湿的头发,转身离去。
一只手,小而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黑衣人诧异地回头,看见大串的眼泪正从女孩眼里流出来,无声无息地,沿着倔强紧绷的唇线流淌。
“为什么……”她站在那里轻声说,像在喃喃自语。
“怎么了?”
“为什么你也不肯帮我……”
“我该怎么帮你。”
“不知道。”千宁说,“我只是想,你是最后一个可以帮我的人……”
黑衣人在她面前蹲下,眉间有淡淡的忧伤。
“谁告诉你的?”他柔声说。
“你的玫瑰。”她说,“那么美,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睛,都可以看见那些盛开的玫瑰,在窗台上唱歌。我就是想看看你种的玫瑰,看看它们开在花园里的样子,看看你照料它们的样子。”
“现在你看到了。”黑衣人说,“只是花而已。”
“那你讲给我的童话故事呢?”
“当然,也只是童话而已。”
千宁摇着头,任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却咬紧嘴唇不肯发出一声啜泣,仿佛那些泪水都不是她自己的一样。
“不要哭了。”黑衣人捧住她小小的脸,那些滚烫的泪水落进他冰冷的手心里,像要烫出一个洞似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某种痛。
“听话,不要哭了。”他又说了一句。
千宁抬头看着他,琥珀色双眸里盛着满满的希望与绝望,令人心碎。
“你爱我么?”她哽咽着说。
“什么。”
“爱我么?”
“为什么……”
“爱么?”
黑衣人迟疑着,双手慢慢落在女孩柔弱的肩膀上,小心地握住。
“我,是不能爱一个人的。”他一字一句低声说道。
“为什么?”
“我已经没有心了。”
女孩只是流着泪看他,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他继续说下去:
“我用我的心,换来继承这家店的权利,你明白么?”
很久之后,女孩开口说:“没有心就不能爱我?”
“不能。”黑衣人说,“我看到你哭,会觉得难过,看到你笑,会觉得愉快,听到你的歌,会觉得那歌声很美,但这一切都只是像在戏台上看戏一样,我不会动心,因为我没有心。所以我只是这样活着,一个人活着,跟我的玫瑰作伴。”
千宁咬住嘴唇,她用力闭上眼睛,眼泪却依然在流,黑衣人用袖口帮她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回去吧。”他轻叹一口气说,“回你自己应该去的地方。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没有魔法,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我很想帮你。但现在,只能说对不起。”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黑衣人捧住她的脸,认真地说:“再见吧,真的要说再见了。”
他站起来,女孩却依旧拉着他的衣角不放。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睛,带着满脸泪痕抬头。
“你可以帮我。”她说,“最后一个忙。”
雨如泣如诉地落着,绵绵不绝,城市显得空旷,每一条街道,每一盏路灯,每一寸屋檐,都在用自己的调子唱一首歌,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些歌,像指尖拨动琴弦,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里奏出不同旋律的回响。
机械师坐在幽暗的灯光下,停下手中的工具,一朵机械夜莺躺在工作台上,半边身子已经覆盖上淳蓝暗紫的金属羽毛,遮盖住零件与线路。
卡斯嘉坐在阴暗的下水道里,暗夜卧在她脚边,雨水从身后的管道里哗哗流下。
格雷站在叹息桥上,浑身淋得透湿。桥面随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缓缓上升,一直升到比钟楼还要高的地方,桥下满是星辰一般灿烂迷离的灯光。
一把伞斜向他头顶上方。格雷失魂落魄地回头,将军站在那里,长风衣被雨水打湿了一半,向他点了点头,像父亲对着出来玩的太久的孩子。
他们一起走向桥头的飞艇,身后雨丝纷纷落下,寂然无声。
最后一曲
< Song
朦胧的光像一团雾般弥漫开来,笼罩着各色玫瑰,花香四溢。
依稀有人在唱歌:
如果我有雏鹅般小巧的翅膀,
我要坐在篱笆上,
看天上的流云来往,
我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歌声和琴声回荡在一处,缥缈得如同来自天上的仙乐,如此动听又如此熟悉。他竭力睁开双眼,循着歌声望去,女孩小小的背影矗立在玫瑰树下,短发拍打着面颊,漾溢着异样的光辉,就像最后一次在酒吧里唱歌时那样,吐出一个又一个高亢的颤音。
听,
夜莺歌唱,
泣血到天明,
为了下一段旅程,
为了一朵玫瑰的开放。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脚被缠绕在玫瑰藤中。
远远地,女孩回过头对他微笑。歌声和琴声却还在继续着,越来越响。
“再见。”她说,“可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血红的歌喉,
我釉蓝的羽毛,
我苍白的灵魂,
都是为了你而歌唱,
一秒不停息,
一秒不停息。
他在震耳欲聋的乐声中捂住了耳朵,但是没有用。
血红的玫瑰向上攀爬,瞬间就淹没了女孩的膝盖,尖利的刺扎进她苍白的皮肤,叶子在音乐声中疯狂震颤,吸饱了鲜血的玫瑰依次绽开,香气混着着血腥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他奋力向前移动,一步比一步更艰难,只能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女孩弯下腰,捧住他的脸。
“我爱你。”她轻声说。
一道银光闪过,七根琴弦一起断裂开,在他脸上划过一道血痕。女孩最后挣扎着露出一个凄美的微笑,然后被玫瑰覆盖了。
光芒崩裂开来,无所不在。
心跳声。
黑衣人睁开双眼,只有心跳声回荡在幽静的空间里。吊灯里依然亮着微弱的火光,把大大小小抖动不已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天花板上。
他坐起来,才感到出了一身冷汗。
空气里仍浮荡着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两只白瓷杯放在桌上,杯里的茶隔了一夜,已暗红得如同铁锈。
一个梦。
墙上的钟指示现在已经是早晨了,晨光正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驱散了眼前跳动的那抹血红,但是鼓膜仍在嗡鸣。
他摸了一下脸,脸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刚刚凝结,还带着新鲜的刺痛感。
那不是梦。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她真的唱了整整一夜,她的灵魂,在他的玫瑰园里,歌唱那刚刚盛开却已夭折的爱情。黑衣人摸出钥匙,冰冷的齿槽在同样冰冷的手指间颤抖着,叮叮当当唱个不停,他在漫长的甬道里跑得头晕目眩,咔嚓一声响,门被打开了。
一瞬间,刺目的光芒混淆了视线。
宁静的花园,明亮的花园。
没有歌声,也没有血腥,只有醉人的玫瑰芳香漂浮着,婉转而忧伤。
然而一夜之间,满园的玫瑰都凋谢了,花瓣落了一地,殷红,洁白,银蓝,淡粉,黛紫,苍青,鲜艳如初,那些都是在开放到最顶点时一起从枝头飘落的。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墨绿的枝头连一朵蓓蕾都没有留下,所有的花朵都在昨夜的歌声中燃烧尽了全部生命,以它们最美的形态死去了。
只有整个花园的最中间,那干枯的枝梢上醒目地绽放着一朵玫瑰,最外层的花瓣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光滑,如红玉一般充满光泽,花心更像是破裂的心脏里迸出的鲜血一样红。
在这朵玫瑰脚下,黑衣人看到了躺在花瓣中的小夜莺,羽毛蓬松的翅膀张开着,双眼紧闭,姿态舒展而优美。
仿佛久已消失的感情重新回到心中,黑衣人颤抖着跪倒在地,衣角掀起的风卷着最上面一层红红白白的花瓣翻滚着飞扬起来,然后缓缓降落。
婚礼
XIII edding
阳光从几百米高的玻璃穹顶上落下来,照亮整个大厅。
佳客云集,乐声飘扬,光芒闪烁,暗香萦绕,珍藏了几个世纪之久的陈年美酒在水晶杯里闪闪发光,荡漾出动人的波纹。
新娘坐在镜前,二十个女奴忙着为她梳妆打扮。两个人正在发套上装点出最华美的样式,两个人为她修补妆容,三个人在她赤裸的手臂和脖颈上描画着花纹,五个人为她拉展长裙的后摆,剩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喷洒昂贵的香水,每一寸肌肤都不漏过。
时间快到了,她们盘起淡茶色短发,将乌木一般黑的发套扣在上面,在她苍白瘦小的脸颊上勾画出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容,她的婚纱通体素白,其花边纹路之精美举世无双,上面缀着钻石与红宝石,像星星不小心撒落在她身上。
一个站在一旁的女奴用黄莺般婉转的嗓音朗读礼单,另有一队女奴将一件又一件这世上最难得的珍奇礼品捧到她面前让她过目。
队伍终于走到了尽头,礼单被收了起来,然而还有一个小女奴跪在那里,举着巨大的木匣,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
一个女奴悄悄走上前,在新娘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用余光缓缓瞟了一眼,小女奴连忙把手里的大匣子打开捧上来。
匣子自动向四边散开,一只做工精美的鸟笼露出来,缠绕在笼壁上的玫瑰花藤是银子打造成的,花瓣和叶子都像真的一样轻薄光滑,每一丝叶脉都清晰可见,笼中有一只色彩斑斓的小夜莺,青铜脚爪紧抓着玫瑰花藤,美丽的羽毛随着头和翅膀的振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惊叹和喘息声在女人中悄悄扩散开来,新娘伸出一只手,指尖沿着笼子上的玫瑰花藤轻轻滑过,睫毛下琥珀色的瞳孔如同两潭最深的潭水一般,一动不动。
“今晚会放焰火么?”她突然轻声说。
“会吧。”一个女奴低声回道,“按惯例都是要放的。”
“让他们多放些。”新娘说,“全城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
“是。”
远远地传来了钟声,两个女奴连忙捧着笼子退下,另两个为她打开面前的门。
乐声,色彩,香气迎面扑来,新娘转过脸,沿着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向前缓缓走去,一直走到新郎身边,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几十朵洁白的百合花簇拥在一朵完美无瑕的玫瑰周围,仿佛是掉落在雪地里的一颗心,她用上等丹蔻涂抹的双唇虽然红,也在这玫瑰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这一对新人默默对视,眼中映出彼此的脸,新娘寂然无声,而新郎忧郁的眉峰紧锁着。欢声笑语环绕在四周,新郎伸出一只手让公主挽住,他们一起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两边的宾客们在他们头顶抛撒着各色鲜花。
他们的身影化成了一张卡片上的水彩画,越来越远,慢慢淡下去,最终消失。
“这世界上有无数童话。”卡片依旧用那低沉悠缓的声音说道,“美妙的,梦幻的,悲伤的。对生活在真实世界中的人来说,一切童话都只存在于书本中,这一个,也不例外。”
它变成一只纸折的小鸟,飞走了。
原载于飞·奇幻世界2008年8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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