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悉母亲的死讯时,邓朝露刚刚跟秦雨见了面。
邓朝露没地方可去。那天她从库管处冲出来,原以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结果发现,她真是没地方去。偌大一个世界,居然没有一块地方能收留她,供她喘口气。是的,喘气。突然曝出的惊天秘密打翻了她的世界,对世界的惊讶令她喘不过气来,像溺水了般,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地方,缓缓劲透透风,然后搞清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朝露一气冲出了峡谷。站在峡口,天还没亮透,黎明前那阵黑暗让整个川里峡里憋足了死气,罩满了暗气。整个气压在她身上,站都站不住。扫一眼周围,确定无人,邓朝露猛地放开嗓子,冲黑漆漆的夜狼嗥一般哭起来。
爸,爸,他是我爸,他果然是我爸!邓朝露心如刀绞。
妈呢,妈又是谁?邓朝露冷不丁地打出一个寒战,哭声猛地止住。
妈是邓家英,不能是别人,不能啊!
她必须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暖住她,不再伤害她。这个地方能把她无处寄放的灵魂先安放下来,让她缓一缓,缓过劲儿来。
邓朝露感觉在一条河里溺了二十多年,溺得她好累好累。现在河干了,暗礁滚石全露出来。那些锋利的石块,正在尖锐地划着她的心。
她流了好多血,她快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她年轻的身体真是撑不住这些,一双眼睛更是看不透人世间这诸多的荒谬、混乱、无耻、沉沦,还有道貌岸然。她原来认为崇高的,全都轰然倒塌,原来以为神圣的,却都又沾满了污垢。黑暗无处不在,阴冷随时袭来,她的世界被一点点地摧毁。事业,亲情,爱情,居然在灰暗的现实面前全败下阵来。
她狼狈不堪,她无处可逃。她必须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她要救自己!
可天下哪有这样一个地方?
天亮之前,邓朝露又迈开了步子,她没地儿可去,脑子快要烂掉了,还是想不到要去什么地方。这个时候有一些面孔闪出来,青年洛巴,同学宋佳宜,后来又闪出秦雨。
哦,秦雨。
邓朝露往山的方向奔了,奔到一半才发现,那不是山的方向,是河的方向,她已闻到杂木河的气息了,冰凉的水,青草上的露珠,还有淡淡的牛粪味。还有,还有水里月亮的味道……
邓朝露是在半山腰处遇见秦雨的,不光是秦雨,边上还多出两个人,青年洛巴和宋佳宜。
“下面打了电话来,我猜想你没别处可去,一定还是这里。”宋佳宜说着话扑过来,一点也不忌讳。这个曾经被爱和理想伤透的女人,带着诸多茫然来洗涤心灵的女人,现在已经被流域漂洗得无比透彻,这从她脸上便能看出来。
邓朝露一把抱住宋佳宜,孩子般哭起来。
“不哭,不哭,这是好事啊,露,是好事,干嘛要掉眼泪。”宋佳宜一边拍打着邓朝露肩膀,一边说。
邓朝露的哭声更响。原因是她看见了秦雨,那张英俊的脸早已不再,黑了,瘦了,也苍老了,头发长得跟野人一样,衣服更是脏得如同毛毡,整个人就像一个乞丐,哪还有半点书生气。
“别哭啦,让他看见,多不好意思。”宋佳宜对着她耳朵,悄悄说,说完还咧了下嘴。邓朝露居然真不哭了,抹掉泪,傻兮兮看着眼前几个人,好像她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哭。
洛巴还如往常那样,像看天上星星一样看着邓朝露。对他来说,邓朝露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圣洁那么美好。在洛巴看来,邓朝露的痛苦是滑稽的、愚蠢的,也是不可靠的,如风吹过来的沙。洛巴觉得汉人们真是可笑,常常把一些在他们看来根本不必在乎不必理会的东西当成经文一般去念,念着念着又念成了咒语,反压在心上。风吹过来的沙,雨一淋水一冲,没了。那是浮在脸上的脏,外表划破的痛,不该让它殃及心灵。
“擦干泪吧,风过了云就要散,让太阳看着你笑。”洛巴说。
邓朝露感激地看了洛巴一眼,什么时候,他都是一剂汤药,总能让你的心舒坦下来,怪不得佳宜能在这里疗好伤,能把义工做得这么火热这么有激情。
“你是离不开山的,我知道。”秦雨也不能只沉默不说话,笑说一句,走过来想牵住邓朝露的手。邓朝露还有几分别扭,宋佳宜又笑了:“到底是离不开山还是离不开人啊,说清楚。”
秦雨恶恶地瞪一眼宋佳宜,伸出手,强行拉住邓朝露:“山能听懂你的哭,哭吧,没事的,我也常哭呢。”
这话犹如一股清泉,给绝境中的邓朝露送去清凌凌的甘甜。说来也是奇怪,那么多委屈,那么多撕心裂肺的事,见了他,全没了,竟连最痛最痛的地方也不痛了。
怯怯的,将手交给秦雨,低着头,往前走了。
身后突然响来苍凉悲转的笛音,那是青年洛巴的笛子。无数个夜里,洛巴用自己的笛声唤醒这河,这山,这草原。
可草原它是越来越听不到了。
没有了雪山,我的灵魂无处安放
没有了河流,高山不再让人仰望
洛巴的歌声还在空中飘荡,白房子那边突然奔下一个人来,跌跌撞撞到了秦雨他们跟前,气也没喘匀便说:“不好了,邓处长她……”
邓家英走了!
花圈,白布,黑帐。泪水,哀乐,还有无尽的悲伤。
邓朝露比路去世时稍微好一点,眼里尽管拉满了雾,布满了哀,但还是有一股坚定在里面。其实这不是坚定,是人在不断的灾难面前获得的一种力量,这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在见到母亲遗体那一刻倒下。老王头这次当仁不让担起了全责,将葬礼做主安排在了库上。流管处副处长毛应生跟他理论,他居然骂:“想夺权啊,等我哪天死了你再夺。”毛应生愤愤不平,他哪是夺权,他是想把邓家英遗体“请”到山上,请到她生前工作过的地方。结果老王头说:“她没在库上工作过,你问问这山,问问这坝,还有那条河。”
丧事办的隆重而又简朴。一个人的死去既是那么悲哀的事,又那么平静。英年早逝也好,突然离去也好,总之,一个生命不在了,她把很多话题留在了世上,又把很多话题带走。人们在互相表示惋惜的同时,也用另一种坦然宽慰活者。生命的来来去去本就是件平常的事,没必要让它呈现出诡异的状态。
吴天亮来了,老书记柳震山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孙女全来了,地主五斗家也来了人。市里各单位还有省里一些部门,也都送来了花圈和挽幛。这样的场面,这样的追思,应该能让逝者安息的。
难坏的是苗雨兰。出事后,苗雨兰匆匆离开,害怕库管处的人不放过她。半路上又跟吴天亮打电话,结果电话里被吴天亮狠狠训斥一顿。吴天亮跟她约法三章,第一,不能在葬礼上出现。第二,要她马上回省城,向上级部门做检讨。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条,让她好好想想,这辈子到底欠了别人多少。
他们的女儿吴若涵一开始是不关注此事的,死的人跟她没关系,她才懒得关注呢。可是很快便听说,她的丈夫秦雨当天便陪着邓朝露,从山下奔到峡里,而且还长跪在邓家英灵前不肯起来。吴若涵怒了,当下便叫了车,杀气腾腾直奔峡谷而来。结果半道上遇见一个人,那人只说了一句话,吴若涵就心虚地回去了。
那人是青年洛巴。
他说,你满身秽气,如同鬼怪,去了峡里,不怕神灵把你收走?
吴若涵当然怕。
怕这个字,是从某天早上突然跳到吴若涵脑子里的。之前,对这个世界,吴若涵是不怕的。她觉得世界不过她手里一个玩具,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哪怕是在法国出了那些事,她也没怕,包括跟尼克上床,她都不怕。怕什么呢,女人就是要跟男人上床的,她喜欢法国,为了留在法国,她当然可以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事,她认为纯属意外,而且这些意外有人替她摆平,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操心的,就是怎么把自己的伤养好,实在养不好,就用刺激的东西来麻木。
这东西就是白粉!
可是某个早上,吴若涵的世界发生了变化,这次不是开玩笑,是极认真的。怕这个字,第一次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砸中了吴若涵。
那天早上也没啥特别,要说跟往日有啥不同,就是她的父亲吴天亮回来了。当时吴若涵刚刚起床,还没洗漱呢,披头散发,状如野鬼。昨晚又熬夜,跟兔子他们几个到一家叫“锦绣河山”的夜总会泡吧,无非就是K歌拼酒,然后……吴若涵最近迷上了一种叫“慢摇”的运动,酒拼到飘忽的程度,再吸几口白粉,那种感觉就上来了,腾云驾雾,更像嫦娥奔月,由不得自己,非要飞起来。一片狂欢中,跳上舞池中心高高的台子,衣服一掀,露出性感的腰还有结实的臀,扭啊扭,一头长发散乱成比瀑布还妖媚还奔放的黑,如同中毒了般,把身体扭成各式各样的麻花。
昨晚吴若涵慢摇了有两个小时,回来已近凌晨三点,澡也没洗,倒床上就睡了。她趿着拖鞋往卫生间去时,听到屋子里有人说话:“把衣服穿好,到书房来。”吴若涵以为遇见了鬼,这屋子很少有人说话,就算跟母亲在一起,也多是各睡各的,谁也不妨碍谁。她没理,继续闭着眼往卫生间方向去。屋子里声音又响:“瞧瞧你那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成什么体统!”
吴若涵这才听出是父亲,睁开困倦的眼:“爸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电脑没关呢。”
“我怎么不能回来,这是我的家!”吴天亮将包重重地丢在沙发上。
“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家啊,厉害,爸你先在你家里待一会。”说完,快步往卫生间去了。等她憋半天出来,原以为父亲会去睡觉,没想父亲还站在原地,等她出来,那脸色,比锅底还黑。
吴若涵想快步溜走。
“站住!”父亲的声音很沉,很闷。
吴若涵只好站住。
“把脸洗干净,穿好衣服,我要跟你谈谈。”父亲又说。
神经病!吴若涵心里骂了一句,想抵抗,或者撒个娇。天下女儿对付父亲的办法,无非两个,一是撒娇,二是佯装生气,其实还是撒娇。可这个早上的父亲跟往常不一样,这从父亲站在那里不动的姿势就能看出,还有父亲说话的语气,平时不这样的。吴若涵这阵酒已醒,身体里那些让她发狂发疯的“白粉”,也被她连慢摇带狠睡全给弄走了,她成了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最大的不好处,就是面对威慑发不起飙来。
“快去!”吴天亮又命令一声,吴若涵像个小俘虏般,只能按父亲的指示去办。
半个小时后,父女俩面对面坐在了客厅。吴天亮仔细打量了女儿片刻,喝了一口茶道:“爸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对你来说很重要。”
“说吧,我在听。”吴若涵声音懒洋洋的,她用这种方式表达内心的不满。
“我下来了。”吴天亮突然用简短的语气,快速说完这句,捧起茶,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吴若涵一开始没听懂,什么下来不下来,关她啥事。见父亲说完这句,脸色发生了更大变化,喝茶的样子也跟平日不同,就像做错事的小男生,规矩中透出几分怕,几分胆怯。便也认真地看了会父亲,这一看,吴若涵看出毛病来了,再把父亲刚才那句话咂摸一遍,身上陡就起了冷汗。
“爸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可别吓我啊,这玩笑开不得的。”她从沙发上弹起,双眼惊恐地瞪住父亲。
吴天亮此时已闭上了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像在经历一场痛苦,好长一会,他往直里坐了坐,咳嗽一声,重复道:“小涵呀,爸下来了,这次是彻底下来。”
“下来,什么意思,不会是……”吴若涵手里抱的洋娃娃腾地掉到了地上。
“是!”吴天亮重重点了下头,接着,告诉女儿一个很无奈也很悲剧的事实。
吴天亮是彻底下来了。
发生在南湖村和祁连集团那两场打斗,被外界说成是导致吴天亮失权下台的直接原因。不少人为此鸣不平,认为吴天亮丢权有些冤。怎么能怪罪于他呢,要说那两场械斗中,最该收拾的人是南湖村支书牛得旺和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啊,上面怎么能对吴天亮下手?吴天亮笑笑。他不认为自己是没处理好两起群体事件而下来的,他早该下来,就算路波和邓家英不挨打,就算流域里不发生这么多闹哄哄的事,他也该下来。
权力真是一个魔方,这个魔方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玩得了的。吴天亮越来越感到,自己跟这个时代远了,距离很大,这个时代发生的事,他越来越看不懂,看懂了也跟不上节拍。
“它在我手中,真是有点浪费,现在我把它交还给组织吧,它越来越像一匹烈马,我吴天亮驾驭不了。”吴天亮跟副省长黄国华说。
“不是你驾驭不了,你是没把它用好、用活。”黄国华说。
“它在我手里就像一把斧子,我砍自己,也用它砍病毒,砍掉那些奇形怪状的树。但最终,我什么也没砍掉。”吴天亮说。
“你把它领会错了,它怎么能成斧子呢,它应该是一把梳子,用来梳理一切杂乱。”黄国华这天兴致很高,很想就权力及权力学跟吴天亮认真交谈一下。因为他自己的政治使命也要结束了,一纸调令下来,他将离开祁连省,离开他刚刚熟悉的副省长岗位,去一家设计院工作。
“算了,管它是斧子还是梳子,反正我是玩不转它,还是让别人来玩吧,它在我手里真是有些浪费。”
“浪费这个词用得好,我们是浪费掉许多东西。”黄国华说到这,突然噤声。他可能联想到自己的失败,联想到这两年在祁连省看到的许多东西。
“不,我们就浪费掉两样东西,良知和责任!”吴天亮突然说。
省里对吴天亮给出的结论还行,在谷水市委书记一职上做出了优异成绩,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高度认可,也得到了谷水百姓的高度赞扬。鉴于省里对吴天亮同志另有任用,吴天亮同志离开现在岗位。
等待他的新岗位是省政协某专委会副主任。对此安排,吴天亮摇了头,他递给省委组织部一份报告,说自己不想离开谷水,就在原岗位上退下来吧,到二线去。省里经过几番讨论,最后同意了他的要求,让他在谷水退居二线。
“爸,你怎么能这样,你也不为我想想,现在退下来,我怎么办?”吴若涵傻眼了,她从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权力的舞台,自己会失去权力这把伞。
“说啊,让我咋办?”她又尖叫一声。
“该咋办就咋办,落回原地,从头做起。”
“我做不到!”吴若涵奋力地摔碎捧在手里的杯子,起身怒去。完了,彻底完了,她现在不是市委书记女儿了,所有的虚伪都将离她远去,鲜花、掌声、谄媚的笑、恭维讨好的脸、哈巴狗一样的男人们。她钻进卧室,用力摔上门,半天后屋子里响出更加惊心动魄的声音,她砸碎了电话机,还把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
原来是她给常健打电话,让常健来陪她,常健说:“我忙得快要死了,根本抽不出时间。”说完将电话压了。
“都是浑蛋!”
其实浑蛋的不是哪一个人,浑蛋的是这个多变善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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