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英的病惊动了吴天亮,吴天亮匆匆赶到医院,问路波:“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用不着你书记操心。”路波想理不想理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吴天亮急了,同时也有些羞愧,居然这个时候才知道邓家英住院。
“说了又能咋,你是书记,不是医生。”路波说完就走,被吴天亮一把拽住。
“我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吴天亮加重了语气,脸色也变得极不好看。路波不屑地看他一眼,说了句无可奉告,可把吴天亮气坏了,猛地扳过他的肩头:“你还想跟我作对是不是,一辈子了,难道你就不能清醒一次?”
“不能!”路波果断地回绝了吴天亮,一把甩开吴天亮的手,要往病房去。吴天亮追上来,求告似的说:“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到底是不是癌,我这心里,急啊。”
吴天亮的声音像哭。
路波慢吞吞地回过身:“是又咋,不是又咋,难道书记有回天之术?”
吴天亮登时绿了脸。路波这话虽是在挖苦,却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邓家英患的是不治之症,是癌!他头里嗡一声,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路波这次倒是没袖手旁观,搀扶了一把吴天亮说:“你还是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
“路波你个浑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路波阴阴一笑,“你不是在招乘龙快婿吗,我哪敢惊动你大书记?”
“嗵”一声,吴天亮出其不意给了路波一拳,这一拳打得太解恨了,仿佛把他一辈子的委屈打了出来。路波被打懵了,还在惊讶,吴天亮突然抱住他,失声痛哭起来。
路波没想到,吴天亮会哭。他把自己搞乱了,抱着吴天亮,不知该咋办。吴天亮老泪纵横,边哭边捶他,骂他:“老路,你狠,狠啊,这事你也敢瞒我,瞒出事了吧,我看你这次怎么交代?”路波想说不用交代,话没出口,自己竟也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两个大男人在院子里恓惶了好长一阵,吴天亮抹掉泪:“医院怎么说,有没有希望?”
路波摇头,又点点头:“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行,马上转院,我联系北京医院!”
邓家英拒不转院。吴天亮都把北京那边联系好了,邓家英固执地说:“我哪也不去,你们别费这番心了。”说着,恨恨瞪一眼路波。路波心里叫屈,吴天亮来,关他什么事,他才懒得跟书记大人报告呢。
“你就别固执了好不,不管啥病,北京医疗条件总是好一点,听我的话,明天就转院。”吴天亮耐心劝道,目光暗暗投向路波,想让路波帮他做动员工作。路波佯装没看见,借故接电话,往外走了。过了一会,吴天亮扫兴地走出来,见路波阴着脸站在楼道里,没好气地说:“你哑巴啊,不会帮着劝一劝?”
路波没吭声,继续愁闷着脸,吴天亮火气更大:“说话啊,到底怎么办,这么下去不行吧?”
“你现在急了?”路波突地转身,怪怪地扔过来一句。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说着,腾腾腾下楼,往院里去了。吴天亮紧步追上:“你说清楚,你跟谁没完?”
“你和老秦头,是你们,明白不?!”
吴天亮的脸骤然变黑,这话捅到了他最痛处。路波气愤难平地又说:“你们两个罪人,害她一辈子,一辈子啊,这下你们开心了吧。”自个却没忍住,泪水又湿了眼眶。吴天亮这次没敢争辩,理屈地说:“你就消消怒吧,抓紧想想,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还能想什么办法,你说,还能想什么办法?晚期,晚期你明白不?”路波近乎歇斯底里了,这些日子他一个人扛着,邓家英不让说,他也找不到诉说的人,到现在他真是扛不住了。
“要不把老秦叫来吧,兴许他说话管用点?”过半天,吴天亮征求意见道。
“你们还嫌她受的刺激不够,还想怎么刺激她?”路波火了,这些天他是把一切罪都归到秦继舟和吴天亮身上的,这两个男人是毁掉邓家英一生幸福的元凶啊。当年,唉,还提什么当年啊,人都这样了,路波恨恨一跺脚,将目光从吴天亮身上挪开。
邓家英最终还是没转院,医院方面建议马上手术,邓家英倒也配合。不过她坚决不同意吴天亮留在身边,骂着让他离开。吴天亮知道她是为他着想,他们中间夹着一个苗雨兰,思虑再三,跟路波商量,要不要把秦继舟叫来?路波坚决不让,说只要秦疯子来,他就走!路波一向对秦继舟缺少尊重,太多的时候,他唤秦继舟是疯子。
“疯子,世上没有哪个人更比他疯狂,从二十几岁疯到了现在,还在疯。这山,这河,都是因他而疯的啊——”路波重腾腾地说。
路波的话加重了吴天亮心头的不安,路波跟秦继舟之间的疙瘩,看来是解不开了,造化弄人,谁让他们结缘在那个年代呢!吴天亮叹一声,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路波。路波连着说了一堆秦继舟的坏话,最后竟说迟早有一天,他要新账老账跟姓秦的一起算。吴天亮听不下去了,劝阻道:“你们的恩怨,以后慢慢说,现在救人要紧,家英听老秦的,怎么也得把他叫来。”
“听他的?他害的还不够啊,还要怎么害?”路波一听吴天亮还是坚持让秦继舟来,暴怒了,指着吴天亮鼻子骂:“凶手,你们都是凶手,好,这事我不管了,你们想咋害就咋害!”说完,丢下吴天亮,气恨恨地走了。
看着路波离去的影子,吴天亮心里很不好受,他们四个,不应该这样啊,有什么化解不开的呢?但他没有时间多想,邓家英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得紧着做工作,让她积极接受治疗,遂掏出电话,叮嘱秘书,想办法把秦继舟给请到医院来。
谁知两天过去了,秦继舟一点音信都无。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秦雨结完婚第二天,秦继舟便离开研究所,离开省城,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去了哪,谁也不知道。吴天亮问楚雅,楚雅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句:“死了!”气得吴天亮差点把手机扔了。没有办法,吴天亮只好收起让秦继舟给邓家英做工作的想法,这个骨头,只能他啃。
三天后邓家英被推进手术室,非常遗憾的是,她的两个乳房都被切掉了。那对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宝贝,打这天起,没了。
天终于降了一场雨。
乌云吹过来的时候,邓朝露他们还在毡房里。真是没想到,她的同学宋佳宜会跟着洛巴去西藏。宋佳宜和洛巴出现在她面前时,邓朝露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们,怎么是你们?”
宋佳宜盈盈一笑:“想不到吧小露,我跟洛巴回来了。”
“真的啊佳宜,还以为你早回南方了,佳宜,我太开心了。”邓朝露奔过去,跟宋佳宜亲热地抱在了一起。洛巴站在远处,目光温暖地望着她们。
云层在他们头顶动着,像一群羊簇拥着往前奔。洛巴说快要下雨了,急着往毡房那边赶。洛巴不愿意到汉人的地方,多年都是如此。除邓朝露外,他很少跟汉人结下友好关系。邓朝露在洛巴心中,有点使者的味道。况且他见过邓朝露的身子,那具干净透明的胴体一直珍藏在青年洛巴脑海里,不带任何罪恶地闪着光芒。洛巴不止一次说,你是天使,是太阳的女儿,我爱你。邓朝露呵呵笑笑,有时她也会说,我可不会嫁给你的。洛巴只是笑,从没想过邓朝露会嫁她,他的爱是超越男女之限的。洛巴转身要走,邓朝露说我也去,洛巴没有反对,笑眯眯地看着她。邓朝露拉起宋佳宜的手,说说笑笑地往毡房去了。
路上宋佳宜告诉邓朝露,本来她要回南方的,谁知她被旅游区一伙人拦住了,那伙人喝醉了酒,嚷着要跟她跳舞,有个家伙甚至拦腰抱起了她。就在她情急呼救时,洛巴出现了,冲那些醉酒的家伙说,她是他的朋友。那些人很给洛巴面子,马上向她道歉。就这么着,她跟洛巴去了西藏。
“他是一个怪人。”宋佳宜说。
“他心里有草原,有这条河,还有……”宋佳宜似乎舍不得把话说完。
邓朝露盯着她怪怪的目光,俏皮地问:“还有什么?”
“我说不出,可能是我们久违了的纯真吧。”见邓朝露眨着眼,宋佳宜急了,强调道,“真的小露,他身上有股原始的力量,很美。”
“这么快就有感觉了啊。”邓朝露撒野地开起了玩笑,目光却纯真得一塌糊涂。宋佳宜的脸蓦就红了,红成太阳的颜色,怕邓朝露当真,急道:“甭开玩笑,我现在拜他为师呢。”
“哦?”邓朝露这下惊奇了,目光疑惑地看在宋佳宜脸上。
“想跟他学藏语,想跟他一起为毛藏高原奔走。”宋佳宜一本正经道。
这话差点惹笑了邓朝露,又是一个傻子。不过邓朝露马上又想到,宋佳宜肯定不是心血来潮,人可以有多种选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选择了功利,选择了争夺,但也难保有人会像洛巴一样,去为某个梦想犯傻。
不,不是犯傻,是执着!
他们愉快地来到毡房,放牧的藏人热情地迎接了他们,端给他们奶茶,给他们点亮酥油灯。这时候雨落了下来,开始是毛毛细雨,很快,雨丝密起来,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
这晚他们睡在了毡房,第二天醒来已是七点多,太阳已经出来了。雨吝啬地下了不到一个小时,不过已经很令牧民们兴奋了。雪线之下,草原之上,天地呈现出另一番景色,看得人心醉。邓朝露跟宋佳宜洗完脸,昨晚她们聊了近乎一宿,宋佳宜说她不想走了,她要跟洛巴在一起,要为草原做点什么。邓朝露说好啊,你来了我就不寂寞了。宋佳宜说宝贝你还寂寞啊,不是有你的白马王子吗?邓朝露不吭声了,宋佳宜早就知道她有心上人,具体哪位不清楚,但清楚她爱着,还说她是惧婚族,只想享受恋爱的美味,不敢将爱情落到实处,而她自己则是闪婚族。
“怎么了小露?”见邓朝露脸色发僵,宋佳宜马上收住话头。
邓朝露摇摇头,神情黯然地说:“他结婚了。”
“是这样啊?”宋佳宜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只是例行公事地哎呀了一声。说得也是,一个对婚姻已经厌倦的女人,当然不会对别人的失恋表示出过分惊讶。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一场错误的提前结束。她接着说:“没有意思的小露,婚姻真没有意思,我倒是羡慕你,一个人多好。”
邓朝露没有附和,苦涩地笑了笑,扭过头去。就要出毡房时,保罗突然来了,声音老高地喊:“露,露你在不?”
邓朝露探出头,喊了声保罗。保罗紧张地说:“露,出事了,快跟我走!”邓朝露慌慌张张走下山坡,保罗说:“你母亲做了手术,好可怕的,快跟我去医院。”
“手术?”邓朝露的脚步僵住,眼神慌成一片。
“胸,把胸割了。”保罗边说边在胸前比画,动作极为夸张。
“什么?!”邓朝露这下惊得不知说什么了,脑子里立刻闪出母亲那对饱满的胸来。
“你从哪知道的?”半天,她强抑住自己问。保罗情急地说:“到处在找秦教授,教授找不到了,全都乱套了。教授能去哪呢,他怎么能丢下你母亲不管?”
“保罗你乱说什么,他凭什么管我母亲?”
“爱啊,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爱更美好吗?”保罗一本正经地说。
“你放屁!”邓朝露嚷了一句,往山下去。心里恨恨地想,臭保罗,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保罗追上来,邓朝露一句脏话反倒把他骂开心了,他还从没听过邓朝露骂脏话呢,有意思。他们住得离杂木河水管处不远,这段时间科考组一直住野外,他们剩下最后一个课题,考察流域内野生植物的消失。宋佳宜不明就里,从后面追上来,问出了什么事。邓朝露说我妈手术,我妈她手术。宋佳宜立时变了脸色,连着问到底怎么了,邓朝露不敢回答,脑子乱极了。宋佳宜再问,邓朝露就哇一声哭开了。她的哭声吓坏了宋佳宜和保罗,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还是保罗显得有主意,一把拉过邓朝露:“露,不哭,要坚强,我们的露是最坚强的,不会被苦难吓倒。”
邓朝露并没急着下山,保罗催了几次,她就是犹豫着不走。她心里还有阴影。保罗急了:“露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母亲你明白不?”母亲两个字重重地砸着了邓朝露的心,她几乎就要向保罗妥协了,可是忽然又叫了一声:“我的事不用你管,走开!”
“露,不能这样!”保罗变得凶起来。保罗是个非常尊重长辈的人,在中国工作这些年,得到过邓家英不少帮助。邓家英虽然在学术界没什么地位,但她丰富的实践经验还有工作热情给保罗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听到这个噩耗,保罗很是震惊。两人吵了几句,邓朝露安定下来,其实她在找理由,她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尽管对方是她母亲。这个固执的孩子,到这时候还在记恨。
宋佳宜体贴地劝:“露,去医院吧,不管发生过什么,现在你妈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邓朝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如断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医院。
邓家英完全变了样。真没想到,一场手术会把人折磨成这样,不只是两只胸没了,整个人突然瘦去几十斤,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眶后面,又苍老又憔悴。
看见母亲的第一眼,邓朝露差点昏厥过去,脑子完全空白地僵在那儿。怎么会,怎么会啊——
“妈——”病房里响出撕心裂肺的一声。
邓家英慢慢睁开眼,旋即又痛苦地闭上。她是多么不情愿女儿看到这一幕啊,多么残酷。下意识地就用被子捂住胸,脸已经痛苦得不成样子了。
看到母亲这样,邓朝露再也憋不住了,开始忏悔。她扑在病床上,不停地跟邓家英说对不起。
“妈,我错了,我错了啊,妈你坚强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妈你一定要挺住啊,有女儿在呢,妈——”
邓家英的眼泪滚滚而下,手死死地抓住女儿,一旁的路波早已忍不住,溜出去抹眼泪。
这时候,秦继舟正孤独地跋涉在沙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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