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我妈阻拦,我二话不说拿了菜刀去开门,我料得没错,门口站在的又是他们,从前是我爸手下的海员,我爸一死他们就变脸了,一个个提着棍棒来讨债,脸上笑容暧昧而猥琐,我每一次见到他们,都免不了被恶心一场。
“夏洛,你家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债啊?”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阴阳怪气地冲我笑,露出一排黄板牙。
我怒:“你们有完没完,我爸遇难的抚恤金还没给呢,我家什么时候欠你们债了,是你们欠我们的好不好?!”
灰衬衫的男人开始怪笑:“就夏远航那个甭种?死了都是污染大海,还想要抚恤金,做梦!”
又一个提棍子的男人起哄:“夏远航这个怂货,活着的时候没干好事,死了倒留下个漂亮女儿,哈哈,他是不是以为生了个漂亮女儿就可以替他还债啊?”
一群猥琐男人淫笑起来。
“我操!不许你们侮辱我爸!”
我急了,愤怒地挥着菜刀往身前一撂,可是我到底没多少力气,我的气急败坏,只能惹来男人们更放肆的笑声。
“夏洛你记着,你们欠我们陈家三千万,是人民币,记着啊,不是日元,更不是越南盾,是人民币!”为首的一个男人把棍子往地上一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崭新的一百元,故意弹在我脸上。
我厌恶地呸他。
“想要吧?嘿嘿。”那男人喉结滚动,发出低低的嘲笑声:“不瞒你说,夏远航的两百万抚恤金早就发下来了……”
我一惊:“你说什么?!”
“可惜……”他嘿嘿冷笑:“早被我们哥几个分了,你还想要?你求我啊!妈的,夏远航活着的时候,没少迫害我们哥几个,每次出海,一分货都不许我们动,你说,有这样不懂做人的船长么?”
身后一群男人哈哈哈大笑起来:“哎呀,那些年啊,咱哥几个真是生不如死啊,所以夏远航那怂货是活该去死,他早就应该去死!”
我一瞬间明白了他们的心思,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我爸是秉公守职!你们几个不要脸的私贪船货也就算了,连我爸的抚恤金都要吞,你们还是不是人啊畜生,我要告你们……”
“告啊?小夏洛,你告啊?”我引来的却是又是一阵哄笑,“你也不看看陈家在南方的地位,是你这种屁民告得动的?哈哈,哥几个,杀人放火都不犯法,你去告啊,你要是还不出债款,哥还要告你呢。”
又有人接话:“其实呢,把抚恤金还给你也不是不可以,哈哈,小夏洛啊你爸给你生这张脸可不是摆着看的。怎么样,考虑下吧?陪咱哥们儿睡一晚,就给你一万,睡半年,你就可以把抚恤金都拿回去了,多便宜的交易啊。”他转头冲着他的哥们哈哈大笑,“夏远航泉下有知,也一定会高兴的,你们说是吧?”
“哈哈,老大你真有眼光,要不咱来打赌?赌这妞儿还是不是个雏?”
“哎哟,我赌她还是雏儿,瞧她这样子,哈哈哈哈……”
“小洛洛,告诉我们,你还是不是雏儿吧,啊哈哈哈,哥给你两万一晚上?”
我一时悲恨,一刀往那男人裤裆里扔去,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痛苦尖叫,男人捂着裤裆蹲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来。
“臭婊子,你找死!”——他们提了棍棒正要上来打人,忽然被院子里快步冲进来的有一群人拦住了,“喂喂喂,让路让路,你们干什么的?让开。”——这几个人一个个膀大腰圆,穿着标准的保安制服,先前还嚣张的这群流氓见了,竟然一下子萎了,慌慌张张往外退去,连他们倒地痛呼的老大都顾不上了。
我看到一辆高级轿车停在门口,车里走出来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人,父亲在时,他是我们家的常客,他不是别人,是陈信,他的脸庞年轻而干净,一身西服也是非常妥贴合理,除去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略显富贵,全身的气质,只能用意气风发来形容。
“我才出门两个月,怎么就发生这种事?老吴,你躺地上做什么?”
陈信慢条斯理地扫视一圈,又踢了踢地上的家伙。
那位流氓老大支支吾吾:“少当家,夏远航那船遇难,损失三……三千万的货,您出门前千叮万嘱,要夏家还债,哥几个,才……才为您……”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我看到陈信眯起他危险的眼睛,他摸着扳指:“我说过,那只是一场意外海难,船上的货虽是这季度最重要的一批,但海龙王要收走,我们也怨不得……老吴,你说是不是?听说你们还吞了夏远航的抚恤金?”
那老吴顿时面如土灰,屁滚尿流地跑了。
“哎,只可惜,我折了一个夏远航,这才是最大的损失。”
陈信叹了口气,脸上是无尽的惋惜与缅怀,然后他伸出手,居然来擦我脸上的眼泪。
“洛洛,”我听到他说,“别哭,你有一个好父亲,我手下两百多条船,你父亲是唯一一个出海二十年没有私吞过货物的船长,他是最伟大的船长,身为女儿,你要为此感到骄傲,你父亲的抚恤金,我一分都不会少给的。”
我心中一酸,又哭出来,他的指尖在我脸上轻柔磨蹭,这是我第一次靠他那么近,这个意气飞扬的高不可攀的男人啊,陈家的独子,陈氏海运的接班人,他居然会如此安慰我,那些被海水埋葬的过往啊,每当提起总叫人忍不住湿了眼眶,以及那年夏天的光,在深深浅浅的光影中飞往大洋彼岸的少年,也许要注定被我遗忘。
——“洛洛,你这么漂亮,做我女朋友吧。”
那一个冬天,有一个男人,他仿如梦幻剧里从天而降的男主角,他搂着哭泣的我,他深情款款地说:“嫁到陈家来吧,我喜欢你很久了。”
那之后,我成了陈信的女朋友,他带我出入各种各级场合,我从来没想过,平淡如画的洛城,居然也会有另一个声色犬马的繁华世界。
一次陈信和周辉等几个朋友来学校接我的时候,我和任家月正好从社团出来,那天周辉一身白色西装,帅气逼人,任家月马尾飘飘,言笑盈盈,一来二去,他们也凑成了一对。
陈信有一次对我说:“你说你好朋友和你很像,我一直都不信呢,这一见,才觉得还有几分相似,不瞒你说,周辉三番几次想挖我墙角哦。”
我嘴里的果汁喷出来了。
陈信哼了一声:“洛洛这么漂亮,我当然不会让给他,还好他现在喜欢上你同学了,要不我非跟他绝交。”
我笑他:“不是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么?你怎么能为了女人抛弃兄弟呢。”
陈信揪揪我小巧的鼻子,抱着我说:“你不是衣服,你是我身上的肋骨。”
又是一年夏,陈信喊了一群朋友,要给我过十八周岁生日,地点在他家的别墅里,排场很大,也不知他花了多少钱,光是那些香槟,就喷得我心痛。
我拉住他说:“你有心意就够了呀,花这么多钱,太浪费了。”
陈信才不理我,从一个精致盒子里拿出一条黑色礼裙,让我穿上,他说这是特意让人从北京带来的,出自新德里首席服装设计师之手,原本就定做了一条,特意为我做的,哪知周辉那混蛋看到后爱不释手,也去定了一条要送任家月。
我说:“不要紧啊,反正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穿一样的款式更像双胞胎了。”
陈信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有你这样的心态真好,我上个女朋友,就是因为礼服和别人撞了,吵着要和我分手。”
我心中鄙视,这上流社会的姑娘们也太讲究了吧,然后我跟着陈信去宴席上招呼他的朋友们,陈信说,都是年轻人,大家放开了玩。
可是我找了半天没找到任家月和周辉,按理说,他们俩那黏糊劲儿,走到哪里都该在一起的啊,我穿着那条极漂亮的小礼裙,我问陈信:“阿信阿信,阿辉怎么没来?”
陈信说:“阿辉去用餐了哦,洛洛不用等他。”
陈信又去应付一群狐朋狗友们,我傻傻地吃完蛋糕,还是没等到任家月,我心里奇怪,家月本来就在我对面的房间里换衣服的啊,不至于这么久的,我趁着陈信不注意,就溜上二楼找她,那些金色的灯光刺的我眼睛发痛,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咕咚咕咚地跳,她那间房门没有锁,我一拧就开了,然后我看到的,是一墙壁的血……以及眼睛红得像恶魔似的周辉,还有嘴巴被堵住的任家月。
周辉揪着任家月的头发,不断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去,任家月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一样,浑身都是鲜红的血,很多年后我才从老任的帖子里知道,原来这个时候家月已经怀上了周辉的孩子,可是周辉不愿意负责。
我当时就吓傻了,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啊,那还是家月吗,那还是周辉吗,我站在那里,我尖叫起来。
然后周辉扔了任家月,他朝我走来,同时楼下也是一阵骚乱,我记得陈信急急忙忙跑上来。
再然后,我唯一的意识是躺在医院白花花的病床上,密闭的病房里,各种大号针筒推着不知名的液体注入我的体内,除了麻,就是痛。
灭口、医疗事故、追查、出国、屁民……各种词语不断地闪现在我的脑子里,我全身痛得像要炸开了一样,我想孤苦一人的妈妈,我想葬身大海的爸爸,我想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少年,我无力地伸出手,我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意识再度回身体时,我躺在精神病院里,我妈说,是一个医生最后良心发现把我送进来的,挨过几年就好了,山高水远,他们找不到我们。
我疑惑的问:什么他们?什么医生?我怎么了?
我失忆了。
后来我们离开故乡,离开我带着它的名字出生的城市,我们远去了北方,我遗忘了过往。
可我没想过,过往会再一次找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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