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这时回办公室,因为白莎应该正好出去午餐。
她没出去。
近期新聘的接待小姐对我说:“柯太太在等你。说你一来就要见你。”
我说:“好,我等一会儿就去看她。”
“我先告诉她你来了。”
“不要,我会进去看她的。”
“但是她关照过,你一来要先告诉她。”
我说:“我还有点事要先办,只要一分钟。办好我自己会去看她。别告诉她我来了。”
接待小姐看着我,抿起嘴唇,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笑着说:“好了,好了。你要告诉她,你就告诉她。”我走进我自己的办公室。
卜爱茜说:“老天,你怎么变成这样子。看起来可怕极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给打昏过去了。”
“要告诉我吗?”
“不要。”我说。
看到她脸上同情的焦虑神色,我又说:“有人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在我后脑敲了一记。我昏过去一阵。目前除头痛外,整个背上硬硬的,弯不过来的样子。”
“我看你去洗个土耳其浴会好一点。”
“我没有时间去。”
她说:“就找时间去。在浴室里你也可以用脑子想……”
门突然打开,白莎说:“你这混蛋小子什么意思?事情一烫手,就找不到你?不知死到哪里去,也不通知一声。”
“我在为这案子工作呀。”
白莎向我吼道:“为案子工作!你连这是什么案子都不知道。你是在办昨天的案子。你以为我们在做什么工作,清扫每天都一样的垃圾?我们的困难是,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我们竟没有办法取得彼此间的联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回办公室?”
我走向我办公桌。坐进我的旋转椅,靠在椅背上,两只脚跷上桌子。椅背卡到我疼痛的脊椎,我畏缩了一下。
“你怎么啦?”白莎问。
“他头在痛。”爱茜告诉白莎。
白莎喊道:“头痛!他头痛?你想我头怎么样?”
我说:“闭上你的嘴,我要好好想想。”
她说:“要想想?唐诺,你连该想些什么还不知道呢!”
我疲倦地说,“好,告诉我要想些什么。我宁愿听你告诉我,也不要你在我耳边乱吼。你要我想些什么?”
白莎说:“我们的客户。她目前有大麻烦了。她急需我们帮忙,而且须要大大帮忙。而我只能坐在这里尽量敷衍她,拖延时间。”
“谁是我们的客户?”我问。
“你昏头啦?”
“没有,我只是要知道谁是我们的客户?”
“还是那个没有改变过的客户,韩佳洛。”
“她要什么?”
“她有了麻烦。她要你救她出来。你想她要什么?你想她为什么又来这里,把她每一毛钱都拿出来请我们办事?五百八十五元硬碰硬的现钞。”
“她拿出来了?”
“最好相信她拿出来了。她只想拿二百五十元完事。但是我硬挤了她五百八十五元出来。我一面看表,一面告诉她你有多聪明,多能干。她拿钱出来,我给她收据。然后我坐在那里,让椅子磨我屁股,不知道你在哪里。合伙公司,一个人唱独脚戏!”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办这件案子?”我问。
白莎叫喊道:“自己办!我当然自己在办。你没听到我告诉你,她本来只肯出二百五十元,我硬把它提高到五百八十五元现大洋。别傻了,你认为这不是办案子,下次我们两个换换位子看。”
“你的收据上怎么说?”
“收据上说我们收到了五百八十五元,当然。”
“为什么收这笔钱?”
“为了代表韩佳洛。”
我说:“你不该这样做。”
“噢,我懂了。你不喜欢她头发的颜色,是吗?”
我说:“在我们把头伸出去之前,一定得看看环境。”
“当然,我知道环境如何。环境是现钞五百八十五元。环境是有人要诬陷这可怜的小妮子。”
“什么人要诬陷她?”
“这要你去找出来。”
“他们用什么来诬陷她?”
她说:“捏造的证据。再说宓善楼坏透了。在他眼里就没有一个好人。”
“佳洛现在在哪里?”
“我支她出去叫她先去吃饭。我告诉她你就会回来。老天!我太生气了,连每次抽烟都抽不完一支。一毛五分一支烟,抽一半就丢了。”
“一毛五分的一半可是七分半呀!”我疲倦地告诉她,眼半闭着。
白莎说:“你算得真准。你应该多算算。”
室中沉静了二、三秒钟。我知道白莎在养精蓄锐准备下一次的冲击。
“我很高兴,”我轻轻地说:“你终于觉得我做对一件事了。”
白莎不理我这句话,她说:“宓善楼在包家屋里死钻活钻的,你猜他找到了什么?”
“什么?”
“找到一只小茶盅。鳀鱼酱和砒霜还粘在边缘上。”
“在哪里找到的?”
“配膳走道的架子上。”
我说:“不错呀。对他而言是很好的一件证物。是他帽子上的一根羽毛。现在请你给我十分钟。白莎。只要十分钟。让我坐在这里想出点道理来。然后我再来管这杯子。”
白莎叫道:“十分钟!你有一个上午为什么不去想?”
“只要十分钟。”我说。
白莎说:“她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已经一拖再拖,又拖了。我甚至叫她到外间,请小姐打字,一个一个字打,使我们接受她做客户,可以白纸黑字……我告诉她。我挖空心思拖延她,早已使她生气了。她要我们行动,不……”
我对白莎说:“我要用十分钟静静想一想。假如你滚出去,我就在这里想。否则我就出去想。保证你整个下午再也见不到我。”
白莎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她技穷地说:“好人,你听我的。你不能用这种方式对付白莎。白莎一直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想办法赚钱。是白莎把钱收进来,你才能买那么多新衣服。白莎忙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结果怎么样?你一阵风一样进来……”
“我一定要想一件事出来,白莎。有一件事不对,但是就是凑不起来。再过几分钟,我一定要对警方讲点东西出来。”
“我在想的是再过几分钟我们一定要向……”
门上有轻敲声。受惊了的接待小姐把头自门缝伸进来说:“可以进来吗?”
白莎正拟对她大发脾气,但是她一下自门缝里溜进来,低低地说:“韩小姐在外面,你的声音很响,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
“让她进来!”
“十分钟,白莎,”我说,“把她带到你办公室,再拖她十分钟。这件事比较重要。我……”
“我已经拖延到不能再拖了。”白莎说。
她把吓坏了的女郎往边上一推,把门一下打开。用糖和蜜混在一起的声音说:“噢,韩小姐,你来了。赖先生和我对你的案子开了一次会。我们要仔细地研究一下。你一走他就回来了。我追出去找你,但你已下楼了。你午餐用得还好吗?请进来,赖先生要亲自和你谈一谈。之后我们会计划好怎样为你办事的。”
韩佳洛走进办公室来。接待小姐赶紧从门缝溜出去。白莎把门关上。韩佳洛笑着对我说:“哈啰。”
“哈啰。”
她在客户用椅上坐下,把双腿交叉着。
我把眼睛闭上。
“他在想办法。”白莎小声地说。
我听到窸窣声。我知道那是韩佳洛在椅子上在扭动,在调节裙摆的高度。
佳洛问:“现在整案的情况如何?你有什么看法?”
白莎说:“他要你把事实说出来。他要你亲自说的才算。”
“但是我已告诉你,你也叫外面的秘书打字打下来,你说要白纸黑字唐诺才算数。”
“噢,不是记下来的细节,”白莎说,“那些事赖先生早知道了。他只要听你自己说的声音。你从茶盅开始说起吧。”
我说:“是的,从茶盅说起。”
韩佳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不是个茶盅,是个放浓咖啡的小咖啡杯。有人存心要把这件事诬到我头上来。”
“事实上就是如此。”白莎同情地说。
“但是我不喜欢这件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件事,亲爱的。把茶盅的事告诉唐诺。”
她说:“那个讨厌、多管闲事、假仁假义的宓警官!”
白莎安抚着道:“我知道你的感觉,亲爱的。”
“他在那里东翻西翻找到了那咖啡杯,里面有鳀鱼酱和砒霜。之后他又发现了小匙。”
“这些东西在哪里被发现的?”我问。
“杯子是在配膳间的上层架子里,一堆很少用的盘子后面。有人放在那里以为不会被发现的。一定是没有太多时间找更好的隐藏或是抛弃的地方,才放进那里去的。”
“说下去。”我说。
她说:“咖啡杯是我用过的一只。有我的指纹在上面。”
“喔,喔。”我说。
她说:“是我用过的,一点没错。前一天晚上我用完晚餐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时,我把咖啡杯带了上去。在饭后我喜欢甜甜浓浓的咖啡。我放了许多糖进去,几乎把它变成糖酱了。然后我一次一点点的拿来品尝。”
“那小匙,”我说,“在哪里?”
“在我卧房写字桌的抽屉里。”
“杯子上除了你的指纹之外,还有别人的吗?”
“我不知道,宓警官守口如瓶。他只是给我看,杯子上有我的近日指印。”
“这些近日指印被放大了吗?”
“是的。”
“他是不是让你自己比较,以示他不是在唬你?”
“是的。”
“你又怎样告诉他?”
“起先我告诉他我完全不知道。后来我不断地想,我想起了:杯子是留在我房里的,但任何人都可以拿到的。”
“你告诉宓警官了。”
“是的。”
“你不是造出来搪塞一下子的?”
“不是,我讲的是实话。”
我问:“绝对是实话?你对警方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没有。”
“你不知道是什么人把杯子放到架子上去的?”
“不知道。”
我说:“假如你的故事是事实,你有一个最好的证明。”
“什么证明?”
我说:“证据中有一件事可以完全证明你讲的是事实。也就是可以证明你没有说谎。”
“是什么呢?”她满怀希望地问。
白莎低声咕哝地说:“我告诉过你,他非常聪明。”
我说:“在杯子中的鳀鱼酱一定是有毒的,因为凶手利用杯子来混砒霜进鳀鱼酱里去。”
“当然。”她说。
“但是,”我说,“当宓警官查那小匙的时候,他会发现上面没有鳀鱼酱。这可以加强你的证言。杯子是用来混毒的,假如是你做的,你会顺便利用已经在你房里手边的小匙。想诬陷你的人没有想到小匙的事,所以拿了有你指纹的杯子,而另外用了一只小匙。”
“这就是关键,亲爱的。”白莎同意地说。
韩佳洛没有说话。
“你认为呢?”我问。
她移动了一下位置。
“说呀!”我催着说。
她说:“我想要诬害我的人不会那么笨。”
“为什么?”
她说:“宓警官发现小匙的时候,上面还有一点点鳀鱼酱。里面也混有砒霜。”
“他奶奶的!”白莎生着气吐出她的意见。
我说:“在告诉宓警官之前,你没能仔细想一个合理一点的故事,实在很遗憾。”
“闭嘴!”韩佳洛说。
白莎说:“唐诺,你在说什么,佳洛是我们客户,你要想办法替佳洛脱罪。”
我对白莎说:“我们的执照是开一个侦探社。”
“什么意思?”
“你想做从犯的话,须要另外一种执照。”
白莎向我怒视着。
“你看他说的是什么话?!”佳洛对白莎说。
白莎说:“唐诺,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干过。”
“干过什么?”
“从帽子里变只兔子出来。”
“那些案子的帽子里,本来就有兔子,只是向哪里去找的问题。”
“那你就去找呀。”白莎说。
“我告诉你的绝对都是事实。”韩佳洛坚持地说。
白莎说:“好人,你不能把她抛下不管。照案子现在的发展,宓警官很可能……反正他不好对付。”
“是的,我知道善楼会怎样看。”我说。
“你做点事对付呀!”白莎大声地说。
“你要我做什么?”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把韩小姐藏起来,直到……我们能向他们解释案子的实情。”
“我们只找出实情。向他们解释,还须要佳洛自己。”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佳洛说。
我说:“你的解释说服了白莎。你没有令我满意。我想你也没能使警方满意。”
“我告诉你我是被诬陷的。”
白莎说:“先把她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到我们把案子办妥,安全为止。”
“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把她放到……放到……放到你公寓去。”
我说:“不行。”
她说:“有什么不行。你那小公寓不错,而且没有看门的管闲事,盯着什么人进,什么人出。”
“这对她的名誉不太好。”我说。
“那有什么关系!”佳洛说。
白莎求情地说:“这不就结了?好人。带她去你公寓。”
“为什么你不把她带去你公寓?那会方便得多。”
白莎喊道:“我的公寓?你说什么?假如宓善楼捉住我把她藏在我公寓……他……他……”
“假如他发现我把她藏在我的公寓,他怎么办?”
“他什么也不会办。第一,他不会发现她在你公寓。第二,他要真发现了,你可以找点理由对付。”
佳洛说:“假如你们两位不准备代理我,就把钱退还我,我去找别的侦探社。”
白莎说:“当然我们要代理你的。唐诺会带你去他公寓,不过他要你知道他这样做冒多大的风险。再说你也许要住在那里相当久。”
佳洛说:“我什么也不说了。我现在很糟糕。我要想办法钻出来,我付你们钞票就是要钻出来。”
柯白莎看着我点点头。“你的公寓,”她说,“就这样决定了。时间很紧迫,你是知道的。”
我说:“让我再想几分钟,好吗,白莎?”
“你先把她带去公寓,回头你再想。你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想。照现在情况,你在这里想,宓善楼随时可以进来,于是大家就没戏唱了。”
我站起来,对佳格说:“跟我走。”
她快速、温柔有情地站起。
“谢谢你。”她对白莎说。
白莎告诉她:“不要紧。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我看到爱茜关心地望着我,我把办公室门拉开,让佳洛先走出去。
佳洛神经质地快步走着,看得出尽力在不使自己奔跑而已。
我们走向电梯,正好有电梯下楼。我带她走向停车场,进入我们的公司车。
“你公寓远不远?”
“我们不去我公寓。”
“什么?”
我说:“别犯傻,白莎是个大好人。我不能太相信她的嘴巴。”
“什么意思?”
我说,“她心直口快,只要一点不小心,漏了口风,警察就马上知道你藏在哪里了。”
“她总不会那么不小心吧!”
“说不定。但是我不愿冒这个险。万一她走漏了风声,我不好向你交待,你也会恨我们一辈子。”
“我们去哪里?”
“找家汽车旅社。”
“为什么?”
“理由很多。其中之一,我不敢让你用假姓名登记。假如他们要收集资料起诉你,用假名字逃避是犯罪证明之一。”
“他们已经准备这样做了。”
“所以,你不能有一点点逃避的样子,这对你不利。”
“怎么能躲起来,又不算逃避呢?”
我说:“我们找家大的汽车旅社,我来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一起有好多人。我用真名登记:赖唐诺团体。我也给他们我的驾照。
“假如将来有人调查的话,我说我的目的是把本案证人都弄到这里来集合,彼此对质及提供线索。我要找比较隐蔽一点的地方,使无人来打扰。我把你找到作为第一个证人。我把你找到,先把你安顿好,又去找其它证人。白莎和我准备一天内找到所有证人,今天傍晚开个会议。”
她想了一下说:“唐诺,你真聪明,这办法好。”
“你同意。”我问。
“同意。”她说。
我把车慢慢开上街道。她把袜子拉直。我说:“善楼已有足够证据可以申请逮捕状了。他还让你自由是因为他要放长线。所以我们要格外的小心。”
“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唐诺。”
我点点头,不声不响地驾车。
她问:“你倒底怎么啦?我上次见到你,你充满活力。但今天你理智得很。”
我说:“我头痛得不得了。”
“真会选时候。”
我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向我笑笑:“我自己也偶尔用这个借口。”
我说:“我的是外伤引起的。”
“什么外伤?”
“被人打了一下,在头上。”
“有人打你?”
“还蛮用力的。昏过去了。”
“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前。”
“什么地方?”
“我告诉过你了,在头上。”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想因为有人不喜欢我。”
她没有说话,看我把车开过桥,进入郊外,来到一家大的汽车旅社。
“要一个双并的,够住六个人。有冲浴的。有吗?”
“正好有一间,十八块钱。”
“可能便宜点吗?”
“不行,那房间……”
“好了,我要了。”我在登记簿上写道:“赖唐诺团体”。
那男人看一下我的车牌,登记起来。
“其它的人呢?”他问。
“都在路上。”
“房中有三张双人床。”他说。
“可以。”
“我带你去,是六号房。”
他拿了钥匙,带我下去。是一个大房子。有两套冲浴设备,一个起居室,两间大卧室。
“行吗?”他问。
“正合需要。”我说。
他离开了。韩佳洛进来,站在我后面。
我说:“就这样了。你只好在这里等。答应我不论有什么事,不可乱跑。”
“我保证,你现在要去做什么呢。”
“回办公室。”
“我的好人,你头痛不是该休息一下吗?”
我说:“我还有工作要做。”
她轻轻地用手指按了我脑后肿起来的地方:“痛不痛?”
“这里还好,沿脊骨一直向下才僵痛,打得不轻。”
“他们真可恶,”她说,“晚上你再回来的时候,也许会好一点。我觉得原来的你比较有意思。”
我说:“我是原来的我时,你没有这种意思呀!”
她笑着说:“女人本来就是善变的。”
“我想是的。”我说着,走向门口。
“嗨,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有一定。厨房用具都在小厨房里。我会带点吃的来。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出去。就待在里面。门都锁起来。有人敲门也不要开,就说才洗澡,还没穿衣服。”
她走过来,把自己停在门和我之间。“唐诺,”她说,“你对我很好。”
“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对我很好。我知道,也不会忘掉。你很可爱。你知道我……我也要仔细想一想。我骗得过白莎,但是骗不过你,对吗,唐诺?”
“不必担心骗不骗得过我。你应该担心的是骗不骗得过宓善楼。”我把她推开,向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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