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红旗》一九七八年第九期。
《贺新郎·读史》这首词,正如题目所标明的,是以历史为题材的。当然,毛主席不是为读史而读史,而是为了“古为今用”,为了教育今人。这首词的中心思想,它的一以贯之的主线就是阶级斗争观点。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这首词就是这番话生动、形象的写照。
阶级斗争是复杂的,有流血的武装斗争,也有不流血的思想斗争。回顾1964年国际国内斗争的尖锐形势,《读史》一词的写作时代背景是很清楚的,不是无所为而发。这些斗争虽已成为陈迹,但在作者看来,阶级斗争并未停息。重新温习阶级斗争的历史,便是这首词的创作初衷。
毛主席诗词一个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概括性强。这一特点,在《读史》上表现尤为突出。仅用一百一十五个字,便囊括了、咏叹了以中国历史为主体的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从人类诞生到归宿,从原始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跨度长达几百万年。真是“大笔如椽”、“笔能扛鼎”。
先从词的上阕说起。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这三句是写人类起源和人类历史最初出现的原始社会。世界上原没有什么人类,是劳动创造了人的双手,从而也就创造了人类本身,由类人猿进化为类猿人、猿人、原始人。“人猿相揖别”,便是从猿到人的一种形象化说法。揖别就是拜别,表示珍重。虽不必实有其事,但写得合情合理,恰到好处,不能用其他什么“别”来替代。这首句五个字,飘然而来,用以写人类的从无到有,风调尤觉十分相称,应是诗人的得意之笔。“几个石头磨过”,喻指石器时代。“石器”原是考古学名词,毛主席把它还原为自然形态的“石头”,这就冲破了这一专门名词对创作所带来的局限,大大地开拓了词句的容量。因为无论是旧石器时代、中石器时代还是新石器时代,也不管是打制石器还是磨光石器,总而言之,都是“石头”。这样,就把长约二三百万年的整个石器时代纳入六字之中了。“小儿时节”,也是个比喻的说法,指人类的童年时期。
毛主席在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中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致陈毅》)我以为这三句便是最好的范例。它全是用的形象化的“比兴”,而不用直说的“赋”。因而能以小摄大,举重若轻;以俗为雅,亦庄亦谐;如话家常,别饶风趣,给读者以巨大的美的享受。
“铜铁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这是写人类历史开始由原始社会进入到阶级社会。这是一个更高级的社会形态,但残酷的阶级斗争也就从此开始。“铜铁”两个字,标志着两个不同的时代和社会:铜指铜器时代的奴隶社会,铁指铁器时代的封建社会。冶炼术是个了不起的发明,“铜铁炉中翻火焰”正是写的这一壮丽场景,使我们不禁联想起李白“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的诗句。“为问”犹请问,诗词中常用。“猜得”犹猜中,谓作出结论。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究竟始于何时,史学界迄无定论。关于后者,尤诸说纷纭,竟有西周、春秋、战国、秦统一、东汉和魏晋等六种之多,所以说“为问何时猜得”。这是朋友间相互讨论时的一种风趣说法。它表示的,不是轻易而是亲切。据写于1939年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主席原是一个西周封建论者,如果有同志一定要问为什么说“猜”?他老人家满可以回答说,我自己不就是这“猜”的行列里的一员嘛!“不过几千寒热”,是说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一时作不出结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横竖不过几千年罢了。按《词律》,这里应为上三下四的七字句,所以赵朴初同志说可能是在“不过”二字下脱落了一个“是”字,“是无心的笔误”(见1978年10月号《诗刊》)。我不以为然。首先,毛主席的真迹俱在,这句写得清清楚楚,无任何涂改迹象。下句的“开口笑”的“口”字脱漏了,但当即作了郑重的添补,未必上一句有脱文就不会觉察。这和毛主席一贯提倡鲁迅先生说的文章“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的精神也是不符合的。第二,《贺新郎》一调原有一百一十四字、一百一十五字和一百一十六字三体。写于1923年的《贺新郎》便是一百一十六字体。这一首虽少一个字,仍自成一体,在词谱上是允许的,不必添字。第三,从艺术角度看,“不过几千寒热”,语健而气足,作“不过是”便显得不那么紧凑。因此,我以为这不是“无心的笔误”,而是有意的精简。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历史是无情的。伴随着阶级的出现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残酷的阶级斗争。这第一句是用杜牧的诗句:“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但改“尘世”为“人世”,便包括了整个社会。杜牧所抒发的不过是个人的失意寡欢,而毛主席感叹的则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悲剧。由于不断的阶级斗争以及各个民族之间的斗争,诸如“血流漂杵”、“积尸成山”、“杀人盈城”、“杀人盈野”这类记载,历史上多得很,真令人不忍卒读,更何来“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是对当时战争的一种典型性的写法。弓箭之外,当然还有其他武器。“弯”就是拉或挽。弓未拉开时像弦月或者说新月,拉足时又像满月,所以前人多将弓和月合写。李白诗“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下曲六首》之五),又辛弃疾词“小桥横截,缺月初弓”(《沁园春》(叠嶂西驰),便是写的未拉开的弓;至于苏轼词“会挽雕弓如满月”,则已明言是指拉满了的弓。“弯弓月”,也就是说把弓拉得像满月,因为这样射出去的箭才更有杀伤力。押韵,是古典诗歌在形式上的首要环节。尤其是律诗和词,还有硬性规定,丝毫不能通融,所以唐宋以来有所谓“险韵”或“剧韵”之说。这种险韵往往是逼出来的,碰到必须押韵的地方,苦思冥想地冒险(其中往往即有创新)。押得好时,便能化险为奇,收到如韩愈所说的“险语破鬼胆”的艺术效果,而作者自己也将有一种如李清照说的“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壶中天慢·春情》)的快感(当然,押得不稳,那便成了所谓“凑韵”)。毛主席这里的“弯弓月”便是险韵。非大本领、大手笔,不能也不敢在“弯弓”之后押上一个“月”字。“弯弓月”三字很吃紧,表现了阶级斗争的主题,是下文“流遍了,郊原血”的张本。“流遍了,郊原血”这六个字,是一部阶级斗争史的高度概括。“郊原”二字不是随便用的,因为那正是生产粮食以养活人类的肥沃田野。所以,杜甫也曾痛心地写过“有田不种今流血”这样的诗句。
词的下阕,紧接上文。作者进一步指明读史的方法,要运用阶级斗争观点来对待历史人物和事件,不要让古人牵着鼻子走。上阕基本上是敷陈其事,不置可否,而下阕则是大发议论,爱憎分明;上阕基本上是不动声色,而下阕则是情绪激昂,大声镗鎝,上下之间的表情是很不相同的。
“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这一句,在结构上占有重要位置。在词的创作上有所谓“过片”。“片”即“阕”,“过片”就是由上片过渡到下片,也就是下阕打头的第一句。词论家认为这一句要写得如“藕断丝连”,又如“奇峰突起”,使读者至此精神为之一振。我们现在很少填词,但这种不失为经验之谈的言论对欣赏仍不无帮助。这里的“一篇读罢头飞雪”,就是一个兼二者而有之的绝妙“过片”。读到这一句,不禁使我们猛吃一惊:什么原因,一篇读罢竟然使得诗人如此悲愤,不仅头白如雪,而且这如雪的白发还仿佛要飞了起来上冲霄汉?大家全熟悉,毛主席是曾以“江山如此多娇”这样壮丽的词句歌颂了我们祖国大地的。然而恰恰就是在这样美好的祖国大地上“流遍了,郊原血”。从“铜铁炉中翻火焰”以后几千年来,不管是奴隶、农奴还是农民又都处于一种被奴役、被剥削的境地。试想,一位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位热爱祖国的伟大诗人,读着这样一部人民血泪史,能不“忠愤气填膺”吗?把“头飞雪”仅仅归之于我国史籍的浩繁,读上一遍,白了人头,是不够的,不够阐明“飞”字所蕴涵的作者的精神面貌。“斑斑点点”是指的个体文字,但似具有双重性,是文字,也是血泪。读到这两句,使我们不由地想起鲁迅先生在里借狂人之口所说的那几句话:“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这几句是揭露、批判反动统治阶级唯心史观的欺骗性和危害性。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但历代帝王却把一切创造发明都归功于还处在石器时代的传说人物“三皇五帝”,并说得神乎其神;而历代御用文人又加以吹捧,读史者复无史识,不知是诈,结果是“骗了无涯过客”。“过客”就是指人,人们来到世上,各自走上一趟便回老家,正有似过客。“无涯”一词,出自《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智)也无涯。”可兼指时、空两方面说。“无涯过客”即无穷的过客,极叹受骗者之多。按照自然法则,每一个人都是一个过客,但我们不能机械地把“无涯过客”理解为所有的人们,因为也有少数不受骗的。如下面就要提到的盗跖,就曾指着“言必称尧舜”的孔子的鼻子反问:“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庄子·盗跖篇》)陈胜也根本不相信帝王“应天受命”那一套,公然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陈涉世家》)如果联系陈胜以后出现的历史上无数次大小农民起义和众多的起义英雄,问题就更清楚了。我们所能肯定的是,这里的“无涯过客”是个贬义词,所指范围似甚广,包括自以为能读史而其实并未读懂的所谓“知识里手”在内。关于“五帝三皇”本身,我们不去多纠缠,但想借以说明一个问题。据历史传说,三皇在五帝前,毛主席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一文中也是说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为什么这里却倒过来说“五帝三皇”?这是一个前面已提及的“律诗要讲平仄”的问题。这句七个字,前四个字必须是“仄仄平平”,用“五帝三皇”正合适,用“三皇五帝”就犯了律,绝对不允许。如七律《送瘟神》“六亿神州尽舜尧”,也是为适应平仄和押韵的需要而将尧舜倒转为“舜尧”的。这类情况可以说是律诗所享有的一种特权,是千百年来大家认可的。“有多少风流人物?”这个问话句,在全词中是一转折点。由批判转入歌颂,诗人的心情也由激愤转入愉悦,由“头飞雪”转为“开口笑”。这一句束上起下,一般都将它属下,和上下两句结合在一起,但我觉得还是属上较好。
“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这两句就是对奴隶起义、农民起义领袖的大力歌颂,读者至此亦不觉为之眉飞色舞。盗跖是春秋时鲁人,《庄子·盗跖》篇说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荀子·不苟》篇还说盗跖“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传而不息”。但这些都不能天真地看作是当时学者们在为盗跖说好话,荀子就是把盗跖作为“名不贵苟传”的反面人证的。庄蹻是战国时楚人,楚威王时率众起义。楚分而为四后,他率众至滇池(在今云南),并王其地(据《史记·西南夷列传》)。后人遂将他们连在一起作为“穷凶极恶”的标本。如晋葛洪《抱朴子·塞难》:“盗跖穷凶而白首,庄蹻极恶而黄发。”这简直是恶毒的诅咒。但也从反面证明他们的大得人心,所以能“横行天下”、“名声若日月”,并得寿考善终。“流誉”犹流芳。继盗跖、庄蹻之后起义的是秦末的陈胜(即陈涉),规模更大,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次全国性大起义,被推翻的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大帝国——秦王朝,所以毛主席豪情满怀地写下了“更陈王奋起挥黄钺”的词句。陈王即陈胜,起义后得到豪杰们的拥护,都说他“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见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有同志说陈胜“自立为王”,不确;还说毛主席之称为“陈王”,意在暗示农民革命为什么总是陷于失败,亦似欠确,未免求之过深。司马迁在《世家》里称陈胜为“陈王”而不名者不下一二十处,毛主席在这里利用了这一古已有之的称号,并未如有人所说的暗含什么讥意。“黄钺”,是以黄金为饰的斧钺。作为封建权力的象征,原为帝王所专用,如《史记·周本纪》载周武王“以黄钺斩纣头”。这里说“陈王挥黄钺”,是一种有意识的“反其道而行之”的说法,也就是歌颂。“陈王”非他,即一“辍耕而叹”之贫雇农陈胜是也。
“歌未竟,东方白。”这是一个语带双关、意在言外的结尾,真是“看似寻常最奇崛”。它具有写实与象征的双重性,从写实角度看,是说我这首《读史》的词还未写完,但东方已发白。毛主席日理万机,为国操劳,经常通宵达旦,这个结尾便是无意中给我们留下一个活生生的纪录镜头。写这首词时,毛主席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从象征的角度看,则是说,对“陈王”以后那许多同样可歌可泣的起义英雄我还没来得及一一歌颂,而中国革命已告胜利了。这样一来,就把两千多年前的农民起义和今天的中国革命很自然地焊接在一起。不仅结束了人类历史上黑暗的过去,而且把我们引向遥远的光明未来。有同志把“东方白”还原为象征“陈王”的起义,并说正是由于这一起义,东方的中国出现了亚洲的黎明,推翻了秦帝国,出现了两汉创造的灿烂的封建文化,这说法很值得商榷。它不像个结尾,也根本结不住这样一篇《读史》,有似悬疣。非常明显,这里“东方白”的“白”,和《浣溪沙》“一唱雄鸡天下白”的“白”,都是象征中国革命的胜利的,不能作别的理解。其区别只在,后者属于“索物以喻情”的“比”,因写作的当时是在丰泽园的灯下;而前者则兼属于“触物以起情”的“兴”,因为写成时正当东方发白,是所谓“兴而比也”。清人沈德潜评李白的七言绝句说:“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令人神远。”这对我们领会这首词的结尾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有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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