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伙子,我知道,上次在宿舍楼前见过的。
罗月丽这话是当着蓝红的面说的,不出厂她还不敢说,一出厂门,胆子大了,还挺理直气壮的,不怕蓝红笑话她。蓝红表面上装作漠不关心,嘴上说也不在乎,但别人提到马东东,尤其是罗月丽表示那么关心,嘿,心里就不舒服,说马东东一直在工厂,他哪行?
罗向阳注意到妹妹眼里那份欣喜,被蓝红这样一说,改口打了折,到时再说吧。
我说说而已,只是觉得他合适,经验都是学来的。
蓝红真是的,说不在乎马东东,一说马东东就故意打岔,啥意思嘛,罗月丽这样想,回头看蓝红,她脸不红心不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感觉是无意的,但是罗月丽心里还是不舒服。这丫头片子,罗月丽有点不高兴。也许蓝红察觉到了,一到罗向阳的出租屋,放下行李,就要走人。两个好姐妹生气了。罗向阳跟上去挽留蓝红,咋这么快就走,也该坐坐,喝杯水呀。罗月丽跟出门时,蓝红已经闷声闷气走远了。
你看,都是朋友,人家说的是实情,打工跟管小餐馆可是两码事,大本大钱的,不是用来试的,罗向阳回头批了妹妹,见到她跟她道个歉。
罗月丽满不在乎。
罗向阳租的房间比较小,嫂子正给孩子喂奶。行李堆到屋角,没有柜子,连个木架都没有,行李直接放在水泥地面上。这样已经不错了,一般人租不起房,嫂子很满足的样子。这样衣服很容易回潮,罗月丽从柴房好不容易找出两块木板拼在地上。她与嫂子阿慧一起住,哥哥住工厂宿舍。睡到半夜,孩子啼哭不断,吵得没法合眼,再加上孩子的尿布味和奶味,让罗月丽住不下去。罗月丽就给哥哥打电话不去住了。在外打工,住是头等大事,罗月丽还真犯愁,自己的暂住证过期了,说不定就要给治安队抓去。下午,她在外转悠了一圈,三立工业区有一间房,房租60元一个月,但租房一定要办暂住证,两百多块,想一想如果进了厂,就浪费了,更何况出厂开支那么大,巴不得省点钱用。
考虑来考虑去,房子不租了,为了省钱,住宿打游击,跟这个老乡搭脚过一夜,跟那个老乡搭脚又过一夜。
几天没找到工作,蓝红找来了。嘿,这妞是想我了,不生我的气了。女人早已把前面的不愉快忘记了。蓝红告诉她一个特大消息,宿舍保安换人了,与罗月丽商量混进411住宿。趁人多时,罗月丽穿厂服与蓝红手牵手溜了进去,我就说,穿上厂服保安就认不出来,这保安是瞎猫,只认身上这皮。躺在床上,两人还笑得打滚,得意地交流偷偷跑进来的心得。蓝红说,进门时,你别看着他,只管大摇大摆往里走,准能进来,这么多员工,他认识谁呀。这几天,蓝红挺郁闷,杨晓丽星期一至星期五,多半待在工厂,整理档案或接待来访的客人,平时还要陪老总外出应酬,很少在宿舍。周六与周日,她逃命似的奔东莞他的新任男朋友李编那儿。柳涛不像马东东那样没有出息,没有来缠过杨晓丽,到底是大学生,眼光远,看得开,蓝红就是这样说的。蓝红一说马东东,就说没出息。罗月丽听起来就不是滋味,不是这样吧,不来缠,不见得就是好,这年代男人都看得开,甩女人就像换衣服,反正吃亏不会是男人,像马东东这样痴情的男人,少之又少。蓝红说如果他是马东东,黄彩霞走那天就不会来,你看黄彩霞多得意,两个男人争一个女人,多幸福,马东东转背,她脸上就露出了那点神气。
他是傻了一点,唉,傻得可爱,傻得真,唉,多情总被无情恼,罗月丽感叹。
终于,罗月丽算是安安静静住了两晚。也许有人打小报告,第三天晚上十点多钟,宿舍保安专门敲411房的门查房,把罗月丽弄得非常尴尬。蓝红想让保安宽容当晚吧,哪知保安就是不让,说公事公办,否则没法交差。
蓝红说找保安队长,那天他还送你,肯定能行。
不行,出去了还回来睡,哪有面子。
蓝红陪着罗月丽跟在保安后面,被请出了宿舍区。
十点多了,住哪呢?
蓝红说她有个老乡在宝鑫一个建筑队,那儿可以住,又不查房,进爱豪前她也在那儿住过。
那就去吧,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不过得自己带被子,她没被子盖,得去哥家走一趟。罗月丽去哥哥家拿了被子,与蓝红沿沙岗工业区大道走下去,找到那个老乡,确实有一间空房,说是空房,其实是棚子。黑头黑脸的老乡热情把她们领进去,憨憨地说,只怕你们住不习惯。建筑队住的房子,石棉瓦夹制的,四面透风,床是木板搭的,坐上去就吱嘎吱嘎叫。这冬天来了,冷瑟瑟的,罗月丽拉着蓝红,不让她走。住就住吧,反正不是没住过,蓝红不情愿也不行。
她们睡不着,聊到很晚才迷迷糊糊睡去。
一警笛声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那时才七点过一刻。罗月丽以为查暂住证,吓着从床上嘣的一声弹起。蓝红,你去看看,咋回事?是不是查暂住证?蓝红套上外套,拧开门闩,往人堆望,没有查暂住证的迹象,回头说,没事,一堆人在看啥,可能出事了。出啥事都好,就是不要查暂住证,罗月丽重新躺下,可是没有了睡意。蓝红哈欠连连说,月丽你多睡会,我上班去了。躺了半个钟,罗月丽睡不着,怕查暂住证,索性起床,挤进人群。啊,一地血肉模糊,有人跳楼,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警察正在拍照取证。真恐怖,罗月丽把头缩了回来,工地上的人说女孩为了躲开查暂住证,住到这栋新建的厂房三楼天顶,一周前来的,有人见过她每晚九点钟抱着被褥上楼。人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跳楼的时间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有人在梦中听到啪的一声,以为风把什么东西吹了下来。有人悄悄说,女孩在三楼被人轮奸,然后跳的楼。看到那堆血,罗月丽心怦怦直跳,没心思再听下去,反正是因为暂住证才会这样,她没办暂住证,越听越恐慌。
不行了,这里不能住了,不安全。罗月丽赶紧回哥哥的出租房,洗漱完毕,她本想去照相办暂住证的,出了门口,脚就不听使唤,还是舍不得掏200块钱办暂住证,能躲则躲,躲不了再说。她顺着脚步往宝鑫工业区走,她已经去过两次了,都没看到有工厂招文员,但是她决心一定要在宝鑫找到一份工作。这个念头,每天会跳出来喊她百遍。她在马东东那家厂门口逗留了半个小时,问保安,根本连员工都不招。她中午没吃饭,坐在宝鑫公园看书看了一个下午,感觉疲劳极了,这时蓝红打了她call机,发给她的数字819,8代表不见不散,19代表19点钟,这是她俩的密码。罗月丽提前步行到爱豪门口的桂林米粉店,这是她们指定的约会地点。
这是爱豪员工招待老乡和亲朋的地方。来老乡或亲朋了,见面第一件事就问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就去对面店里吃碗桂林米粉;第二件事就是问今晚住哪,有没有暂住证,有时来了个熟人,想着这些事情上班也走神。坐在小店里,罗月丽就想这些事情,做梦一般,打工的人各个都像老鼠一样活着,在家可不是这样,各个光明正大,为何要来受这份罪?一块五毛一碗的米粉,有人在吃,都是找工作等人的。
蓝红还在宿舍。前几天,她挑了两圈浅蓝色的毛线回来,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打毛衣。杨晓丽见一次笑她一次,干啥,毛衣织给谁,一天才织多少,都快过年了,过完年,天气就转热。蓝红织她的毛衣,不受杨晓丽影响,一边织还一边往楼下望。一天晚上心血来潮,把新来的生产文员阿美拉去打工族歌舞厅跳舞。她刚学会跳舞,瘾特大,这样一跳,就迷上了跳舞。阿美有男朋友,没那么多时间陪她。偏偏舞厅政策放宽,男性收两倍,女性不收费,这在经济上大大支持了她。跳舞的感觉特棒,每当下班,在楼下转一转,脚就不自主地往宝鑫走,像那儿有磁铁一样。她跳得特疯狂,蹦迪一个小时不用歇息,让旁观的男人也汗颜。
与其说她爱上跳舞,不如说爱上了那个男人,他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记忆。那个男人终于再次出现在那个位置。他先看到她,他从另一个位置坐到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位置。男人的计谋,女人当作了缘,她浑身的细胞都在跳动,猛烈蹦了一阵,舞曲停了,转为交谊舞。她精疲力竭,不敢坐到那张台去,故意背对着他,用手理自己的短发。她自信,他会主动过来,请她跳舞,她模拟那个男中音的请字,等待那双成熟的手和目光。
男人在她期待到不耐烦的时候,把手伸向了她,一下子浇灭了她等待的烦躁。
她与他连跳了三曲,他舞步纯熟,她刚刚跳会,她感受到自己快乐着,飞旋着。舞会后,他请她喝饮料,吃宵夜,她对他说今晚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晚。当一个女人说这种话的时候,男人已经明白到底,她的心已被他完全打开,随时都可以拥有她。他叫朋友开车送她回工厂,双方互留了电话号码,女人的虚荣满足了。在宿舍门口,值夜班的保安嚷着笑着,像是羡慕,又像是讽刺,她匆匆而入,妈的,傻笑。
次日,蓝红答应了叶南林的邀请,一起吃晚餐。蓝红想着把罗月丽叫去参考一下,其实是做电灯泡。罗月丽在米粉站干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有好修养,既不生气,也不埋怨,心平气和地看电视。
唉,我来得太早了,这丫也不知啥事。
这么早,蓝红这次笑得隐秘而含蓄。
你的心情不错嘛,有喜事?
跟我走就行。
蓝红揽着罗月丽往沙岗大道走,一辆的士缓缓驶到身边,按了两声喇叭,车窗开了,一张脸探出来。
罗月丽回头一看,呀,是你呀。
还认识我吧,叶南林。
上车,上车,蓝红把罗月丽推了进去。
司机,去福满楼。
你对东莞很熟嘛,罗月丽把参谋的位置摆正了,想了解叶南林的底儿。
他原来在宝鑫一家工厂上过班,蓝红替他回答。
丫头,我不是问你,哼。
嘿嘿,蓝红不好意思地笑。
福满楼以湘菜为主,位于宝鑫工业区,东江一个小岛上,全部杉木皮围建,田园风光,小岛风情。叶南林请她吃湘菜,算是尊重蓝红,他说这是老乡推荐的。对于打摩托不舍得的两个女人来说,看叶南林付30块的士费,嘴上不说,心里啧叹不已。叶南林说出门搭的士对广州人来讲是常事。叶南林言外之意是自己有钱,这就是广州人的优势。他关车门,开车门,娴熟利索,在蓝红眼里,每一个动作都有让她心动的理由。蓝红最讨厌男人这样吹牛,但从叶南林的嘴里说出来,感觉顺理成章,他就是广州人,广州人就不一样。琼瑶小说里那些毛丫头,不就是爱上了大少爷。
阿红是湖南人,所以特地找了这家湘菜馆,阿丽,不好意思,习惯吧。
没关系,今天阿红是主客。
这话让蓝红心里舒舒服服,美滋滋的。服务员拿来了菜谱,叶南林得意地呷茶,说随便点菜,随便!把随便点菜四个字说得特别响。就你有钱,吹!罗月丽想,这人很造势。蓝红把这句话当作对她大方,在朋友面前很体面。蓝红拿菜谱,点了菜,剁椒鱼头和炒腊肉。罗月丽毫不客气,点了个串烧虾和大闸蟹。罗月丽察言观色,瞄叶南林脸上的笑,还算自然。这男人年龄不小,果真见过世面。叶南林继续把自己的话发扬了一遍,随便点,这里菜不贵。叶南林盛情相邀,不点觉得过意不去,一想不点白不点,罗月丽又点了一个海鲜,还在继续往下看。身旁的蓝红,心急,点这么多,吃不完浪费,桌底下,踩了罗月丽一脚,好了,好了,吃完再点。
还没嫁过去就为他节约了,真过分,罗月丽暗自窃笑。
叶南林顺水推舟,好吧,先上菜,快点,美女们肚子饿了。
你们喝酒吗?叶南林问。
不喝,可乐吧。
叶南林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目前做些生意,前年做大生意亏了不少钱。
以后,你们别叫叶先生,挺别扭,按广东的叫法,叫阿林吧。
大生意小生意,做生意就是老板嘛,那就叫叶老板吧,这也是广东最流行的,罗月丽抿着嘴说,上次得罪之处还请叶老板多谅解。
哪里哪里,说反了,冒犯之处还请美女们多谅解。
不打不相交,你们干一杯,蓝红笑着插了一句,这也算是头回了。
好,干一杯!
做生意有做生意的烦恼,说我吧,既要照顾爸妈,又要照看生意,有时回家连一口热饭都吃不到。
敏感的话题一出现,蓝红就揪住它,说,那你老婆呢?
老婆,唉,叶南林摇摇头,顿了一下,呷了口啤酒,怎么说呢,不瞒你们,我结过婚,离了。
你30多了吧?
你看我很老吗?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阿丽的意思是你很成熟。
哦,是吗?
你不想再成家了吗?做钻石王老五?
一个人过得精彩,也很无奈,那要看缘分。
缘是天定,分在人为嘛,罗月丽笑着说。
蓝红很老套地问这问那,凭女人的直觉,罗月丽知道蓝红对这个男人很上心了。这个叫叶南林的男人,长的普通,但是很会说辩,这样敞开了他的生活,走进了蓝红的生活。
吃完饭,叶南林叫了辆的士送她们,车到宿舍楼前,蓝红问罗月丽,这福满楼口味还可以吧。
关键是人可以,哈哈。
瞎说。你觉得叶南林怎么样,我觉得年龄大的男人,真会体贴人呢,你看我没说,他请我们吃湘菜。
你着迷了吧,初恋都是这样,没新意。
罗月丽搓着手犯愁,不知道今晚又该住何处?
就睡建筑队吧。
不睡那儿,昨晚摔死一个人,不敢去。
老这样不是办法,你得赶快找到工作呀,工作不是很难找呀。
合适的难找,与找男朋友一样难找。
别晃啦,要么进宿舍,要么走开点,游魂似的,难怪宿舍保安不让你进,因为你天天在这门口晃。
反正爱豪我是不去了,建筑队也不去。还是你好,一不小心傍了个广州人。还说这个,现在说睡觉的事。我现在才想到在这外面能有一套房子多好呀,至少睡觉不用这样烦人吧。
谁看他有房子呀,谁看他是广州人哩。
撒谎,小心我压扁你的小鼻子,那你看上他什么?罗月丽按着她的鼻梁说。
你喜欢马东东什么?蓝红反咬一句。
别扯了,别扯了,说今晚的事好不好,拜托!罗月丽听出蓝红话里有嘲笑的意味,心里不是滋味,你回去睡吧,我跟嫂子睡,唉,又一个不眠夜。
蓝红要送罗月丽,罗月丽拦住她,别送呀,江郎送李郎,你回来我照样不放心。
好好,那就分头走,一二三,两个女人同时数数,分头走。
蓝红回到宿舍,心绪起伏,激动得一夜无眠。
罗月丽无奈地敲开哥哥的门,嫂子探出头来,外面好冷,快进屋。
哥还没下班?
这几天工厂赶货赶得紧,不到12点不会回来。我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今晚睡厂里。
嫂子拨了电话。阿慧嘴上不说,心里起了疙瘩,半夜起床照看孩子,弄得到处叮当响。看似正常,罗月丽听来不舒服,虽然是自己哥哥嫂嫂,但毕竟打扰他们夫妻,嫂子不说,她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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