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跨进了街边储蓄所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了“高跛子”那让人永世难忘的背影。想退出来，可是老伴儿躺在医院里在等钱用呢，只好硬着头皮站在一边等。

        “你就是高武斗？你个狗日的！”

        柜台里面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宛如晴空中的一声霹雳。老徐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女营业员像一头咆哮着的河东狮，站在柜台里横眉立目，满面通红。“高跛子”生怕营业员的唾沫喷到脸上，一面忙说是，是，一面忙瘸着天生的跛脚，后退了两步，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缩在柜台外，不敢吱声儿。

        从前，自己也许就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吧，老徐想。老徐仿佛又站在了土台上，低头面对台下数以千计的人群和眼前这个有点猥琐的背影，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我是顽固不化的徐九经”的大黑板。老徐又有点迷迷糊糊昏昏晕晕了。

        滚！女人又是一声吼。接着从柜台里面飞出一样东西，“嗖”地一声掉在老徐脚下的地上，老徐心中一惊，定神看去，是一本被揉成了团的存折。

        老徐在往事中清醒过来，心里先幽了一默：又该我发言了，就长长地哼了一声，顿了一顿之后开口道：裁缝打架，（针）干哪。同志，这可是八十年代了，‘五讲四美’，懂不？对顾客这样，行不？

        听到老徐不紧不慢、有意逗笑的、熟悉的声音，高武斗知道自己逢上谁了，心想：今天算是倒大霉了，出了一趟门，撞上了两个鬼！于是头也不敢抬，弯腰捡了存折，拖着跛足，飞也似地窜向大门口。老徐见了，一声断喝：站着，回来！

        高武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斜着肩楞站在原地。老徐夺过拽在跛子手里的存折，走近窗口，笑着对里面说：同志，取钱。

        是你，还是他？

        他取，我等一下也要取。

        你取行，他取不行。

        怎么着，那大的脾气，午饭吃的生米不成？

        他是造反派的总司令，见了老干部就斗，害苦了多少人！听我妈讲，我爸也挨了他的打。

        白露寒露，两（露）子事，可不准公报私仇。知道你们搞储蓄的原则吧，存款自愿，取款自由。

        你是谁，你说不准就不准？

        我姓徐，县委书记徐九经！

        ……

        好，这样才对。存款自愿，取款自由，存款自愿，取款自由嘛。

        高武斗知道自己的钱到手了，转身“噗嗵”一下就跪了下去。双手合揖，鸡啄米一般不住地磕头，口里念念有词：

        徐书记，您可是个好官，大好人哪。我高跛子对不住您，是我叫人拧断了您的胳膊，让您戴高帽子游行，我让您交待问题，您总是对台下讲笑话，群众就笑，批斗会开不下去了，我就吐口水您脸上。我让人把您全家赶到破庙里住，不让人卖菜、卖煤给您家，是我把您爱人逼成了神经，您爱人病好些了吧，听人说，您爱人在怀孕时服了忌药，您女儿生下来又疯又傻，都是我害的呀。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老徐泪往心里流，却挥一挥手：去吧，那是另一个时代的事，好好工作，有人要瞎整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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