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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新的一天就这么来临,太阳越过东边新建的实验大楼从窗户里斜斜打进来时,邓朝露将埋在资料堆中的脸抬了起来。她的脸白净、透亮,带着传统女孩的秀气,鼻子挺挺的,整张脸看上去远没有二十八岁那么悲观,跟刚读研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变化,怕就是眼神中多了份淡定,多了份对人生和世事的从容。

        她似乎已经从失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上去又恢复生气了。说的也是,怎么能输给失恋呢,不应该的。

        “小杨。”半天后,邓朝露冲门口坐着的杨小慧叫了一声。杨小慧抬起头,望住邓朝露:“有事?”她淡淡地笑了笑,声音很轻。

        “麻烦你把这些数据再核对一遍,我真是让这些数据搞糊涂了,总感觉它们有问题。”

        邓朝露脸上显出困倦,将手中资料递给杨小慧。杨小慧理解地冲她一笑,说:“我来吧,师姐你是太累了。”邓朝露不置可否地笑了下,起身,目光探向窗外。

        她应该放松一下自己了,神经绷得太紧,这不是好事。可是手头事儿一大堆,关于河的消息又从四面八方传来,令她轻松不得。昨天她听县里来的同志讲,沙漠水库快要干涸见底了。这对于他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兴许他们很快又得下去,到河的下游去。

        可去了又能顶什么用呢,邓朝露显得很迷茫。整个研究所的人其实都很迷茫。一条河马上要消失了,千年之河,它就要消失了。邓朝露心里一暗,怔怔盯住了那棵老树。

        初夏的校园是另一番样子,热浪早已开始在大地上酝酿,不过在银鹭这样的城市,热来得还不是那么太急。天空乌腾腾的,难得一见的太阳虽然穿破了云层,但跟记忆中的太阳比起来,还是差很远。她在古槐上盯了很久,目光又移到楼前那片密密的沙枣林去。一对青年男女在那儿戏耍,他们是在热恋,打情骂俏的动作那么直截了当,又那么舒坦,真令人羡慕。几个学生坐树下,女生们吃着冰激凌,男生们在狠着劲儿抽烟……

        邓朝露再次想到了祁连。

        她记忆中的很多故事都跟祁连有关,初恋、爱、生与死的考验。就连脑子里的太阳,也是祁连山区的。大而炽热,像个火球,一跃出来就能把大地烤得暖而热烈。天也应该那么蓝,高远、透明、辽阔得让人能醉,忽一下就能人把的心撩起来。还有那草原、牛羊,以及那条狂野不羁的河流……

        当然,那里有她的母亲,还有被千里雪山封埋住的层层往事,以及往事中一个接一个的人。

        他们都跟河有关。导师秦继舟说,她属于那条河,这话一点没错。其实谁又不属于河呢?

        邓朝露正在遐想,门被轻轻推开,探进一张脸来。这张脸先是冲门口坐着的杨小慧笑了笑,然后一仰,望住邓朝露的方向。

        “有事,林研究员?”邓朝露看清是谁,主动问道。

        林研究员也是研究所的,毕业于河海大学,博士是在清华读的,比邓朝露早两年来到研究所,目前是第一研究室副主任。

        “也没特急的事,所长让我来问问,你手头工作处理得怎么样了?”林研究员说着话,抬起手来捋了捋他相当稀疏的头发。他的表情有点怪诞,不大自然,还略略带着紧张,左脸上那颗痣一紧张就抖,这阵又不安分地抖起来。

        “秦老还是章老?”邓朝露又问。这是她的工作习惯,凡事总要问清是秦继舟交代的还是章副所长交代的,并不是她对这两个人有什么不同的对待,关键是这两人治学方法不同,对下属的研究方向还有专业态度要求也不同。一个喜欢求真,刨根问底,半点虚假容不得。一个呢,又喜欢把学术跟校领导的喜好挂起钩来,总想做得让校领导满意。这二者中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为这个差别,邓朝露们常常陷入两头为难不好应对的尴尬境地。

        “自然是章副所长,秦老那边轮不到我跑腿。”林研究员酸溜溜地说,大约觉得这话是在讨好邓朝露,说完后又冲邓朝露谄媚地笑了笑。

        这个笑有点倒人胃口,这个男人也有点倒人胃口。世上有不少事是倒人胃口的,比如章副所长,总是想做月下老人,时刻想着创造机会让邓朝露跟林研究员多接触。邓朝露后来才知道这是师母楚雅的意思,楚雅装出一副特关心邓朝露的样子,跑来不跟章副所长谈丈夫秦继舟为何住小楼上不回家,偏要谈邓朝露的婚姻,一再嘱托章副所长,在所里给邓朝露物色一个。所里没结婚的男人就剩秃了一半顶的林海洋,章副所长就像宝贝一样把这个据说爱过五六次又被无情地淘汰五六次的稀世剩品推到了邓朝露面前。邓朝露觉得师母此举有点恶毒,弄不好还含着报复的意思。

        师母楚雅怀疑导师秦继舟跟自己的母亲邓家英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在一次吵架中公开将此话骂了出来。邓朝露那天正好也在场,一开始她是站在师母这边的,帮师母劝说导师。导师秦继舟那天脾气格外坏,暴躁得很,听不进去任何劝,他痛骂妻子楚雅卑鄙无耻,投机钻营,有辱师道,接着又骂楚雅厚颜无耻地去找省领导,将已经在学术上初有成就的儿子秦雨弄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单位去。这些话严重刺伤了师母,暴怒中师母说了许多过激话,最后竟把目光搁在邓朝露脸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是骂出了那句极为难听的话。

        “贱货,贱种,看见你们都恶心!”

        她怎么能这样骂啊,邓朝露伤心极了。贱货、贱种,这两个词像两粒罪恶的子弹,毫不留情地穿过她胸膛,给她带来羞辱的同时,也让她对自己的身世打了个重重的问号。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邓朝露脑子里就闪过那样的念头,她到底来自哪里?没有父亲的人总是有很重的心事,冷不丁就要往某个坏处想,邓朝露也不例外。记得上中学时,她跟同样很要强的吴若涵因一件小事发生口角,结果“野种”两个字就从吴若涵嘴里蹦了出来,惹得班上对她不服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邓朝露跑回家,非常严肃地问母亲,父亲到底是谁,她是不是野种?

        那天她挨了邓家英一个巴掌,这是记忆中母亲赏给她的唯一一个巴掌。打完之后,母亲惊住了,被自己那一巴掌吓住的。脸因恐惧而极速变形,胸脯也剧烈地起伏。母亲是有一对引以为傲的胸的,绝不比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逊色,跟师母楚雅的平原比起来,那就简直骄傲得不得了。邓朝露的发育显然跟不上母亲,这也是她后来更加怀疑自己身世的一个缘由。但在那天,她只怀疑父亲。她抚摸着火辣辣的脸,完全无视母亲的痛苦和忏悔,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在哪,到底是谁,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姓?!”

        那是一个错误,邓朝露现在才明白,人是很容易犯错误的,偶尔一个念头,一个突然蹦出的冲动,都会酿下终身大错。现在她就很后悔,不该那样伤害母亲。

        林研究员还在等,像一个忠实的仆人,非要把副所长章岩的指示传达完,还要将邓朝露带到章岩那里。邓朝露无奈地叹口气,这个研究所净出怪人,不是封闭症就是狂躁症,再就是典型的自我欣赏主义者。总之,没一个心理健全者,包括她自己。她冲杨小慧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发泄似的冲虔诚地讨好她的林海洋说:“走啊,还愣着做什么?”林海洋像一只欢快的青蛙,马上就眉开眼笑地前面带路了。

        副所长章岩让邓朝露参加一个项目组,明天动身去河的下游沙湖县。

        “这个项目关乎我们所在同行间的地位,也关乎今年的科研经费能不能落实。”副所长章岩在所里兼管财务,这项工作所长秦继舟认为很无聊,整天跟那些掌握财权的官员还有校领导打交道实在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所以就很客气地交给了副所长章岩。章岩恰恰相反,每次谈工作,都要强调经费的重要性,以表明没有经费什么也做不成,哪怕你是学界泰斗。邓朝露早已习惯了副所长的腔调,也理解她的苦心。她说:“要不要跟秦老说一声?”

        章岩脸白了一下,旋即又笑:“这个不用了,都是科研项目,分工不分家,再者这项目对你也很有帮助。”见邓朝露不是太积极,又补充道:“当然,事先我跟秦老交换过意见,让你参加也是秦老的意思。”

        邓朝露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有点怀疑章副所长的话。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章副所长怎么也不可能假传圣旨。

        章岩像欣赏一朵花一样欣赏着邓朝露,见邓朝露最终点了头,脸上马上换出另一种笑:“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动身,今天你们都准备一下。”

        邓朝露嗯了一声,从章岩那儿回来,呆坐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固执地去了一次秦继舟那里。秦继舟正埋头在一大堆资料里,听完她的话,抬头给了她一句这样的回答:“去吧,多看看也好,不过一定要带着科学精神去,绝不能市侩。”

        这话明显有所指,不过邓朝露还是认为,导师对章副所长太过刻薄了一些。

        不管怎么,能去祁连,邓朝露还是很高兴。最近有关祁连的科研项目特别多,都是石羊河闹的。去年三月,秦继舟冒天下之大不韪,针对石羊河水越来越少,地表径流不断下降,流域生态破坏严重,下游沙湖县有可能陷入水之绝境,而地方政府又不太重视,直接上书中央,从而拉开了一场关于石羊河流域的生态保卫战。学界泰斗秦继舟也因为提出石羊河水资源危机论成为政界和学界的热门人物,被国家副总理两次在会上点名,说这样的专家真是太少了。不过随后的这一年,秦继舟就被各种各样的质疑包围,有人说他哗众取宠,危言耸听。有人毫不客气地拿出他过去很多文章还有观点,将他说成是最没有学术观点的专家。口水仗打了一年,到现在还没有停息。就在上周,邓朝露还在一家权威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言辞很尖锐,几乎是在声讨自己的导师了。

        导师最近的一系列奇怪表现,怕是跟这有关。

        那文章的作者也是一位权威,中科院的,目前是中科院祁连分院水资源研究中心主任,吴若涵现在就在那边工作。

        出了省城,过黄河,往西,先是玫瑰之乡,玫瑰的香气还没闻够,草原的气息便扑鼻而来。

        一闻到这气息,邓朝露的心就禁不住荡漾,仿佛她的生命里有一样东西跟这雪域高原,跟这辽阔的草原是相通的,息息相关。每次踏上这条路,只要看到那云彩,她的体内就涌动出一种奇怪的情愫。这情愫激悦着她,鼓舞着她,按捺不住。车子还未真正驶上草原,她便急不可待地将目光探出去。哦,草原,哦,祁连,她叫了一声,又叫一声,就开始大张着嘴巴呼吸那气息了。跟她相反,前排坐着的副所长章岩却对草原熟视无睹,车子一到这地域,无一例外地要丢盹睡觉。这阵子,他的头已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在车子的颠簸中进入梦乡了。跟邓朝露坐在后排的林海洋一路警惕着眼神,时刻做好准备要跟邓朝露说话。如果不是中间还隔一人,怕是已经毫不吝啬地要把男人的殷勤献过来。邓朝露显然对林海洋没有感觉,不论林海洋婉转地示爱还是直接的表达,邓朝露都报以冷漠,让人误以为她是一个对男人起不了兴趣的女人,弄不好还是独身主义者。因为她的母亲邓家英就是独身主义,到现在仍然孑然一身,一辈子都没把自己交给哪个男人。林海洋隔着中间那人将目光递过来时,邓朝露的眼神正痴迷在草原上。

        雪线已经看不到了,时光会破坏掉许多东西,比如在邓朝露眼里,夏天的草原就没春天那么好看,至少没春天那么恬静。春天她是可以看得见雪线的,尽管已经移在很缥缈的天际处,但雪线在。如梦似幻的那一抹白,会让她受到震撼,也会让她的内心获得一种力量。她对祁连的虔诚因此会多出一份,神秘也在心里蔓延开来。可夏天显然用它粗粝的手掌,掀开了这份神秘,让草原在真实中呈现出一副潦草的样子。牛羊还在,但显然没以前那么多了。尤其堪称草原极品的白牦牛,现在近乎看不到影子。

        隐隐约约看到有人在活动,那一定是牧民,为了让牲口吃饱,他们不得不把牧场搬到更远的地方,牛羊几乎要将嘴啃到雪线那儿了。邓朝露费神地巴望半天,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洛巴。她心里叫了一声,恨不得将头伸出去,冲辽阔的草原还有草原深处那个人喊上两嗓子。

        洛巴是藏人,一个顽固的家伙,终年奔走在草原上。邓朝露认为青年洛巴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三十二岁,有一双深邃的黑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副经紫外线常年照射变黑变红的脸膛。他的健壮让整个草原羡慕,感觉他就是草原上最剽悍的牛,一头长发终年披着,掩住了他宽大的双肩。邓朝露认识洛巴时,洛巴还年轻,刚刚肩负起为草原为雪域奔走的重任。以前这项重任由他的父亲肩扛着,父子俩都是“把窝”,神的仆人,但又跟别的“把窝”决然不同。他们纯洁、神圣,跟雪山一样干净。但又刚烈、敏锐,是草原上的鹰。

        青年洛巴一定是在为河奔走,因为他去的方向就是河的方向,他在走向河的上游,源头的地方。

        车子翻过一座山梁后,洛巴不见了,隐在了山后。前面出现了几座铁塔,随后,邓朝露就看见白云深处那若隐若现的白房子。她的心猛疼了几下,那些白色的瓦房刺激了她,慌忙将视线收回,藏在了车里。

        “是晕车吗?”林海洋很及时地问。

        邓朝露没有回答,她的心思忍不住又要往秦雨身上飞。每次经过草原,看到藏匿在云端下那若隐若现的白房子,心就会被撩起,由不住地飞上去,飞进白房子里。那儿是她跟秦雨的开始,不,准确说应该是她暗恋的开始。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秦雨不再属于她,已经属于另一个女人,吴若涵!邓朝露恨恨咬了一遍这个名字,痛苦地闭上了眼。林海洋见她痛苦的样子,没敢再吭声,痴痴地看着,也是一副惆怅百结的样子。

        车子是下午五点抵达沙湖县的,县长孔祥云老早就候在宾馆,看见他们,一阵风似的迎上来,跟章岩握手寒暄,又跟邓朝露他们一一问了好,周全而又礼貌地将他们请进宾馆。邓朝露他们这次下来,是以专家的身份给沙湖县会诊把脉,并将沙湖县的情况带上去,以专家意见的方式呈给有关部门。所以县里领导很重视,车子还在龙山县城时,孔祥云就打电话说他在宾馆恭候了。章岩当时听了很高兴,说孔县长就是不一般,每次下来都得麻烦他。林海洋马上附和道:“是啊,都是所长您的面子。”邓朝露当时厌恶地瞥了林海洋一眼,她最讨厌这种趋炎附势的人。

        住定,洗过澡吃饭。晚饭由县里安排,规格不低,陪了两桌人。正吃得热闹,南湖村支书牛得旺突然闯进来,没头没脑地说打群架了,为打井的事村民们把县里干部打了。

        “躺下了两个人,刚送到医院,村里也伤了好几个。这帮没记性的,说不让打,偏打,县干部也是他们打的?”牛得旺还在跟县长孔祥云汇报,孔祥云已经翻脸骂开了:“老牛你个没长眼的,没见我在招待省里贵客吗,啥事你也往桌子上端。”牛得旺抹了把汗,冲一桌的客人望了望,第一个居然认出了邓朝露。

        “秦老头还好吧,他咋没来?”他问邓朝露。邓朝露忙起身,要跟牛得旺说话,牛得旺却抓起一茶杯,也不管杯子是谁的,咕咚咕咚就往肚子里灌。县长孔祥云急了,抢过水杯骂:“我的杯子你也敢喝,无法无天了,让服务员给你倒一杯。”骂完又说:“没吃吧,就知道你闯来没好事,想蹭饭明说,坐下一起吃。”有人站起来,要招呼牛得旺。牛得旺冲孔祥云呵呵一笑,说中午就没吃呢,却不坐,顺手抓了一大块羊排,又捡两个馒头,走了。

        “这狗日的。”县长孔祥云骂了句脏话,一把拉过凳子,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来,接着吃,差点让他扫掉兴。”但是邓朝露他们的兴趣却再也起不来,无论孔祥云怎么使劲,气氛再也回不到先前。孔祥云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说:“没事,打就打了。”见章岩疑惑,又道:“都是为了水,明天你们到现场就知道了。”

        要看的现场就在南湖。南湖以前并不叫南湖,叫青土湖。其实最早也不叫青土湖,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潴野泽。《尚书·禹贡》里记载了十一个大湖,其中就有潴野泽。也有说大禹治水,到潴野泽才算大功告成。史书上说,潴野泽大得很,一望无际,把半个沙漠给淹了进去,面积至少几万平方公里,水更是深得出奇,好几十丈呢。后来潴野泽一分为二,西边的叫西海,也叫休屠泽,民国时改名为青土湖。改名青土湖时,这里还碧波荡漾,水域不下四千平方公里,仅次于青海湖。解放初期它还有一百多平方公里水域,这都有明确的记载,邓朝露看到过。沙漠里的孩子都能背出,这里曾经碧水粼粼,水草丛生,湖光波影,水鸟争鸣。只是可惜得很,后来它就完全干涸了,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在此握手,流沙很快覆盖了它。

        再后来,这里就又多出两个名字:南湖和北湖。

        南湖村支书牛得旺恭迎在村口,看见车队,一招手,村民们就稀里哗啦围了过来。县长孔祥云走下车,环视一眼。

        “人咋都闲着?”他问。

        “不闲着咋办,水让下面抢走了,不闲也得闲。”牛得旺气咻咻道。

        “怎么说话呢老牛?”一旁的镇领导急了,抢白一句。牛得旺一点不在乎,只管跟孔祥云说:“说了不让移,偏移,这下好,给了地还抢水,你看把北湖毁的。我看这湖里是住不成了,县长你把我们弄走吧。”

        “弄走,想到哪去?”县长孔祥云并不恼,逗笑似的说,目光却扫向北湖。曾经密密麻麻长满红柳枝、沙刺还有梭梭的北湖的确已被开发得不成样子。人是住下了,房子也盖起来,但植被一大半没了。一股风卷起,天地立刻昏黄。

        “县城,市里更好,住楼房,当干部,喝自来水。”牛得旺嘴里一边呸着一边道,风把沙子吹进了他的嘴,说出的话里就有一股尘味。

        “不怕把你舒服死?”县长孔祥云也让风沙迷了眼,揉了揉,臭了一句牛得旺,又道,“我说头发咋白那么快,原来做梦梦白的。带路,看看去!”

        牛得旺咧嘴一笑,风没了,是卷地风,来得快走得也快。天又晴朗起来,空气干燥得烦人。牛得旺抖抖披着的衣服,蹶蹶蹶往前走了。孔祥云也走,还叫章岩他们一块前去,说打井的地方不远,不几步就到。村民们趁势围上来,七嘴八舌告起了状。孔祥云并不恼,任村民们告,镇长想制止,被他瞪一眼,吓得往后缩了。村民们前呼后拥,边吵嚷边往沙漠里去。声音惊起了路边的骆驼,瞪着一双大眼怪怪地望住这些陌生人。骆驼也被太阳晒得有皮没毛,一点没有美感。几只沙娃娃哧溜哧溜从人脚底下穿过,滑得跟鱼儿一般,动作好不熟练。副所长章岩踩着了一只,吓得妈呀一声,惹笑了孔祥云。

        “它不钻你裤腿的,放心。”一句话让章岩和邓朝露都红了脸。

        走半天才听明白,村民们告的是北湖。北湖原来也住着沙湖县的村民,都归青土湖镇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湖水彻底干涸后,沙浪把人欺负得不成,县里就将北湖的人搬到别处,北湖全让给沙了。南湖就成了沙的最前沿,也成了用人码起的第一道屏障。年前市里搞新的战略发展,大规模从上游龙山县也就是邓朝露老家往下移民,北湖便又重新开发,断断续续从龙山县移来不少群众。说是别的挡不住沙,人还挡不住?来了人便得开荒种田,便得打井取水,南湖跟北湖的矛盾,就是因打井引起的。

        果然没走出多远,还没出南湖,就让人挡住了。堵在前面的是北湖村的移民,一个自称姓王的瘦精汉子横在最前面,手叉在腰里,显得不可一世。远远看见县长孔祥云,大声道:“人多势众咋的,还想打,那就接着来,告诉你们,不怕的。”

        孔祥云笑笑,转身问牛得旺:“他就是王瓷人?”牛得旺点头说是。孔祥云说:“看他也不像个打人的嘛,是不是你们先动的手?”牛得旺摇了下头,说不是,镇长不怀好意地瞅住他,牛得旺强调一句,真不是嘛,是他们县里的干部先骂人,要不咋打得起来?

        “要真是干部先骂人,这打挨得也不屈。”孔祥云一边说一边招呼章岩,等章岩到跟前,话头一转说:“到处都在争水,我这个县长快成调水员了。”章岩哦一声,却不说话,是不知怎么说,默半天,问:“不是要严格限制打井吗,怎么?”

        “我也想限制呢,但人要吃饭,庄稼得拿水浇,你看看这沿途,都晒得起火呢,再不浇,怕是全完了。”

        一行人目光便都往四野望去。村外辽阔的漠地里,枯黄成了最清楚的颜色。白杨弯曲着头,青皮快要成死皮了。庄稼哪还有庄稼的样子,小麦全垂了头,无精打采,包谷叶子晒得发黄,西瓜秧像是被榨干了水分,全躺在地里。就连往年那些长得极茂盛的骆驼刺、水蓬,今年也看不见生气。不用调研也能看得出,水比什么都金贵。

        这一天的工作便围着打井展开,邓朝露他们分了两个小组,章岩跟一个研究员,她跟林海洋。市里和县里来的专家还有技术人员也分两个组陪着他们。章岩留在南湖,邓朝露他们去了北湖。

        那个叫王瓷人的一见面就告状,先是痛骂上游的龙山县,说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他们原本不想搬的,都是县上硬逼着搬迁,结果搬来了没人管,到现在户口都不知往哪落。沙湖县不承认他们,龙山又说他们搬了出去。接着又骂牛得旺,说他是沙大王,阎王爷,啥都要听他的。打多少井往哪打,都得姓牛的说了算,稍稍违背点旨意,就找碴。邓朝露刚替牛得旺说了一句,王瓷人立马跳了起来:“咋没那厉害,昨天我们县的干部刚说了句公道话,他就不依了,骂我们是强盗、土匪,你看我们像土匪吗?县里干部跟他讲政策呢,他倒好,说打就打。”

        邓朝露这才知道,挨打的是龙山县的干部,怪不得昨晚饭桌上孔祥云一点不紧张,事不关己啊。

        邓朝露他们的任务是搞清下游沙湖县地下水开采情况,其实这情况是永远搞不清的。邓朝露刚到研究所的时候,导师秦继舟就提出要适当限制下游沙湖县对地下水的过度开采,要对整个流域水资源合理开发有效利用。秦继舟第一次提出了节制性用水这个概念,提得有些胆战心惊。并理想化地拿出一个方案,用五到十年对下游沙湖移民。随着沙漠往南推进,逐步将沙漠前沿的村民移走,减少人类活动,降低需水量,缓解整个石羊河流域的供需水矛盾。这个方案当时遭到嘲笑,有人说他是傻子,也有人说他为学术而学术,不顾及流域发展的现实。更有人说,他是在阻挠流域经济社会的发展,是在鼓吹沙进人退。

        秦继舟的建议并未引起有关部门重视,相反,流域内最大的市谷水市很快做出一项战略决策,从上游龙山县往下移民,将龙山那些深山大沟里窝了几辈子的人捣腾出来,沿着沙漠一线儿铺开。“就是筑起一道人墙也要把风沙挡住。”这是当年报纸上出现频率极高的一句话。邓朝露却发现,往下移民并不是要挡住风沙,关键是上游龙山实在活不下去人了。邓朝露这两年去过龙山,也到那些沟沟岭岭看过,看到的景致比沙漠好不到哪里,甚至更差。这沙漠底下多少还能打出点井水,而龙山山区完全是靠天吃饭,天一吝啬,夹着屁股不下雨,甭说庄稼,人都没水吃,还咋活?对谷水市而言,相比之下,几个县还就沙湖算个富庶之地,以大规模种植经济作物著称,人均收入还有国民生产总值都比其他县高,市里做出这样的决策也就在情理之中。

        人就怕不比,一比,好地方坏地方就给分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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