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词体产生于歌筵,和女乐有着密切的联系,又多是交给女子唱的,所以唐五代词一开始,天然走一条婉约的道路。闺情,春怨,孤独的女性的心情,就成了词的传统题材。温庭筠如此,花间派也如此。豪放词是词体的另类。毛泽东长于词体,他的自白是:“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读范仲淹两首词的批语》)这首词就属于婉约词。
毛泽东和杨开慧于1920年冬在长沙结婚。1921年春夏之间,毛泽东就离开长沙,赴湖南岳阳、华容、南县、常德、湘阴等地作社会调查去了。毛泽东是做大事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对于新婚的妻子,虽十分挂念,但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比较而言,守在家中的杨开慧日子较为难熬,有一些儿女情态也是正常的。在一首《贺新郎·别友》中,毛泽东曾这样描述道:“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几句话就活画出一个杨开慧,她深爱着毛泽东,支持他的事业,但和别的年轻女人一样,她也矛盾、善感、容易误会、爱哭。
对于《虞美人·枕上》这首词,有一个普遍的误解。就是把词中的抒情主人公,直接定位为毛泽东本人。这样的定位,既非知人论世,也不了解词在文体上的特点。词是一种微妙的文体,长于表现人的内心世界,不像诗那样更多地反映外部世界。所以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而词所表现的内心世界,并不局限作者自己。如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的主人公,“有人楼上愁”的那个人,到底是一个身在旅途的游子,还是一个颙望中的思妇,真是难说得很。
这首词的内容是异地相思,从传统题材的角度看是一首闺情词。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枕上”这个题目就是很强的暗示。当然,写“枕”不必是女性题材,男性也可以这样写,如“枕戈待旦”。但这里写的不是枕戈待旦,而是离愁。“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两句一起就是对离愁的感性显现。“堆来枕上”这个说法,直接令人联想到头发,尤其是长发。用长发状愁,李白有“白发三千丈”之名句,那是只见头发不见人的。长发堆在枕上,就可以形容为“江海翻波浪”。在近代,只有女子才有这样的长发。用感性显现的手法抒情,是晚唐温庭筠开创的一种词风。毛泽东这首词也沿袭了这种词风。当然,“江海翻波浪”还可有别的解释,那就是比喻心情的不平静。心情不平静,自然不能安睡。“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两句就写失眠的情态。从农历夏至以后,夜逐渐增长,到冬至达到最长。这两句使人联想到白居易“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先说夜长难明,然后就是披衣起坐,看天色,看星空。不管是白居易笔下的“耿耿星河”,还是毛泽东笔下的“数寒星”,因为涉及异地相思,所以暗含一层意思——失眠者在夜空中寻找两颗星,隔在银河两边的牛郎星和织女星。这是暗写。也有挑明的,如杜牧《秋夕》“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当不眠的人在夜空中寻找牛郎、织女星时,其“寂寞”无聊是可想而知的。
《虞美人》本为唐教坊曲,由霸王别姬的故事得名。曲调本来就是凄苦的,这个曲调以李后主所作“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词最为著名。选这个曲调用来写夫妻的相思离别,是很恰当的。杨开慧很喜欢这首词,曾把这首词的词稿让好友李淑一看过。三十六年过去,李淑一还不能忘怀。1957年1月,她把自己怀念丈夫柳直荀烈士的一首《菩萨蛮·惊梦》寄给毛泽东,要求毛泽东把《虞美人·枕上》这首词抄给她。毛泽东复信说:“大作读毕,感慨系之。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罢。”(《致李淑一》)于是,另作了一首《蝶恋花·游仙》“我失骄杨君失柳”为赠。毛泽东为什么说这首词“不好”呢?原因有二:一是婉约词本非他的长项,同样的题材,古今婉约词佳作多多,这首词好得到哪儿去呢。另一个原因,就是“晓来百念都灰尽”这样的句子,容易遭到误解,产生不良影响。因此,他特别不愿意披露。不过,毛泽东还是记起了这首词的全文,并抄下来,还对原来的词句作了一些润色(如将“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改为“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可见他在内心还是很难割舍这首词的。到1961年的某一天,毛泽东将这首词的抄件,送给一位名叫张仙朋的卫士,说:“这个由你保存吧。”毛泽东到底也是人,不是神啊。他一面说这首词“不好”,一面又心中藏之。不但心中藏之,还把它抄出来交给了一位可托死生的警卫战士,不让它随时间的流逝而湮灭,用心真是良苦。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两句紧接长夜失眠,写黎明前痛苦的心情。如果把词中抒情主人公直接定位为毛泽东本人,“百念灰尽”的说法,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就算唐代李商隐有“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名句为词人所本,对于像毛泽东那样意志坚强的人,一个以苍生为念的人,一个革命家,决不会爱情至上。他纵然会想念妻子,怎么会达到“百念灰尽”的程度呢?怀着“百念灰尽”的心情,又怎么去做明天的工作呢?然而,把抒情主人公掉个个儿,把这两句视为为杨开慧写心,“百念灰尽”的说法倒贴切得多。据茅盾回忆,毛泽东和杨开慧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性格反差很大,毛泽东待人接物谈笑风生,非常洒脱;杨开慧在一旁带着孩子十分沉静,有些内向。在毛泽东为革命东奔西走时,杨开慧独自支撑着一个家,有多么艰难是可想而知的。“百念灰尽”,应是出于一种深深的理解和同情。当杨开慧读到这两句的时候,一定会得到一种精神补偿,会为之深深地感动。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两句写侵晓时的清景和词中人悲极而泣。宋代梅尧臣写清晓的情景,有“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梦后寄欧阳永叔》)的名句。当鸡声叫起的时候,一钩残月淡出了西边的天空,感觉会更寒冷。词中人想克制自己的感情是不能够了。此处的泪,是“流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的泪,是王昌龄《从军行》所说的那种情况——“无那金闺万里愁”流下的泪。词人在此表达了对家中妻子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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