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爷不是外人,是我的本家。算起来,我是他未出五服的堂孙。这号不是别人起的,而是子女叫的,当属家丑了。
民国七年的一天,忽见鼠队衔尾,犬窜鸡飞,景象甚是异常。俄而有声如雷,隐隐东来。未几,山晃地旋,天崩土裂,如儿号啼,喧声沸天。有一妇女,急抱襁褓中的婴孩夺门而出。待到地平山稳,万物归宁后,那母亲往怀里一看,便骇然大哭,狠狠地将怀中之物撂在地上。原来她方才抱了个枕头。家人闻知,也顾不了许多,老老少少,七手八脚,于那断椽残墙中寻了好久,才发现有个婴孩安卧在檩头底下。呼吸尚均匀,手脚亦未伤着,兀自酣然入梦。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某一时,这个婴孩便成了我的堂爷爷——懒爷。
儿子学着叫妈的时候,懒爷讪笑着说:“狗狗,叫大大!”
“死过去,懒贼。大没挣下哩!”女人没好脸势地说。
懒爷张了张口,狠狠地“哼”了一声。
儿女大了一些,家里什么都叫不出口,在外便常称他为“我们屋里的懒爷”。所以我也不避冒犯尊长的讳,亦随人称之为“懒爷”。
懒爷视儿女为身外之物。有一次,似乎来了点父亲的心潮,抱了儿子荡出门外,碰到一个赌场,便把儿子搡在了墙角。吆三喝四了一阵,输了个精光,于是怏怏而回。待到家里一问,才觉得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懒爷的母亲说他时,他却嘟囔着说:“你也忘过我一回哩!”
懒爷做过小买卖,但就那一回。一次,堂奶奶烙了些烧饼叫他去赶山场,家里急了半夜,方见他回来。一进屋,就大骂堂奶奶:“母猪精,看你给我缝的兜。”说着,手便从兜缝里戳了出来。他叹气说卖的钱从兜里溜了,半夜上没找着才回来。后来又有人说,他把钱都赌光了,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
懒爷能干些什么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背不能驮,笔不能文,真真是天下比无用者还无用的人。譬如叫他挖地,脚下的劲比手上用得还多,准保挖过的比未挖过的坚实;叫他挑麦捆,肯定未到场就比连枷打的还干净。
凡他干的事,都要受到别人的奚落,于是懒爷什么都不干。他只看着世人都在穷忙、瞎忙。他根本没有什么祈求,即使吃穿,他也很少想。只要地里能长粮食,能开棉花,家里人有的,他也就十二分地不缺。
“我们屋里的懒爷——”
家里人常常这样无可奈何地说。
他年轻时节,常在虎口夺食的季节里也“油缸倒了脚步不乱”。其时,上有老,下有小,农活常常是母亲和女人的——他的父亲也比他勤快不了多少,或者母亲和女人平素给人家纺线织布,收种时再央别人。
懒爷倒干过一件令人眼红的事。在本事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懒爷终于攒够了三十元钱,托人从城里的一个干部处买了块上海表。虽然是旧的,但钟点倒走得正常。懒爷买了条皮带链,然后小心翼翼地拴在大胳膊上。一次,懒爷的儿子外出,向懒爷借用,他说:“这表不准,会误你的。”
于是,懒爷家里再没人提表的事。
懒爷每次看钟点,总是背了人,袖管一抹再抹,用手护着,然后眯眼细细端详上一阵。队里上工时,起初人们以为他在为胳膊搔痒,有难于见人的什么病,待人们发现了秘密后,都着实吃惊不小。
“嗬!懒爷有表!”
“懒爷有表”使所有的队员都目瞪口呆,队长尤其吃惊得厉害。
“只有公家干部才戴表,没想到,这懒爷——”
于是,这议论象潮一样掀起了。
生产队的时间由队长一人管着,不几天,队长笑着说:“懒爷,表我戴两天试试?”
“嘿——嘿——这是个耍子的。”懒爷忙按着大胳膊说。
“哼!谅你也不会有真的,你还有啥能耐?”队长说完,虎着脸忿忿地走了。
后来,每干一阵活,队长都要派人来问时间。懒爷被折腾得没法子,只好给队长借了去。这样,队长便给懒爷派了个和妇人娃娃家干的轻松活,另加一分工分。
懒爷只相信天,此外他什么都不相信。懒爷满月后就出四六风,一捆谷草等了四十天懒爷也没有死,他说他的事自有天安排。每月的初一十五,一大早他总是要在当院烧香的。阴雨连绵的时候,他常看着天,看着看着,便猛然来了劲,找张黄表纸,歪歪扭扭地写上“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然后用红笔一勾,贴在屋柱上。
他冷漠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人们也冷漠地看着他。于是,都在这种冷漠中干着各自的事。人们不知道懒爷能干个什么,懒爷也不去想自己应干些什么。有一把子年纪时,他便不太出门了。
他每天呆坐,只对一样东西出神地望着。那是一副黄铜的家什,因为时常摩挲,锃亮得耀目。看着它,懒爷便忘了周遭的一切。但他从来不拿起来打它。有一次,儿子说要拿去交废铜,他异乎寻常地发了脾气:“你把我也拿去交了!”
于是也没人再提它了。
然而,懒爷终于交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运气,这真是一次天赐的好运啊!
那是老戏又可以重新上演的时期,县剧团下乡献艺,只一场,把乡民看得兴浓意酣,大开胃口。但第二场中,武场面的家什竟然破了,演得一塌糊涂。剧团急了,听得懒爷有一副家什,便登门求访。没想到懒爷很痛快地答应了。但懒爷提了个使剧团难以接受的条件:借家什,就得自己打。
剧团终于答应了懒爷的条件。那一场演的是《铡美案》,懒爷的家什水平竟和文武场面配合得非常默契,连团长也惊喜不已。
“懒爷会打家什?”
这是乡党在数十年间碰到的第一号大奇闻。然而,懒爷只打了那一场,尔后携家什归家,杜门谢客。
懒爷是笑着回家的。
原来,懒爷的爷爷是本地有名的大乡绅,懒爷自小跟爷爷见了许多排场,看了许多戏。懒爷年轻时,镇上成立了秧歌班子,他起初以十二分的热诚去参加,人们一看他那样子,死活也不要。后来,秧歌班子要编排一些戏,没人懂戏文,便请了懒爷的父亲讲唱,懒爷也跟着入了班。
懒爷选中了打家什。每次开戏,干鼓一叫,大锣一响,家什便要有节奏地配合上。有一次,戏演得正欢,大净“呀呀”地出了场,只听得干鼓“吧吧打”、“吧吧打”地叫,大锣“哐啷啷”、“哐啷啷”地响,却不见家什来应。打大锣的急了,一看懒爷正在涎水扯面,倚墙大睡,便从头上敲了两锣锤。
“采采采,采采采采——依——依——”
台上一时乱了阵脚,懒爷兀自“采采依”得起劲。自从挨了锣锤后,懒爷便再也没有马虎过,音点比原先准了许多。想来,他的青年时期还颇有声有色哩!
懒爷是那年中秋晚上归天的。其时,月亮上了山,满院光光,懒爷摆好果品香案,准备进行献月的仪式。不料脚下一绊,跌了一跤,便口吐白沫,不能言语。后来医生说,这是脑溢血。
左邻右舍都说,懒爷真有福气,不知不觉就走了,这是初一十五的香烧得好啊!
知道懒爷的人说:“那个只会打家什的懒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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