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丁力申居然被处分了!
他的名字被用毛笔写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那张纸被一场初冬的雨打得透湿,在风中不体面地瑟缩着,接受着所有围观者的指指戳戳。
他为什么会在晚自习的时候跑出学校去打架?为什么被打到全身贴满OK?为什么他被叫到老班的办公室却死都不肯交待打架的原因?这件事的谜团,简直跟警匪片一样多。
我站在那张通告下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却强烈地涌起一个念头:谁知道他是不是被冤枉的呢?像我一样?
想到这一点我忽然愤怒得要命,跳起来要撕那张布告,林枳却狠劲地拉了我一把:“丁丁,迟到了,快走!”
第一节政治课因为老顾出差去湖北黄冈中学交流而改成语文课。自从那个中午以后,似乎所有的课都被改成了语文课。林庚在讲台上给我们讲着一套又一套专题试卷,随着高考一天天临近,他也不再是那个讲到林觉民的《与妻绝笔书》会慷慨激昂柔肠百转的全班偶像,他好像也成了一个监督我们做题的机器,没有表情地跟我们分析成语通假字,寻找着一篇又一篇垃圾阅读理解的中心意义。
这样也好。
目前这种情况下的田丁丁,动什么也不能动感情。
唯一奇怪的是,老班至今为止都没有找我谈过话,罗梅梅女士也没有对我抓狂。我不知道林庚出于什么心态为我保守秘密,但这一点,无疑让我对他心怀感激,而不能对他说出真相的内疚,却又一天比一天更深。
其实想这么多干什么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林庚,我逃了他的课,他连骂都懒得骂我,不是吗?
如果说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好消息,唯一的一个就是:林枳没有怀孕。
在我给她买回试纸的第二天一早她就做了测试,因为说明书上说这个时间做是最准的。清晨五点钟,我们的手机同时在枕头底下开振,然后我们就爬起来一起鬼鬼祟祟地进了宿舍的公共盥洗室,她拿着一只塑料量杯走进去,我在门外帮她把风。
她进去捣鼓了好半天,旁边的几个宿舍里已经传来了隐约的响动,我几乎忍不住冲进盥洗室要她放弃的时候,她终于出来,身上穿的白色真丝睡衣平平展展,像她脸上的神情一样,看不住任何或好或坏的预兆。
我等着她对我说,她却只是做了个深呼吸。
“到底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问。
那一刻,林枳的表情,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形容。那是一种骤然疼痛到极点却又强颜欢笑的表情,她的脸微微仰起,眼睛里充满了模糊的雾气,那一片雾气里我能看见伤心忧虑寂寞失望,却看不见一点点的笑容。
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不好的预感。“到底有没有事?”我更着急地问。
“没有。”她终于回答。
然后,她慢慢地弯下身体,头轻轻垂到我的肩上,像失去了全部水分的花朵。
“没有就好。”我轻轻地说。
我揽着她的腰,我们一起慢慢地走出了卫生间。这个奇怪的姿势引得经过的人纷纷侧目,但这一次,我决定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七岁,到十七岁。田丁丁一直是一个软弱自卑的女孩,背负着这个世界的失望,谨小慎微地生活着。可是这一刻,当一个人放心地将全部重量倚靠在我的肩上,当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份信任,忽然间,我的心像鼓胀的风帆,又重新装满了儿时的勇气。
林枳,我一定会保护你。当我们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勇敢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
因为我明白,这一次,她没有说真话。
她一次又一次对我说“丁丁我真的没事”,可她整个人都是一副有事的样子。她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叫她十句她都难得听见一句,偏偏对手机的声音异常敏感,方圆十米之内只要有谁的短信声响,她都会像触电般一跃而起。
我知道,她在等谁的电话。
临近期末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考完一轮试,卷子还没有讲完,下一轮的考试马上又要开始。
在第三次月考中,林枳如愿以偿拿回全校文科第一的宝座,而我,从全班的第二十二名,降到第三十六名。
其实这也是我早已预料到的结果。聪明如林枳,似乎永远懂得将生活中的不如意和学习截然分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件,哪怕再是惊天动地,也不能影响到她从容不迫地解答一道数学题。
而我做不到。事实上,这次考试我的名次有了惊人下滑,跟我的语文课以前都是120多但这一次考了93有很大的关系。
老班突发奇想,要在班上搞一个进步榜和退步榜,一张红一张白,我的名字在那张白色的榜单上占据了中游位置,丁力申的名字,高居第一。
他从第九名飞快地滑到第三十九名。想不当第一都不行。
考试之后的班会上老班在讲台上慷慨激昂:“不要以为高考还早,高考就在我们眼前,有的同学,本来很有希望上一个好大学,但是自我放弃,自毁前程,自甘堕落……我希望这样的同学能看着教室后面那张白榜好好地反省一下!”
我知道他其实不是在说我,因为我的成绩一向也就是个上二本的料,在老班的眼里,我老早就没有了什么前程可言。
我偷偷扭过头去看丁力申,他面无表情,倔强地把眼睛看向窗外。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我们都应该是好孩子,因为我们从小就是。为什么有一天,居然我成了问题少女,他成了流氓少年?
周五的时候省教委来搞卫生检查,加上刚月考过,学校开恩,四点就让我们走路。林枳打了个电话以后坐着宝马先离开,罗梅梅还在上班不能?99lib?接我我只能坐公车回家。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在校门口徘徊又徘徊,直到丁力申骑着他的山地车出现,我忽然像一个拦路喊冤的刁民一样,斜刺里冲出,挡在他滚滚的车轮面前。
他刹车,一只脚支地,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嗨。”我对他说,挤出一个向日葵般的笑脸。
“嗨。”他说,“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聊聊不行吗?”我无赖地说。
“不行。”他冷冷地说。然后,他上车,加速,扬长而去,留我孤单在原地,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一样的难堪。
就这几天时间,他忽然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变得冷漠,对人充满敌视,就好像一个被初恋男友抛弃的纯情少女。
我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冲着他千里之外的背影扔过去。石头在一米多之外的地方掉下来,落在地上,无辜的滚了几个滚。我不知道我在对谁发火,这段时间以来,我的脾气真的越来越差了,我抓狂的甩了甩我的头发,孤单地,沉重地迈着步子。
我们到底怎么了?
还有我的林枳,她到底怎么了?这一阵,我已经明显能感觉她是在强撑。纵然有年级第一的美誉,她还是一点也不开心。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天她在水房洗衣服时,或许是伤口发痒,她捞起袖子挠了挠,我清楚的看到一道道肉色的疤痕,看的我心惊肉跳。她脸上的表情却很安然。
我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问她:“林枳,要帮你打水不要?”
她迅速地把衣袖放下来,冷静地答:“好。”
那些伤,却让我几近不能呼吸。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事实上,自从那天在药店与林庚相遇之后,我就开始一直一直的失眠,或者,做许多奇怪的梦。对于林枳的现状和我怎么样都找不到周楚暮的事实,我只想到一个理由,即使它不是唯一理由也是最关键的理由,那就是——周楚暮是个只会推卸责任的流氓,他玩弄了林枳的感情。
玩弄,是一个多么残忍的词。或许,这才是林枳那些不为人知的伤疤的真正原因。
而且,更让我害怕的是,种种迹像都表明,她肯定是怀孕了。比如,她会清晨刷牙时在洗手间里呕吐,会在信息课的时候去查看相关的网页。但是,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开口“揭穿”林枳。她隐瞒到今天,一定有她的理由——她的身世背景,不容许她做一个坏孩子。如果我说错话,一定会引起她更大的不安,那,作为朋友的我何不让一切都默默进行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记得,她是第一个主动愿意和我成为好朋友的人。她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谁也不能改变,永远也不能改变。
我可以默默地帮助她,一定可以。
那天晚上,我把床帘拉得密密实实,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思考这个严重的问题,一边看着剩下的两条验孕试纸。其实那天早晨的测试,她只用了一根纸,剩下的两根,一直都留在我这。
她只是简略的对我说了句:“丢了。”
我本为是想扔掉的,可是要扔在哪里才能保证万无一失绝对不会被发现?又转念一想,谁晓得林枳还需不需要再用一次呢?
当我回想起在药店屈辱的那一幕,终于没有扔掉那两根严密包装的小纸条,而是,把它们塞进了我一个学期也难得收拾一次的衣箱里。
与此同时,我也做出了一个有点疯狂,也有点危险的决定。
我要不顾一切地弄到钱,我要去找到医院,我要把林枳的这件事给帮忙解决了,我不能让她孤孤单单地面对这一切,绝不能!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市中心某家康复中心,我知道门口常有医院的传单可发,我或许能找到我要找的本市妇科医院的小广告。
那上面常有注明88折的字样,这样,林枳的手术费可以更便宜些。
而我更想顺便逛一逛街。市康复医院就坐落在全市最繁华的一条女人街旁边。那条女人街上,各种衣服饰品小吃一应俱全,而我被失败到底的月考和近来一系列不如意的事强烈刺激的心情,急需一点甜蜜的小玩意来加以平静。
虽然,我还没有完全走出经济危机,但是两个星期省吃俭用,加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花费,我的口袋里已经有了小小的几十块钱。这点钱,买衣服不够,买条手链总可以?就算不能买手链,总可以吃个DQ最便宜的甜筒吧?
已经有多久,我过着教室食堂宿舍家这种完全没有其他内容的生活了呢?秋天已经一天比一天凉,女生们都已经换上了今季最新款的韩版小毛,过校门检查的时候用宽大的校服一罩,逃离了值日生的视线就把校服脱下来,五颜六色的毛衣,配上女生们精心搭配的发式,成为秋天校园里的一道风景。对女生们这种爱美之心,连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全校恐怕只有田丁丁一个人,希望大家都永远穿着校服,好让自己一无所有的寒酸,不至于表现得那么触目惊心吧。
虽然走得有点胸闷气喘,但走进女人街的地界,那股奢侈腐化热火朝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顿时让我庆幸自己做了正确决定。我知道有一家摊位专门卖仿版的韩衫,款式很多还经常有特价货,可是好久没来,很多摊位都变了样子,看来想找到那一家还有点难度。
没关系,反正罗梅梅刚给我发了短信,她今天可能加班到七八点,这就意味着我可以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消磨在这条让人心醉神迷的马路上。
我东走走,西看看,女人街里真是商机无限,“啊呀呀”的饰品店里放着中国娃娃的老舞曲,“大错特错,不要来侮辱我的美,我不是你的style为何天天缠着我……”多么干脆的爱情,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就像一块苏打饼干。可是歌里的爱情真的是现实中的style吗?不管怎么说,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饰物还是大大地丰富了我的心情,囊中羞涩的我小心翼翼地挑选了一根发带一只睫毛夹,后者是我向往已久的小玩意,以前,总是林枳借给我睫毛夹,她说我的睫毛其实很长但是缺少打理,如果涂上睫毛膏一定超漂亮。我相信她的眼光,她说我美丽,那就一定没有错。我真的发现,跟林枳做朋友以后,我对自己的外貌自信了不少,至少不再那个走路不敢昂首挺胸的小胖墩。
在商店的镜子前我把发带围在头上,一个还有那么点时尚气息的田丁丁出现在对面,不禁让我心情大好。
看来,我真的还是有潜质的嘛!
我甚至玩物丧志地想,将来万一没考上大学,就到这条街上摆个摊卖ty也不错。
把“啊呀呀”的彩色手提袋小心地藏进书包,我兴致勃勃地在街上走,可能我不应该这么高兴,我的名字还在那张讨厌的白榜上,不过来日方长,今天的我干吗要为昨天的过失而悲伤?
时间已经六点,女人街上仍然熙熙攘攘,我看着一个一个从我身边掠过的靓女,我不信她们的生活就能一帆风顺毫无烦恼,说不定她们高二的时候成绩比我还要狗屎,可她们此刻都踩着笃笃的小高跟鞋活得那么有模有式那么高傲,人生其实不外乎如此,就算内里是泡狗屎外表也一定要争个光鲜亮丽,才不枉来红尘打过一滚。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诧异,田丁丁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这么愤世嫉俗的人了?是林庚的鄙视,还是丁力申的漠视,让我原本甜蜜的小心灵,忽然起了这么多的化学反应?
终于到了康复中心的门口,神态漠然的传单小姐递给我一张传单。
我匆匆扫了一眼,就把传单收进了我的口袋里。
口袋里还剩下三十几块钱,我想了想,去DQ排队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白筒,以此终结我在女人街的惬意旅程。
DQ的柜台那个挤啊,就好像他们的冰淇淋不是高价贩卖而是白送。我高举着我的甜筒从人群中出来,发现不远处,拉着一根“太平人寿”的横幅,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大叠的宣传单摞在上面,旁边围着几个穿着保险公司制服的女孩子。两边的人气一对比,这边车水马龙,那边门可罗雀,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因为那是罗梅梅的工作单位,我不禁多看了几眼。现在做保险还真是辛苦,下班时间早就过去她们还要在这里招徕顾客,看来她们对这种工作的热情也不高,大部分都坐在桌前无聊地谈天说地,只有一个女人,好像个异类似的,站在马路中央。
她穿着保险公司劣质的深蓝色制服,斜挎着一条“阳光人寿”的红色绶带,手里拿着一叠宣传单,正在向过往的人群散发。她很辛苦地追逐着那些看上去穿着不错的潜在客户,而他们,就像我挡开售楼先生一样冷漠地挥手制止了她的热情,没有人在意她,没有人为她驻足。
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呆住。
那个女人是,罗梅梅。
她不是“中级客户经理”吗?怎么会沦落到街头发传单的地步?
我想大声喊一句“妈你怎么在这”,声音却卡在了喉咙。
罗梅梅转身,我下意识地躲在了一块宣传牌后,我看见终于有个中年女人停下脚步看起了她的宣传单,罗梅梅急忙跟她解释产品,一边说,脸上露出百折不回迟钝不堪的田丁丁式的招牌笑容。
可那个女人听了几句就表示不感兴趣地走开,罗梅梅的笑容僵在脸上,看上去说不出的失落和疲惫。
人群对推销者总是冷淡,虽然保险是所谓的“高端产品”,多数人还是冷漠地推开罗梅梅的手,像推开一个不体面的乞丐;有的人接过她的单子没走几步就肆无忌惮地扔进垃圾箱,根本视几步之外的罗梅梅为空气!
我多么想冲上去,扯住那些轻视她的人,冲每个人的脸上狠狠地抡上一巴掌!
可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捂着嘴,忍住就要倾泻而下的眼泪。手里的冰淇淋迅速地融化,流了我一手黏糊糊的糖水。这高价的冰淇淋,在罗梅梅卑微的劳动面前,显得那么可耻。
我偷偷把冰淇扔在了地上。
然后,我没出息地,自私地,厚颜无耻地,像个小偷一样地溜走了。
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虽然没病没痛,却又像病了一场一样浑身无力。罗梅梅的短信跟着就来:“下班了,饿了自己叫外卖,如果不饿,一起吃晚饭。”
我把传单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来,仔细端详。我看到了左上面的一角——玛格丽特女性医院,流产手术优惠价:1000元。
1000元,是的,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个小数目,对罗梅梅来说,也不是。
我决定跟罗梅梅好好谈谈,虽然,我还不会挣钱,虽然,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但我至少可以申请,把每周的生活费减半。我也可以不要叫那么多的外卖,永和豆浆的猪排套餐虽然好吃可是贵到离谱,如果她没回来我可以自己做饭,就算我再笨,煮个面条往里面打个鸡蛋总还是会的。
但是,她会因此同意借给我1000块钱吗?
我回短信给她:“等你一起饭。”
她回:“好。”
收到这条短信之后我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开始研究,我能在罗梅梅到家之前做点什么。
我一定要给她一个惊喜,让她知道她有一个能干的女儿,让她知道这个女儿随时愿意与她同甘共苦。
知道这一点,她一定会笑。
让她笑,是我的责任。
可惜我家的冰箱还是一个令人绝望的冰箱,除了几个鸡蛋一点剩菜之外就乏善可陈。研究了半天我决定先把饭做好然后炒一个黄瓜鸡蛋,可是当我刚把米洗好倒进电饭锅,开始给黄瓜削皮的时候,大门一阵响动,罗梅梅回来了。
她回家的第一个标志性动作,就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然后,往沙发上一躺。
我赶紧迎过去,顺便给她拿上她的拖鞋。
“工作累了是不是?”我听见自己温柔而做作地问,“我做饭了,如果你累了我可以再去做菜……”
“你懂什么!”她粗暴地打断我,“就知道瞎掺乎!”
冷冷的话语让我一激灵。一心想取悦她的心情,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借钱的话还没有开口,我就知道全然不可能。
难道……林庚……
我脑子里忽然掠过这个可怕的猜想。
幸亏,罗梅梅也不是那种藏得住话的人,她很快揭开了如此对待我的原因:“十分钟以前,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
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而我心虚地低下头去。
“老师说,你上次月考,是全班退步最大的十个人之一?”
我低头,认罪表情,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
“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
“语文……语文没考好……”我终于嗫喏着为自己找了个最牵强的理由。
“语文?语文!”罗梅梅差点跳起来,“语文不是你的强项吗?”
“没发挥好……”
“什么没发挥好,别给自己找理由。”罗梅梅的表情变得痛心疾首,“数学也不好语文也不好,田丁丁,你还能学个什么?趁早退学到街上卖烤地瓜去!”
“那也比在街上卖保险强。”我情不自禁地嘟囔。
“保险?保险怎么了?卖保险很丢人吗?”罗梅梅更是火冒三丈,“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吗?你考到这个样子你对得起谁你说你自己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呢?眼前的罗梅梅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而我的沉默无疑为她的愤怒火上浇油。她瞪着我的双眼里已经开始燃烧着小火花,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猝不及防地倒拎起我的书包,狠狠往沙发上一砸,那只“啊呀呀”的彩色袋子,就这样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我多余地飞身上去抢,但罗梅梅身长手长,一下抢在我前面,拎住那只塑料袋的两只角,哗哗那么一倒,我的彩色发带,我的心水睫毛夹,就那样可怜地,无助地,袒露在这个疯狂而悲伤的女人面前!
“啊!”我惨叫一声。我当然知道,此时让罗梅梅看到这些东西是什么后果。
果然,她发出一声分贝不亚于我的哀号:“田丁丁,你看看你都买了些什么!”
“我也只买了这么一次!”我大声地申辩。
“一次?”罗梅梅把那条发带拿在手里,又伸手抄起睫毛夹,“我给你钱,你就拿来买这些东西,就不知道多卖几本参考书?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副样子,经得起几下打扮?每天就知道打扮打扮,你还读什么书了?”
面对着罗梅梅暴风骤雨一般的指责,我理智地保持着沉默。其实我很想跟她说,女士,你老土了,打扮和学习成绩有什么关系?我们班成绩最差的李月牙也是全班女生中最丑的一个,最漂亮也最会打扮的林枳还不是次次考第一?可我不能说这些话,像罗梅梅这样的古董女士怎么能理解中学女生的最新动态?她一向认为漂亮的女生就肯定不会学习,漂亮的女人一定是狐狸精——她始终还没有原谅把那个男人勾跑的狐狸精,我心里,忽然对她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悯。
我甚至感到庆幸的是,她没有翻我的书包夹层,那张玛格丽特女性医院的传单,正按按静静地、居心叵测地,躺在那里。
不过,怜悯归怜悯,庆幸归庆幸,她毕竟是我妈,为了一次考试没考好,就犯得上如此对我大动干戈么?我的心里又有说不出的委屈,尤其是听到罗梅梅最后声嘶力竭地吼出一句:“从下周起你的生活费降到一百块!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没什么好反省的!下次考好不就是了!”我终于和她对吼出来,然后,抓起我的书包,冲进房间里,重重地关上门。
门关上的那一刹,我听见罗梅梅在我身后,愤怒地摔碎了什么东西——应该是茶几上的花瓶。
我的眼泪随着那声碎裂的巨响夺眶而出。
可我还是啪地把门锁打下,拒绝安慰,拒绝和解。
其实,我知道她这么发作,不光是因为我,也不光为了班主任的告状,当然,与那小小的发带和睫毛夹的联系,更是微乎其微。
她只是,太累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是这么累。那个男人走后第八年,她被所在的事业单位给分流,没有男人,没有工作,彻底被生活抛弃。一天的时间她缩在自己的房间不吃不喝,第二天蓬头垢面出来直奔商场买了一堆化妆品,往自己的脸上一顿狠狠地涂抹。然后她开始找工作,从速记员到文秘到推销,直到保险。被拒绝是常有的事,可她咬着牙,不哭。
因为有我,所以,她不哭。
终于被保险公司录用的那天,她神采奕奕地带我出去吃了一顿肯德基,信誓旦旦地保证让我过上好日子。那天她抹着桃红色的鲜亮口红,握着我手的温度我到今天还记得清楚。就在那一年,一个小小的奇迹也出现在我身上,原本成绩平平的我在中考中超常发挥,居然以全市第十一的名次考上了闻名遐迩的天中。通知书下来的那天罗梅梅真是扬眉吐气,穿着保险公司的新套装,骑着她新购置的木兰女士摩托,特意几次经过原单位门口,如果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矜持地,像个真正的职业女性那样,抿着嘴唇,优雅地挥一挥手。
那段时间,无疑是我和罗梅梅的二人生活里,最光鲜亮丽的一段时间。
只可惜,奇迹从来都只出现一次。
奇迹的主人公,也慢慢被生活打回原形。田丁丁仍旧只是那个笨拙的智商平平的女生,在人才云集的天中越来越活得灰头土脸。而这个世界,对于年过四十身形走样要相貌没相貌要学历没学历要气质没气质的罗梅梅女士来说,更不是什么天堂。
所以,我的名字上了白榜,学雷锋的时候偏偏撞上心上人;所以,她沦落到上大街卖保险,起早贪黑,经济反而愈见窘迫。
我们生来就是母女,连倒霉都充满了心灵感应。
只可惜,我们都无法诚实地向对方表现我们的沮丧和同病相怜。
所以我们暴躁隔绝互相伤害,像一对愚昧的恋人,用能伤害对方的程度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我非常非常累,非常非常饿。我听见罗梅梅在厨房里炒菜,油锅“嗤啦”一声满屋都是香味,我想起她还没回来时我是多么费尽了心思想要讨她欢心,可是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
唯一可值得安慰的是,还没有等我提出,罗梅梅已经把我的生活费削减了一半,这件事,或许还能说明我们之间具有着某种默契。
我正在用一系列胡思乱想抵抗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却听见罗梅梅敲我的房门,是敲,不是拍,也不是踢,很耐心地一下下,笃笃笃。
我终于忍不住去开门,她端着一盆蛋炒饭站在门口,她最拿手的蛋炒饭,炒得金光灿灿惹人食欲,我却故意没有看一眼,转身又回到床上躺下,用枕巾盖住头。
“丁丁,”我听见她用平静下来的口气说,“刚才,是我有些过分。”
“没。”我简短地、气呼呼地答。
“我最近太累,跟你撒气了,对不起。”
“没关系。”
“可是你也有错,不是吗?”
我就知道,这句迟早要来。我把枕巾从头上揭下来:“我的错我已经认了。”
罗梅梅无奈地看着我。
“丁丁,”她忽然疲倦地说,“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心思?”
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是,我能把一切向她坦白吗?说我喜欢上了一个老男人,而那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喜欢我?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抱歉,我还是罗梅梅唯一的世界。她在街头卖保险,开心,不开心,全是因为我。可她,已经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我已经慢慢长大,要去爱,要去接受伤害,要在外面的世界接受甜酸苦辣的考验和打击,而这些事情,我可能永远不能向她坦白。
“唉,女儿大了,有什么心思也不跟妈妈说了!”罗梅梅发出一声叹息,渴求似地看着我,可我只是倔强而心虚地,把头偏向一边。
“我明天要去南京。”她轻轻说,“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把蛋炒饭摆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两百块钱,放在旁边,然后,她又叹了一口气,走出我的卧室,带上房门。
我看着那盆饭,还有旁边的钱。
没错,是两百。
她到底也不舍得委屈我。
我捏着那两张红票子,心,忽然像刀割一样地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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