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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圣白玉汤

        校园网警系列之续一

        ——请允许我将这篇文章献给他,也希望他能收下

        

一  盗亦有道



        毫无疑问,我的室友郭宣是个怪人。

        表面上看,他像个好学生,每天按时上课,考试成绩总比我高一点,除此以外他的生活规律简直乱七八糟,没有一样是按照《新时代大学生行为规范》来的,吃饭睡觉的时间随心所欲,你永远搞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在宿舍,什么时候在外面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转悠——特别是那些万籁俱静的深夜里,这一点总是让我这个跟他同住的正常人提心吊胆。

        除此以外,他还有很多秘密,一旦流传出去很容易让其他人对他的人格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说,他曾一整个下午坐在全世界访问量最大的成人交友网站里,盯着往来穿梭的红男绿女们,嘴里念念有词;又比如他曾经利用职权注册过不止一个女性账号,进入那些只允许女性玩家进入的隐秘站点,再带着诡异的眼神和柔媚的腔调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另外,我还知道他有个掌上记事本,用三道不同算法的密码锁住,里面尽是一些怪吓人的代号:“弗兰肯斯坦”,“汉尼拔”,“德州电锯杀人狂”,“开膛手杰克”,“午夜凶猫”,(1)诸如此类的。

        当然对我来说,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我知道郭宣是个侦探——不仅仅是那种在学校里专替女同学寻找丢失作业本的业余侦探,更是一个有牌照受普通老百姓尊敬的网络警察。

        这个时代,虚拟世界已经变得比现实还要错综复杂,各种标新立异的网络犯罪层出不穷,而网警就是这个虚拟世界的管理者和维序者,比一般网民的权限高出一大截,最厉害的一点,他们可以直接根据你注册的ID追踪到你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想想看,你千辛万苦在某个站点修炼到最高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就因为抢了某个小女孩的棒棒糖,还对她发表了若干未成年人不宜的攻击性语言,人家抹着眼泪向网警中心一投诉,第二天警告信就直接递到班主任老太太手里:“某某同学在某某站点未遵守‘网络语言文明守则’,言行失当,望老师和家长给与配合教育”。问题是,那家伙分明披着一张恶龙皮,鬼知道她才上小学一年级呢。

        当然,以上这些全部是假设,跟我自己初中时代的生活经历没有什么关系。

        重新说回郭宣,他要操心的事情远比这些要重要得多。在柯南·道尔站,他就是传说中的福尔莫斯,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网警和侦探们带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来咨询他,以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解答。有时候他会需要我提供一些意见——在贝克街221号,或者在我们凌乱的合租宿舍里——自从莫利亚蒂一案被他拉下水后,我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福尔莫斯的助手华生,尽管我从不认为自己具备侦破案件的才能。

        按郭宣的说法,我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现实,非常现实,换句话说,像牛一样认死理,这种素质对我们的侦破工作非常重要。

        而在我心目中,除了网络世界中的神通广大以外,郭宣依旧是郭宣,那个在校园里默默无闻,生活作风古怪的黑瘦男生,有时候,他在某些方面展现出的能耐会吓你一跳,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也会犯些错误,让你感觉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那还是暑假结束的时候,我扛着从家带来的五斤牛肉三斤柿子饼坐了一夜火车回学校,出火车站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大雨,外面到处是踩着满地烂泥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论科技怎么进步,交通怎么发展,火车站都是一样的乱。我一手打伞,一手拎行李,肩上还斜挎着一个装随身物品和几本书的旅行包——事实证明这种姿势毫无疑问是在犯傻。

        总之我就这样一路向外走,在公车站等车的时候顺手卸下旅行包,从内侧一个小口袋里摸出公交卡。紧接着车来了,我扛着行李开始跟随人流卖力地向上挤——无论科技怎么进步交通怎么发展,公交车还是一样的挤。在我艰难地腾出一只手伸过去刷卡的过程中,还隐约感到有人紧贴在我背后,像是急着上车的样子,然而当我终于刷完卡挪上车抢到座位放下行李的时候,却发现后面根本没有一个人影。

        后面的事用膝盖想也能猜到——旅行包内侧那个我娘专门缝上去的小口袋已经被拉开了,里面的手机钱包不翼而飞,连同钱包里身份证学生证图书证网络许可证饭卡银行卡魔兽月卡和几百块钱的生活费。

        在我来得及跳起来狂啸一声之前,公车已经关上门,摇摇晃晃地向前开去,只留下泥水模糊的窗户外一堆面目可疑的人头。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偷钱包,人们都说这年头这种事就像上网泡MM被骗一样,是无可避免的,但我一向品行端正洁身自好,居然还是遭了这一劫,除此以外,我内心最深切的感受不是心痛也不是遗憾,而是一种……一种被当成白痴耍过后的耻辱和挫败感。

        回到学校已经是中午了,雨下得正大,楼道里又闷又热,墙壁上都挂满了水珠。宿舍里黑着灯,我推门进屋,却看见郭宣正盘腿坐在椅子里,指尖顶着下巴仿佛思考着什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整个暑假哪儿也没去,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间幽暗潮湿的房子里。

        我重重地坐在他对面的床上,看了他好一会儿,开口说:“你吃饭了么?”

        郭宣把他亮闪闪的眼睛转向我,同样过了很久才回答:“还没呢。”

        “那一起去吃饭?”

        郭宣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淡淡地说:“饭卡掉了?”

        “岂止饭卡。”我苦笑一声,向后躺倒在床上,“钱包手机都没了。”

        “怎么没的?”他似乎终于表现出一点兴趣。

        “被偷了。刚出火车站就被偷了。”我给他详细讲述了全过程,仿佛这样就能稍微抒发心中的郁闷,郭宣听得很认真,还不时询问一两个细节,就像在查询案情。末了我狠狠咬牙,说:“钱就算了,那么一堆证件呢,贼娃子拿了也没用,听说这年头重办一次证件比遭一次抢劫还劳民伤财,手机倒是旧的,可里面一堆号码也没了,怎么就这么霉啊!”

        “说的也是,这都是无形资产,丢了很麻烦的。”

        我抬头看着郭宣神秘莫测的笑容,突然间心中生出一线希望来,说:“你能帮我找回来不?找到了肯定请你吃顿好的,最起码是北门的满盆香。”

        “满盆香算什么。”郭宣笑笑,“这么说吧,手机和钱包,不包括里面的钱,你愿意出多少钱要回来?”

        我仔细想了想,咬牙说:“五百吧,再多这学期就得吃泡面了,你知道的,我最恨泡面了。”

        “你不是还能卖游戏装备么?”郭宣戏谑地看着我笑,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好吧,现在你上网,跟着我走,记住什么都不要问,别人问你任何问题也不要回答,只听我的提示行动。”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爬上床躺好,从旁边拉出个人终端数据线插进脑后的隐藏插座里。下一瞬间,我们两个已经身处网络世界,周围是各种五光十色的门,上面各自用花哨的字体写着:“新闻资讯”,“读书频道”,“美食天地”,“影视娱乐”,“两性私语”等等令人眼花缭乱的标题,许多奇装异服的男女们进进出出,不时从敞开的门里飘出某个站点的主题音乐,配合着电子美女甜腻腻的千呼万唤。

        郭宣一言不发地径自往前走,七拐八绕来到一扇小门前,我看见上面用小动物的爪印拼出“宠物之城”四个字。他推开门,带着我继续向里走,进入一条很长的走廊里,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沿路墙壁上有一星一星暗绿色的幽光忽隐忽现,像萤火虫,又像质量恶劣的彩色灯炮,营造出一种怪恶心的恐怖气氛。

        我们走了很久,我一直有种错觉,走廊似乎越走越窄越走越矮了,但却始终没有要撞到头的感觉。过了一阵,郭宣停下脚步,推开面前一扇门,突如其来的明媚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周围是一座城市,景色似乎有几分眼熟,又似乎有什么地方显得怪异。

        我转过头想要跟郭宣说话,却惊异地发现,身旁站着的(用“站”这个动词也许不太妥当)居然是一只大耳朵,短毛,褐色眼珠,身子精瘦的黑猫!

        好吧,我是说,单看神情,这只猫的样子还是很像郭宣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希奇的,网络时代嘛,有句名言叫做在网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在这里做什么都不稀奇,更何况人家门口写着宠物乐园几个字呢。我再看自己,果然已经变成一条货真价实的狗,帅不帅不知道,只是腿好像短了点。

        我试图说些什么,结果发现嘴里吐出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狗叫,郭宣回头盯我一眼,我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想起我的魔兽月卡和亲爱的手机(里面还有我费劲力气才下下来的好多电影和图片呢),便识相地乖乖闭嘴跟上。

        我们在街道和楼群间钻来钻去,这座城市跟我们学校所在的那座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看不到一个人影,街头巷尾全是各种猫狗兔子浣熊狸猫松鼠熊猫之类造型卡通的动物,悠然自得地晒太阳,逛点心店,蹦蹦跳跳玩各种游戏,简直像一个大型迪士尼游乐场。我想来这里的玩家一定都是些喜欢小动物的人。

        郭宣不慌不忙地带我跳上一辆公车(居然不用刷卡),来到火车站,这里依然是那么乱,面目可疑的猫狗们在阴暗的角落里或蹲或卧,亮闪闪的眼睛四处扫视。我们走到一面破旧不堪的墙边,上面满是形态粗野的涂鸦,郭宣伸出爪子,利索地扒拉下来几张写着办宠物证字样的小纸条,在空出来的墙壁上写下一行字(单就动作的熟练度来看,我怀疑他经常这么干)。

        这行字依然有点莫名其妙:“寻猫,本人于今天上午丢失猫两只,白猫四个月,肚中有崽,黑猫老而瘦,系深蓝色丝带,有找到者愿以四袋猫粮酬谢。”

        我忍不住低声说:“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是狗叫,不过好像自己也能听懂,虚拟世界就是这样的,信息被转化为电流直接进入脑中的处理器,能听懂八国外语都不稀奇。

        郭宣冲我摇摇头,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开了,我只好跟在后面。我们进了旁边一家快餐店,郭宣弄来两个鸡腿(居然还是不收钱的!),我们坐下边吃边等,不一会儿就有个黑影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我们旁边的座位上。

        “你们要找猫?”那家伙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对我们说,单看外表是只块头挺大的深褐色卷毛猫,绿眼睛,鼻子上有块旧伤疤。不知为什么,我硬是从他的猫语里听出一股新疆味来。

        郭宣冷静地说:“你有消息?”

        “也许有一点,但也不好说。”那家伙狡猾地笑着,“猫都长得差不多。”

        郭宣说:“你有猫的照片么?”

        卷毛猫装出一副傻相,说,“我想想。”爪子却突然一翻亮在我面前,上面呈现出一张不到半寸大的虚拟图片,只出现了半秒就消失了,我却浑身一震。那正是我身份证上的照片!剔个平头,面无表情,像刚从监狱放出来一样,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第一反应就是跳起来一个虎步扑过去,用我的狗爪子把他的鼻子拍平,郭宣却抢在这之前一掌摁住我的尾巴尖,继续冷静地说道:“那真太好了,我们会好好感谢你的。”

        “那是应该的。”那家伙居然这样说了,我没听错吧!

        郭宣说:“四袋猫粮。”

        “这个还可以再商量嘛。”那个混蛋还是保持傻愣愣的表情,“你的猫才四个月,太瘦了,我照顾它也很辛苦的。”

        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那家伙无耻的样子惹得我怒火中烧,郭宣又一次摁住了我,说:“五袋吧,这是我朋友,照顾一下。”

        卷毛猫眯着绿色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来回打量了几遍,突然一拍桌子,说:“好,交个朋友,大家都不容易。”

        接下来的事更加莫名其妙,郭宣不知从哪里摸出来几个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子,对方接过来闻了闻,露出一个恶心巴拉的笑容,就像他来时一样瞬间消失了。

        “我们走。”郭宣低声说。这出闹剧似乎就这样收场了,我们两个沿原路返回,退出网络,重新回到潮湿阴暗的宿舍里,外面的雨还在下,天色比之前黑了许多。

        “走,吃饭去。”郭宣从床上爬起来说,我这才感到肚子饿得不行,虚拟世界里的鸡腿果然不顶饱。

        郭宣请我吃了辣子鸡丁,他自己要了一大盆牛肉面。闷头狠吃了五分钟后,他抬起头来说:“过几天会有人把你的钱包手机寄到学校,你自己记得去查。还有,拿回银行卡以后,记得取五百块钱给我。”

        我说:“那家伙偷了我的钱包?”

        郭宣摇摇头,说:“不一定,很可能他只是负责谈判的,而且八成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孩。”

        “你怎么知道?”

        “看他神态,说话方式,还有他给自己选择的形象,越是伪装,越容易露出马脚。  ”不得不承认,他说这话时脸上轻描淡写的神情又一次伤了我的自尊。

        “为什么不抓他,你是侦探啊。”我又说。

        “抓到了又能怎么样,你的东西还在人家手里。”

        “那怎么能保证他们一定把钱包还回来?”

        “那些证件之类,他们拿着也没什么用。”郭宣说,“而且猫粮是不能直接兑换成钱的,等你拿到钱包,再去那个站点发一封表扬信,他们才能拿到钱。”

        我似乎清楚了点,又似乎有些糊涂,郭宣看我一眼,说:“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详细解释吧,这个站点不简单,表面看来是宠物站,其实还有个名字,叫‘盗亦有道’,每座城市都有一个,是一个初级的网络盗贼工会,背后还有更复杂的后台。”

        我想了又想,最后说:“那到底是什么人建立的这个站点,警察?贼?”

        “是个厉害角色。”郭宣望着远方,半是忧郁半是戏谑地笑了一声,每次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这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神情,就隐隐预感到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注:均为文学作品或历史上著名恐怖形象,其中最后一项“午夜凶猫”是《科幻世界》编辑部著名催稿狂人雪貂同学的代号。

        

二  热舞派对



        如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侦探一样,郭宣也一直是个自说自话,喜欢保密的家伙,并且从来不肯把计划提前告诉给他心地善良英明神武忠诚可靠的助手知道,这点令我对他多少有点意见。

        钱包这件事过去之后,我们又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也就是说,我按时起床,吃饭,上课,上自习,他则继续神出鬼没,只有每天晚上的上网时间是固定的,而且一呆就是相当久。除此以外,他还多了一个坏毛病,就是坐在那里沉思的时候,喜欢用两只手的手指在桌面上轮番敲击,仿佛在练习弹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这种敲击声开始还只能算是单调乏味,可是随着他速度越来越快,一连半个多小时不停歇,就简直足以把任何一个正常人逼疯了。

        为了逃避这种声波武器的摧残,我开始尽量减少在宿舍的时间,直到他睡着或者上网的时候才回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后,郭宣却主动来自习室找我了。

        我收拾了东西跟他来到走廊上,郭宣眼睛里放着光,显然非常激动,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你玩过劲舞团之类的游戏么?”

        “玩过。”我有点茫然地回答,“有一段时间常玩。”

        “水平怎么样?”

        “一般吧,刚开始升级还挺快,五级以上就惨得很了。”

        “跟我猜的一样。”他咧嘴露出一丝笑容,说,“来,需要你协助我的时候到了。”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回到宿舍,郭宣拉出网线,我们一起进入网络,这一次,却直接来到一条空旷的走廊里。

        “这是……网警中心?”我四下里张望着,不禁有几分紧张,上一次郭宣带我来,还是为了莫利亚蒂教授那桩案子,看来这次的事情也不简单。

        “别怕。”郭宣径自往前走,低声说道,“先做点准备工作。”

        我们进了一间白色房子,里面有个穿白大褂,戴黑框眼镜的女孩子,她严肃地打量了我一番,仿佛有些失望地转头对郭宣说:“你说的就是他?”

        不管郭宣之前是怎么描述我的,这种语气未免太伤人自尊了。郭宣当然看得出来,却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用更加严肃的语气回答:“快点,我们赶时间。”

        至少有一点我没有猜错,不到最后一刻,郭宣是不会想到我的。

        白大褂点点头,指了指旁边一张很像手术台的白色床板,对我说:“躺上去吧。”

        我更加紧张了,虽然是虚拟世界,但这阵势依然很吓人。郭宣一言不发地躺上另外一张手术台,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去,扭头问白大褂:“脱鞋么?”

        她皱着眉头,仿佛很厌恶我的问题,我也赶紧急急忙忙躺好了,紧接着,没有任何预警地,周围变成了一片黑暗。

        我躺着,一时间仿佛全身都失去了知觉,只有一团意识孤零零地飘浮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没有光,没有形状,连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没有,这种状况多少令人恐慌。当然,事实情况很可能是有人暂时切断了我和虚拟世界的联系,却还没有把我送回现实中去。听说在游戏中被杀死就往往会产生这种感觉,虽然时间非常短暂,连0.1秒都不到,却好像在虚空中飘浮了几百万年,很多人就是这样精神失常的。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周围又突然变亮了,我看见白大褂正站在面前,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盯着我,声音轻柔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我忙回答:“挺好的。”刚说完,另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紧跟着从我嘴里飘出来:“像死过一回。”

        我吓了一大跳,刚才那个声音分明是郭宣的,可我却看不到他的人。白大褂刚想说点什么,郭宣的声音又一次从嘴里飘出来:“没事,我们得出发了,我来跟这家伙解释。”

        如果说刚才的经历只是有点恐慌的话,现在则真是可以把人吓出毛病来,关键时刻,郭宣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不是从我嘴里,而是我脑子里。

        “抱歉,我应该提早告诉你。”他说,“我委托网警中心的技术人员做了一次接驳,现在我们在共用一个身体。”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更何况我根本没搞清楚该对谁说话,郭宣继续在我脑子里说:“这次的任务需要我们两个密切合作,只好用这个办法。一会儿这个身体先由我控制,你不要开口说话,关键时刻,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我试了试,发现自己果然动不了了,也说不出话来,不管郭宣以前怎么对我,也比不上这次这么离谱,我也试着在脑子里对他说:“见鬼,你怎么能这样,早知道我决不跟你来!”

        “就是怕你不来才不敢提前说。”郭宣一边回答我,一边开口对白大褂说道:“好了,我们出发吧。”

        白大褂走上前把我抱在怀里,没错,这不是幻觉,我这才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猫,我和郭宣,或者说郭宣重新变成了那只黑猫,而我变成附身在猫身上的一个幽灵,眼下的状况相当混乱,但我依然注意到了,白大褂抱猫的手法非常轻柔,而且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很好闻的香味。

        可惜这个过程并不长,她出门走到另一扇门边,把我,我和郭宣,放进去,用一种略带忧郁的声音轻轻说道:“祝好运,大侦探。”

        这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穿过门,外面的景色很是眼熟,果然,我们又来到那座宠物之城。

        眼下城里的景色同样是夜晚,四处亮着花花绿绿的彩灯,浪漫可爱像一座卡通城。跟着郭宣来到一座大商场地下,我心里微微吃了一惊,这里我小时候常来,当年曾是个红极一时的游戏厅,后来虚拟游戏兴起后就衰败下去了,此时此刻,这间大厅里却是人满为患,绚丽的彩色灯光此起彼伏,各种电子配乐感动得令人感动。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遥远的童年,心里不禁狂跳起来。

        郭宣依旧很冷静,径自走到角落里的柜台旁边,里面坐着只穿红马甲的黑猩猩,正满意地腆着肚子,抠那两排黄黄的大板牙。

        郭宣冷冷地说:“我要我的任务币。”

        “你果然来了。”黑猩猩笑嘻嘻地扔过一枚暗红色圆盘,说:“我就猜到你会来的,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

        “目前赔率怎么样?”郭宣问。

        “不错,相当不错。”黑猩猩说,“押你的人很多,说实话,我在这儿干这么多年了,像你这样有天分的小家伙,我只见过两个。”

        “另一个是他?”郭宣追问道。

        “还能是谁呢。”黑猩猩神秘地眨眨眼睛。

        我们拿了任务币往前走,我忍不住偷偷在脑子里问:“他?谁是他?”

        “运气好的话,我们今晚就能见到了。”郭宣回答。尽管外表很冷静,我却能依稀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开始加速了。

        我们沿着过道一直走,穿过一排排射击和赛车的游戏机,许多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贼亮亮的眼睛向这边扫射过来,这目光我再熟悉不过——许多年前,当我创下单币玩遍一条街的记录时,也是这样接受其他小孩的注视的。这时候我逐渐开始明白,郭宣前一段时间都在偷搞什么了。

        我们来到最尽头的角落里,一块圆形的透明板子漂浮在半空中,上面依稀有许多各种颜色的复杂符号,随着快节奏的音乐一圈一圈闪着光,非常绚丽也非常高科技,郭宣说:“就是这个。”

        “什么?哪个?”我有点慌张。

        “跳舞机。”他回答,“当然是改良过的,这些不同的符号代表不同动作指示,手脚,或者说前后腿,还有头和尾巴,有些要踏中相应符号,有些需要在空中做出指定动作,其余就跟你玩过的差不多,按正确率累计分数通关。”

        “不是吧。”我有点傻了,“从来没听说这种玩法,这么变态啊。”

        “是不容易。”他说,“我在其他地方也没见过,大概是那家伙自己写的程序。”

        “谁?又是那个他?你一次说清楚行不行。”

        “是,是他,这么说吧,他建立了这个站点,他亲手设计了这里的一切,他搞了这场游戏大赛,而我的目标就是在这场比赛中突破所有纪录。这个跳舞机是最后一个挑战任务,也是我唯一没破纪录的一个,所以才需要你帮我。”

        “帮你,怎么帮?”

        “很简单,你只负责两条后腿和尾巴,这三个点是专门踏拍子的,没有太复杂的动作,其他交给我。”他说,“注意力集中,不要被其他符号干扰,这是你的强项。”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郭宣这是要作弊。

        以前我跟兄弟们玩一些拼速度和反应力的游戏时也用过这一招,一个负责基本操作,一个负责切换和攻击,这就跟左手画方右手画圆的道理一样,一个人搞不定的,两个人就简单得很,只是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玩跳舞机这么超现实的战术,我还从来没想过。

        “能行么。”我有点底气不足,郭宣说,“当然能行,我们先从一级开始,你熟悉一下。”

        他潇洒地扔出手中那枚游戏币,叮地一声掉进透明舞台正中的圆形缺口中,舞台发出华丽的光芒,随着开场音乐缓缓降落下来。

        “现在你可以控制两条腿了。”郭宣说,“跳上去试试看。”

        果然,后半身开始有知觉了,或者说我的全部感觉都集中在了后半身。我颤巍巍地伸直腿,用一种很难看的姿势跳了上去。

        音乐响起,舞台缓缓升空,彩色符号像漫天花雨一样从头顶上方落下来,速度快得吓人。

        “这真的是一级么!”我大叫着,后腿顿时有点发软,郭宣说:“不要想了,看准你自己的符号,开始。”

        我们共同控制着一个身子,像双人舞狮那样歪歪扭扭地跳了起来。

        虚拟游戏因为摆脱了手指操纵键盘和摇杆的限制,只靠思维讯号就可以直接控制角色完成动作,其速度和复杂程度往往比真实中高出许多倍,你可以像魂斗罗那样在空中随意翻跟头,也可以像街霸一样打出各种华丽的组合招数,真正可以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然而这其中也有许多微妙的地方,真正操作起来你才会发现,其实“想”比“做”反而更需要技巧,比如说,想象自己有一条尾巴,一跳灵活的,可以像手指那样精确控制的尾巴。

        眼下我正试着把自己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两条后腿和一条尾巴上,这三部分的指示符号颜色分别是红,蓝和紫,正像郭宣告诉我的那样,这三种符号是基本节拍,出现频率比较固定,也不太需要什么特别技巧,郭宣负责的头和前腿就不一样了,实际上我根本没弄明白他那些符号到底代表什么动作,只感觉到上半身一会儿旋转,一会儿腾空,几乎要从腰部断成两截一样。

        一局结束后,我们竟然拿到了97.8分,这基本上是我一个人玩这类游戏的最高分了。

        “怎么样?”我偷偷问郭宣。

        “还可以吧。”他回答,“之前我这一关的纪录都是满分。”

        我仔细看了一下纪录,果然错误都是出在我这边,不禁有点沮丧,他似乎察觉到了,又说一句:“不要紧,这个游戏越到后面才越关键,记着,集中注意力。”

        第二关开始了,音乐节奏明显比刚才快了很多,我们两个又疯狂地跳了起来,还好虚拟世界中没有体力限制,不然以这种变态的玩法,几个人加起来也早累趴下了。

        随着一关又一关挑战晋级,我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好像变成了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既相互协作,又互不干扰,仿佛心意相通已无隔阂。旁边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双双蓝的绿的红的动物眼睛闪着光芒,突然间,我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刺过来,热辣辣却又冷冰冰,落在身上的一瞬间竟像被什么东西扎到。

        一双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眼睛。

        我不能确定到底是谁最先注意到了那目光,我,还是郭宣,但我们共同打了一个寒颤,一半是我的紧张,一半是他的兴奋。

        “加油。”郭宣说,“最后一关了。”

        最后一关的变态得实在很有创意,各种高科技含量动作层出不穷,我几乎是用两条腿和一条尾巴踩出了一套凌波微步,郭宣就更彪悍了,没有做错一个动作,下面的叫好声不绝于耳,其间也夹杂许多“我靠”一类带有赞叹性质的不文明词语。音乐停止后,我们紧张地盯着半空中,各种积分和技术统计从空中落下,然后突然像七彩烟花一样爆炸散开。

        “gratulations!”一个激动的电子声响起,“You''re  the  No.1!”

        欢呼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郭宣却依旧很冷静,站在那里扫视着下面的人群,像是在等待什么。那只穿红马甲的猩猩腆着肚子走过来,一张丑脸上笑得满是皱纹,说:“很好,小家伙,你果然做到了。”

        “那么,我是这次的冠军了?”郭宣问。

        “当然,当然,除非没有其他人超过你的纪录。”黑猩猩回答。

        “我想不会有了。”郭宣倨傲地说,“把奖金给我吧,六百万。”

        “六百万?!”我吓了一跳,以前我在网上卖一个游戏装备最多几千,六百万,无数盘辣子鸡丁像银河系中的星辰一样在脑海中盘旋。

        黑猩猩仍不慌不忙地抠着大板牙,说:“那当然,可我得先确认一下。”

        他转头向着人群中喊一句:“还有人要挑战吗?”

        声音从静悄悄的大厅里穿过,几秒之后,仿佛摩西劈开红海似的,人群突然自动向两边分开,从中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小巧玲珑的绿色身子,大而圆的脑袋,脑袋上长满白色绒毛,一双黑漆漆,深不见底的巨大眼睛看过来,像懵懂无知的孩童,又像饱经沧桑的老人。

        “长……长江七号……”我呆住了,面前这个形象实在太经典了。

        “你好,挑战者。”那小东西对我们说,嘴角挂着一丝顽皮的微笑。

        “你终于出现了。”郭宣不动声色地说。

        “当然,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破我的纪录。”长江七号说,“就让我陪你玩一局吧,谁赢了谁就是冠军。”

        “求之不得。”郭宣回答。

        另一块舞台也升了起来,七仔轻盈地跳上去,音乐前奏响起,我开始紧张了,六百万哪,就这么一局游戏!

        “冷静点。”郭宣暗暗对我说,“别搞砸了。”

        “说得容易!”我在内心深处嘶喊。七彩符号从天而降,如果之前像漫天花雨的话,现在根本就是电,就是光,是飞翔的子弹,那无论如何不是人类所能捕捉的速度。我们疯狂地跳了起来,像赤脚踩着烧红的铁板,不,比那还要快,世界在翻滚,在旋转,像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我觉得我要吐了。

        一曲结束,我晕头转向地向上望,各种统计数据落下来,有点惨,但比我想象中要好一些,我又看了看旁边七仔的数据,他是满分!

        “可惜,你差一点就做到了。”他向我们这边说一句,嘴角依然挂着那丝顽皮的微笑,然后优美地跳下舞台,一转眼就不见了。

        “怎么可能……”我呆立在那里,巨大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辛辛苦苦奋战了一晚上,居然这么轻易就输了。

        郭宣轻描淡写地说:“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我能感到,他心里也同样有一丝被打败后的沮丧。

        他重新控制了整个身体,从舞台上跳下去,围观人群用混合着崇敬和遗憾的眼神看着他,黑猩猩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地说:“别灰心,小家伙。”

        “运气不好。”郭宣耸耸肩,他拿出那枚暗红色的游戏币扔过去,大猩猩接住了,又扔回来,说:“留给你做个纪念吧,或许会带来好运气。”说完仍旧是故作神秘地挤挤眼睛,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了。

        郭宣握着游戏币,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哈,原来如此。”他笑了一声,声音中隐隐有一丝自嘲,然后便像柴郡猫(1)那样神秘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虚拟的笑容留在虚拟的空气中渐渐散去。

        注:柴郡猫,《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经典童话形象,当他消失后,笑容还留在空中。

        

三  大盗无形



        回到现实中已经是深夜了,宿舍里一片漆黑,我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浑身酸痛,像真打了一夜游戏那样累。郭宣却生龙活虎地跳下床,在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然后坐在桌子前,掏出他的记事本输入着什么。

        许久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事到如今,你总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郭宣坐在椅子里,像模像样地叼着他心爱的陶土烟斗,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身:“这得从头说起。”

        “我在听。”我说。

        “首先,你得知道盗圣白玉汤这个人。”他举起手中的记事本念道,“网络盗贼,危险程度D+,缉拿难度S,跟我们的老朋友莫里亚蒂教授不同,这家伙从不杀人,只偷东西,却比历史上所有著名的大盗加在一起还要难搞,亚森罗平,怪盗基德,楚留香,他继承了那些家伙的智慧和光荣传统,是我现阶段最想抓的一个。”

        “网络盗贼?”我有点茫然,“偷什么的,网络资料么?那不就是黑客?”

        “当然不一样。”郭宣说,“网络盗贼并不是只在网上活动,他们擅长运用网络来实现各种复杂的盗窃活动,也就是高科技犯罪,散布伪造信息,误导警方,攻击银行和赌场的警戒系统,入侵通讯系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而白玉汤是其中当之无愧的No.1。这家伙非常聪明也非常自负,跟他的许多前辈一样,每次行动前会发布一则消息通知警方,但最终总能得手。他曾只身潜入国际银行的管理中心,用自制的软件直接从主控电脑上划走了二十亿,然后又以个人名义捐给了国际医药组织,还有一次,他只是篡改了一次天气预报,就成功制造了大规模混乱,并趁此机会从皇家博物馆中偷走了价值连城的美术品,然而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游戏,他像个玩上瘾的孩子一样,不断发明新的玩法,警方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郭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默默注视着手中的烟斗,我也不声不响地坐在旁边等着。

        “相比之下,他在网络上的活动更惊人。”郭宣接着说,“记得上次你丢钱包的事吧,我带你去的那个站点,盗亦有道。这个时代里贼偷了东西,有现金,但更多的是各种证件,银行卡和其他不能直接兑换成钱的东西,他们就在这种站点上和失主联系,要求他们用金钱赎买,对双方都有好处,这种交易方式,连同整个非常完善的网络平台,都是白玉汤这个家伙搞出来的,除此以外,那些散布在各个城市中的盗贼们还通过这些站点学习,升级,交流讯息,通过一套非常严密的管理系统,这些盗贼中的佼佼者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网上盗贼王国,而盗圣白玉汤就是他们共同的头目。”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难道就是你说的那个‘他’?”

        “不错,在这些站点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只是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最多也只是虚拟形象而已,就像今晚我们见到的。”

        “那个七仔?”我愣了一下,“他就是白玉汤?”

        “当然,你也看到了,这家伙不是一般人。”郭宣说,“我去参加这个比赛,就是为了引他出来,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那么快。”

        “你说他玩游戏的速度?”我问。

        “别忘了,虚拟游戏多半靠的是反应和判断速度,还有精确控制意念的能力,这正是一个优秀盗贼所必需具有的素质。这个人在MUD里简直像神一样,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可他为什么要设立这个比赛呢?”

        “为了等人出来挑战他。”郭宣说,“其实自从上一次的皇家博物馆一案后,这家伙已经一年多没出现了,没猜错的话,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在筹备新的作案计划,但这个计划只靠一个人无法完成,所以他设立了这么一个比赛,想找一个跟他一样敏捷的拍档,这对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去参加这个比赛,是为了找机会接近他?”我问。

        “当然。”郭宣说,“不然难道是为了钱么,那六百万的悬赏不过是个诱饵,他知道没人能在游戏中打败他。”

        “早说啊。”我有些懊恼地说,“害我那么紧张。”

        “我跟你一样被耍了。”郭宣哼了一声,“其实真正重要的信息早就被编写在那枚游戏币里了,我竟然没想到。”

        “游戏币?”

        “不错,只要能解开里面的密码,就能在网络中找到他,他在考验我,也是试探,这家伙。”

        “接下来怎么办呢?”我问。

        “一步一步慢慢来。”郭宣说,“我把游戏币留在网警中心了,等他们想办法捣腾吧,别着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呢。”

        那一夜之后,郭宣又回到他繁忙而不规律的生活中,每次看到他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圈里却射出愈发精悍的光芒,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听见类似那跳舞机上的音乐旋律就会莫名紧张,两条腿不由自主打哆嗦。

        过了两天,事情似乎终于有点眉目了,那天傍晚我正在食堂吃饭,郭宣跑来找我,第一句话就是:“今晚行动。”

        我吓了一跳,嘴里的包子馅喷了出来。

        郭宣竟然一点不介意,拍拍我的肩说:“别吃了,来,跟我回宿舍,这次可是真正让你发挥作用的时候。”

        我们走在路上,他便迫不及待地讲了起来:

        “挑战状今天早上就发出来了,震倒一大片,好家伙,白玉汤这次的目标竟然是潘多拉之盒!”

        “什么盒?”我有点茫然。

        “一个魔盒,一个虚拟世界中的神奇领域,据说是世界顶尖代码高手设计的,任何信息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里面有无数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可怕玩意儿,最危险的病毒,最绝密的资料,小到重要国家元首的绯闻照片,大到足以毁灭人类的各种科技发明,世界大战计划,核武器操作系统,生化武器,基因改造,统统被扔进去,就像扔进另一个空间中,再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这也是设计者的目的,像古希腊神话中的魔盒那样,把所有的罪恶永远封禁起来。”

        “你是说,它只存在于虚拟世界中?”我问。

        “是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的位置,就算知道,也没法把里面的信息取出来,连魔盒设计者自己也做不到。”

        “可是白玉汤却要偷这个盒子?”

        “与其说是偷,不如说是自我挑战,我早说了,这家伙瘾很大。”郭宣说,“他就像过去那些表演逃生技术的魔术师一样,不断为自己设立更高的目标,并且表演给所有人看,从潘多拉之盒里偷东西,就像从克莱茵瓶里逃生一样(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才偏要去做。”

        我听得晕头转向,郭宣回到宿舍,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画了个细长的漏斗状的图形,对我说:“潘多拉之盒的构造其实一点也不像个盒子,它是一个非常诡异的四维时空结构,为方便理解,你可以把它想象成这么一个漏斗状的漩涡,掉进漏斗口的东西就会向着深处滑进去,越到深处坡度越陡,下滑的速度也越快,它是没有底的,也就是说,永远不存在一个所谓的尽头,正是这种独特的结构导致了它有进无出的特点。”

        “像个无底洞?”

        “像黑洞,它甚至具有与黑洞相似的时空变形效应,越往深处滑,时间会变得越慢,至于究竟慢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也许真像神话中那样,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怪模怪样的图形,说:“那可真是太刺激了。”

        “当然,不刺激怎么值得他费这么大功夫呢。白玉汤筹备这个计划很久了,他其实是个很小心的家伙,之前已经想了许多种方案出来,我的出现让他非常高兴,这样他就可以选择最简单也最安全的那种。”

        “什么方案?”

        “他需要一个拍档,在他进到漩涡深处后,能把他连同偷到的东西一起拉出来,像汤姆?克鲁斯在《谍中谍》里那样。他为此专门编写了一种特殊的代码,像一根很韧的弦,可以承受非常强的张力。”

        “能行么?”

        “这只是基本原理,实际操作起来当然复杂得多,高维空间非常危险,我看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个疯子。”

        我隐隐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说:“你真的要跟他一起去?”

        “不是我,是你。”郭宣说,“你跟他一起去,我要领着人在外面抓他。”

        “我?不是吧!”我跳起来,郭宣耐心地坐在对面,神情坚定而略带狡黠,我早该想到,如果不是为了忽悠我去西天取经,何必费这么大周折给我解释西天是什么呢?

        “在潘多拉之盒附近,时间的流逝也会变慢,这是抓他的大好机会。”郭宣说,“以前网警也试图在网上定位他的真实位置,但他太快了,每次我们还没来得及出动就跑了。这次你的任务就是在魔盒入口处耗住他,尽可能拖延时间,别让他下去,一旦我们扣留住他的身体,任凭他在网上有再大神通也使不出来。”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如果我也掉进去怎么办呢?”

        “你不能掉进去。”郭宣严肃地说,“记住这一点,牢牢记住,不管受到任何暗示和引诱,你都不能下去,这可是生死攸关的。”

        当天夜里我和郭宣就出发了,先来到网警中心,白大褂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想不到你真的来了。”她对我说,没错,这次是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她的表情依然非常严肃,甚至是凝重。

        “没什么,应该的。”我点点头说,“我是郭宣的助手嘛。”

        她看着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勇敢。”

        我被她看得几乎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准备出发吧。”郭宣说,“先给他喷‘膜’。”

        白大褂点点头,指着旁边一张床对我说:“躺上来吧。”

        这次我很自觉地躺好,闭上眼睛,依稀有什么声音咝咝作响,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别人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你又对我做了什么?”我低头看着自己,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团淡淡的灰色影子。

        “一层伪装数据。”郭宣说,“这样谁也看不到你的真面目,我一直是这样和白玉汤见面的,有了这层膜,他会把你当成我。”

        我说:“那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每次都不一样,但他会主动来找你的。”郭宣边说边掏出那枚红色游戏币塞给我,说,“拿着这个,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代号‘灰影’,是一个经验丰富头脑冷静的网络盗贼,还有,你最喜欢的歌星是小甜甜布莱尼。”

        “你怎么知道?”我惊喜地问。

        “我也是随便说的。”郭宣耸耸肩,说,“走吧,从旁边这扇门出去,我们会直接把你送到接头地点。”

        我出了门,外面是一座废弃的大楼,很像我们学校里那座,笼罩在夜幕中阴森森的,有几分寂静,又有几分恐怖。我不禁想起上次跟郭宣办的那桩案子,就在这里,那可是人命案哪,身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哆哆嗦嗦地沿着墙根飘过来飘过去,像一团真正的影子,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还是那么准时。”

        一件黑色的丝绒斗篷静静地立在我身后,我赶紧说:“你还是那么英俊。”

        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哪像郭宣平时说话的方式。

        斗篷里传来一声轻笑,白玉汤径自从我身边走过,不,是飘过,我这才发现斗篷竟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衬里是暗红色的,夜幕中看起来像凝固的血块。

        “你的游戏币呢?”他的声音从斗篷里飘出来,我忙掏出来,说:“在这里。”

        “拿好。”他一边从斗篷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红圆片,一边说,“这是唯一能把我们联系起来的东西,没有它我们就完了。”

        他说的大概就是郭宣提到的“弦”,我虽然一点也不明白,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跟在他后面飘进大楼里。

        我们进了一间破旧的电梯,灯光幽暗,在头顶上方一闪一闪,电梯缓缓上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你今天很安静啊。”白玉汤对我说,“是不是紧张了。”

        我尽量模仿郭宣的语气,说:“不,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他问。

        “很多事。”我开始硬着头皮装深沉,白玉汤笑了一声,说:“你害怕了。”

        “难道你不怕么?”我说。

        “我?我怎么会害怕。我是盗圣,从来没有失败过。”

        这家伙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像一个人,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电梯还在咯吱咯吱,我开始觉得有点奇怪,这楼明明没有多高,却走了很久,正在这时,电梯却猛地一跳,停住了。

        “到了?”我有点愣愣地问。

        “到了。”白玉汤回答。

        门向两边滑开,我向外望去,看见一片虚空。

        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时间和空间,只是完全的一片空旷,在那无边无际的空旷里,飘浮着潘多拉之盒。我无法形容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它就像周围的虚空一样没有具体的形状和概念,你认为它是一个盒子,它就是盒子,你认为它是一个漩涡,就是一个漩涡,你认为是无穷无尽的深渊,它就是深渊。

        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诡异的情景,我和白玉汤,两个无形的盗贼,在一片无形的虚空里,想要从一个无形的盒子里偷无形的东西,无论是老子还是赫尔墨斯,看到了都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就是这里了。”白玉汤在我旁边叹了一口气,他的口气是迷醉的,有一点淡淡的忧伤和喜悦,像一个小孩子,趴在橱窗上看着他朝思暮想的玩具。下一刻,他就要动手砸开玻璃把它拿出来了。

        我想起我的任务,赶紧开口说:“你这就要动手了?不再准备准备?”

        “我已经准备很久了,就是为了这一刻。”他轻声说,“做完了这件事,我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盗贼。”

        “可是这样很危险啊。”我说。

        “危险算什么。”他轻轻哼一声,“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人能阻止我,警劲随手拿了个东西是个西红柿,右手提了玻璃水壶便向阳台走去,哗啦哗啦地摇晃着玻璃水壶。附近的花鸟市场有塑料的喷水察不行,潘多拉之盒不行,就算上帝也不行。”

        这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就像郭宣,只是更自负,更走火入魔,他们都是为了实现目标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可你究竟想要偷什么呢?”我问,“盒子里那么多东西。”

        “我只要一样,希望。”他说。

        “什么东西?”

        “你知道那个传说吧,潘多拉打开了魔盒,所有的罪恶,疾病,苦难,坏的东西都飞了出去,只剩下希望,被关在里面永远不见天日。”他一边说一边望向我,那空荡荡的斗篷兜帽里竟隐约浮现出一个笑容,“我要把它偷到手。”

        他的话和郭宣说的一样让我听不懂。

        我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电梯口,跪在那里向下望,像是随时都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糟糕,糟糕,得找点什么话跟他说,我正绞尽脑汁想着,他却突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

        “我靠,里面还真是什么都有啊。”他压低嗓子,像在喃喃自语,“那是什么?  **  ?小甜甜布莱尼!”

        “哪里哪里?”我连忙凑上去探头看,下面是一片漆黑,依稀有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星云一样在里面盘旋。突然间屁股后面一阵钝痛,像是有人狠狠踹了我一脚,我眼前一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就向下一头栽了进去。

        注:克莱茵瓶是拓扑学中一种奇特的空间结构,它像三维的梅比乌斯圈一样,只有一个面,里面就是外面,外面就是里面,科幻小说《魔术师之死》中描述了一位试图表演从克莱茵瓶中逃生,却永远困在“里面”和“外面”之间的魔术师的悲惨故事。

        

四  潘多拉之盒



        我在虚空里坠落,无穷无尽地坠落。心里最初是惊慌,然后是愤怒,愤怒之后是后悔和绝望。我不知道白玉汤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让我替他下去走这道鬼门关,也许他发现了我是个冒牌货,要杀我灭口。郭宣呢,郭宣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想到郭宣,我心里喜忧参半,如果当初我没有答应他来,此刻掉下去的会不会是他呢,不,郭宣才没有我这么二呢。各种各样的念头在脑袋里乱哄哄地盘旋,最后汇聚成一句漆黑沉重的话,反反复复:奶奶的,老子这下算是完了!我飘啊飘,没有起始,没有终结,没有上下左右,没有速度感和方向感,甚至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一团团光芒从我旁边飘过,有的杂乱无章,有的似乎能看出模糊的轮廓,那都是各种各样的代码,想到里面有最可怕的病毒,我不禁有点害怕,小心地从旁边躲开。突然间,一团白色的影子蹦跳着跑过来,是一只穿着马甲,用两条腿跑步的兔子。

        “哎呀,迟到了,迟到了。”它一边喊叫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怀表来看。

        我疑惑地盯着它看,它也停下来,紧紧盯着我,然后继续向前跑,跑了一会儿,它回头看我不理它,又跑回来了。

        “喂,新来的。”兔子开口向我说话了,“你为什么不跟着我。”

        我思考了很久,谨慎地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有没有搞错。”它愤怒地跳了起来,“你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看见一只用两条腿跑步的兔子,戴着一只怀表,还会说话,为什么不跟着跑?!你还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兔子被我搞得有些沮丧,长耳朵耷拉下来。“我是说,你应该跟着我,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

        “好吧,我跟着你。”我说,管他呢,反正这个世界已经够疯狂了。

        我跟在兔子后面,向前走了七步,然后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花园里,一切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描述的那样,耳边甚至传来优美的鸟叫声。

        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从树丛后向我走来,个子高挑,二十岁模样,长相非常俊美,让人想起各种网络小说中描述的风流侠客。“贵客到了。”他微笑着对我说,边说边轻轻摇着手里一把香气扑鼻的白色纸扇。

        我更加茫然了,问:“你是谁?”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他说,“不要着急,坐下,喝一杯茶,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他把手一伸,旁边立刻出现一套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上面还有各种茶点,简直就像一部古装电视剧。我疑惑地坐下,端起茶杯,琥珀色的茶汤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香味。

        “不会有毒吧?”我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潇洒地用扇子一拍掌心,在我旁边坐下,说:“假做真时真亦假,在这样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我想一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喝了一口,茶果然很香,比学校食堂用大桶泡出来的完全不是一个境界。

        “首先,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白衣男对我说,“之前你以为是盗圣白玉汤的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白玉汤。”

        “那他是谁?”我说。“她是我的妹妹白玉棠,我才是真正的白玉汤。”

        事到如今,我已经彻底麻木了,他说什么我都不奇怪,爱咋咋地吧。

        “这件事得从头讲起。”白衣男笑眯眯地说,“我们兄妹两个从小相依为命,父母遗弃了我们,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我照顾她长大,靠什么呢,只能靠偷,从一块面包开始偷起,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很有这方面的天分,我妹妹也是,我们两个天生就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们比别人都快。”

        他说着,手一挥从桌上把茶杯扫落,又几乎在同时间伸手接住放回桌上,连一滴水都没有溅出来。“人类感知时间的方式是很奇怪的。”他说,“别人眼中的一秒,对我来说大约相当于两秒半,也就是说,我比普通人快一倍还要多,对一个盗贼来说,这样的速度,意味着你可以偷到任何想偷的东西,却没人可以抓住你,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虚拟世界中,我都无往不胜。”

        我发现他说话的口气也很像郭宣。“可惜我的身体却比别人脆弱。”他长叹一口气接着说,“一种怪病困扰了我很多年,让我慢慢丧失知觉,丧失运动能力,也许上帝是公平的,给了我超乎寻常的速度,就注定要加倍收回去。大约在五年前,我彻底瘫痪了,一个比别人都快的灵魂,囚禁在一个动弹不得的牢笼里,多么痛苦,你能想象么?我放弃了那个身体,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网络上,变成了一个电子幽灵,在网络上我依然是最快的,这样很好,我开始培养我妹妹白玉棠作为我的接班人,把我所有的本事都教给她,我们一起合作,我负责网上,她负责真实世界中的行动,这才造就了那个真正的盗圣,那个永远不会失败的神话。”

        他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慢慢叹一口气继续说:“唯一能阻止我的只有这个盒子。我在潘多拉之盒面前失败了,因为我太自负,我不相信别人,以为只靠我一个人也能办得到,结果被困在这里。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那就是玉棠,我知道她会想办法把我弄出去的,她是个天才,跟我一样快,而且比我还要冷静。你知道你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么,这一切都是她设下的局,她假装成我,号称要来偷潘多拉之盒,她设下游戏比赛,把你诱骗到这里,并且她改进了我设计的代码弦,也就是你带进来的那个,有了它我就可以离开这里,知道最妙的是什么吗?你的身体!你的身体也将归我支配,一个跟我一样灵活的身体,我可以在那个新的身体里生活下去,不会有人发现,简直是一件双雕,多么完美的计划。”

        我听着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堆,这家伙一个人被关在这里这么久,一定憋坏了。

        “可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的呢?”我问,“你不是一直呆在这里么?”

        “我不能出去,可是外面的信息可以进来啊。”他得意地说,“玉棠早就把她的计划送进来了,为了迎接你,我专门准备了这一切,这个花园,为你引路的兔子,还有这壶茶,放心,里面没有毒,只是普通的麻药,会让你动弹不得。”

        “麻药?”我愣了愣,站起来甩了甩胳膊,好像没什么感觉。

        白玉汤也愣住了,脸上流露出惊奇的神色。“难道你是不易受催眠的类型?这可太少见了。”他说,“不过没关系,就算没有麻药,我一样可以从你身上偷走任何东西,我可是盗圣啊。”

        这句话刚落地,我隐约觉得面前有道白光一闪,下一瞬间,白玉汤已经站在我面前,仿佛完全没动弹过似的,除了手中多了一枚暗红色的游戏币。

        “你看,就是这样子的。”他边说边继续摇晃着手中的纸扇。

        我怒吼一声向他扑过去,这些天各种遭遇像火油一般在胸膛里熊熊燃烧,连同第一次丢钱包,连同那该死的跳舞游戏,连同被人一脚踹下来,连同眼前这个笑起来贱兮兮的男人,奶奶的,什么盗圣,不就是个贼么,跟你拼了!

        可惜这一下并没有扑中,我跌倒在地,那家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要做无谓的抗争了,我不是说过么,我的速度是你的两倍多。”

        脑中一片晕眩,像是有一大团白雾在周围盘旋,我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酸软,原来那些麻药不是不起作用,只是我反应迟钝而已。

        雾散开后,我竟奇迹般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黑猫正站在我面前,深褐色眼珠炯炯有神,是郭宣!“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费力地抬起头,“难道你也被踢下来了?!”

        郭宣叹了一口气,看得出他很想骂人。“我当然是下来救你。”他说。

        “你是谁?”白玉汤警惕地问,郭宣转过身对他说:“盗圣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变成了人形,高瘦,鹰钩鼻,神情冷峻,是他在MUD里最爱用的经典形象,白玉汤轮廓优美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扭曲的表情。

        “福尔摩斯!”他压低声音喊道,“你是那个难缠的网警。”

        “不错。”郭宣说,“我们已经抓住了你妹妹,她现在处境很危险,你最好跟我们合作,不要耍花招。”

        “怎么可能?”白玉汤满脸不可置信,紧接着他笑起来,“你在使诈,没人能抓住她,就算有几十个人面对面围住,也不可能抓住她,她的速度是普通人的三倍,比我还快!”

        “是的,我们差一点就让她跑了,这是我的失误,我没有算到盗圣在现实中竟然跟在网上一样快。”郭宣说,“但是关键时刻她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

        “什么?”白玉汤跳起来。“她现在在医院,医生说她骨质疏松,运动神经也有萎缩的迹象,她似乎有跟你一样的病,只是因为年纪小,还没完全表现出来。”

        这个消息似乎彻底把白玉汤压垮了,他跌坐在椅子里,一只茶杯被碰翻在地摔得粉碎。

        “趁发现得早,也许还有救。”郭宣慢慢地说,“我跟她达成了协议,我下来,带你们两个一起出去,这次的事情就算扯平,怎么样,很优惠吧?”

        过了好久,白玉汤才带着满脸颓丧的神色慢慢抬起头,说:“也只能这样了。”他拿出那枚游戏币扔在地上,小小的圆盘像绕成一团的蛇一样展开,变成一条暗红色的带子,向天空中升起,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像一串大闸蟹一样被吊在下面,几乎只是一瞬间就回到了入口处,出乎我意料的是,拽着带子另一端的竟是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孩子。

        “天哪,你没事就好了。”她激动地捂着心口高喊一声,镜框后面的双眼还隐隐有泪光在闪动,我连忙说:“没事没事,别担心。”

        但紧接着,她一把抓住郭宣的肩膀仔细端详着,连声说:“我的大侦探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也不想想,下去出不来了可怎么办。”

        郭宣有些不好意思地挣开她的手,说:“这不是出来了么。”

        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白玉汤,又说一句:“我相信盗圣的技术。”

        回到网警中心,我给郭宣讲述了事情经过,他的样子非常疲惫。

        “这次真的很危险。”他说,“如果不是你代替我被骗下去,如果不是我们及时抓住白玉棠,如果不是她最终同意跟我们合作,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究竟你是怎么抓住她的呢?”我问。

        “靠网络追踪,锁定她的IP地址。”郭宣说,“她设了很多道屏障,不过我追了她这么久,已经很熟悉她的手法了,这点小把戏难不倒我,只是需要时间。她一直在原地等她哥哥上来,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我们围住了她住的地方,可到最后关头还是费了一番周折,那家伙从床上跳起来就跑,谁都拦不住,一下子就从窗口跳出去了。”

        “要不是那一下,还真抓不住她。”白大褂说,“那孩子有点怪怪的,摔断了腿却一声不吭。”

        “她不是小孩子了,按心理年龄来看,她要比同龄人早熟许多倍。”郭宣说,“我怀疑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被抓住以后,她立刻想到拿你的事来威胁我们,我们谈了各种条件,最终才制定了救你的计划。”

        “我早说过,你不该这么信任这家伙,要不是他那么轻易被骗下去,也就没有那么多事。”白大褂在一旁说,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我,不禁有些生气,这姑娘总是这么一副高傲的样子。

        郭宣摇摇头:“说到底,我们都被白玉棠骗了,这家伙将来会比她哥哥还可怕。”

        “可她不是没有几年了么?”白大褂说,“医生说,她这种病从发病到完全瘫痪,也就是四五年的事。”

        “如果你只剩几年的健康会怎么办?况且他们的四五年相当于别人的十几年,以这一对兄妹的性格,谁也难预料。我想,这不会是我和盗圣的最后一次交手。”

        “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呢?”我问。“我答应放了他们两个。”郭宣说,“这也是交换条件的一部分,否则她不肯交出弦代码。”

        “都是为了救你。”白大褂不屑地看我一眼,转头对郭宣说,“放虎归山啊,这两个人速度这么快,以后怕是再也抓不住了。”

        “以后我自然会想出其他办法的,不过是两个贼而已。”郭宣说,但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种忧郁的神情,我想他此刻心情一定很复杂,我也一样。

        

尾声



        生活又回到往日的节奏,只除了一件小小的花絮。

        有一天我回到宿舍,看到郭宣正坐在椅子里发呆,这本来再正常不过,但他的表情有一点点古怪,以我对他的了解,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怎么了?”我问。

        他默默抬头看了我一眼,拉开一旁的抽屉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发现锁在抽屉里的烟斗不见了,只剩下这个。”

        我凑过去一眼,是一个小小的七仔玩偶,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镶嵌在毛茸茸的脑袋上,嘴角挂着一丝顽皮的微笑。

        “门和窗户都是锁好的。”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说:“这家伙,不愧是盗圣。”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他说:“刚才我在路上,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女孩,十六七岁的样子,她还对我笑了一下。”

        “一定是她!”郭宣跳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说,“算了,反正追也追不上。”

        “原来白玉棠长那个样子啊。”我叹口气,“没想到那么漂亮,长大一定是个大美人。”

        郭宣撇我一眼,说:“你动心了?”

        “动心个头!她害我还不够么。”我说。

        郭宣握着手里那个小小玩偶,说一句:“反正你想追也追不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却突然觉得,他看那玩偶的眼神,跟他平时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

        原载于科幻世界2009年增刊·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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