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芽仔一直很苦恼,爸爸是湖南人,妈妈是四川人,自己在湖南土生土长,居然怕吃辣椒,看着哥姐弟妹一个赛一个地吃辣椒,还吃得有滋有味,自己心里别提多难受。有几回,哥哥偷偷地在芽仔的碗里放了辣椒,芽仔不知就里扒了一大口,结果吐了一桌子,赶紧跑到柴房,一头伸了水缸里,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妈知道是大哥捣的鬼,一把揪住他搧了几巴掌。
村里乡亲们常对丁芽仔笑,但是笑得怪里怪气的,还有人背后偷偷地议论他:“瞧!这小子,是个什么种?怕辣怕得要命。”
他真恨,恨别人,也恨自己。干完了农活,独自个打拳练武,出它一身臭汗,洗个澡,心情就轻松多了。
这天晚上,芽仔静静地躺在床上盘算:乡亲们都笑我,老这样下去不成啊,不如跟同村的老蒋到广东闯闯,少受这些人的鸟气。听说老蒋在广东一家鞋厂做了个头头,每月工资三千多块耶。老蒋这人还特痛快,谁要想去就跟他一块去,只要能进得去当个普通工,不偷工不躲懒,最少也有千把块,这比在家强多少倍呀!
这年春节刚到初六,丁芽仔和几个老乡跟了老蒋搭了几小时的汽车到长沙,接着坐上一晚的闷罐车来到广州,再乘两个多小时破车到东莞的那家台资鞋厂。说起来丁芽仔真够运气,唯独一个被录用,丁芽仔开心的几乎想大声唱,老蒋说芽仔你别高兴得太早,苦日子多着呢,你能不能熬得住还是个问题,别以为这千把块钱好挣,好好学着吧,你开始这三个月的工资够不够交罚款还不好说啊。
丁芽仔果然尝到了苦头:每天十几个小时几乎不停地在又热又闷的流水线上干,几次不小心把皮革掉在地上被拉长看见,一共被罚了两百多块。每天到了收工天都黑了,粗硬的饭菜三扒两扒吞下肚,胡乱冲个凉就蒙头大睡。
有一天中午,同组的老乡小光说帮丁芽仔打饭。芽仔心头一热,连忙道谢。下班后来到饭堂,挨着小光坐下,又谢了一句,端起饭盒就大大地扒了一口,不料“哇”地吐出来喷了一桌子,吓得小光忙问:“芽仔!怎么啦?”
“你、你加了辣椒?”
“是啊!饭堂一般不放辣椒,我和了自己的辣酱在你的饭菜里。怎么?你不能吃辣?……”
从此,丁芽仔怕吃辣慢慢地传遍了全厂,连四川人、贵州人、江西人、湖北人都取笑他,湖南老乡们更觉得丁芽仔落了他们的面子。这下丁芽仔又好像回到以前那个样子。他越想越窝气,在家被乡亲们取笑也罢,好不容易跑到广东来打工,不但被老乡笑,连其它省份的人也笑我,真他妈的比在家还倒霉!但转念一想,嗨!来都来了,管他呢!在这儿好歹能赚点钱。
一晃就是大半年,丁芽仔从生手混成了熟手,钱也挣得越来越多,挨罚也越来越少。虽然工友们有时会笑他怕辣,丁芽仔慢慢变油了,懒得和他们争。
这天星期天,难得厂不赶货,下午4点就下班。课长老蒋通知饭堂停了四个老乡连他的饭,叫大家赶紧冲凉。五点钟,老蒋、小光、志明、大牛、芽仔五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走出第一工业区,到第二工业区逛一逛久违的市场。今天许多厂不加班,市场、路边的打工族越聚越多。那些外来妹穿得就像百灵鸟一样,三个一簇,五个一群,站在路边,或坐在花基上,看得老蒋五个人目不暇接。
六点半,五个人买齐了日用品,进了一家“潇湘饭馆”,点了五六个菜、十支啤酒。大家正慢慢地等着上菜,老蒋先打开了话匣子。
“哎,听说这里的伟伟制帽厂出了大新闻。”
“大新闻?什么大新闻?”小光好奇地问。
“伟伟制帽厂前两天又丢了几张好皮子,全厂员工大搜身,再差点把全宿舍搜个底朝天,结果你们猜怎么样?”
“怎么样?!”四个人连忙问。
“嘿嘿!”老蒋呷了一口茶,“真的让保安给搜出了皮子。原来是两个裁皮的工人偷的,这两个家伙,你们猜猜什么下场?”
四人纷纷猜:罚款、拘留、打一顿。
“哼!罚款?拘留?真要是这样算他们拣了便宜。你们知道吧?伟伟制帽厂以前老是不见原料,调查来调查去都没个谱,真他妈邪门!台湾老板这下就发了大火,这次不来点狠的杀不住这股邪气。最后地毯式大搜查,抓到这两个打工仔一问,原来真的是惯偷,把偷了十几次原料,大部分都卖了。”
大牛急了:“老蒋,你快把人急死了,你还没说那两个小偷到底怎么修理?”
老蒋又呷了一口茶:“嘿嘿!怎么修理?有个四川的保安队长,外号叫‘峨嵋拳王’,把两个小偷揍得满地找牙、一身的血,这还不算,硬给他们挂个大牌子,写着‘我是惯偷我该死!’,找个绳子把他们连在一块捆了起来,在厂里子游行了大半天。”
丁芽仔读过点书,知道这种行为是侵犯人权,忙说:“那怎么行?这保安要吃官司。”
老蒋:“吃不吃官司我不知道,还有精彩的在后头。”
四人连忙问:“哦?!还有啥精彩?”
老蒋:“那个‘峨嵋拳王’犯了众怒,有十几个胆子大的工人实在看不过眼围了上来要打保安队长,其它那些个保安仔一看势头不对马上缩了乌龟头。嘿!这保安队长不愧是‘拳王’,愣是发了狠,一双拳头打倒十几个,你们说说,谁见过这种架式?全都他妈的吓成了呆鸟。”
小光问:“那、那个保安队长怎么样?抓了没有?”
老蒋叹了一口气:“嗨!不晓得哟!我就听了这么多。”
志明问:“老蒋,那制帽厂在哪儿,我们一路走过来怎么没看见?”
老蒋:“嗨!就在这一带,第二工业区大着呢。”
正说着,伙计上了饭菜。别人都狼吞虎咽地干起来,唯独丁芽仔举筷艰难,专喝闷酒。他盯着一盘盘带辣的菜,好多好大好香的肉哇!他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猴子骗猫的故事:猴子很狡猾,骗小猫快速抓出火中烤着的栗子,小猫抓出了栗子,手被烫伤了,猴子却把栗子独吞了。
“真他妈欺负人,明知道我不吃辣。”丁芽仔心里嘀咕。
小光在一旁瞅着芽仔那副难堪像,冷冷一笑:“唉——芽仔!埋单可得学广东人AA制啊,不吃白不吃。”
“你小子也太有种了,辣椒这么美味也不敢沾!”大牛高声挖苦。
“哎——大牛,你别吓着人家,怕吃辣椒,兴许胆子忒小,嘻嘻!是吧,芽仔?”志明阴阳怪气地嘻笑道。
“你们胡说什么?!”课长老蒋一拍桌子,大声喝道:“芽仔不爱吃就不爱吃——伙计,再来一盘红烧肉,不准放辣椒,记住啰!”
嘿!课长就是课长,到了外头,也是这般威风,连店伙计也要训一训。
丁芽仔感激地望了老蒋一眼,为他倒满了一杯啤酒说:“课长,来,我敬你一杯。”
老蒋接过酒:“来,大家一起干了!”五个人一饮而尽。
老蒋瞅着芽仔,叹了一句:“芽仔啊芽仔,你真是没口福哇,天下的美食,要少了辣椒,那就不叫美食啦——哎!怪谁呢?你天生就怕辣。”
一个小时后,整桌的酒菜被扫个净光,老蒋果然提出AA制,大伙儿都爽快地平摊了饭钱。
吃完饭,老蒋请大家看连场录像。第一场是武侠片,俊男美女在空中飞来飞去,眼花撩乱;第二场是成人片。丁芽仔第一次看成人片,又羞又好奇,他望了望左边,四个老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录像,丁芽仔想,他们怎么这么镇定?
录像放没多久,出现了男女主角的床上戏。丁芽仔看得脸红心跳、不敢喘气。忽然他觉右边有动静,原来右边邻座一个大块头男青年抓了旁边一个女孩胸部,女孩惊叫:“你干什么?!”
“哎呀!小丽,我不小心的。”“大块头”嘻皮笑脸地耍赖。
“我不认识你,我不叫小丽,你想耍流氓啊?”女孩骂他。
观众们都把视线转移到这场“现场直播”。
“哼!小丫头。”“大块头”吼道,“老子看了黄片抓你一下怎么啦?很正常嘛。你不也在看黄片嘛?够不够爽?不够爽老子让你来随便抓。”
女孩旁边的同伴拉了拉她的衣服叫她算了别争了。
“大块头”居然得寸进尺,右手拍了拍女孩的短裙外露出的大腿,女孩吓得混身发抖,哇地哭起来。
丁芽仔气得把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望了望左边,四个老乡毫无动静。老蒋连忙拉住芽仔的衣角低喝:“别惹事!你打不过他。”另三个也劝芽仔别动。
“那咱们五个人联手总能打得赢吧?”丁芽仔问。
四个人不吭声。
丁芽仔小声地朝着四个老乡说:“你们真有种。”说完,突然转身使出一招“小缠擒拿手”,左手抓住“大块头”的左手腕一扭,右手抓着“大块头”的臂膀一按,“大块头”猝不及防,脑袋“帮”地一下撞在前排的椅背上,痛得哇哇大叫。丁芽仔趁势猛踩“大块头”左腿膝盖窝,右手肘往对方的后脑勺一压。“大块头”左腿跪地,脖子被紧紧地挂在前排的椅背上动弹不得。“大块头”慌了,知道对方会功夫,连忙求饶:“大侠饶命!我不敢了!”在场的观众听见“大侠”两字,哄堂大笑。
丁芽仔把“大块头”押到录像室外,俯下身子悄悄耳语:“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大块头”慌忙应。
“老子就在伟伟制帽厂当保安队长,外号‘峨嵋拳王’。前两天车间不见几张皮,老子抓了小偷罚他们跪、罚他们挂牌子游街示众,还连打十几个人,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一身的血,你狗日的敢在大庭广众调戏妇女,是不是也想学他们那副王八样?!”
“不敢!不敢!”“大块头”吓得直抖。
“你就算带十几个兄弟老子也不怕。滚!”丁芽仔说完朝他屁股狠狠一脚,“大块头”摔了个“狗啃屎”,跌跌撞撞爬起来,往马路对面的福阳手袋厂飞跑,一边跑一边嚷嚷着报仇。
这时,录像室里的观众大概都猜到待会儿要打群架,纷纷走为上计,一下子走了一大半人。
大约十分钟左右,“大块头”领着几个弟兄,个个操着一根铁通赶到对面的录像室大吵大闹,叫老板开灯。
“大块头”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峨嵋拳王,你给老子出来,看看你的拳头硬,还是老子的铁棍硬——兄弟们,给我搜!”
这时录像室的观众全散了,“大块头”把里里外外搜个遍也找不到丁芽仔。
一个胖子同伙悄声问:“大哥,你记不记得峨嵋拳王长啥模样?”
“大块头”愣住了一下,说:“哼!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他在伟伟制帽厂当保安,兄弟们,这小子溜得快,咱们到伟伟制帽厂去!”
一群人又吵吵嚷嚷地出了录像厅,直奔伟伟制帽厂,好不容易快到厂门口时,“大块头”忽然站住了,大喊“他妈的!着道了!”大伙儿不明事理连问怎么回事。“大块头”对着他们咬牙大骂:“你们这帮饭桶!不动脑瓜子?那个‘峨嵋拳王’犯了案子还不得躲得远远的?还敢出来看什么录像?还敢回厂子呆?我操!再回去录像室找人!”
话音未落,只听见呜拉呜拉地一阵刺耳鸣声,两部车顶闪闪发光的白色中巴冲“大块头”他们驶来。
“有警察!有警察!快跑哇!快扔掉家伙!扔掉家伙!”“大块头”边喊边跑,和一班弟兄吓得如鸟兽散。原来,是录像室的老板一见“大块头”要闹事,叫人偷偷跑到街上打110,警车很快赶到,一群警察把“大块头”和几个弟兄全部押上了车。
“阿SIR,警察大哥!我们冤枉!我们被‘峨嵋拳王’殴打呀!”“大块头”在警车里装出一脸委屈相。
一名高大粗壮的警员忽然狠狠地打了“大块头”一巴掌,打得“大块头”金星乱冒、嗷嗷直叫。
“嘿嘿!又是你这个大话王,你小子活得不耐烦啦?色胆包天调戏妇女,带着家伙想打群架,现在居然连警察你也敢骗?什么‘峨嵋拳王’?今天上午就被我们抓了。”
……
这时,丁芽仔早已回到第一工业区的鞋材厂,美美地躺在床上,心里一直在得意地偷笑:那个“大块头”跑过马路对面肯定是搬救兵,我不坐车溜掉还等死啊?我用四川话骗他说在我是什么伟伟制帽厂的保安队长,还说什么“峨嵋拳王”,让他去瞎找吧。刚才光线暗,他又被我反扭着手,根本看不清我的样子,就算以后碰了面也认不出我。至于咱这四个老乡嘛,没人知道我心虚,因为把“大块头”赶走后,我推说扫了兴不想再看录像,干脆回厂算了。可能是老蒋他们也怕惹麻烦,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赶紧搭中巴走人。好在我跟“大块头”说话时很小声,旁边人都听不见,嘿嘿!
果然,老乡都不知芽仔当晚是心虚溜得快。但从那天起,很少有人取笑丁芽仔怕吃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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