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个专攻吃喝玩儿乐的小分队,固定成员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军人世家,我们叫他“团长”,武警部队的团职干部。三十多岁,又高又壮,寸头、圆脸,说话直爽、声音洪亮。虽职位已到团级,但平常说话中却让人感到没有任何城府,性格憨直,看到他我总想起老北京说人的一个老词儿:愣头壳脑。他平时出入自驾一辆212越野吉普车,好热闹,贪玩儿,跟我们这帮邻居打得火热,平常不上班儿,请事假、泡病号,可玩儿起来却精神百倍,不论到哪儿玩儿,说几点就几点,雷厉风行,军人特质鲜明。他自愿充当小分队司机,随队听令。这下子,那辆吉普车也“随娘改嫁”过来了。
另外两人是哥儿俩,根据在家里的大排行,官称三哥、老六。三哥无业,但很有能耐,以前在地质队工作,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什么都懂点儿,玩儿古玩,爱书画,懂电子,好机械,车钳铣刨样样拿得起来,还能打一手儿好家具。他兴趣爱好繁多,什么东西一看就会,在玩儿的时候总能别出心裁,想出使人耳目一新的点子,需要什么工具他都能手到擒来,做出来肯定比外边买的又好看又顺手,绝对的技术型人才。为人平和低调,内中心高气傲。他整天一副清闲自在、与世无争的样子,但言语中总能透出这么一点儿“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的雄心壮志。
老六,比我大八岁,工厂工人。性格温和,老实巴交。平时不多说不少道,踏实肯干,哪儿有脏活儿累活儿哪儿就有他。干起活儿来灵气十足,不管多难的事,总能完成得既快又好,是个典型的实干家。对生活要求不高,极易满足现状,最大的享受也不过就是三五个好哥们儿在一起吃点儿,喝点儿,玩点儿,乐点儿。和我认识的时间最长,关系最好,并且单身未婚。因此那时我俩每天泡在一起,随便弄点儿什么菜就喝起来,海阔天空,无忧无虑,他是个极其忠诚的好朋友,和他在一起,我总感觉心里踏实稳当。
我们这四个人凑在一起,再加上偶尔有爱玩儿的朋友临时加入,就组成了一个小圈子。那段时间我们可算玩儿疯了,从春天水面一解冻就开始忙活儿钓鱼,每天不是水库就是鱼坑,只要听说哪儿的上鱼率高,抬脚就走,绝不犹豫。这样玩儿到十月底,大风一起,钓鱼暂停,进山逮鸟,拿着工具,带着帐篷,我们在山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直到候鸟迁徙完毕,才回家休整,重新装备,进入水库区去捞虾米,一玩儿又是一个星期。那时的车里就像个百宝箱,鱼竿、鸟网、虾米篓、调料、碗筷、煤气罐,应有尽有。走到哪儿,就地取材,随遇而安,大有野外生存训练的意思。直到天气大冷,水面封冻,我们这才回到家里,重新开始养鱼驯鸟,吃吃喝喝的生活。
要说这几种玩儿法里边最让我上瘾的,就要算进山粘鸟儿了。说粘鸟儿,不是用胶,而是用粘网。用极细的丝线织成网,长五、七、九米不等,高三米左右,两头儿用绳圈穿在长竹竿上,横向每间隔一尺多用细绳穿过,绳紧网松,形成兜,立在树林当中,甭说鸟儿,人都很难发现,飞鸟撞到网上掉入兜中,翅膀被裹住,双脚没有蹬力,只能服服帖帖地被擒。
粘鸟儿的工具也相对复杂,有粘网、网竿、铁钎、纤绳、矮平笼、编织袋,还有“油子”。
粘鸟儿的人嘴里说的“油子”,我问过很多人,都解释不清这个词,只是口口相传学来的。在我的理解可能是诱惑的诱,“诱子”,叫白了叫成“油子”。逮鸟儿的人在进山之前,都要去鸟市买上几种想粘的鸟儿来引诱野鸟,这种鸟不论好、坏、公、母,只要能叫出本口就行,粘鸟儿时放在网窝中当“诱子”。大凡鸟儿结群都是听同伴的召唤,方近左右只要有同类鸟儿,听到叫声必要飞来,落在“诱子”周边的树上,叽叽喳喳叫上一会儿,或一起小憩,或相约共同上路。这是候鸟亲群的必然表现,因此“诱子”是粘鸟儿人必备之物。
有些常年粘鸟儿的人,这“诱子”一养也能养很多年,而且越养越好。也正因为如此,每年春秋两季,候鸟迁徙季节,鸟市专门有卖“诱子笼”的。这种笼用粗竹条编成,形态不美,做工粗糙,但小巧便携,结实耐用,手拿,肩扛,装卸,运输,爬山,涉水,摔挤,碰撞,不易损坏。
粘鸟儿时要找一片矮树林,将粘网沿树木行距之间的空地儿支成一个半包围势,形成三面有网、一面开门儿的形状,再把“诱子”挂在网窝中间的矮树杈儿上,人则远远地躲藏好等待鸟儿进入网窝。在等待的过程中仔细静听鸟儿的各种鸣叫,如发现哪种“诱子”叫声异常,必是附近有其同类,所以逮鸟儿的人必须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各种鸟儿的叫声特点和异常反应,如不然则容易发生判断错误,造成重大损失。直到野鸟进入网窝中心,人们才从各隐蔽处现身,一边儿呼喝着一边儿急速从支网时留好的开门儿处跑向网窝,同时用帽子、衣服或装上石头的塑料袋、背包等物,高高抛起,扔向网窝中。窝中野鸟,听到呼叫声,惊慌失措,又见空中有物,忙乱中抄低急飞,必然撞网落入兜中。
想起那些进山逮鸟儿的日子,苦虽苦,却真是玩儿得畅快淋漓。如果约好明天进山,今晚就甭打算睡觉了,不是有事,而是兴奋。躺在床上睁着俩眼就是不困,心里想着第二天山里的地形,网窝的朝向,天气的变化,来鸟儿的时间等状况和应对手段,恨不得把每个细节都事先设计出来,想得热血沸腾,心痒难搔,干脆起床走溜儿,望天呆坐。直到凌晨三点,楼下汽车喇叭一声轻响,赶忙背包下楼,出门看时,楼下三人早已把各种工具装车完毕,站在车前抽烟闲聊了——敢情我还是最慢的。团长司机赶紧过来一边接过我手里的包一边用他习惯性的大嗓门儿喊着:“你怎么才下来呀?就等你了!我也不敢使劲儿按喇叭,怕给人街坊吵醒喽——”三哥不紧不慢地踩灭烟头,“别他妈嚷了,这就快醒了,赶紧上车吧!”老六笑着帮忙把背包塞进后备箱,四人上车往城外大山进发。
车开起来,大家才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声音,这时我也看清了车里的情况。团长开车,三哥坐副驾驶位置,脚下踩着一个编织袋,里边是粘鸟儿所用的小件零碎工具,腿上放着扎成一捆的十瓶二锅头,这是我们夜间唯一可用的取暖之物。后座是我和老六,我们俩人脚蹬“诱子笼”,怀抱粘鸟网,头枕矮平笼,背靠拉纤绳,两人中间还放着大伙儿这几天的口粮。最要命的是在车的中间,从后窗到前风挡,纵贯后座和前座,横空架着一捆支网用的竹竿,再加上我们几个人棉袄套大衣的穿着,车里真是连个挠痒痒的空间都没有。
很奇怪,这样的条件非但没让我们感觉不适,反而更刺激起了大家的热情。司机的嗓音好像比平常又提高了几个调门儿:“哎!我们后楼一哥们儿去永定河滩粘鸟儿,昨儿回来了,我告你说啊,现在过黄雀儿了!一拨儿十七只,全让丫给逮住了。七个雀儿,十个麻儿(七个公,十个母),鸟儿我瞧见了!我操!真牛B——”一边说话一边开车,连比画带回头儿,手舞足蹈的。
老六也随声附和:“嗯!我们厂小赵他们前天去香山那边也见着黄雀儿了,少,就五六只。他们没带黄雀儿‘诱子’,眼瞅着飞走了。”
“昨儿小军他爸在动物园后身儿,用打笼儿还逮着俩呢!”三哥平常不爱出门儿,说的是我们楼下邻居昨天的收获。
我也争着把我的见闻告诉他们:“反正昨天我去鸟市,看见大批的黄雀儿还都是东北运过来的,本地鸟不多,一个儿半个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有关逮鸟的消息汇总到一起,说得热闹非常。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些消息对本次进山粘鸟儿行动的帮助不大,但还得说——先过过嘴瘾。
不知不觉汽车开出市区,驶上了盘山公路。整座大山黑黝黝的,从车窗往斜上方望去,只能看到山的边际与墨蓝色的天空形成一道模糊的交界线。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车前两束强光把弯曲的山路照得异常清晰又略显神秘,不管你照得多远,走得多快,它总是能隐藏在前方陆续出现的山坳里,让你看不到它的全貌。路两边是被秋风折磨得几近枯黄的野草,就连粗壮的大树也受不了这深秋的山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树叶由绿变黄,相继离开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不甘在寒冷中默默忍受的枫树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在凛冽的山风中坚强地泛出这一年中自己最炫丽的颜色,在我们狭窄的视线里,点缀着一片片艳红。车前这束强光在黑黢黢的山谷里就像一条短暂而有意境的风景走廊,在绵绵的大山里快速前行,可这走廊的一边是直立的峭壁,另一边则是百丈的悬崖。
这一路当然不会只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当你小心翼翼注视前方道路的时候,经常会有松鼠在公路上横穿而过,“嗖”地一蹿,没入路旁的草丛里。而野兔往往在车前的光区里向前跑上一阵儿,就如同向导引路一样带车前行,等什么时候明白过来,这才停靠路旁,看你驶过它的身边。偶尔也能看见刺猬大仙在路中间慢慢地踱步,这时我们所有人都不敢怠慢了,或减速慢行,悄悄地从大仙身旁绕过,或干脆停车,目送他老人家远去,这才驱车前行。车上的人也绝不敢有半分不敬,都静默无言地注视着这圆滚多刺的法身大摇大摆地消失在黑暗中,以此来期盼这次出行的安全和顺利。
由于每年都进山粘鸟儿,所以地点是早就挑选好的,此地离公路不远,是在两山之间的半山腰中横出的一个广阔平台,方圆百米,种有成片儿的栗子树,树身不高不矮,晴天时鸟绕山飞行,这里是绝佳的下网之地。平台下方是一片密松林,绵延至谷底,谷底是一条旱河的河床,由于多年无水,河床平坦宽阔,生长了很多高灌木。在中午太阳最毒时,茂密的松林是鸟儿喜爱的藏身纳凉之处,而下方的河床,就是猎捕这些鸟儿的好场所。最可心的就是平台的另一侧,是个天然的水库,水面宽大,深不见底。这水,对于在太阳下长途飞行的鸟儿来说,是具有莫大诱惑力的。这个场所,是我们经过很长时间勘察,走遍了周围的大山,才最终选定的。可以负责任地说,从粘鸟儿的角度看,我们算是占尽了地利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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