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九点钟,我才找到专门替卡巴尼塔夜总会里面照相的女郎。她的名字叫贝丝,她住在拖车屋里。她替好几个夜总会照相,用拖车赶场子。拖车也是她的暗房。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在离卡巴尼塔三哩的“红巢”。红巢不以夜总会为名。就以红巢为名。是家高级的用餐地方,价格相当的高。它有相当大的停车场,附近又没房子,因而看起来它是造在荒野里的。谣言流传这家红巢不时有一些别地方见不到的舞台表演,不过要相当有内情才能见得到。
我走进红巢,环顾这个地方。要找一个穿得少,又必须走来走去,带着只大相机的女郎,十分容易。大腿,牙齿,曲线,殷懃就是她。
是星期天晚上九点钟,大概不是他们特定表演的时刻,也许消夜的时候才会热闹,反正客人并不多。她走了两圈,替四桌客人照了相。她离开餐厅,在衣帽间向衣帽女郎要了她的一件风衣,放在肩上,走向她的拖车屋。
我快走几步,和她并肩走着,问道:“卖我几张照片,好吗?”
她用眼角瞅我一眼。“光的?”
“不是,是顾客的。”
“可以呀。”
我说:“上礼拜,你和一对人在卡巴尼塔发生一点小误会。他们反对你拍他们的照,记得吗?”
“你是什么人?”
“我的姓不重要,名字叫现钞。”我告诉她。
“不错,”她看看我微笑着说:“有一张照片我照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我现在很忙,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
她说:“我还要把这些底片带进拖车,早点洗出来。”
“我自己也是个好的摄影迷。”
“我知道,”她说:“不少人这样说过,就是想跟我到暗室去。还不是想……”
“我不会。”我说。
“算了。进来吧,”她告诉我:“有的时候要冒点险的。”
她把拖车屋的门打开。我跟她进去。她把门关上,闩上,按一个钮。几乎立即的拖车屋移动了。
她说:“我的伙计开车技术很好,不会跳动,所以我到下一站之前,照片全部都冲好了。我这种工作必领争取时间。”
她设定好一只有荧光的定时钟,把拖车屋内所有灯都关闭。我们两个相对在完全黑暗中站着,只有拖车屋最远侧一只小红灯,使我们知道彼此站立的位置。
过了一会,我的眼睛适应过来。我看到她在室内熟练的移动着。
我说:“这个暗室设计得不错。你自己设计的吗?”
“是设计得很称手。”她说:“你看,只要电钟响,这盘子里的底片……”
电钟在这时正确地响起。
她把底片自一只盘子移向另一只,说道:“这一盘里我们泡两分钟。之后,用药水洗掉亚硫酸钠。用酒精洗过,吹干它就可以了。我去下一个夜总会兜生意的时候,我现在在开车的伙计会把底片印出来。我们合作非常好。”
“告诉我上个礼拜六……昨天,发生了什么?”
她说:“这种事我们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碰到一次的。所以我很小心。通常我没有弄清楚之前是不会乱给人家拍照的。但这一次是有特别原因的。”
“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这一对坐在那里,在用餐,很文静。像是结婚已很久的。通常这种夫妇我不会去打扰他们的。我的生意多半来自观光式客人,外地客,起起劲劲的有男有女一起在玩。他们要留个纪念。或者是年轻未婚的男人带个漂亮小姐。再不然就是合家来的。”
“之后呢?”我问。
她把眼睛保持在有荧光的电钟上。
“有人问我能不能替这两个人照张相。我以为这个人和他们一起来的。我是有一点粗心。我向她解释,我们的方式至少要花四元钱,但可以拿到四份照片。她说那一对在渡结婚纪念日,她要在事后把照片送给他们,使他们高兴。她说由她来付钱。”
“于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走到他们桌前,微笑着等他们抬头,我拍了照。男人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是准备送给他们的。不收费的。女的紧张了,生气了,大声说他们并没有请我拍照。我告诉他们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意思,但是他们的一位朋友有好意要送他们两张相,给他们一个惊喜。你一句,我一句,就把经理叫了出来。”
“经理是谁?”
“艾包伯。他是节目主持人,他包下那地方。我们立即大事化小事。我告诉他们这都是误会,我把底片给他们,他们可以自己抛掉它。”
“真还给他们了?”
“没有。”她说:“有人出了四元钱要照片,我怎么会放弃?”
“你怎么办?”
“把照相机里下一张底片抽出来给他。艾包伯从我手中把它接过去,交给女的,问她这样她是否满意了。她点头说可以,于是事情对他们说来……就结束了。”
“对你说来呢?”
她说:“才开始呢。我找到定照片的人,我告诉她出了些意外,经理不知会不会对我不满意,不过照片的价格要改变了,我要她十元一份。她说太离谱了。最后讨价还价二十五元成交。我想再多她也不要了。我告诉她我会寄给她。我没有敢当晚就交给她。”
“底片呢?”
她说:“等一下,我先把这些放水里去再说。”
她把底片换一个盘子,我听到流水的声音。她打开另一只盘子的时候,我问到酒精的味道。她搬弄了一阵子,把一张张底片分别架在架子上准备烘干。她说:“二十五元,我再洗四张出来给你。”
“要多久?”我问。
“我可以关照一声,我去下一个夜总会的时候,我伙计替你洗。”
一下拖车停下,多半是碰到红灯了。她伸手把灯打开,查看一本全是登记号码的簿子,打开一只一排排的抽屉,拿出一只装有底片的信封。我拿出二十五元,交给她。问道:“我什么时候拿照片?”
“下一站我兜完生意出来就拿。”她说:“要不要跟我进夜总会,看我怎样工作?”
“不,谢了。我还是留在这里看你伙计冲洗。你能告诉我请你拍照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吗?”
“漂亮的金发。”她说:“但是娇小得出奇。”
我们车子又向前走。五分钟后感觉到车在慢下来,靠边,然后走上碎石道路。
“这是我说的下一站。”她说:“你确定不要跟我进来。”
“不,我宁可等。”
她拿起照相机,装了不少闪光灯进随身的小背袋。把风衣拉开,拉直丝袜,整了一下不花多少布料的上衣。问我道:“看起来怎么样?”
“很惹火。”我说。张大嘴巴,用手扇了两下:“这里有灭火机吗?”
“谢谢你。”她说。
我问:“谁在开车。”
“我伙计。”
“男的?”
“别扯了。是个女的……灭火机。不过她车开得好,相片洗得好。男人不行,他要我整个生意,要吃醋,要管我。我们两个女人处得很好。我们开支分担,赚钱五五分帐。”
我听到拖车外脚步声。有人试开门把。
门里的女人说:“来了,桃明,我出来了。”她把门打开。
进来的女人生气地看我。她苦瓜脸,有棱有角的。嘴角坚强有力,眼睛蓝灰稳定。
“不要紧张,桃明。是生意经。他要四五二二八的照片,四张……二十五元。”
桃明说:“不错,那张底片相当赚钱的。我们要好好保存才行。”
“还用讲。”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那四张照片?”我说。
“立等可取。”桃明说。
“里面另外有四张新底片,每张标准印四份。”
“好的,贝丝。”桃明说:“我来处理。”
贝丝蹙眉头回顾我一下,照相机在手里,风衣已经拉好,走进了四周灯光照耀明亮的另一家夜总会。
桃明把衣袖捋起开始工作。她把放大灯架起,把五张底片集在一起,又把照相纸集在另一边,她熟练地把每张底片喂到灯下印了四次。一个人不慌不忙地工作。
“对照相的暗房工作懂一点吗?”她问。
“懂一点。”
“做过暗房工作吗?”
“冲和洗都自己动过手。”
她说:“帮我把这些曝过光的照相纸放进显影液里去。显影很快的,不必去计时,只要将就这些红灯,看清楚就行了。显影一清楚就夹到亚硫酸钠溶液去。显影液是新的,作用很快。”
我开始帮她显影。她用专家眼光看着我。看我处理显影的时效。她看到我还懂得自己在做什么,就不再看我,自顾在复印底片。
她把她的工作做完,我也赶上做完我的工作。我把最后一张显出影子来的照相纸放进亚硫酸钠溶液,桃明就把这盘子底上,我第一张放进去的夹出来。她把夹出来的一张在清水里漂了一下,又把它放进一种溶液里把亚硫酸钠中和掉,又再洗一次清水,就放进干片滚筒去烘干。
“哪一张是我的?”我问。
“上面有号码。”她说:“我看得出来。二十五元呢?”
“已经付给你伙计了。”
“她可没这样说。”
“她回来就会告诉你了。”
她说:“那末,你只好等她回来了。”
“没有关系,我等。”我说。
桃明看到所有照片都干了,把工作台收拾好,凑着红色灯光,拿出一大盒纸框,把照片每一张装上印好“红巢”的框子。打开白灯光时,照片已都收起来了。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拖车屋,小厨房在前面,卧室在后面,门开在侧面,里面面积极大,而且每一寸都利用到。
“我看你们两位小姐是用这车子当家的。另外没有住的地方吧?”
“为什么另外再要有住的地方?已经有一个轮子的公寓了,为什么还要有公寓,把东西搬进搬出呢?”
“晚上你们租有固定的车房停车位置?”
“没错,但是我们没有去租专做这生意的‘拖家之家’。我们说好一个住家,后院很大,晚上我们开进去,接上水电,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我们七点半吃第二餐,开始工作,通常清晨三点才能收工。”
“看来生意还不错。”我说。
“吃一行怨一行。你看我们在挑担,当然不吃力。”她说:“晚报看过了吗?”
“没。”
“我看你还是看一下报吧。我们不知道贝丝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是努力工作一型的。”
“我们先看看相片。”我说:“刚才在红灯光下照片上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不要弄错了。我还不知道你付过钱没有。”桃明说。
“我不拿走,我只看一下。”
照片上两个人呆呆的,枯涩而晦气的。想到他们两个困难的环境,越觉得照片拍得传神了。纸框也增加了照片一点出色感。桃明竟那末细心,这四张照片的纸框用的是卡巴尼塔的宣传。照片中红头发的现在应该躺在殡仪馆。另外一位是邓默斯,他应该还活看,只是迁出温契斯特大旅社后,不知所终而已。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贝丝才回来。
“我有好多工作要给你做,桃明。”她说:“我们到下一站前,我的工作应该正好做得完。但是你会很累。这次有九批客人。”
“九个不同的座位?”
“没错。”
“老天!”挑明佩服地说:“还是个礼拜天的晚上!”
“我东逗逗,西逗逗,他们都很高兴。”贝丝说:“照片给这先生了吗?”
“他给你钱了吗?”
“有。”
“好吧。”桃明把四张照片交给我:“这是你的了。”我说:“第一次的四张照片,你们寄给谁了。”
“当然是叫我拍照的人。”贝丝说。
“知道了,是雪俪呀。对吧?”
“是呀,你认识她呀?”
“嗯哼。”
“这件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我只是一点一滴把事情凑起来,看昨天出了什么事了。你应该有雪俪的地址吧。”
“你应该另外还有二十五块钱吧。”
我说:“你们小姐们蛮会敲竹杠的,是吗?”
“人追求的是什么呢?”贝丝问。
“你说说看。”我说。
她笑着说:“我们照片价格是四元一组。事实上每个人给我一元当小帐。等于五元一组。有的人自以为乖巧,多给我几元钱,看我反应。”
我说:“我只是要看看雪俪的地址而已。”
“桃明,把地址给他。”桃明伸手向我,手掌向上。
我给她二张十元加一张五元的钞票。心里在受苦,白莎看到我报帐的时候不知怎样损我。
桃明把登记本再打开,把地址给我:郝雪俪小姐,梦洛街,一九二五号,马豪赛夫人转。
桃明不经意地说:“先生,你有名片吗?”
“当然。”我说。
她又把手伸出来。我说:“要名片得付十元钱。”
“这什么话?”
“我想你们一转手又可以卖给下一个来客二十五块钱。我到底还是留了十五元利润给你们。”
两位小姐相互看看大笑起来。贝丝说:“动手吧,桃明。我还须要把底片整理一下,一次那么多生意只能偶然为之。天天如此老命也会送掉的。我看我们还是先回红巢把照片送去,把二十元收回来。再回到这里,两个人一起洗照片。‘许愿井’今天恐怕去不成了。”
我说:“带我一程,我车子在红巢。”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姓名。”贝丝渴望地说。
“我知道你希望。”
她大笑道:“你真不错。有点意思。显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们你的姓名。我们又不愿意让你白搭便宜车。你就帮我处理这批照片好了。”
“用两只手。”桃明尖酸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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