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露和秦雨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医院的,邓朝露去的是银鹭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邓家英被送往这里。秦雨则去了省人民医院。
邓朝露刚刚从流域回来,北方大学跟保罗他们联合组织的考察活动早已结束,保罗没回国,继续留在流域,为下一个课题做准备。邓朝露本来能休息一段时间,她也想趁此机会多陪陪母亲,她已想好,母亲既然不愿住院,就陪她到处转转,去九寨沟或者西藏。谁知所里又接了新项目,就是跟秦雨他们一同竞标拿到的《祁连山水源涵养区生态环境保护和综合治理规划》。副所长章岩一开始不想让她参加,怕她受到秦继舟影响,给项目添乱,但搞到中间,人手顾不过来,再说没了秦继舟,许多专业问题,章岩吃不准,打电话让邓朝露去。邓朝露不能推辞,搞专业的不搞项目,等于白混。再说一听流域两个字,本能地就憋不住。在山上,她跟章岩发生过争吵,也耐心交流过,这次考察总体说是成功的,章岩采纳了她不少意见,但也纠正了她不少偏颇。邓朝露发现自己在专业上的确有偏颇,这些可能跟导师秦继舟有关,也可能无关。章岩说得对,是她把学问搞古板了,任何事情都脱不开政治,脱不开领导,这是章岩的原话。初听觉得滑稽,甚至有点无耻,可经章岩苦口婆心说了,就觉得人家有理。
邓朝露改变了对章岩的看法,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打量这位中年女人。她跟母亲一样敬业,一样吃苦,却比母亲会来事,灵活多变,不会一头钻进黑洞,自己都找不到出口。她跟苗雨兰阿姨有点像,但本质上却很是不同。这是新发现,以前邓朝露真是拿她跟苗阿姨当一类人了,看来自己看问题还是有欠缺。
一个在原则之内善于变通的人!这是邓朝露对章岩给出的新评价。当然,这都不重要,不管怎么评价,章岩永远是她领导,是前辈,邓朝露会一如既往地尊重她。邓朝露现在除了关心母亲,剩下的就是流域到底该如何治理,能不能如她们所想,短期内能有明显效果。可章岩告诉她,别做梦。说这话时,章岩脸上露出极少见过的沉重,黑色的沉重,眼里也露出雾状的东西。要知道,章岩有一双漂亮到令人嫉妒的眼睛,就算邓朝露们这般年轻的,也不敢在那双眼睛面前抢占上风,可那天,章岩那双眼,破天荒地没了清澈没了水晶一般的透明,仿佛那双眼睛里,也流着一条浑浊而又悲壮的河。邓朝露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捆绑在一类人身上的,对她们这些人来说,责任两个字,轻易是脱不掉的。这点上导师真是错了,没认清章岩是怎样一个人,一直拿她跟苗雨兰混在一起,其实不,真不,两种人呢,有原则性的不同。
也是那一刻,邓朝露感觉自己跟章岩近了,跟现实也近了。
是的,别做梦。章岩还说了一句让她能记一辈子的话,她说:“毁一件东西容易,建一样东西,太难。”说完,丢下邓朝露,忙着改项目报告去了。
章岩没让邓朝露看最后定稿的项目报告,邓朝露也没坚持,突然地,她觉得能理解章岩了。章岩说得对,报告再好,不被采用等于废纸一张,我们做的虽是学问,但必须是能被决策者采用的学问,而不是束之高阁像祭品一样供着的东西。祭品两个字深深刺痛了邓朝露,也让她对自己以前的价值观科学观还有人生观产生了动摇。项目完成后,她们都松下一口气,章岩说:“回去吧,好好休整一下,这段时间忙着你了。”章岩没提她母亲,但邓朝露懂,章岩没说出的话是让她安心去陪母亲。
回到省城第二天,邓朝露接到电话,母亲出事了。打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日子她尝试着接触的周亚彬。上次母亲住院,吴天亮有意将周亚彬带去,意思很明显。邓朝露现在成了大负担,她像一块石头,压在母亲心上。邓朝露原本不打算妥协,爱情这东西,勉强不得,她实在不敢想象跟不爱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一定会别扭死。可母亲天天催她。在医院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劝她,又不敢。好几个晚上,邓朝露醒来,见母亲披衣坐在床上,痴痴地望着窗外。那目光,那眼神,分明在告诉她,母亲是愁着的。路波也不止一次提醒她:“该嫁人了,小露,别太挑,也别太让你母亲操心。”路伯伯还说:“人老了,别的想法都没了,就想子女好,就想子女能早点成家立业。”这些话起初对她是不起作用的,等熬过医院那些艰难的日子,看到母亲默默地流泪、伤神,邓朝露就知道,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再不能让母亲揪心。
不能啊——
邓朝露哭了一夜。第二天,主动给周亚彬打了电话。周亚彬很是积极,当天就坐车到了省城。两人在滨河路走了一个小时,看得出,周亚彬对她很满意,那眼神,那举止,分明是含着浓浓情意的。奇怪的是,邓朝露对这个优秀的男生竟是生不出一点儿感觉。心里也急,也想快快地生出爱慕之情来。中间还尝试着,想拉一拉他的手,或者学那些缠缠绵绵的小情侣,将身子偎依在他怀里。但难啊,邓朝露恨死自己了。每每这种时候,脑子里就会无端地跳出另一个人来,明知那个人已不属于自己,但还是阻挡不住。邓朝露犯了倔,就在那天,就在滨河路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要用眼前的周亚彬,彻底赶走秦雨。她要把心腾空,挪出一大片地方来,再也不让那个人占领,要腾给周亚彬。
这次去山上,邓朝露愣是坚持着,不让秦雨的一点消息传到她耳朵。别人谈及秦雨时,她就躲到一边。中间课题组遇到难题,需要秦雨他们那个课题组帮忙,章岩想让她去找秦雨,邓朝露当着章岩面给周亚彬打电话,让他来山上。章岩瞬间懂了,让同所的林海洋去。林海洋没走几步,师妹杨小慧就跟了出去。对了,这个季节,还发生一件事。师妹杨小慧爱上了林海洋。林海洋追求邓朝露不成功,知难而退,回眸一望,竟发现杨小慧在那里痴痴等他。杨小慧那双眼,才是他要找的醉池,才是真爱的所在。于是两人很快投入爱河,欢欢快快,热热烈烈,到现在,已经让人有点嫉妒了。
爱情在别人那里,怎么就如此容易,对自己,却是这般难。
周亚彬很快来到山上,几乎像跟班一样,天天追在邓朝露屁股后面。同所的人都拿她跟周亚彬开玩笑,周亚彬也喜欢他们开这种玩笑。到了夜晚,两人走出住所,往山的深处去,往夜的深处去。邓朝露强迫自己投入进去,以恋爱的心态。可是很不成功,她真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啊。后来不得不很内疚地告诉周亚彬,她做不到,她真是没法把那个人从心里赶走,而容下他。周亚彬听了,伤感地看她半天,什么也没说,披着夜色转身下了山。
那晚邓朝露在山坡上坐了好久,直到章岩担心,出来找她,她跟章岩说,她又伤了一个人,一个无辜的人。章岩母亲一样揽住她的肩,宽慰道:“女人是走不出自己的,女人一生总在被自己伤。”后来章岩又说:“越是忘不掉的情,越要忘掉,不然这辈子你就没法活。”
也是那晚,邓朝露听到了章岩的故事,一个忧伤的,没有结局的,非常悲情的故事。
一个美丽的错误。
情是狱,爱是剑,天下女人,没哪个能躲开。
邓朝露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医生和护士刚刚走开,病房里站着两个陌生人,邓朝露情急地扑到床边,还未喊出“妈”,就已哭得不成样子。两个陪同人员中年长的一位走过来,声音很轻地问:“你是小露吧,我是沙湖县政府办的,姓王。”
邓朝露抹把泪,问姓王的同志:“我妈到底怎么了,她怎么成了这样?”
“唉……”此人是县政府办副主任,县长孔祥云带来的。他叹了一声,也不知怎么回答邓朝露,只是很同情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深感内疚,我向你检讨,对不起啊。”说完,真就给邓朝露鞠了一躬。
“我妈到底怎么了?”邓朝露哪还有心情听这些,母亲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头和脸全让纱布裹着,只露出鼻子。她连喊几声,母亲都没有回答。母亲还昏迷着。邓朝露情急地掀开被子,天啊,她看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是谁干的?!”邓朝露发飙了,掉头转向政府办王副主任,质问的声音如同狼嗥一般。
声音再大有什么用呢,王主任除了检讨,别的话不肯多说。邓朝露再三追问凶手是谁,王主任支吾道,是村民们干的,吴书记正在下面处理呢,相信会还邓处长一个公道。
真的能还回公道?
下午四点,周亚彬急匆匆从市里看来,看到邓朝露,似乎别扭了一下。邓朝露管不了那么多,上午在医院,王主任把吴天亮到南湖村找打人凶手的事断断续续说了,邓朝露听得脑子里轰轰作响,胸腔里有火在窜,两只拳头不由自主握紧好几次。太过分了,瞒天过海、欺上瞒下不说,还敢对监管者行凶。这阵见到周亚彬,着急地问:“凶手呢,找到没?”
周亚彬摇摇头,样子有几分沉重。他告诉邓朝露,是吴书记让他到医院来的:“处长这次伤得不轻,书记让我好好照顾她,跟医院方面做好协调。”
“不需要你们假惺惺,我妈成这样了,还照顾什么?!”一听凶手还没抓到,邓朝露心里的火更大。周亚彬忙着解释,将发生在南湖现场砸车的事说给了邓朝露。邓朝露听的是又气愤又愕然,敢砸市委书记的车,村民们也太野了。
“这事闹得太大,已经惊动了省里。我来时还听说,南湖村民不甘休,要到省里告状。”周亚彬说,他的面色有些紧张,感觉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出。
“他们告状?打了人还有理了。那个牛得旺,简直就是土皇上。”邓朝露越发激动。
两人说了一阵,几个医生走过来,邓朝露情急地奔过去。上午医生来过一次,邓朝露问了许多,可医生只是摇头,最后告诉她,病人情况很不好,要她做好准备。邓朝露问准备什么,医生却不往明白里讲,邓朝露心里越发没底。这阵见三四名医生同时走来,邓朝露心里像是涌出了希望。可医生是去另一病房会诊的,那边住着一个重症病人。邓朝露跟了几步,有个医生回头说:“你是16床邓家英的女儿吧?”邓朝露赶忙点头,医生看了她一会,想说什么,又没说,叹一声,往那病房去了。
邓朝露的心越发慌了。
秦雨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路波出事的消息是宋佳宜打电话告诉秦雨的。那天秦雨跟苗雨兰吵了架,不是为吴若涵,是为秦雨他们搞出的项目报告。《石羊河流域环境改善与生态修复研究》项目秦雨自认为是这些年里搞得最成功的,也是最花心血的。所有调研和考察结束后,他们没急着下山,而是将自己关在白房子,做了长达一周的论证。秦雨这次是把功课做到了极致,允许大家畅所欲言,提出不同看法,也允许大家批评质疑。范院长更是高兴,看他们如此辛苦,专门叮嘱人去山下宰了羯羊,给他们改善伙食,还把自己思考多年的几个问题提了出来,帮秦雨丰满报告。报告彻底修订好后,秦雨带课题组下了山。原以为这样一份报告,一定会得到中心的认同和赞誉。哪知报告呈上去,秦雨接连听到不少消息,先是说丈母娘苗雨兰大发雷霆,指责秦雨完全误解她的意思,没领会到这次调研的精神,花如此长时间,如此大代价,拿出了一堆废纸。接着他被排挤开,中心重新换人马,由老叶挂帅,常健等几个人重新对课题报告进行修改,等课题报告重新定稿时,秦雨才发现,报告让苗雨兰和助手常健改得面目全非。秦雨不服,找苗雨兰理论,苗雨兰只扔给他一句话:“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对了,秦雨下山后,没去家里住,那个婚后建起来的跟吴若涵的小家,好像再也回不去了。也没通知妻子吴若涵,他回到了父母的家。父亲秦继舟还顽固地留在流域不回省城,母亲楚雅因为吴若涵的事大病一场,中间还跟亲家母苗雨兰连吵几架,心脏病差点犯了。秦雨只能回家,陪着母亲。苗雨兰为此恼羞成怒,扬言秦雨再不回家,就让女儿吴若涵搬到他父母家去!
这招有点狠,秦雨害怕她们真的这样做。这段时间,吴若涵越发疯狂,成天什么事也不做,专门跟秦雨闹,已经砸过秦雨的办公室一次了,还扬言要找秦雨父母算账,就因苗雨兰跟楚雅吵架时,楚雅说了句:“好好教育你的女儿,我可不想看到她变成当年的你。”苗雨兰母女就不依了,非要问出个究竟,她这话什么意思,当年的苗雨兰到底怎么了?秦雨真是有些担心,母亲再也受不住打击了,以前从没觉得母亲老,母亲在他心里,永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这次回来,突然地,就觉母亲像一棵风雨中飘摇的老树、枯树。头发白了,上山时秦雨还没发现,等课题搞完回来,就见母亲两鬓染了霜似的白,眼角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额上也有了几道掩不住的沟壑。还有,母亲背驼了,走路时晃着,站不稳。记忆中那个美丽漂亮风姿绰约的母亲瞬间消失,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被岁月击得快要倒下的老人。
对吴若涵,母亲什么也不说,既不在他面前责怪也不抱怨,只用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来表达她的困惑。是的,秦雨感受到了母亲的困惑,母亲一定是在想,这门婚姻因她和苗雨兰的关系而起,因她拒绝邓朝露而成了现实。母亲有种自己打了自己嘴巴的痛悔。秦雨想安慰母亲,但除了叹息,照样安慰不出。上次跟吴若涵吵过之后,回到山上,秦雨想了许多,可他找不到出口。犹如一只困在洞穴里的羊,虽然窒息得要死却找不到突围出去的洞口。他也没指望母亲能给他答案。换作以前,秦雨会毫不迟疑地问母亲,接下来该咋办?这次不。秦雨终于知道,以前自己是错的,把命运还有任何困境都交给母亲,是错的。他不小了,该承担一切。
“放心吧,妈,一切都会过去的。”秦雨终于学会像男子汉一样,给了母亲一句踏实的话。可母亲并不踏实,她用充满疑惑和疼爱的目光看了秦雨好久,喃喃道:“就怕过不去啊。”说完,闭起了眼。秦雨走过去,不多话,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帮母亲卸不下负担。只有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件麻烦事了,断,还母亲一个清静。他伸出手,替母亲捏背。母亲没有拒绝,或者这种交流的方式,是目前他们母子最能接受的。
电话响了,宋佳宜用恐怖的声音说:“秦雨不好了,路老师被他们打了,伤得很重,怕是……”
秦雨还没反应过来,闭着眼享受的母亲突然醒过神:“老路头怎么了?”未等秦雨回答,母亲一把夺过手机,冲电话那头问:“你是谁,路波到底怎么了?”
宋佳宜听出是秦雨母亲,只好将情况又重复一遍。
“在哪家医院?”母亲问完,还给秦雨手机:“快带我去医院!”
秦雨没想到,路波受伤,母亲会这么急。以往的记忆里,母亲楚雅是个骄傲得过了头的人,当年修水库那些战友,除了吴天亮和苗雨兰夫妇,母亲几乎是不接触其他人的,对路波,母亲更是冷得出奇,多少年了,秦雨很少听路波两个字能从母亲嘴里迸出来。没想这一次,母亲反应如此强烈。
秦雨带着母亲来到医院,刚进病房,楚雅就甩开儿子搀她的手,扑到床前,高声喊:“老路你怎么了,老路你快醒醒,我是楚雅,我来看你了。”
路波呼吸微弱,楚雅的话他根本听不着。秦雨看了一眼,吓得差点喊出声来,路波哪还有先前的样子,躺在床上的,是一具满身血糊糊的“尸体”,头肿得老大,脸部完全变了形,两个眼珠子被血充着,几乎要奔出来。
病房里很乱,医生护士跑来跑去,忽而说要输氧,忽而又说要测心电图。没过几分钟,有个护士又喊,病人又出血了,止不住……
秦雨他们被护士“请”到楼道内,护士嫌他们妨碍治疗。楚雅不想离开,非要守在路波床边,秦雨怕护士发怒,硬将母亲搀出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这辈子,遭的难不少啊,这个老路头,就不能让人省心点。”楚雅是被路波的样子吓坏了,出了病房,嘴里不停地唠叨。看见护士出来,就会情急地奔过去,问这问那。
“把她带走,不要在这添乱。”年轻的护士冲秦雨说。
“妈,要不你先回去,这边有我,有消息我随时通知你。”秦雨也感觉母亲留在这不是个事,好心相劝。
“我不回,我要等老路头醒来,我跟他这辈子的恩怨还没完呢。”楚雅不听劝,秦雨也不好硬来。正犯着难,宋佳宜来了,刚才她是去了别的病房。转到省人民医院的不只路波一人,于干头、五羊、老支书张兴儒,还有跟于干头来往最密切的田文学,受伤的五个人全被送到了这里。
“情况怎么样?”秦雨问。
宋佳宜摇摇头,事发时,她跟青年洛巴还有十几位志愿者就在离杂木河水管处不远的地方。宋佳宜和洛巴成立了一个志愿者协会,目的就是自发地保护流域,不让流域再受到侵害。她老公来来回回几次,现在也被她说动了,答应捐出一部分钱来,同时号召他那些做生意的朋友,向流域捐钱,宋佳宜现在很充实,原先困扰她的那些问题一个也没了,整天奔走在草原上,仿佛找到了她人生的又一个目标。她跟洛巴拟出了一个庞大的“流域拯救计划”,宋佳宜负责募捐和宣传,洛巴负责实施。听到消息后,洛巴带一批藏民还有志愿者往祁连集团去了,宋佳宜急着赶来省城,她跟路波现在是忘年交,这个有着苦难经历的老水文,用一颗孩子般透明的心温暖了她,让她漂流的心在祁连山找到了归宿。路波现在也是志愿者协会的一员,前些日子宋佳宜还开玩笑,等忙过这阵,她要拜路波干爹,路波开心地说:“好啊,我老路头无子无女,看来上天真是不薄我,真要有你这么一位干女儿,这辈子值了。”两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商定,择日举行个仪式,好让更多的人知道。
仪式虽未举行,宋佳宜已在私下“干爹”“干爹”地叫了。
“我干爹这阵没事吧,快急死我了。”宋佳宜一边抹汗一边朝病房张望,汗水已经湿透她衣服,到医院后她一直没闲,五个病房来回穿梭,哪里急就往哪里跑。
“还在昏迷中,不知啥时才能醒过来。”
“唉,跟他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非要跑那种地方,这下好,起不来了。”
“不说这些,其他人情况怎么样?”
“于师傅跟五羊师傅已经醒过来了,伤不是太重,我担心老支书,他的情况比干爹好不到哪。”
秦雨不放心,想去老支书张兴儒那里看看。流域这些有名望的老支书,秦雨都很熟,在白房子上班时,还常到张兴儒家吃饭,记得他家养了一只大花狗,很凶,但他去了,花狗远远地就摇头跑来,跟他很亲热。
“你不用去,刚抬进手术室,最少也得三个小时。”宋佳宜说完,找个凳子坐下,她的脚快要跑肿了。这当儿陆续有人围过来,有伤者家属,也有村上的。秦雨认出几个藏人,都是张兴儒的朋友,都很激愤,表情沉重,见祁连集团到现在还不派人来,医药费不交,有人火了:“把人打成这样,竟然连面都不照,这帮龟孙子,狠啊。”
有人叫嚷,找他们头儿去。更有人鼓动,发动几个乡的群众,把祁连集团给围了,你一言我一句,快要把楼道吵翻了。秦雨冲领头的藏人说:“目前情况还不明,大家的心情我理解,不过这样闹不是办法,会影响病人休息,大家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相信上级组织会给个说法的。”
正说着,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吵闹,路波再次大出血,血把床单染红了,医生护士止不住。一辆车推了过来,路波要进急救室。大家手忙脚乱,将路波抬上推车,争先恐后往急救室那边去。
楚雅看着这些人,心里叹,老路头就是老路头,到哪都有人缘。
晚上六点半,传来两个惊心的消息。一是老支书张兴儒因失血过多,加上肝部被打坏,没救过来,死了。他的儿女们悲天恸地,把医院都哭翻了。第二个消息,路波需要输血,可他血型极为特殊,是罕见的“熊猫血”,Rh阴性。医院没这个血,跟其他医院求救,照样没有。同来的藏人还有亲属纷纷伸出手要献血,可惜得很,没一个人血型吻合。
又过了一小时,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还有医院一位领导把秦雨叫去,要秦雨通知家人,早做准备。“实在遗憾,我们找不到血,病人失血过多,内脏好几处破裂,对不住啊。”
秦雨呆了。
母亲楚雅一直留在医院,不肯回去,谁劝都不听。医院最后发出通知后,楚雅的脸色突然变僵、变黑、变青,身子摇晃着,像是要一头栽过去。秦雨紧忙跑到母亲跟前,想扶住她,楚雅却突然站直站稳了。
“马上找小露来!”她冲六神无主的秦雨说。
但这天,第一时间赶去接邓朝露的,不是秦雨,等秦雨按母亲指示去找邓朝露时,宋佳宜已经先他一步去接了。
邓朝露接近虚脱,她的脑子跟不上线,完全地短路了,感觉整个过程就跟做梦似的,发生的一切来不及细想,惨剧就摆在了眼前。
宋佳宜满头大汗出现在病房门前时,邓朝露还以为宋佳宜是看她母亲来了。之前她并没听到路波也受伤住院的消息,不是别人封锁了消息,而是她全部精力都被母亲邓家英占满了,根本顾不上想别人。宋佳宜也是急坏了,居然没问邓家英病情,一把抓住邓朝露的手:“出事了,快跟我走!”
“往哪去,看你疯疯癫癫的,还能出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宋佳宜说着,不由分说就拉邓朝露走。邓朝露说我妈在病床上啊,还有比这大的事?宋佳宜才像清醒过来一样,到病房看了邓家英。其实看与不看都一样,邓家英还没醒过来,情况跟路波那边差不多。宋佳宜心里急着路波,她知道,这个时候只有邓朝露才能救路波,这是秘密,是她跟路波之间的秘密。她往这边来,没跟任何人说,包括秦雨母子也没敢提,不能提,路波再三叮嘱过她,替他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说出去,宋佳宜是跟路波发过誓的。
两人快速上车,宋佳宜才将路波受伤病危的消息告诉邓朝露。
天呀,怎么会这样!
那一刻起,邓朝露的脑子就不起作用了,一方是她母亲,一方是她另一个最亲的人,她只感觉心痛得在叫,脑子里除了恐怖还是恐怖。怎么到医院,怎么被宋佳宜带到楼上,秦雨几个人围过来,跟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记得。脑子里就一件事,路伯伯你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你可千万不能倒下去。懵懵懂懂中,邓朝露被带进测血室,怎么化验的血型,怎么抽的血,她真是没有记忆,没有!
然后她就睡了过去。她太累了,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照顾母亲,母亲醒不过来,她就坐床边喊,一刻也不敢停,生怕自己一不喊,母亲就永远睡过去。秘书周亚彬倒是体贴,数次想替换她,可邓朝露哪敢。
这一觉睡掉了三个小时,等她醒来,天完全黑了,微弱的灯光打在脸上,感觉有些生硬,有些疼痛。邓朝露挣扎了一下,想起身,然后又疑惑自己在哪,房间没人,抽完血后她就在急诊室边上一间小屋睡着了。她喊了两声佳宜,没有人回答,挣扎着下床,刚把鞋子穿好,宋佳宜扑了进来,进来就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邓朝露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宋佳宜哪还能说出话,抱住邓朝露的双臂在使劲用力,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猛。一股不祥突然袭住了邓朝露,愣愣地想了片刻,她一把推开宋佳宜。
“不会是路伯伯他……”她吓得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宋佳宜痛苦地点点头,哽咽着嗓子说:“干爹他,不,路老师他,他没了哇。”然后就又号啕起来。
如同五雷轰顶,邓朝露眼前一黑,一头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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