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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答友人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这首诗最早发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版《毛主席诗词》。

        七律《答友人》在毛泽东的全部诗词作品中,是别具风采与情韵的一首。它是友谊之歌,怀乡之曲,也是现实与理想的二重奏。

        世界各民族大都看重友情,中国人似乎尤其珍重友情,所以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抒写友情的篇什占了相当的比重,构成了源远流长的传统。中国古老的《礼记》中就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而“友情诗”最早的源头,大约可以上溯到《诗经·秦风·无衣》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解衣衣人,同仇敌忾。战士们从着衣到赴敌,都是患难与共,“袍泽”一词就成了后人表示战友情谊的代名词。中的《携手上河梁》,是我国古代送别诗中最早的作品之一。“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后人遂以“河梁”代称送别之地。在汉魏六朝的文人作品中,抒写友情的篇什逐渐增多。“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这是陶渊明的《答庞参军》。“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这是沈约的《别范安成》。及至唐宋以还,“友情诗”像其他主题的诗作一样,在中国古典诗苑中别开一枝而且流光溢彩。即以唐代而论,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送元二使安西》),杜甫的“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梦李白二首》),等等,这些讴歌真情挚谊的动人篇章,千百年来都弹响了异代不同时的读者的心弦。从诗歌传统的角度看来,毛泽东的七律《答友人》是对中国古典诗歌中友情诗传统的继承,同时更是创造性的发展。

        湖南,是毛泽东的出生之地。他在这里度过了“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学生时代,又投身和领导革命斗争,“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将青春献给了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毛泽东既是一位伟大的革命家,同时又是一个很重乡情与友情的普通人。因此,当他接到湖南友人赠给他的诗词,收到湖南友人送给他的斑竹,睹诗思人,见物怀乡,他当然不免要油然而兴故人之念与故园之思。这种属于他个人的也可以激起许多人共鸣通感的情怀,形之于笔墨,就成了七律《答友人》这一作品。在毛泽东诗词中,以“答友人”为题的只此一首,但抒写革命友谊的却还有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以及《蝶恋花·答李淑一》。从友朋之间的情谊着笔,升华到对整个革命事业的礼赞,这是三首诗词在艺术内蕴上的共同之处。但后二者都标明和答的对象,所以有关于所答对象的具体情事的描写;而前者则概称之曰“答友人”,而且所答的是湖南的友人。所以这首诗既切定湖南的风物和风情落笔,具有鲜明的乡土色彩,洋溢着乡情与友情,但又不拘泥于个人之间的具体的情事,笔墨十分空灵和概括。如果说,《楚辞》的特点是“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充满浪漫的激情、飞扬奇异的想象,描述了多彩多姿的神话传说,那么,提倡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创作方法的毛泽东,他的这一作品不仅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友情诗的传统,也可以说遥承了楚文化包括《楚辞》的风华。

        《答友人》的首联与颔联,写的是有关楚地的娥皇与女英的神话传说,但却一洗古代传说中那种哀怨悱恻的情调,展示的是一个神奇而瑰丽的浪漫主义的艺术世界。这,本来已是古代神话的现代观照、改造和重铸了。诗的颈联与尾联虽然也呈现出飞腾的幻想与强烈的夸张,更侧重的却是对现实的抒写和对未来的展望。这首诗写于1961年,正是我国的国民经济由于天灾人祸而处于空前困难的时期。“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从中固然可以看到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但它却也表现了毛泽东对家乡人民克服困难的殷般期待,以及毛泽东藐视困难欲战而胜之的坚强意志。古代湖南盛产木芙蓉,五代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中有“秋风万里芙蓉国”之句,一般人认为这是毛泽东诗中“芙蓉国”的出典。但中有一首诗是:“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我以为,娴于中国古典诗词的毛泽东不会不想到它。因此,“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两句诗,既寄寓了他的怀乡念旧之情,也表达了他对于家乡乃至整个中国的明天的展望。如前所述,这首诗是对古典诗歌中友情诗传统的创造性发展。正是因为古人写友情时视野毕竟有限,格局有的比较狭窄,常常限于个人的天地之间,如明代邢昉的“胸前千斛泪如澜,为不逢君未可弹。何日尽情拼一哭,两人相对却成欢”(《寄吴见未》),如明代顾起元的“与君相见倍相亲,忽漫分携更怆神。此夜高歌在燕市,不知肝胆向何人”(《送顾考敷南还》)等等,均是如此。而毛泽东的《答友人》与它们比较起来,不仅可见新旧之别,古今之异,而且可见毛泽东作品境界之高远。

        毛泽东这首诗,在艺术上是巨细映衬、点面相形的典范之作。意笔与工笔,概括和精巧,粗犷与细腻,是艺术形象造型的两种不同的手法,在诗歌创作中尤其如此。擅长于思想辩证法的毛泽东,同样讲究艺术的辩证法。毛泽东的诗词包括这首七律,其艺术的总体风貌是继承宋代以苏、辛为代表的豪放派风格而作创造性的发展,诗的境界雄浑壮阔,往往神驰寰宇而目空今古。但是,从诗艺而言,一味豪壮,常常就会空无依傍,大而无当,等而下之的就会堕入凌厉叫嚣之途;一味工细,则容易流于琐屑平庸,天地狭窄,等而下之的就会流于晦涩苍白之境。只有大中取小、以小见大,才会大而不空,小而不仄,大小互补,相得益彰。因此,毛泽东既常以其如椽的健笔,挥洒出大的境界(大景),也注意以较为精细的笔墨点染出小的境界(小景)。唯其如此大小结合、巨细映衬,才能创造出豪气干云而情味绵邈的艺术整体。

        在全诗中,颈联两句本来均为大景,但具体分析起来,“洞庭”与“长岛”只是两个有限的平面或立体,与无限性的“连天雪”和“动地诗”比较,又是句中各自的大小交融。尾联同样表现了大小相形的艺术辩证法,“我”是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诗人自己的个体形象,而“寥廓”即“辽阔”,“芙蓉国”代指湖南,而“梦寥廓”与“芙蓉国里尽朝晖”,则是诗人想象与展望的更为广远的世界,同时又和起句之“九嶷山上白云飞”构成了前后大小映照的完整图景。总之,全诗既有大景,又有小景,巨细映衬,相成互补。大因小而富于实感,小因大而精神飞动,去单调平板之弊,有丰富多彩之姿。

        律,即是规定和法度。律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众多样式中法度最为森严的一种。它能限制那些缺乏生活验和诗的才情的作者,那些作者往往只能写出虽然中规中矩却了无生气的诗篇;相反,诗国的高手在法度森严之中仍然可以纵横如意,创造的灵感在限制的天地里仍然可以振羽而飞。有人曾经作过比喻,认为七律好比开七札强弓,古今能开满这种强弓的人为数并不太多,所说明的正是律诗写作艺术的难度。在毛泽东的全部诗作中,七律占了相当的比重,由此可见他不凡的艺术腕力。一般而言,律诗的首联要突兀不凡,颔联要平和舒展,颈联要高扬峻拔,尾联要余韵悠远。这样在尺幅之中一波而三折,极尽错综变化之能事,全篇才能诗律精严而又变化多姿。毛泽东的这首七律《答友人》,正可以让读者领略律诗的高难艺术。

        诗歌艺术既有其一般规律,也在于作者的运用之妙。《答友人》的艺术结构的特色,可以说是富于动感、变化多方然而又至为严谨。从感情审美的角度考察,毛泽东的感情状态是一种强烈的动态的感情状态。他的诗词作为他人格与感情的外化,其审美方式也是富于动感的。他不仅喜欢“化美为媚”,即对静态的事物作动态的表现,如《十六字令三首》中的“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如《沁园春·雪》中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对于动态的事物,他更擅长于表现其流动乃至运动之美。《答友人》的艺术结构,正是动态的变化多方的结构。首联一开始就取“仰”与“俯”两个镜头,以“飞”与“下”两个动词,抒写远古的神话和传说,可谓突兀高远,给人以强烈的审美印象。颔联紧承首联的“帝子”而作富于动态的描写,一句着重写“竹”,一句着重写“衣”,前者象征昔日,后者隐喻今天,彼此毫不犯复,节奏舒徐而时空阔远。颈联横出一语而别开新境,由虚摹而实写,由神话而现实,其中的“涌”与“歌”对举成文,动词的运用颇见匠心与功力。尾联的“我欲因之梦寥廓”从李白诗“我欲因之梦吴越”化出,而境界更为开张。其中的“梦”固然是名词的动词化,同时又从主观抒情线索收束全文,因为前面的抒情可以说都是诗人的“梦”——身在京华而神驰故里的想象的结果。而“芙蓉国里尽朝晖”,既从客观描写线索收束全诗,因为前面的描写都是湖南即芙蓉国的风物景象,同时又紧扣诗题,复使读者于题外着想,可称意象高华而风神摇曳。这样,全诗的结构既具飞动之趣,又具严谨之妙,规矩井然而又开合有致。

        真挚的友谊之歌,深情的怀乡之曲,理想与现实的尚不和谐的二重奏,古老的诗歌之树在当代开出的一朵新花。这,就是毛泽东的七律《答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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