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姑忽然抓住了铁雄发抖的手,道:“那十二个富商没有死。”
铁雄陡然抬起头来,望定了秦凤姑,秦凤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也益发衬着她那对眼睛,既黑且深,她的声音,在铁雄听来,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样,那是因为秦凤姑所讲的话,全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之故。
秦凤姑缓缓地道:“这十二个客商,全是山西大同的巨富,他们被人带离了李家大宅,不知带往何处,但是他们的家人,到现在为止,每一家已付出了四十万大洋,人还是没有放回来,还要继续付下去!”
铁雄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天气已经很凉了,他只觉得自己的手冰也似的,口唇好像也有点不听使唤,他喃喃自语道:“这……些事,究竟是谁干的?”
秦凤姑的情形,看来和铁雄也差不多,她道:“毒观音玉娘子,还有……”秦凤姑在说出玉娘子的名字之后,顿了一顿,口唇抖得更厉害,好一会儿,道:“还有李四,他们是合谋!”
秦凤姑讲到这里,手剧烈地发起抖来,铁雄不由自主,向着秦凤姑发抖的手,伸出他的手来,铁雄重伤初愈,手指节骨突得很出,手背上全是青筋,粗犷的手,看来很是丑陋,和秦凤姑柔软滑腴的手,简直不能相比,当他的手,快要碰到秦凤姑的手时,陡然一震,立时缩了回来,又立时涨红了脸,像是想解释什么,可是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凤姑幽幽的叹了一声,道:“铁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他要是有你一分的心,我也不致于这样了!”
铁雄神情陡地变得激动,道:“那不是人!对你起坏心的,那不是人!”秦凤姑低下头去,长睫毛在跳动着,半晌才道:“你不也两个多月,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吗?”
铁雄的脸胀得更红,结结巴巴地道:“那是……那是……因为……因为……”他一向口拙,这时,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秦凤姑凄然笑了一下,道:“别提过去的事了!”
铁雄慢慢地镇定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明白,你是秦老爷子的女儿,你和李四,是正式结了婚的,总有长辈作主,何以会……”
秦凤姑抬起头来,泪水在她眼眶之间打着滚,就像是夏日清晨,露珠在荷叶之上滚动一样,看来那么晶莹,那么动人,她眨着眼睛,泪水随着她睫毛的眨动,而慢慢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缓缓地道:“是的,我和李四的婚呈,是江南武林的第一件大事,不知有多少贺客来,流水一样的车,潮涌一样的人,每个人都说着吉利话,每一个都在羡慕我们,那真是我永不会忘记的情景。”
铁雄怔怔地望着她,听她说着。当秦凤姑说着当日的情景之际,铁雄仿彿自己也置身其中,也在分享着秦凤姑当时所感觉得到的幸福和甜蜜。
秦凤姑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甜蜜,虽然她仍然带着泪,但是真的笑得很甜蜜,她当然是想起了那一段甜腻的时光,才会泛出这样笑容来的。
她的笑容随即凝止了,她双肩之间起了结,接着道:“不过,这种日子,只过了短短的半年……”
铁雄立时急急道:“我不明白……”
秦凤姑苦笑了一下,道:“事情是突如其来的,那天,爹有一个老朋友,从河北来,谈起了北青帮的事,爹是从北青帮出来的,自然关心帮中的情形,讲起张老爷的女儿,带着人,亦落草为寇,都不胜难过,他就自告奋勇,说是要到山东去走一遭,劝那位姑娘,改邪归正,以保持张老爷子的名声。张老爷子和我爹是好朋友,他的话,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秦凤姑的话中,提起了两次“他”。她没有说明“他”是什么人,铁雄虽然有点儿愣头愣脑,但是他也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那是李四。
秦凤姑叹了一声,道:“他走了!”
她只讲了三个字,又静了下来,现在极其哀切的神色。
铁雄看到了秦凤姑的神情,有点怯怯地问道:“他去了山东找玉娘子?”秦凤姑点头道:“或许那时,我和他一起去,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那时我的脸嫩,没有出声,他就一个去了,他去了半年才回来,一回来,我就发现他整个人都变了,他……他不再像是以前那样,他做什么都心神恍惚,好像整个人的心神,都不在这里,而是在极远的地方!”
铁雄紧紧地握着拳,瞪着眼。
秦凤姑的声音听来很轻柔,道:“我起先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但是我至少可以知道一点,那就是,我在他的心中,已经根本无关重要了,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直到有人又从北边来,才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来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怎么说,可是我却已知道了,他在山东半年,和玉娘子好上了,听来人说,玉娘子貌比天仙,任何男人见了她没有不着迷的!”
铁雄愤然地道:“那妖精,简直不是人!”
秦凤姑苦笑道:“或许,男人就喜欢妖精,或许是他喜欢妖精,那我就不知道了!”铁雄虽然愣头愣脑的,他对男女之间的事,本来就不是很清楚,而他对秦凤姑的那一份深情,也全然是由爱护而产生出来的。
男女间的事,别说铁雄这样愣头愣脑的人不明白,就是秦凤姑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又何尝明白,事实上,世上没有人能明白,在旁人看来,好好的一对男女,忽然分手了,旁人谁能说得出道理来?
当然,身在其中的男女,是可以知道的。
李四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重回到了秦凤姑的身边之后,会那样魂牵梦萦地想念玉娘子。
玉娘子的种种风情,那种冶荡,那种美丽,那种狂放,那种撩人欲醉的媚眼,那种使人欲仙娇喘,全是良家妇心目中,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她是一个真正的活色生香的美人,没有一个男人能不俯伏在她的脚下,甘心称臣。
李四算得上是英雄人物了,但是他完全变了,在玉娘子的身边,他才感到做人有生趣,回到了秦凤姑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玉娘子在那家林县小店中,对杨胖子所讲的话,有一半是实情,她和李四在万龙冈上,如胶似漆地过了三个月,然后,一起离开万龙冈,一直在河北、山东做案子,有李四相帮玉娘子更是如虎添翼。
在幵始的时候,李四也惊讶着,自己竟然会跟着玉娘子一起做案子,而且手段又是如此凶残,但是久而久之,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离开玉娘子了,他越来越欣赏玉娘子的那种气概,那种丰采,当玉娘子敞着花领,露出半截丰满的胸脯,拉着刀,闪电也似地杀人之际,他简直就想俯伏在她的脚下,向她膜拜。
这一切经过,秦凤姑是不知道的,可是作为一个在丈夫心目中已经没有了地位的妻子,她自然可以知道自己的处境,她忍着不说不问,可是有一天,李四无缘无故忽然大发脾气,秦凤姑终于忍不住。
那时,正是盛暑时分,一只才从井中浸得透凉的西瓜,被李四一掌拍得粉碎,望着李四面肉抽搐的脸,秦凤姑开了口,说道:“你想怎么样,只管说,可别闷在心里!”
李四倏地转过身来,额上的青筋,绽得老高,秦凤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丈夫有这样可怕的神情,以至整个人都呆住了,她只听得李四吼叫一声,叫了一句:“让我去死!”那一句话,更令得秦凤姑的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也一阵发黑。
铁雄的双拳握得更紧,道;“他……怎么了?”
秦凤姑低着声,缓缓地道:“我再也没见过他,七天之后,有人来报,说是在镇江附近,有人看到他和几个人动手,被人围攻,受了伤,叫人放火烧死了,我和爹连夜赶去,只看到一具烧焦的尸体,来报的人又说和他动手的人中,有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尸体根本辨不出什么,可是他常戴的一只戒指,虽然烧焦了,却还在他的手上,我只当他死了!”
铁雄眨着眼,秦凤姑苦涩地笑了起来,道:“我真当他死了,我已经知道他和玉娘子的事,但是我还是当他想和玉娘子决裂,所以才和玉娘子动了手,结果遭了她的毒手,我们将他的尸体火化了,我爹有过誓言,有生之日,不能过长江往北,他要派人陪我,我不要,是我一个人带着灵灰北上的,一路上,我只是在想,他有千不好万不好,最后总是好的,他要是不想回到我的身边,又何必去和玉娘子决裂呢?”
秦凤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凄然道:“这本为是我最后的希望,谁知道这一点……这一点……”
她语音哽咽起来,铁雄搓着手,忙道:“或许,杀我的那个,不是他!”秦凤姑缓缓地道:“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那是他,一定是他,他为了要离幵我,布下了局,以为他死了,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他在那样做的时候,只怕绝未曾想到,我会带着灵灰,千里迢迢地到山西来!”
铁雄面肉抽动着,他想起大热天,秦凤姑和驴车,一起走进北霸镖局的院子中来的情形,那好像就在眼前,但是却又像是隔得那么久远,算起来,那还不到三个月,然而对铁雄来说,像是足足过了一世,在这三个月中,他经历了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过程!
铁雄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一想到了这一点,他也不禁长叹了一声!秦凤姑又凄然地笑了起来,道:“我本来只想一心一意,带了他的灵灰,回到他的老家,从此青灯古佛,只想他的好处,不想他的坏处,了此一生的。我也没有想到,我一路北上,却会打乱子了他们干大案子的计划!”
她讲到这里,声音之中,已有了相当程度的激愤,她略停了一停,又道:“不过他们也真聪明,结果一石二鸟,不但利用了我,而且,还使我蒙了不白之冤!连你也给他们利用!”
铁雄的手捏着拳,当秦凤姑望着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后,他陡地挥拳,“砰”的一声,在自己的胸口,击了一拳,表示他心中的悔恨。
他打了一拳之后,还想打第二拳,但秦凤姑已突然伸手,接住了他的手。铁雄在刹那间,全身都震动了起来,望着秦凤姑,张大了口,那样子,十足是一个傻瓜。秦凤姑心中,暗叹了一声,她知道铁雄为什么忽然会这样,她也知道铁雄的心意,这时,她为了不使铁雄太难以应付,是以她慢慢地松开了手,装成极自然地缩回手来。
秦凤姑的心情,也很矛盾,将李四和铁雄两人,排在一起比较,那简直是没有法子比的,李四漂亮,潇洒,见闻广博,出言风趣,武功高强,身世煊赫,像李四这样的男人,只要他随便对那一个少女微笑一下,那少女就会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但是铁雄却愣头愣脑的;粗旷不文,笨手笨脚,武功平常,只是北霸镖局中的一个小镖头,决不是女人心目中的理想情人。但是,秦凤姑在经历了这样的沧桑,在被李四害得如此凄苦之后,她却已经知道,只有铁雄这样的人,才是最靠得住的人,才是一个女人真正需要的男人。可是她虽然知道这一点,又如何能向铁雄表示呢?
秦凤姑不但无法向铁雄表示自己的心意,而且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别说李四还没有死,就算李四真的死了,又就算人人都知道李四如何阴毒,如何对不起她,如何和玉娘子一起合谋害她,她还是不能向铁雄表达自己心意的,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在侠林中有着崇髙地位的秦老爷子的女儿,她不能给人家讲闲话,她的下半生,已经是注定了的。
秦凤姑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难过,鼻端也一阵发热,她忙吸了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令她烦恼的事,缓缓地道:“其实,你们也太粗心了些,第一晚在客店的时候,不是已死了一个镖头嘛,何以没有人疑心玉娘子?”
铁雄苦笑了一声,道:“别提了,杨总镖头还以为你和那妖精是同伙的!”秦凤姑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实在安排得太周密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玉娘子,可是那晚我在客店中,一看到她,就知道她一定是玉娘子,她是那么动人,只有像她那样的女人,才会使他着迷,她真是能使每一个男人都为之着迷的女人!”
铁雄直视着秦凤姑,道:“我还是说她是妖糌!”
秦凤姑勉强笑了一下,说道:“铁大哥……”
她叫了一声,就停了下来,铁雄也不说话,两个人都静了下来。静了很久,才听得秦凤姑幽幽地说道:“我们也该分手了。”
铁雄一怔,道:“为什么?”
秦凤姑苦笑了一下,她知道铁雄是一个实心眼的人,和他解释,他也不会明白,所以她只好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变得平淡,道:“我还有事,不能再照顾你了。”
铁雄几乎连考虑也没有考虑,道:“不是你照顾我,是我要照顾你!”
秦凤姑又苦笑了一下,铁雄的神情,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急急地说道:“当日,你找上北霸镖局来,北霸镖局就有责任保护你,虽然,杨总镖头他们已经死了,但是,我没有死,我是北霸镖局的镖头——”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干我们镖局这一行,除非不答应保护人,不然,一直到死,都得做下去,风姑,这就是我们镖头的责任!”
当铁雄这样讲,而且越讲越激动之际,秦凤姑一声也不出,只是听着,铁雄讲完,胸口起伏着,喘着气,望定了秦凤姑,秦凤姑心头感触,思潮起伏,呆了好半晌,仍然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铁雄喘了几口气,又道:“不论你到那里去,我都要送你到那里,跟定你!”
秦凤姑也不禁双手握着拳,她的心绪十分激动,她实在想伏在铁雄的身上,痛哭一场。但是她忍住了没有那么做,她只是道:“你可知道我要到那里去?我已经决定了,一等你好了,我就到万龙冈去找他们!”
铁雄陡然震动了一下,但是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之所以震动,并不是因为他刚才讲过他跟定了秦凤姑,自己也要到万龙冈去,而全然是为了担心秦凤姑的安危。
秦凤姑立时又道:“你看,你跟去是没有用的,别说你的伤才好,就算你没有受过伤,你去了也没有用,李四、玉娘子的手下,你全不是他们对手!”铁雄的心中极其难过,道:“那么,你……”
秦凤姑镇定地道:“我一定要去,我非去不可,李家老太太死了,李家大宅烧了,十二个富商被掳,这些事,通北五省,都以为是我做的事!”
铁雄怒得额上青筋,根根绽起,秦凤姑望着铁雄,觉得有几句话,实在是非说不可了,在她考虑如何开口之际,她心头巳怦怦乱跳了起来。
她实在是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是为了不让铁雄到万龙冈去,她还是非说不可。
她先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缓缓地说道:“铁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是一样,要是我没有嫁过人,我一定……”
秦凤姑还在想着该如何说,才能使铁雄明白,所以慢了一慢,可是铁雄却已然突然叫了起来,道:“嫁不嫁过人,还不是一样,凤姑……”说到这,他叫了一声,却再也不出声,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显然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好了,而这时候,他心中那份兴奋,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秦凤姑听得铁雄那样说,心头更是乱跳,急忙道:“你要是真对我好,就该听我的话,回霸县去!”
她急急讲出了这一句话,犹如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因为她看出铁雄的情形,要是自己再不立即那样说的话,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连她也不能控制,要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果然,铁雄的双臂,本来已经张了开来,看情形像是想将秦凤姑紧紧拥在怀里的,但是一听秦凤姑那样说,他张开的手臂,便缓缓垂了下来,现出了极其失望的神色,低下了头,一声不出。
秦凤姑心中,也十分难过,像铁雄这样的人,要是失望了,那就是真正的失望。但是秦凤姑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她自己也是抱着必死之心到万龙冈去的,她明知铁雄决不会为了危险而皱眉,但是她何必去害他送死?
秦凤姑硬了硬心肠,道:“铁大哥,再见了。”
铁雄垂头丧气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秦凤姑慢慢向前走着,在铁雄的身边经过,铁雄才转了转身子,颤声道:“凤姑,让……让我抱一抱你!”
秦凤姑陡然一震,向铁雄望去,在铁雄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他这个要求,一定是鼓着了最大的勇气,才提出来的,秦凤姑也知道,铁雄决没有别的意思在内,只不过想抱她一抱!
秦凤姑的心中,又一阵激动,她实在无法拒绝铁雄这个要求,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缓缓的点了点头,愣头愣脑的铁雄,这时的动作,却温柔得出奇,他慢慢张开双臂,轻轻地将秦凤姑抱在怀中。
秦凤姑低着头,也垂着眼,她曾经被另一个她所爱的男人,热烈地拥抱过,比较起来,铁雄简直是冷漠得出奇,但是当秦凤姑靠着铁雄的时候,她可以感到他剧烈的心跳,她也可以领会到铁雄对她那股真挚至诚的感情,可以领会到铁雄对他那种难以言喻的爱护,更可以领会到在铁雄的心目中,她比他自己还要重要!秦凤姑一直不动,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热,鼻端一阵发酸,她本来想忍住眼泪的,可是泪水却像是山泉一样,涌了出来,转眼之间,铁雄胸前的衣服,就已经湿了老大一片。
铁雄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臂,秦凤姑一声不出,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略停了一停,慢慢向前,走了出去。
当她慢慢向外走开去的时候,她听到铁雄抽泣的声音,秦凤姑没有再停,反倒加快了脚步,疾步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就走出了屋子。
铁雄仍然呆呆地站着,他也在哭着,他哭得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当他刚才,轻轻抱着秦凤姑的时候,他已经想哭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会这样伤心,但是他却真正的感到伤心。
秦凤姑走了,忽然之间,天地之间,变得如此之空虚,好像什么都没有了。铁雄站了好久,秦凤姑叫他回霸县去,他是记得的,可是他却连想也不去想,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去的地方,他一定要去。
落叶在道上,随着秋风打着转,一匹骏马,上面骑着一个身形高大,骨骼粗壮,但是却相当瘦削的年轻人,那就是大伤初愈的铁雄。
铁雄巳一连赶了近半个月的路,仆仆风尘,使他的神情看来格外憔悴,但是在他的双眼之中,却有着一股无比坚决的神色,那种神色,表示他要去的地方,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
山东的道旁,除了白杨树,就是枣树,在夜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道上已经很荒凉,道也很狭窄,两旁全是起伏的山峦,铁雄一直向前赶着路,这半个多月来,他每当歇足时,总向人打听秦凤姑的行踪。
他知道秦凤姑是到万龙冈去的,而他也正在走通向万龙冈的道上。照说,像秦凤姑那样的人,走在道上,谁见到她,都会留上深刻的印象。
奇怪的是,他和秦凤姑的离开,相隔两个钟头,然而秦凤姑就像消失了一样,他一路前来,不论怎么打听,都没有人见过秦凤姑。
铁雄向前赶着路,心情十分沉重,前面重重叠叠的山冈,已经是万龙冈了。
铁雄自己也知道,就算他到了万龙冈,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可能他会见到秦凤姑,更大的可能是,他见到秦凤姑那时候,秦凤姑已经死了。但是不论如何,他总是要去,他一定要到万龙冈去的。
越向前去,道上越是荒凉,铁雄所骑的那匹瘦马,已经很疲乏了,马蹄声打在路面上,发出零落的声音,听来格外寂寥,他转了一个弯,两边的山冈更陡峭了,突然间,前面有一阵哭声,隐隐传了过来,铁雄待了一待,勒定了马,哭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车声辚辚,一辆马车,自山中转了出来。
马车的两旁,各有一个壮汉,而哭声则是从马车传出来的。
赶车的和旁的两个壮汉,看到了铁雄,也怔了一怔,赶车的勒定了车,那两个壮汉的脸上,充满了悲愤的神色,瞪着铁雄。
铁雄勉强笑了一下,仍然策马向前走去,走到了近前时,他搭讪着道:“两位从那里来?”
他才问了一声,马车的车厢门,突然推开,一个哭得双眼红肿的妇人,直扑了出来。
那妇人自车厢中一扑出来,就在地上拾起了一块大石,一面大叫着,一面向铁雄直抛了过来,那石块未曾击中铁雄,却打在铁雄所骑的瘦马上,瘦马立时尖嘶了起来,那两个壮汉,也立时下了马,拉住了那妇人破口大骂了起来,山西的土腔,骂得急了,铁雄也不是十分听得懂,但是“强盗”、“土匪”、“畜生”、“禽兽”这些字眼,他却是听得懂的。
铁雄给那妇人,骂得发了半晌愣,才苦笑道:“大嫂,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这样骂我作什么?”
那妇人的声音都嘶哑了,但仍在顿足骂之不休,一个壮汉冷冷地道:“朋友,你们要钱也就是了,为何要了钱还不放人?反倒将人杀了?”
铁雄待了待,道:“你在说什么?”
那妇人又嘶叫了起来,道:“你自己去看!”
她一面说,一面向车厢指去,铁雄向车厢看去,不禁吓了一跳,车厢中,还挺着一个死人,双眼瞪得老大,瘦得可怕,脸上有许多伤痕,一道刀痕,看来还是新割出来的,死状十分可怕。
虽然那死人死得十分可怕,但是铁雄还是可以认得出他来,他是那一帮富商中的一个,就是那个最多嘴的年轻客商,曾经和杨总镖头顶过几次嘴的那个。
铁雄倒抽了一口凉气,道:“你们从万龙冈来?”
那妇人挣扎着要向前冲来,看他的神情,像是要将铁雄的肉咬下一块来。
铁雄心头,一阵难过,摇着手,道:“你们误会了,我是北霸镖局的镖头,我到万龙冈去,是去杀强盗的,也要救被强盗掳去的人,想不到这位先生,已遭了不幸。”
那妇人听得铁雄这样讲,先静了下来,而那两个壮汉,瞪大了眼望定了铁雄,看他们的神情,像是当铁雄是个疯子一样。
过了半晌,一个大汉才道:“你……一个人到万龙冈去抓强盗?”
铁雄苦笑了一下,道:“我……应该还有一个帮手,她是一个看来很纤弱的女人,你们在万龙冈,可曾见到她?我一路正在找她!”
那两个壮汉一起叹了一声,道:“没有!”
铁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向前走去,他才走出了丈许,忽然听得“飕飕飕”三下箭响,接着,便是两下惨叫声,铁雄忙转过头去,只见那两个壮汉和那妇人,已一起倒在车旁,三支箭,直贯穿了他们的脖子!
铁雄简直呆了,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三个人,这时却已经死了,一个人的生与死,所隔竟只是一线之间!
就在这时,只听得有人笑道:“你看我这连环三箭,准头怎么样?”
另一个极其甜腻的女人声音,也传了过来道:“不错,我也要耍一手你瞧瞧!”
那男人的声音道:“等一等,这人不是要上万龙冈去杀强盗吗?看来有点儿门道,过去看看再说!”
一面说着,一男一女,已自树丛之中,走了出来,男的长身挺立,剑眉朗目,真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刚健婀娜,脸如春花,艳丽无比,真是好一对俊俏人物,连铁雄乍一见这样的人才,也不禁待了一待,但是那只不过是极短时间的事,突然之间,他已经认出来了,那男的,就是那天早上,大雨初停,在那土冈子上,一刀子插进了他小腹的那个人!而那个女的,就是他见过好几次,人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玉娘子!
当铁雄一看到这两个人时,双手紧紧地握着拳,简直不知道如何才好。铁雄认得玉娘子,也已经从秦凤姑的口中,知道了那男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来名闻江湖的少年英雄李四,也是如今和玉娘子结成了一伙,十恶不赦的恶棍!
铁雄实在想破口大骂,但是他却愤怒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瞪着李四和玉娘子两人。
李四和玉娘子却和铁雄全然不同,两人笑嘻嘻地,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面向前走来,一面还在小声说话,大声笑着,不一会儿,来到了铁雄的面前。
铁雄的愤怒,实在已到了顶点,以致他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响来,但却一句话也讲不出。玉娘子凤眼斜飞,向铁雄望了一眼,又对李四道:“你没听他刚才说什么?他是北霸镖局的镖头,好像北霸镖局里,没有他这号人物!”
李四望着铁雄,也笑道:“是啊,不像有这个人!”
铁雄只觉得脑际嗡嗡直响,也没有听见他们两人,在讲些什么。要是他听清楚人家在讲些什么的话,他心中或者会奇怪,何以自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得自己。铁雄少说也有三个月没有照镜子了,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在重伤之后,变得多么厉害,别说玉娘子和李四两人,对他的印象本来就不深,就算是杨总镖头在,只怕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了。
李四一笑,道:“看他有什么本事来捉强盗!”
李四这一句话才出口,铁雄只觉得一股烈火,陡然升了上来,李四这时,就在他的身前,他也顾不得自己的武功和人家相比,究竟相去有多远,一声大喝,一拳便已直击了出去。
李四就在他的身前,看来,这重重的一拳,实在非击中不可的,可是他一拳击出,眼前一花,李四不见,他一拳已然击空。铁雄一拳打空,用的力道太重,身子向前,冲了出去,跌出了一步,他还没有站稳,李四倒又在他身前出现,简直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伸手在铁雄的肩头上一推,笑着道:“你站稳了!”
铁雄给他一推,果然站稳了身子,他心中怒火中燃,又是一拳,向李四迎面击出。李四一偏头,铁雄一拳又已击空,李四哈哈一笑,按在铁雄肩头上的手一用力,铁雄整个人,立时向后,跌了出去,连跌出了两三步,坐倒在地上。虽然他立时站了起来,可是那一跌,却也跌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四哈哈一笑,指着铁雄,道:“别充英雄,还是快回去吧!”
铁雄喘着气,他决没有回去的念头,这时,他所想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拼命。他双眼直视向前,眼中好像有火要喷出来一样。
李四也望着他,脸上倒颇有钦佩的神色,道:“人总是活着的好,看来你到也是一条汉子,还是快走吧,别在这里送死了!”
铁雄仍是僵僵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在一旁的玉娘子,突然又笑了起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叫我们散散心,倒也不错!”
李四笑了起来,道:“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玉娘子道:“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怕死,我想看看,一个人,要是不怕死,究竟是不是真的,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怕死?”
李四转过头去,望定了玉娘子,玉娘子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铁雄可能还不明白,但是李四却是完全明白的,他明白玉娘子并不是要杀这个人,而是要用种种方法,使到这个人怕死求饶!
李四望了玉娘子一眼之后,又向铁雄望去,他虽然和玉娘子在一起,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李四了,但是他至少还懂得尊重一个不怕死的汉子。
是以他伸出手,拦住了向前走来的玉娘子,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走吧!”
他一再叫铁雄走,铁雄反倒笑了起来,自然,他笑得十分凄凉,十分悲痛,他一面笑着,一面道:“我怕什么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铁雄这句话一出口,玉娘子首先“咯咯”地笑了起来,一个人自称已经死过一次了,这倒真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情,可是李四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他一听得这句话,陡然一愣,道:“你——”
他说了一个字,目光炯炯,紧盯着铁雄,铁雄也直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记得了吗?就是你一刀,将我刺于马下,又将我埋进了土中的!”铁雄这两句话出口,李四更是面上变色,不由自主,腾地向后退了一步,指着铁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当日一刀刺进了铁雄的小腹之中,实在想不到,铁雄竟然没有死,而现在还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玉娘子看到李四吃惊,心中也不禁一凛,她自从和李四在一起,从来也未曾见过李四有过这样惊骇的神色,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还只当是对方武功实在高,所以李四才会吃惊,在那样的情形下,玉娘子只想到了一点,先下手为强!
玉娘子的行动极快,才一想到这一点,已然出手,只见她手臂一振,身子滴溜溜转了三四转,行动快绝,原来缠在她腰际的一条绸带,巳然被她抖了开来,绸带一抖开,她手臂再一振,那条绸带,就像是一条蛇一样,“刷”的一声,贴地窜了开来,铁雄还在瞪着李四,玉娘子手中的绸带,已然缠住了铁雄的脚锞。
玉娘子一出手就得手,一声娇呼,身子一转,向前便奔,铁雄虽是老大的一条汉子,可是给玉娘子一扯,身子也立时向后,仰跌了下去。
他一跌倒,想在地上,抓住一些什么,可是玉娘子向前飞奔而出,他就被拖倒在地上,拖了出去,连抓住一块石头抛向玉娘子的机会也没有。
玉娘子向前奔出的架势极快,奔出了十来步,身子突然跃起,灵巧之极,一下就上了一枝枣树,在一根横枝上,略停了一停,立即越过了横枝,又跃了下来。
她人一起一落,绸带穿过了横枝,被绸带缠住了足踝的铁雄,虽然在不断挣扎,但是立时也被头下脚上,吊了起来,动弹不得。
玉娘子一松手,铁雄人重,绸带立时向下落去,眼看铁雄可以落地了,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间,玉娘子一柄飞刀,已经电射而出!
那一柄飞刀,“吧”一声声响,系在绸带上,又钉进了树干,绸带一被钉住,铁雄便不再向下落,头向下垂着,离地不过两尺许,玉娘子的出手之快,真是匪夷所思。
玉娘子飞刀出手,笑嘻嘻地来到了铁雄的身前,举脚在铁雄的脸上,踢了一下,铁雄被倒吊在半空中的身子,立时荡了起来。
李四也走了过来,向玉娘子做了一个手势,等铁雄的身子荡回来时,他一伸手,抓住了铁雄的腰,道:“你已经被我埋进土里,是谁救你出来的?”
铁雄被倒吊着,额上青筋暴绽,脸色涨得比猪肝还红,样子极其可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李四的问话,他陡然骂了起来,厉声道:“狗男女!”玉娘子双眉一扬,一脚便踹,这一脚,踹得铁雄的身子,直荡了起来,他的身子一面荡起,鼻血一面向外涌,等于是洒起了一股血雨,等到他的身子又荡了回来,玉娘子第二脚又待踢出,李四忙道:“等一等,他能被人救出,又能养好了伤,其中必有溪烧,我们不是正在找一个人嘛,我看……”玉娘子双手插腰,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嗔道:“我不准你提这个人!”李四笑道:“不准提就不提,但是只要她还在,但我们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总是个麻烦,是不是?”
玉娘子一声冷笑,道:“这人就知道吗?”
李四道:“你不记得他是谁了?他就是杨胖子手下的铁雄,当杨胖子自作聪明之际,他就是跟着那女人走的,在李家大宅,他忠心得像一条狗一样。”铁雄又厉声骂了起来,他骂的还是那一句话:“狗男女,狗男女!”
李四像是未曾听到铁雄在骂一样,笑着,道:“这小子,可能还不怀好意,我早就看透了这一点,那天大雷雨晚上,我在房间里扮男扮女的声音,他果然发疯一样,走了出去,我知道他必会在半途遇上杨胖子,那么,杨胖子就更信你的话!”
玉娘子伸出春葱也似的手指,在李四的额上,戳了一下,道:“难得你诡计多端,我问你,你回到家里,难道连老太婆也不知道?”
李四笑道?。“后来当然知道了,她是气得上吊死的!”
玉娘子“咯咯”笑了起来,道:“这倒好,图个干净,由得我们快活。”铁雄听得全身像是被火在烧一样,陡然大叫了起来。
铁雄在叫着,李四沉声道:“愣小子,你听着,要少吃苦头,实告诉我,她在哪里?”
铁雄忽然不出声了,他被倒吊着,脸上又挨了两脚,鲜血淋漓,样子十分可怖,不过,当他闭上嘴,抿着唇的时候,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就算将他整张嘴都撕开来,他也不会再出一点儿声的了!
李四和玉娘子互望了一眼,李四笑了一下,道:“真不错,真是实心眼的硬汉子!”
玉娘子“咯咯”一笑,道:“你那天算准了要是他连夜走,准能遇上杨胖子,所以才在房里弄上那些玄虚,你怎知他一定会走?”
李四道:“哪还有不知道的?这小子放着镖头不干,宁愿留下来当长工,谁有这份傻劲?有这份傻劲的人,他心里想着些什么,还不容易明白?”
玉娘子双眉一扬,道:“你倒说得明白,不过你想想,是谁救了他的?”
李四皱了皱眉,道:“我本来以为,那些人能将她当场了结,谁知会走了那女人,自然八成是她经过那冈子,我又埋得不够深,让她给拉了出来。”玉娘子连声冷笑,道:“这就是了,他伤得那么重,几个月才能养好伤,由她在服侍?”
玉娘子讲到这里,伸出手指来,在李四的额上,重重戳了一下道:“我看你啊,老四做了活王八,你还不知道啦!”
李四一听,不禁面上变色,大凡男人,全是一样的,自己舍了老婆,搂着七八个陌生女人,就是“艳福”,但一听到了自己的老婆也有了“艳遇”,那份难看,就真是马尾穿豆腐——别提了。
李四面上变色,铁雄又突然破口大骂起来,道:“放你娘的屁,臭狐狸,骚狐狸,你当人人全像你吗?”
玉娘子仍是笑嘻嘻地,一俯身,顺手拔起了一株草来,挥手将那棵草,进根带泥,向铁雄抛了过去,铁雄要是像刚才那样,紧抿着口,到还好些,这时,他正在破口大骂,“扑哧”一声,连泥带草,一起塞进了口中,玉娘子用的力还十分大,泥团不但塞进了他的口,而且直钻进了他的喉咙之中。
人本倒吊着,本来已是极其痛苦的事,这时,想呛咳,口中也是泥,根本咳不出来,一口气蹩了上来,只听得“扑哧”一声响,两股血,自铁雄的鼻孔之中,直喷了出来,射出老远。
那时候的铁雄,只觉得一阵镂心刺肺的奇痛,双眼向上翻,不但鼻孔中有血涌出来,连眼眶之中,也有血渗了出来,使得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他在被秦凤姑从土中拖出来的时候,根本已经昏死了过去,也不觉得怎样,后来,在伤劳渐渐痊愈之际,虽然也感到痛苦,可是和现在相比,却还是不能并提。在那一刹间,铁雄只觉得眼前的李四和玉娘子,简直已不是两个人,而是两条血影,这两条血影,正向他扑过来,要将他全身的精血,完全吸干,要将他身上的皮和骨,逐寸逐寸地剥下来。
他想叫,可是叫不出来,泥和着血,在他的喉间打滚,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双眼向上翻着,几乎已看不到眼珠,只看到渗着血丝的眼白。
人对于痛苦的忍受,是有极限的,铁雄虽然是一等一的硬汉,可是也不能例外,当他无法再受那种痛苦之际,他就昏了过去。
李四望着铁雄,脸上倒居然有一丝可惜的神情,道:“这次他真的死了!”玉娘子笑着,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一个雏儿,连死人也没有见过!”李四裂着嘴一笑,凑向玉娘子,在玉娘子的耳际低声说过:“在你的身上,我才是雏儿,谁能想得到,你会有那么多花样?”
玉娘子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那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李四的脸上,淸脆凌历,可是李四非但不怒,反倒耸着肩,哈哈笑了起来。
玉娘子俏脸一沉,道:“笑!有什么好笑的,我记得你说过,她看起来,好像很文弱,实质上,秦老头儿的一身本领,全在她身上!”
李四也陡然止住了笑声,道:“我听得几个人全那么说,不过究竟怎样,我也没知道,她在我面前,可从来也没有露过功夫!”
李四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道:“不论她怎样,我们两人联手,决不会怕她!”
玉娘子冷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四笑了起来,道:“听你这样说,倒像是她已经来了一样!”
玉娘子一声冷笑,指着铁雄,道:“你以为这小子怎么会来的?”
李四怔了一怔,她究竟是聪明人,立时明白了玉娘子的意思。
李四的神情也变得严肃,道:“就算她真来了,我们也有办法应付。”
玉娘子四面看看,他们两人一不说话,四周围除了风声之外,就是自铁雄鼻孔中跌出来的血,落在地上的“滴滴”声。可是看玉娘子那种充满了警惕的神情看来,好像已经有什么强大仇敌,已经在附近出现一样。
李四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髙手,一见到玉娘子这等情形,也立时神情略紧,四面看去,可是除了已枯黄的野草,正在随风起伏之外,并没有什么动静。隔了片刻,李四才低声道:“她已经来了?”
玉娘子也压低声道:“我想她一定来了。”
她讲了这一句话,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她要是来了,我们见不到她,她见得到我们,我们可大大吃亏!”
李四沉下了脸,和秦凤姑新婚的那一段恩爱日子,他不是不记得,甚至和玉娘子相识之后,他有时,偶然也会想起来。
当他想起秦凤姑的时候,玉娘子的万种风情,便浓得将秦凤姑淡淡的影子,盖了过去。他虽然没有见过秦凤姑的武功,但是在他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之中,出现了唯一的漏洞,就是秦凤姑竟然逃走了,由此可见秦家的人,说秦凤姑已尽得秦老爷子的真传,那并不是一件虚假的事情。
李四迷恋着玉娘子,对这些日子来,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也没有后悔之意,可是这时当他一想到秦凤姑可能就在旁窥视着他的时候,他的脊梁之上,也不禁起了一股寒意!
玉娘子像是看透了李四的心意一样,瞪了他一眼,道:“别心慌,我有办法,引她出来。”
李四望着玉娘子,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玉娘子每一件心思,都是匪夷所思的,他自己已经算是心思灵活的人了,可是比起玉娘子来,还是自叹不如,旁的不说,单说这次,将五家联保,声势煊赫的镖队,一网打尽,将十八个山西富商,一起掳持这件事,已经使河北,山东两地黑道人物,人人侧目。万龙冈的名头,提起来谁人不知?抱犊冈的孙美瑶,曾当着人,咬牙切齿,说一定要干一件比玉娘子所干的更“漂亮”的案子,但是至今为止,还未曾见他有什么干出来。
。这时,李四还未曾想到玉娘子有什么法子,玉娘子已轻松一拉李四,道:“我们走!”
玉娘子说走就走,身形掠起,接着便是一声呼哨。
随着玉娘子的一声呼哨,一匹胭脂红的骏马,扬鬃自矮树丛中,奔了出来,人奔向马,马奔向人,玉娘子一掠而起,上了马背,兜转马头,向李四驰来,来到李四的身边,李四一纵身,也上了马背,搂住了玉娘子的纤腰,两人共骑,泼刺刺地向前,奔了过去。
转眼之间,马已然奔得看不见了,山中的风更劲,倒吊着的铁雄,随着劲风,在晃晃悠悠,他好像已经有点醒了过来,如果离得他近的话,可以看到,他的眼皮,在做轻微的跳动。
这时,并没有人离得他近,离得他相当远的人,倒有三个。
两个是李四和玉娘子,李四和玉娘子策着那匹健马,一转过了山角,两人立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临翻下来之际,玉娘子还在马股上踢了一脚,那匹马仍然在向前奔去,蹄声渐渐地远了。
李四和玉娘子两人,却已掠了回来。就在山角处的一块大石之后,伏了下来。
他们离铁雄,约莫有三五丈远近,相隔那么远,他们当然看不到铁雄眼皮的跳动。
另一个人,离铁雄更远,少说也有十丈来远,她躲在一株大榆树上,穿着一身深绿色的花点的衣服,简直就像是树叶一样。
她躲在那株大榆树上,已经有很久了,不但看到铁雄的来,也看到那几个人死在箭下,更看到李四和玉娘子,如何虐待铁雄。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一点儿声也不出,一动也不动,只是双手紧握着树枝躲藏着,虽然已开始落叶,但是交岔的树枝,还足以遮住她身子。
这个人是秦凤姑。
李四和玉娘子骑着马走了,铁雄还被倒吊着。秦凤姑当然也看不清铁雄的眼皮在动,可是血自铁雄的鼻中一滴滴落下来,她却可以看得到。
她心中几千遍几万遍在叫着:不要死,铁大哥,不要死,上一次你没有死,这一次,你也不能死!
她知道铁雄没有死,她更知道,若是铁雄再被这样口中塞着泥吊下去,不必多久,他就一定会死的,她必需尽快现身去救他。
秦凤姑可以在半分钟之内冲出去,将铁雄解下来,而且,这时,四周围已如此之静,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不过秦凤姑也知道,四周围的寂静,可能是假的。
那匹马已驰走了,马蹄声也越离越远了,但是那不等于李四和玉娘子两人巳真的走了!秦凤姑对这两人了解得太深了,对任何人了解得太深,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随时可以提防,但是坏处却在根本无从提防起。
秦凤姑的心跳得很厉害,自从和李四结婚之后,她的生活,和以前简直成了两个人,以前,她是秦老太爷的宠女,日子过得那么平静,那么舒适,简直就像是在薰风垂柳之下,轻湖荡舟,但是现在,却完全是在惊风骇浪之中,独自抱着一段枯木在挣扎,一切全要她自己作出决定,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
秦凤姑这时在考虑的是,要是李四和玉娘子在一旁没有走,那么,她现身出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秦凤姑考虑下来的结论是:唯一的结果是死!
李四从山东回上海的时候,曾不自觉地不知多少次提起过玉娘子,提起过玉娘子的武功,提起过玉娘子的枪法。秦凤姑自然知道,自己从李家大宅逃了出来,是李四和玉娘子两人计划之中的唯一漏洞,她是他们两人的眼中钉,只要她一现身,就算李四会有一刹间的犹豫,不忍下手,玉娘子是决不会的!
如果她不现身的话,那又怎样呢?一直等下去,等到肯定李四和玉娘子已然不在?然而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每多等一分钟,铁雄就接近死亡一分,自然,她可以不理会铁雄,和李四、玉娘子拼下去,使她一直处在暗中的有利地位。如果她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她这时的心情,就不会这样紧张了。
她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她更无法忘记,离开铁雄的时候,铁雄那轻轻的一抱,以她目前的处境而论,她是应该将之忘怀的,然而她是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不论她已经有了丈夫,或是还没有丈夫,都绝对无法忘怀一个异性,充满了如此诚挚的爱情,但是又表现得如此之轻柔的拥抱。
秦凤姑到万龙冈来,一路上只抄小路走,而且行藏,十分隐秘,所以铁雄沿途,根本打听不出她的消息来。而她会到万龙冈来,也只有铁雄一个人知道,如是不是铁雄也跟了来的话,玉娘子和李四两人,再也不会想到,她非但不避开他们,还会找了上来。
现在铁雄来了,而且,铁雄已经落在李四和玉娘子的手中,那情形已大不相同了,李四和玉娘子,一定已经料到了她的行踪。
时间在慢慢过去,天色更黑,铁雄仍然倒吊着,一动也不动,秦凤姑也一样躲在树上,一动不动,而李四和玉娘子,也一样在山角后,一动不动。
这是一场耐力的比赛,谁的耐心好,谁的耐力强,谁就可以赢得胜利。
三个人之中,最先开口的是李四,他的声音极低,当然只有在他的身前,被他搂住细腰的玉娘子,才能听得见。李四一直搂着玉娘子的纤腰,那令得他有点心神不定,所以讲起话来也不怎么连贯。
他低声道:“天都黑了,我们总不成在这里过夜?”
玉娘子转过头来,李四忙趁机在她丰满的唇上,亲了一下,又在玉娘子的耳际,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玉娘子扬起眉来,好像有点怒意,但是她那种嗔意,却使她在朦胧的黑暗中看来,更是诱人。
李四忙又低声道:“我们明天一早再来看,要是这小子还吊在这里,那就是她根本没有来,逃回上海去了,要是这小子被人救走了,那我们再提防也不迟。”
玉娘子冷冷地一笑,道:“你怎么知道到时再提防,还来得及?”
李四笑了起来,道:“鲁东山区,盘踞的股匪,不知有多少,谁不想吞了你,结果怎么样?成团的官兵都难过那几道关口,怕什么!”
玉娘子听得李四这样说,也不禁笑了起来,在她甜腻的笑容之中,多少有着几分骄傲。
真的,鲁东鲁南,群山连绵,不知窝着多少股匪,可是到现在为止有谁及得上她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可是她却比什么人都强,自然,使得她感到得意的事,就是河北山东闻名,人人崇仰的少年英雄,谁提起来都要加上一个“爷”字的好汉,都成了她的不二之臣,任由她搓捏指点!
玉娘子一面笑着,李四又在她的耳际,低声讲了两句话,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惹得玉娘子“咯咯”的娇笑起来,道:“瞧你,我看你快连走都走不动了!”
李四挺着脸,道:“走有什么用,走不动,爬着也就行了!”
这一阵笑声,和那两句话,他们讲得声音稍为高了些,刚好一阵风过,隐约传进了躲在树上的秦凤姑的耳中,秦凤姑心头,又狂跳了起来。
果然除了她之外还有人!她不现身是对的,而现在,应该是她可以现身的时候了!
秦凤姑知道,对方既然出了声,那就表示,在他们的心中,以为已经没有人!
秦凤姑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她看到对面的山角后,昏暗之中,两个人影闪动了一下,接着,就向外掠了开去,转眼之间,就看不见了。
秦凤姑不禁苦笑了一下,在她和李四新婚的那一段时间中,她并没有在李四前展示过自己从小就苦练的武功,但是李四却是日日练武不辍的,秦凤姑自然可以知道李四武术根本是何等之深厚,就算是一对一,要她和李四动手,她也没有把握。
而现在,看来玉娘子的武术造诣,更在李四之上!
秦凤姑只有一个人,没有帮手,如果硬要说有帮手的话,只有一个铁雄,不过事实上,铁雄不但帮不了她什么,还是她的一个大累赘!
秦凤姑叹了一下,她没有再等,双手在树枝上推了一推,立时纵身,向下跃了下来。
树相当髙,但是秦凤姑落下来的时候,几乎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她一落地,立时奔向铁雄,先托起铁雄的头时,她悬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是松了下来。
铁雄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而且,在他还全是血丝的双眼之中,在一眼看到了秦凤姑之后,迸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光采。
秦凤姑松了一口气,将塞在铁雄口中的那一大把连根带泥的野草,一起拉了出来。
她知道铁雄会有什么反应,是以一面拉出了那一大团野草,一面立时托着铁雄的头向旁侧,铁雄“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吐出来的有泥土,有草根,有他吃下去的食物,有血,也有胆汁。
等铁雄吐得差不多了,秦凤姑才用力一扯,将吊住铁雄的丝带扯开,将铁雄放了下来。
铁雄也直到这时,才缓过气来,一面喘着,一面直撅撅的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的。”秦凤姑沉着声,道:“谁叫你也到这里来的?”
铁雄挣扎着站了起来,用袖子抹着口边的秽物,道:“没有人,我、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我来可以帮你的忙,所以我……”
铁雄的话还没有讲完,秦凤姑的脸色,已陡然一沉,她还没有开口,铁雄已经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秦凤姑发怒的!
然而秦凤姑是真正发怒了,秦凤姑还没有开口,铁雄已陡然向后,退出了一步,他根本站立不稳,一向后退,就一跤跌倒,忙又站了起来。
秦凤姑已然道:“你快走,到上海去,去见我爹,告诉他,要是我不回来了,就是已经死在万龙冈了。你在这里,只有坏我的事!”
铁雄张大了口,瞪大了眼,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秦凤姑略顿了顿,又道:“你已经坏了我的事,使他们知道我已经来了!”
铁雄仍然木头人一样地站着,可是看他的神情,却活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秦凤姑虽然板着脸,可是她心中已然软了下来,她实在不是会发怒的人,尤其对着铁雄,她更不忍发怒,可是她实在又非要铁雄离开不可。
不过,突然之间,铁雄态度的转变,也是出乎秦凤姑的意料之外的。秦凤姑沉声说了那一句话之后,铁雄摇着头,道:“不,我不走,你打不过他们,我是镖头,当日,是你自己找上北霸镇局来的!”
秦凤姑气得一跺足,道:“我该让你吊在树上,不将你放下来。”
铁雄一开口,更叫秦凤姑吓了一大跳,因为他所说的话,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浑小子,或许,当一个人,对一件事下了极大的决心之后,这个人的一切言语和行为,就全会改变了。
铁雄竟然道:“或许你不该解我下来,或许,当日你更不该将我从土里拉出来。让我死了,也就完了,只要我没有死,只要你来过北霸镙局,只要你当日,讲过玉娘子要害你,我就不走!”
天色已十分黑了,秦凤姑不再出声,只是望着铁雄,铁雄也不出声,只是望着秦凤姑。
过了好半晌,秦凤姑才道:“好的,那么,你跟我来,听听我告诉你,我们要如何才能对付他们!”
秦凤姑一说完,就转身向前走去,铁雄几乎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跟在她的后面,山风是如此之劲,将秦凤姑的头发,全吹得飘了起来。
走出了半里许,秦凤姑拔开了一大丛矮树,出现了一个山洞的洞口,走了进去,铁雄仍然跟在她的后面。山洞里是漆黑的,秦凤姑道:“你坐下来。”铁雄立时坐了下来,秦凤姑叹了一声,道:“我是昨天就到的,躲在这里,怕被人发现。”
铁雄道:“只是躲着……”
秦凤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听我说,不能点火,不能吃热东西,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曾有人来过的痕迹,我们要躲着,等着。”
铁雄面上的肉抽动着,他五脏六腑,仍像是有人拿着一根棍子在搅动着一样那样不舒服,可是更让他不舒服的,还是秦凤姑的话。
秦凤姑要他等着,忍着,叫铁雄这样的汉子去上刀山,下油锅,他或许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是若要他等着,忍着,那实在比什么都难过。
山洞中很黑暗,秦凤姑和铁雄之间,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脸上的神情,但单是在呼吸声中,秦凤姑已经可以知道,铁雄的心中在想什么。
秦凤姑低低叹了一声,道:“刚才你昏了过去,被倒吊在树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自然不知道!”
铁雄的声音中充满了不服,道:“发生了什么事?”
秦凤姑的声音很沉静,道:“他们知道我来了!”
铁雄大声道:“就该让他们知道你来了,我和你一起来了,来找他们算账!”
黑暗之中,铁雄感到秦凤姑柔软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之然后,他听到了秦凤姑轻柔的声音,道:“铁大哥,迟早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找他们算账来了,可是现在,我们打不过他们!”
铁雄大口在喘着气,是的,打不过他们,他自己是不必说了,两次都差点死了,他也知道秦凤姑的话实在的,打不过他们,打不过李四和玉娘子。
打不过李四和玉娘子,又如何找他们算账呢?铁雄只觉得体内一股气蹩着,几乎要炸了开来。
秦凤姑的手巳缩了回去,她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全然不像是没有办法的样子,这种轻柔平静的语调,使得铁雄的心情,也变得略为平静了些。
秦凤姑道:“他们本来,只不过是怀疑我可能来了,但当他们明天一早,发现你已经不见了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肯定我已经来了,他们一定会派出所有的人来找我们,所以我们只好躲着。”
铁雄还是不服气,道:“要是让他们找到了呢?”
秦凤姑道:“找不到的,只要我们不过人的日子,只是像野兽一样地伏着,他们一定找不到我们的。”铁雄没有再问什么,但是他的心中,仍然横着一个问题。
秦凤姑像是知道铁雄心中在想的是什么问题一样,立时又道:“你想问,我们躲着,有什么用,怎么找他们算账,是不是?”
铁雄的声音听来很粗,道:“是!”
秦凤姑沉缓地道:“躲着是有用的,我们要等到他们日夜不停地找我们,一天又一天地找,可是找一找去也找不到,一直等到日子越过越久,他们认为我们早就不在山里,完全放心了,我们再动手!”
铁雄听了不出声。
黑暗之中,秦凤姑的声音听来更轻柔,她在问道:“你有没有这一个耐心?”
铁雄的回答很干脆,道:“你有,我就有!”
秦凤姑也没有再说什么,当山洞中完全静下来之后,秦凤姑忽然有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但是接着,她也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不错的,等着,一直等到对方完全不提防时才下手,是唯一的办法!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靠着坚硬的岩石睡去的,而惊醒她的,则是一阵呜呜的号角声和四面八方传过来的马蹄声。
秦凤姑一睁开眼来,山洞中有一些朦胧的光芒,她看到铁雄已经站着,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双眼瞪得老大,瞪着山洞外面。看他的情形,像是只要有人用手指轻轻向外一指,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一样。
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令得秦凤姑也不禁有点心慌意乱,她立时低声道:“快进去!”
她一面说,一面向内直走了进去,铁雄幵始时,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一样,但是他并没有呆立多久,就跟着秦凤姑,一起向内走去。
那山洞原来十分深,越到里面越窄,侧着身子才能挤进去,秦凤姑身子娇小,挤进去还容易,铁雄已被石角挤得生疼,但是秦凤姑还在向内挤着。
当他们在向里面挤去的时候,只听得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叫道:“舵把子说了,他们绝对走不远,一定就在山里,所有的山洞,全要搜!”
那人的语气才止,就听得一阵急剧的马蹄声,接着,便是玉娘子的声音,叫道:“一见有山洞,就用烟熏,一个洞也别放过!”
铁雄一听,不禁陡然一震,心头评伴跳了起来。
秦凤姑压低了声音,道:“快向前挤过来,跟着我!”
铁雄也没有问,要是用烟来熏的话,他们怎么办,他只是跟着秦凤姑,一直向前挤去。
一直挤到了山洞的尽头,秦凤姑才停了下来,这时,眼前更黑了,秦凤姑像是伸手在前面摸索着,过了一会儿,秦凤姑反手将一样东西,塞进了铁雄的手中,低声道:“这一只土薯,你要慢慢吃,可能要吃三天,或者更久!”
铁雄没有出声,他想将那只土薯塞在怀中,可是他站的地方,实在太狭了,根本无法再动手臂,所以他接了过来,仍然只好那样捏着。
秦凤姑又慢慢移过一枝很细的细竹来,又道:“我早已料到他们会用烟来熏,这枝竹管,通到外面,要是烟熏进来了,咬着竹枝。”
铁雄低声道:“你呢?”
秦凤姑道:“我也有,他们一定会找到这个山洞的,你千万别沉不住气!”
铁雄想点头,但是他的头也被两面山岩夹着,没有法子可以点,所以只好哼了一声。
外面的号角声,马蹄声,人声,一直不断,间中听到人的呼喝声,时间慢慢地过去,他们藏身的那个山洞,好像一直未被人发现。
那样夹在石缝中的滋味,实在不很好受,有一个时期,人马的喧腾声渐渐远了,铁雄真想挤出去,稍为活动一下,但是秦凤姑没出声,他却不敢动。
铁雄只好胡思乱想着,来打发时光,他不能不佩服秦凤姑,秦凤姑就在他的身边,可是,在感觉上,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一样。
突然之间,人声又近了,有人大叫道:“这里还有一个山洞!”
铁雄无法转过头,只好斜过眼,向外看去,依稀看到一点火光闪耀,秦凤姑立时道:“咬住竹枝!”
铁雄咬住了竹枝,呼吸着,吸进来的气是凉飕飕的,山洞中依稀的火光,时熄时灭,人声嘈杂,大量浓烟,涌了过来,转眼之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什么都看不见,并不是因为烟遮没了一切,而是因为在浓烟的刺激下,泪水如泉涌了出来,铁雄只有紧闭着眼,浓烟还是不断向他的鼻孔中钻。
他屏住了气,只是不时用口吸一口气,吸进来的气是清新的,在这时候,一口清新的空气,实在比任何东西,都来得重要!
铁雄和秦凤姑不知道时间,也无法看东西,他们只是听得人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漫山遍野地搜索他们。
李四和玉娘子,是一早就发现了不见了铁雄的踪迹的,秦凤姑已经来了,他们可以肯定。秦凤姑和铁雄,一定还在山中,他们也可以肯定。
山岳起伏,在万龙冈附近的荒山僻野之中,要找寻两个人,是十分困难的事,但是玉娘子已经发了狠,一定要将他们找出来。
整个寨中,除了必要留守人之外,全出来了,两百个人,足足找了一个上午,每一个山洞,哪怕洞口小得只有土狗才爬得进去,也用烟熏过了。
每一个回来向玉娘子和李四报告的人,都是一样:“没有,找不到人。”天色渐渐黑下来,玉娘子勒着了马,脸色很难看,下了一道命令:“晚上留一半人搜,从今起,日夜各派一半人出去搜。”玉娘子的命令传了开来,漫山遍野,全是答应声,暮色朦胧中,李四策骑驰了过来,道:“这样找法都找不到,我看不必了!”
玉娘子忽然向着李四笑了一下,在暮色中看来,玉娘子的这一笑,在艳媚之中,显得十分诡异,李四的心中,不禁动了一下。
玉娘子一字一顿地道:“找,继续找,日夜不停地找!我知道,她是想等着,等我们以为她不在了,才在暗中下手,可是我一定要将她找出来!”
李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玉娘子又道:“昨天晚上,我认输了,可是输了一次,不能再输第二次!”
她这句话一出口,一提缰,马便向前,直窜了出去,李四紧跟在她的后面。天色更黑,漫山都布起了火把,东一簇,西一簇,有的排成一长阵,看来像一条火龙,有的围在一起看来像一团火球。
整夜的搜寻,整日的搜寻,真的一直没有停过,到后来,被派出来搜寻的人,已经习惯了,他们叫喊着,说自己不是在找两个人,是在找两枚针。
真的,就是找两枚针,也应该找到了,每一个山洞都被烟熏了十次八次了,也都有人进去看过,进去的人都被烟熏得受不住而退了出来,山洞里又怎么会有人?
直到头场雪下了下来,搜寻才停止。
头场雪下了足足一夜,山里积雪有半尺多深,一片银白,极目望去,如果是如此纯净,一片丑恶,全被皑皑的白雪所掩盖了。
在大雪之下看来,所有的山岳好像全是一样的,看来全是一堆一堆白雪,只不过有的大点,有的小一点而巳。雪和北风是一起来的,雪片大朵大朵地从山洞的洞口中卷了进来,在洞中打着转,然后又在山洞中低洼的地方堆成了一大堆。
铁雄小心着,缓缓地,从山洞中的深处,走了出来,来到山洞中的积雪之前,捧起一大捧雪,塞进口中,雪化为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喉流向下,他不知自己已有多少日子没有这样的享受了!
这些日子,真不知是怎样挨过来的,他和秦凤姑,简直不像是两个人,而只像是两只土虱,而他们比土虱更可怜,因为土虱虽然昼伏夜出,但决不会遇到满山遍野都布满了的人和猎犬。
在这些日子中,山野间的搜索者,一点儿也没有停止过,他们只好躲避着任何火光,吃任何能找到的,可以充饥的东西,肥大苦浬的草根,生硬的土薯,生剥连血带肉的野兔子。
铁雄决不是好出身的人,他小时候的日子也很苦,更听过很多人讲他们的日子是怎么样熬过来的,但是在这以前,他却想也想不到,人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下活下来。
而更令他惊讶的是秦凤姑,居然和他一样,忍了下来,一句怨言也没有,一点儿想要屈服的意思都没有,一点儿想要退缩的表示都没有。
铁雄不知道自己已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当他摸着自己起骨的脸,和满脆的胡子之际,他可以想得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和山魈野魅差不多了。
而秦凤姑显然也消瘦了,她的双眼看来更大,更有光彩,但是眼中的那种忧郁,却在渐渐加深,铁雄可以感到这一点,但是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这些日子来,铁雄也完全学会了如何来掩饰自己的行踪,他连塞了两捧雪,然后,再用手将雪拂平,向洞外望去。
大雪之后,一切看来好像特别明亮,铁雄的心中十分焦急,秦凤姑是在昨晚午夜,最大雪的时候出去的,她曾说过,在雪停之前,一定会回来,雪上就会留下她的足迹,那等于告诉别人,这山洞里有人躲着,可是,她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秦凤姑临走的时候,曾吩咐铁雄无论如何,不能走出洞口,但是铁雄越来越着急了,他拉了拉身上的野兔皮,狐狸皮胡乱缀成的“衣服”,慢慢向外走去。
劲风卷进山洞来,在山洞在打转着,铁雄慢慢走近洞口,身子冻得瑟瑟在发抖,来到了洞口,他向外望了一望,一片雪白,平整得像是经过刻意整理的,积雪之上,连一个鸟爪迹都没有。
劲风在呼号,铁雄实在忍不住,想开口叫秦凤姑,可是他才一张口,一股刺骨的寒风,向他的口中,直倒灌了进去,使得他接连打几个寒战,也清醒了许多。
他心中千百遍地在说:秦凤姑不会有事的,她决不会有事的。可是他又在心中自己问自己:她说过雪停之前回来的,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呢?
她一定遭到了什么意外,不然,她不会不回来的!
尽管铁雄在心中,千百次地安慰着自己,但是当他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心,就好像在滚油中煎熬一样,陡然向洞外,跨出了一步。
他一脚跨了出去,就踏在积雪之上,脚向下沉去,铁雄吃了一惊,连忙提起了脚来,雪地上,已经留下了一个很深的脚印。
望着这个清晰的脚印,铁雄不禁呆了半晌,他不能出去,他一出去,只要有人经过,就立时可以知道这些日子来他们藏匿的所在,要是秦凤姑在他出去之后回来,再被人找到,那就糟糕了!
铁雄一面想,一面忙俯身用一根枯枝,将洞口外的脚印,扫得不留痕迹。
他向外望着,心中又开始安慰自己,同时盼望看到秦凤姑,可是极目望去,却一个人也没有,洞口的风格外劲,格外冷,铁雄的整个人都几乎麻木了,但是他还是恪守着秦凤姑的吩咐:无论如何,不能出洞口一步。虽然他心中想到,秦凤姑可能遭到了意外,要不然,她一定早已经回来了!
感觉到秦凤姑有了意外,他还只能缩在山洞之中,铁雄的心紧得像是要裂开来一样,他紧紧地捏着十根红肿的手指,已然不觉得痛。
秦凤姑是昨晚午夜,大雪纷飞时出去的,当雪停之后,她还没有回来的,她并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她遭到了意外事情。
在躲藏的那些日子中,秦凤姑早巳预料到了头场大雪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秦凤姑也早已料算,自己要在头场大雪之际,开始行事,她的估计是,若是玉娘子坚持搜来,日夜不停,在两个月之后,仍无所获,尽管她还不死心,她的那些手下,一定也将之作为应景,不会像开始那样紧了。
而且,要是雪够大,风够劲,她走过的脚印,立时会被雪盖没,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她早在趁着每天晚上偷偷出去的时候,采集了足够的茅草,编成了一件草斗篷,可以连头带身遮起来。
昨天午夜,她就是顶着这顶草斗篷出去的,万一遇上了人,她只要伏下来,雪积上来,谁也不会发现她。
而她也的确是准备在雪停之前回来的,只不过,她遇到了意外。
她顶着草斗蓬,在大雪中向前走着,一面向前走着,一面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一直等她看到了灯光,来到了进万龙冈总寨的第一个关口之前。
那地方,在夏天,只是一个凉亭,但是在天开始冷的时候,早已搭了一间小小的屋子。
大雪在飞舞,从那小屋里透出来的灯光,闪耀不定,看来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大雪狂风之中,舞着一根快要熄灭的火棒一样。
这时,秦凤姑已走出好几里路了,一个人也没有遇上,她可以肯定,搜索已停止了,至少,今晚搜索是停止了。秦凤姑向着灯光,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小屋子前,转到了小屋背风的一面。
一路向前走来,尽管她低着头,可是利刀一样的风,还是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直到来到了屋子背风的一面,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屋子是用山间的松木搭成的,才一站定,一股酒香、肉香和燃烧松枝混合的香味,就从木缝中,传了出来,对于过了那好多天野兽也似生活的秦凤姑而言,这种香味,简直是令人发狂的。
秦凤姑用冻得僵硬了的双手,在木屋上抚摸着,木头很粗糙,连树皮也未曾脱去,她摸到一个凹缝才停手,然后,凑在这个凹缝中,向内看去。
那道缝,只有一线宽,但总算可以看清屋中的一些情形,她先看到一堆松木在燃烧着,木上烤着不少野味,又看到人在走来走去,在说话,说的话她听不清楚,她只是在用心计算着看到的人。一共是三个人,她可以肯定,屋中只有三个人,秦凤姑吸了一口气,顺着屋角,来到了那间小屋子的门前。
当她慢慢向前走去的时候,她的心中很难过,她必需杀人了!
她实在是不想杀人的,可是,这些日子的躲藏,是为了什么?要是自己和铁雄让他们找到了,他们会怎么对付自己?秦凤姑在这以前,绝未想到自己会用自己的手去结束另一个人的性命,但是现在,她非那样做不可了!
当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手不有禁点发抖,但她一转到屋子的正面,她已镇定了下来。
这是计划了那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的事,是绝对不能不镇定去行事的。
她来到了那木头搭成的门前,在劲风下,门虽然紧闭着,但是仍然被风撼得发出吱吱声来,她背靠着门站定,双肘撞向门上。
此时屋中传来了一下粗声粗气的骂人声,秦凤姑再撞了一下,门打了开来,屋内有人叫道:“要进就快进来,你瞧瞧这风!”
风自然是瞧不见的,但是门一打开,劲风一卷了进去,屋子中的一切,几乎都在震动,劲风来得如此之快,不过秦凤姑的动作更快,门才一开,秦凤姑右肘又已撞出,开门的那人,只闷哼了一声,身子便向后,倒摔了出去!
对木屋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到了极点的事,一个大汉疾飞了进来,秦凤姑还站在门外,仍然披着那件草织的斗篷。
摔过来的大汉,身子直撞在桌上,将桌上的一切,撞得稀哩哗啦,一起倒了下来,桌子也被压塌了半边,他的身子倒了下来,恰好压在那一堆火炭上,一阵焦臭难闻的气味,不多时就传了出来。
另外那两个大汉,忽地跳了起来,其中一个的动作,也当真快得出奇,一直跳到了秦凤姑的背后,扬拳便击,但也在这时,秦凤姑倏地转过身来。
那大汉一看到秦凤姑转过身来,像是再也想不到对方会是看来如此纤弱的一个女人一样,陡然愣了一愣,而就在那一愣间,秦凤姑已经出了手,她手指闪电也似戳向前,戳在那大汉的咽喉上,使得那大汉发出极为古怪的“咯”的一声,势子还未使老的拳,立时收了回来,捂住了嘴吧,双眼瞪得老大。
秦凤姑也不是出一下手就算了,她的手指才一缩了回来,立时又向前戳去,戳进了那大汉的双眼之中,那大汉发出了一下惨曝声,身子向前扑来。
秦凤姑的身子一闪,那大汉的身子,在秦凤姑的身边,疾掠了过来,奔出了屋外,一面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嗥声,一面向前奔着。
秦凤姑并没有回头看那大汉。一来,是为了她的面前,还有一个强人,二来,她知道那大汉绝奔不远的,她刚才使的那两招,只要一招,已经足以致人死命的了,何况那大汉是两招齐着。
果然,那大汉惨嗥着,只不过奔出了七八步,就倒了下来,惨嗥声消失在劲风的呼号声中,那大汉的身子,在倒下去之际,就埋进了积雪之中,大雪纷纷扬扬地盖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乎连他的身子也看不见了。
秦凤姑站着不动,屋中还有一个大汉,也站着不动,互相盯视着。
秦凤姑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像是不由自主地在抽动着,她想,现在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是她实在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她在这时所想的只是她父亲在教她习武时所讲的话。
她还可以清楚记得父亲的神情,她父亲从来也不是那么严肃的人,可是一到了那时候,冷得简直就像一块岩石。
她父亲曾不止一次这样说:“学武不是为了杀人,但不是为了杀人,学武来作什么?当你必需防身,必需保护你自己不为人所杀的时候,你就非杀人不可了。你是一个女孩子,而且生得那么瘦弱,你一定紧紧记得,除非你不出来,一出手,一定要叫对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除非不出手,出手就要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这是秦凤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所以,她现在不出手。
在她对面的那个大汉,忽然现出极其古怪的神情,在秦凤姑的迫视下,他的声音,竟然有点发抖,他道:“你……你就是玉娘子要找的人!”
他一面叫着,一面顺手拉起倒在身边的桌子,疾挥了过来。秦凤姑什么声音也没有出,只是在那大汉动手的同时,她身子疾跃了起来,当她身子在半空之际,还在那大汉横挥着桌过来,她在脚下掠过的桌上,点了一点,紧接着,一脚飞起,已经踢在那大汉的鼻子之上,双眼之间。
这一脚,踢得如此之劲,如此之准,那汉子并没有叫得出声来,“啪”的一下响,只是他鼻梁骨断折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断骨刺进了他的脑门,身子向后倒去,而秦凤姑已经撞破了窗,穿了出去。
秦凤姑又来了屋后,屋后有墙挡着,风没有那么劲,秦凤姑看了一看自己的手,她的手上满是血,那是因为刚才,她的手指,曾直插进一个人的双眼之中的缘故,秦凤姑只觉得一阵恶心,她赶紧俯下身来,将手插进了积雪之中,用力地捏搓着雪,好将手上的血污洗去,直到手冻得几乎麻木。
她苦笑了起来,手上的血渍可以洗得净,但杀人的心念,难道也可以用雪擦去吗?不但不可能,而且她必然要继续杀人,非杀不可!
秦凤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立起身来,在她身后的屋子,已经燃着了,发出劈劈拍拍的声响,浓烟、火舌,迅速地冒了起来。
秦凤姑慢慢向前,走了开去,她并不急于要离开,因为她知道,就算有人看到了火头立即赶来,她也有足够时间准备。
她心头沉重的是,刚才一刹那间,她杀了三个人,而又是不能不下手的,她早已知道自己变了,变得可以如同土虱一样,在山洞里躲上几多个时日,但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真的变了,她已经懂得,虽然在外貌上看来一样是人,但是有的人是非杀不可的,要杀那些人,不单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简单,而且为了能保护更多的人!
秦凤姑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甚至有的地方幵了拆,血渍已经没有了,她一直向前慢慢走着,直到听到了一阵喧哗声,随着强烈的北风,传了过来,她才立时转过身,伏了下来。
雪下得如此之密,她伏下来之后不久,整个人就看不见了,她透过草蓑的空隙,看到四五个人,策骑来到了已经燃烧了一大半的屋子之前,大声叫着。
雪花飘飞得厉害,她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面,但是从他们的那种惶急的动作之中,可以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慌。只听得有一个人叫道:“快去报告玉娘子!”
一个人随着叫声,倏地翻身上马,向前疾驶了过来。
要是说秦凤姑这次外出,是遇到意外的话,这时,才真正是意外的开始。
秦凤姑绝未想到,那人会策骑,就在她伏着的旁边掠过,而且那时,其余三个人,恰好全转到屋子前面去了,在那一刹间,秦凤姑陡然腾身而起,落到了马背之上,在马背上那大汉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当着一大团雪,凌空洒下来之际,秦凤姑已经紧紧抓住了那大汉颈上的一根大筋,抓得连手指都陷下进去。
那大汉发出的一阵闷哼之声,和马嘶声混在一起,秦凤姑在那大汉的身后,只简单地讲了一句话道:“带我去见玉娘子!”
那大汉的身子一挣,秦凤姑的另一只手,又巳捏住了他胁下的一根筋,那大汉又闷哼了一声,身子事实上巳不能动弹,可是他的骑的是一匹好马,还是四蹄翻飞,蹄下的积雪,溅起老髙,和天上飘下来的雪花,混在一起,两人一骑,又是在大团雪花之中细分不清,向前滚驰出去的。
一口气驰出了两里许,前面是一条十分狭窄的道路,劲风从峡谷中倒卷了出来,连健马也有点儿经受不住,“嘶聿聿”一声长嘶,马和人立了起来。
那马负着两个人,又疾驰了近两里,一人立起来之后,再落地时,马前腿一曲,跪了下来,使得马背上的秦凤姑和那大汉,一起滚了下来。
秦凤姑才一翻落地,立时一跃而起,一脚飞出,她是准备在那大汉挣扎着站起身来时,立时将之踢倒的。可是她这一脚,只踢到了一半,就缩了回来。
因为那大汉自马背上滚了下来之后,手脚痉挛,摊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珠睁得老大,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而他的脸色,也青黑得可怕,分明是已经死掉了!
这一点,连秦凤姑也有点意外,她刚才一上来就捏住了那大汉颈旁和胁下两条总筋,而且是出死力抓着,为的是防那大汉出声挣扎,但是她却未曾料到,在这样的严寒之下,那大汉两根血脉被制住,血脉难以流通,这半晌,竟巳然气绝了!
秦凤姑刚才一跃上马,原是突如其来的一时冲动,是并不在她周密的计划之内,因为她听得那大汉的同伴说,他是去报告玉娘子的,所以她跃了上去,她也知道,要见到玉娘子,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这时,她站着,望着那匹挣扎着站了起来的健马,心头在犹豫着。
她所犹豫的是:自己应该回去了,还是趁着这个机会,继续向前,那道峡谷约莫有廿来丈深,秦凤姑犹豫了并没有多久,就伸手拉过了那大汉的尸体来,就剥下了那大汉身上的一件山羊大衣,换过了自己的草蓑,飞身上马,拉上大衣的风帽,冒着雪,又一直向前驰去,屏住了气息,驰过了峡谷,只见迎面,又有两骑,缓缓冒着风雪,驰了过来,秦凤姑的心情,紧得像拉开了弓弦一样,越向前去,越是接近她的敌人,她也越是紧张!
秦凤姑仍然急驰着,迎面来的两骑,迅速接近,对面马上的两个人,和秦凤姑一样,都披着老羊皮大衣,等到双方来得近了时,那两人略一勒马,大声叫了一句什么,可是风实在太劲,他们叫的话,全叫呼号的北风,顶了回去,秦凤姑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叫什么。
这两个人,或许是在骂秦凤姑,或许是想叫秦凤姑勒马,因为这时,秦凤姑正策着马,要在他们的两骑之间直冲过去。但是,却再也没有人能知道这两个人想叫些什么了,因为秦凤姑已经策着马,在他们两骑之间,穿行了过去,同时双拳齐出,“砰砰”两下响,击中了他们的面门。
秦凤姑的那两拳,力道并不是太大,可是她骑的马,向前冲去的那股冲劲,却使她这两拳的力道增加了不知多少倍。
那两个人身子向后一仰,自马背上直栽了下来,秦凤姑也觉得自己的双拳,一阵剧痛,好像所有的指节骨全都断裂了开来一样,她的身子,也因为双击中了那两个人的冲力,而向后一仰,一样从马上滚跌了下来。
秦凤姑站在雪地上打着滚,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看到那两个人,也正在挣扎着站起来,秦凤姑向他们望去,不由自主,尖叫了起来。
她从来也未曾看见过如此可怕的情景,而她也根本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情景,竟然是她亲手造成的!
她看到的那两个在摇晃着身子站起来的人,脸上全是一团血肉模糊,血水向下直淌,其中一个,只不过略站了一站,就倒地不动了,另一个,站了起来之后,伸手向腰际,像是想取什么。但是,他的手才一探到腰际,人也就倒了下去。
秦凤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突然,她又看见自己的双拳,然后,又是一下尖叫声,她将双拳深深地埋进了雪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那样做了,可是和上一次一样,她将拳埋在雪中,转动着,身子却把不住发着抖,绝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她的内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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