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杨珊有些晕眩,快走几步,拉开门,穿过偷听的人群,远远逃开这是非之地。
没走到停车场,晓琴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我送你回去。”
“干吗啊?”
“赶紧走吧,这点儿破事闹死人了。”晓琴一把抢过钥匙。
欧杨珊就想找个地方单独待会儿。她就不明白了,人家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怎么到她这儿,怎么都这么难啊!她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过了一个山头还有另外一个山头。好事没有,坏事不断,到底得罪过哪路神仙了,怎么就不能放过她呢?
晓琴安慰她道:“红颜祸水,没事儿的,漂亮女人都这样。你看我,想遇见坏事都没有。你不知道我多多么想尝尝被人骂狐狸精的感觉,那是对女性魅力绝对的肯定。”
“琴啊,你是想安慰我还是在刺激我啊?”欧杨珊实在没办法被她这个笑话打动。
晓琴讪讪地说:“我陪陪你,等会儿叫陈文过来,我就撤。”
“你叫他来干吗?”
“安慰你一下,我嘴笨,越说越完蛋。”
陈文倒是贫,可人家不来。他在电话里对晓琴说:“别人安慰她没用,她就是一根筋,必须自己想明白才成。你不用管她,让她睡觉,睡醒了,她就没事儿了。”
其实陈文也想来找她,可他不能。一是没资格,万一冯烁过来看见他在,再跟三儿吵起来,就麻烦了;二是他要赶紧去打听消息,怎么这前女友突然就杀出来了,而且亮相如此惨烈。
欧杨珊一觉睡到半夜,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冯烁吓醒的。
冯烁说:“明天一早,我们去登记结婚。”
欧杨珊瞪大了双眼看着他。
“你户口本和离婚证在哪里?”冯烁看似很冷静地问她。
欧杨珊回过神来,“你不觉得你现在最该关心的是躺在医院里的那个姑娘吗?”
冯烁上床搂住她,“不说她,说我们的事情。”
欧杨珊推开他,“冯烁,你也太冷血了吧。就算掰了,人家也是为你自杀的。你当晚就跟另外的女人说要结婚,你不觉得有点儿太荒唐了吗?”
“我俩分手了,她对我来说连病患关系都谈不上。她自杀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想用这个威胁我……我电话里跟她说了,我们不可能了。”冯烁摊开双臂,仰躺在床上。
“所以,她就在医院门口用刀给你俩这段感情来了个最后的终结,是吧?”欧杨珊冷眼看他,“你认为你们俩的恋爱关系结束,就是陌生人了,是吧?你以前爱过她么?还有,你说你被她甩了,外面有人了,是你自己有人了吧……你……”
冯烁猛地起身压住她,“你别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离了婚还跟没事人一样,还能和前夫说说笑笑、保持联系。对于我来说,她就跟陌生人没两样。她自杀我也难过,可她犯傻、难道就要我负责?你想我怎么办?跟她和好?和她结婚?就是没有你,我也不会跟她在一起……当然,我如果不喜欢她,就不会跟她一起四年……”
“可是欧杨珊,从我认识你开始,就知道我和她不可能继续了……你跟陈文好好的,也就罢了,可你俩分了。我也不想招你,是你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是,是我有人了,我爱上你了……”
“所以,我跟她说,她不是我要的那种女人。我俩在你跟陈文闹翻住院的那几天就分了……其实闹成现在这样也好,大家撕破了脸,反而容易办了。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明天咱们去登记,你别的都不用管,咱俩在一起就好……”
欧杨珊被他强行圈在怀里,听着他喋喋不休地讲述过往,讲述未来,声音由大到小,最后渐渐成了微微的鼾声。
她小心地抽出身来,给他盖好被子,踮着脚,走出了卧室。
天色微亮,她和一脸疲惫的冯家姐姐坐在医院门口的永和大王喝豆浆。这天晚上冯栎被折腾得不轻,估计也是一晚没睡,看上去眼袋松垮。欧杨珊不知道这时候她找自己来干吗,就低头搅拌着豆浆,看着漩涡发愣。
冯栎几次欲开口,最终还是叹口气,败下阵来,“其实我也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找你出来也是没办法,闹成这样,一时也控制不住。冯烁那小子不管不顾的,我里外都不是人。”
欧杨珊继续埋头制造豆浆漩涡。
“昨天晚上她醒了,哭着要找冯烁,伤口挣开了都不管。冯烁哄了她半天,又打了安定才消停。现在满医院的人都知道是因为冯烁抛弃她,她才自杀的。她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什么都说,胡话连篇,再闹下去,对你们谁都不好。要不,你先别出现,我已经和韩家谈好了,等情况稳定了,立刻转院。”
欧杨珊想了想,觉得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点头同意,“行,我请两天事假。”
她正在门口掏钥匙时,门被猛地一把拉开,冯烁冲出来抱住她,“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叫我?”
她抬头,就看到他一双眼红肿肿的。
“哭过了?”欧杨珊问。
冯烁揉揉眼,不说话,头埋在她的脖颈,青青的胡碴儿扎红了她的脸颊。欧杨珊拎着早点,半张着手臂,任他抱着。
等冯烁吃饱洗好一身清爽后,欧杨珊说:“你去多陪陪她吧,她是病人,我没事儿的。”
韩颖佳再次清醒过来,她和冯家姐姐聊了会儿,同意不闹了,只是提出要见见欧杨珊。她很乖地跟冯烁说:“我就是想再看看她,看看她到底哪里值得你去爱。”
冯烁拒绝了,他跟欧杨珊说韩颖佳的眼神让他莫名地恐惧。
欧杨珊知道那种背叛的滋味,她体会过,也记得那些伤痛。
她想,让她发泄一下也好。
韩颖佳见冯烁陪着欧杨珊来了,浅浅一笑,“烁烁,你能先出去么,我想和她单独谈谈。”
欧杨珊见冯烁有些犹豫,对他说:“没事儿,你去吧。”
“我可以转院。”韩颖佳打量了她一番后,才开口说,“虽然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但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不过只要我活着,就绝对不会放过你。”
可真直接啊,欧杨珊忍着笑,说:“那干吗自杀?死了就看不到他了,你能舍得么?”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绝对不会的。冯烁哄着我,可眼里满是不耐烦。他姐姐跟我姨妈说,闹大了吃亏的是我。我不怕,我插自己这一刀的时候就想好了,不弄得你们身败名裂,我是不会罢休的。她是有本事把这层楼封了,可只要我一出去,你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韩颖佳躺在病床上幽幽地盯着她,“我求过他,求过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甚至求过你,不过我想通了,求你们干吗?你们都是冷血动物,我只能靠自己。你知道吗?我是对着你的照片插的那一刀,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冯烁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为这个自杀?欧杨珊都替她不值,“何苦呢,你发个匿名信,贴个大字报,不就完了吗?”
“我能吗?他们跟我父母商量好了,要送我出国,家里连网络都给断了。我每天就躺在房间里幻想,想着怎么让你们痛苦,比我更痛苦。”
“成了,我觉得你需要心理医生。我向医院汇报,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欧杨珊越听越觉得这孩子是爱得走火入魔了。
“你等一下,帮我把我姨妈叫进来。”
韩颖佳的姨妈进来后,韩颖佳说:“姨妈,她是我的主治医生,也就是抢走冯烁的那个女人。”
很及时和应景的耳光,欧杨珊捂着脸苦笑,为什么都喜欢打耳光呢?再说了,要打也是打男的吧?
“你干什么?”冯烁冲进来,推开想继续下手的姨妈,怒视着韩颖佳,“你太过分了!”
欧杨珊趁机掩面离开。
她估计已经被刺激得麻木了,不生气,不觉得羞辱,也没感觉到委屈。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看电影,不过有个角色跟她同名而已。她同情韩颖佳,被爱情伤得肠穿肚烂,还是放不开。报复又能怎么样呢?别人根本不在乎你,到头来最痛的还不是自己?
正胡思乱想着,冯烁推门进来。
“赶紧敷上。”他拿了冰袋压住她的脸颊,“给她开医嘱,让她马上走。”
“不行,她现在各项体征还不稳定。”
“她精神好像有点儿问题……疼吗?”
“你多陪陪她吧,过了这两天就好了。我等会儿要去部里开会,要我去做课题汇报,不能不去。下午回来后就跟主任请假,到时候让一科的卢大夫来接手。”
去开会的路上,接到陈文发的短信,“赶紧回家。”
欧杨珊回拨过去,“什么事啊?”
“刚才谁打你了?汪晓琴没跟我说清楚。”欧杨珊无语望苍天,这是医院还是特务机构啊,传得也太快了吧?
“我没事,现在正去部里开会。”
陈文很不高兴,不依不饶地问:“谁打的?我正往你们医院开呢,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你就别添乱了,我都快到部里了。”
“怎么回事儿啊,说动手就动手,那女的不是重伤么?”
“别提了,通过这事,我发觉有个强大的娘家多么重要。还有,你说我当初多仁义啊,就轻轻抽你一巴掌,你那小情人儿我碰都没碰。”
“少来,我耳鸣两天。冯烁哪浑蛋呢?”
“医院陪护呢,你千万别去找他啊,要不我跟你急。”
“得,得,我贱,行了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着吧。”电话被挂断。
这家伙怎么说急就急。欧杨珊趁等红灯的工夫回拨过去。
“没事儿吧?我不对,还不成么?你别担心了,我能处理好,真的,有事我立刻给你电话。”她就差立正敬礼,这节骨眼儿,他要是再插一脚的话,那就更乱了。
陈文没了脾气,放低了声音问:“脸肿了没?”
“嗯,有点儿。”
“那你还折腾什么啊,还去开会?”
欧杨珊抽空看了眼自己那红扑扑的半边脸,乐了,“回头率暴涨啊。再说,被打的医生多了,也不差我一个。”
“那你自己看着办吧,看情况不对别硬顶着,听见没有?”
院部召集各大医院做重点科研项目阶段性研究成果汇报。欧杨珊进门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她溜边儿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头发一垂,就遮住了脸颊。
没过多久,冯烁给她打电话说韩颖佳又闹起来了,拔了针,顶住自己的颈动脉,要求见院长。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拿着电话走出会议室,她说:“我爸出国了,你姐呢?让你姐来啊。”
“她来有什么用?没办法了,用药吧,我控制一下剂量。”
“不行,对呼吸影响太大。”
“可真没办法控制了。这样,精神科周主任已经过来了,他要同意上药我们就上,你就当不知道这个事情。”
她坚持她的观点,“冯烁,不能再用药了,就算是周主任,他也会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不能用药。”
“那你说怎么办?”
“上束带。”
“可她还叫啊,现在部里的考察小组在呢,闹大了你怎么办?”
“他们考察的是医疗纠纷,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我怕什么?”
“可……我怕……干脆转去精神科那边吧?”
“疯了吧你,她有必要去精神科吗?周主任确诊了吗?再说那边离咱们这楼有好几百米的距离,来回搬动跟转院有什么区别?她现在最重要的是胸部创口,精神科那边哪有咱们这边的仪器?”
“她目前的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下来了,周主任和主任说只要你同意就可以转去那边。”
“你问过他们了?”
“嗯。”
“冯烁你到底想干吗?”欧杨珊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别跟我计较这个,我回来跟你解释,转科吧,你电话跟主任确认就可以了。”
“我不同意!她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治疗精神问题,一旦搬动过程中出现剧烈震动,动脉二次破裂怎么办?”
“我会小心的,你相信我!”冯烁几近哀求。
欧杨珊加重了语气,“冯烁,这是人命,没有第二次。”
冯烁沉默良久,才说:“我再跟主任商量一下。”
她越想越不对,跟会议主持沟通半天,提前做了汇报,就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途中不停地给冯烁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打科里,科里的人说:“那个韩颖佳啊,已经由精神科周主任和咱们这边卢大夫、冯大夫一起护送去精神治疗中心了。”
“怎么可能?”欧杨珊挂了电话,立刻打给科主任。她是韩颖佳的主治医生,没有她的医嘱怎么可能转科?
主任似乎正在接待客人,她上来就问:“谁同意韩颖佳转去精神科那边的?”
主任也愣了,压低了声音,“你没同意?搞什么鬼,冯烁是拿着你签了字的医嘱办的手续。”
欧杨珊问:“人走了么?”
“刚刚送走。你马上回来。”
寒气顺着她的脚底直往上蹿。
车刚到楼下,她就知道出事了。
卢大夫和冯烁从救护车到抢救室,一刻不曾地停止急救,还是不能挽救那个韩颖佳的生命。
欧杨珊坐在急救室外面,不断地深呼吸,试图控制住不停抖动的双腿。她环顾四周,发现那个姨妈没在。
护士说:“家属晕倒了。”
欧杨珊走进急救室,那个女孩的胸口还微微地起伏着,生命已经消逝,机器维持着那个女孩的呼吸,却维持不了她的心跳。
冯烁见她进来,拖住她的手臂就往外拉。欧杨珊没有反抗,看着护士撤走韩颖佳口中的管子,掀起白床单,急救室的门被关上。
欧杨珊甩开冯烁的手,“为什么?”她死盯着他。
“欧杨大夫,主任叫咱们马上去办公楼。”卢大夫走出抢救室,“快点儿走吧,今天这事情有点儿麻烦,影响太大了。”
部里下来检查医患纠纷和医德风气,还有电视台的记者跟着。如果不是这样,冯烁不会着急要送走韩颖佳,主任也不会同意她的转科。当然,欧杨珊签署的同意转院医嘱也是必不可少的手续。
卢大夫首先接受询问,之后几位领导在会议室商量半天,途中电话不断,欧杨珊木然地端坐在门口的长椅上。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偷偷地解开束带,坐起来,跳下病床……”冯烁喃喃地讲述。
欧杨珊闭上眼睛,根本不想听这些。
“对不起!”半晌,冯烁缓缓地说。
欧杨珊不理他,脑子乱作一团。
很快欧杨珊被叫进会议室,她尽量简洁地介绍了病人的病情。有位部领导问:“这种情况怎么能转精神科?”
不待她回答,副院长立即说:“是这样的,是病人家属一定要转的。同志们都看到了,患者十分暴躁,闹得很凶,不转不行啊!哦,还没介绍吧,这位是欧杨珊大夫,杨老的高徒,是我们医院的优秀技术骨干,从海外引进的专家型人才。”
欧杨珊趁着院长交涉的空当,仔细地翻看那些手续。可真齐全,病人家属签署的同意书,自愿要求转科,如果过程发生意外后果自负。好,这样一来医院就没有责任了。
医嘱上有她的签名,还有她的小章。欧杨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签的这份东西。她只想起冯烁写她名字时的样子,他的眼睛、嘴巴和手指甜蜜的味道似乎到今天还弥漫在她的舌尖。她下意识地用力咬下去,血的味道令她作呕。
“欧杨大夫,这是你签署的医嘱么?”有人问她。
“病人当时生命体征完全稳定,加上家属意愿强烈,我们也是尊重家属的选择。”
“这个是欧杨大夫本人签的吧?”
“欧杨,问你话呢。你不舒服么?怎么了,欧杨?”
“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冯烁甩开冯栎的拉扯,冲进来,“签字是我代签的,章也是我从她家拿的备用章。她根本不知道韩颖佳转科的事情。”为了印证自己说的是事实,冯烁当即写出“欧杨珊”三个字来,又怕不保险似的从自己的衬衫口袋里掏出她的印章,在“欧杨珊”三个字的边上用力一盖。
欧杨珊努力闭上眼睛,似听见有人对她说:“欧杨珊,你是个蠢货。”
事情过去一个星期,没有人再问起欧杨珊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份医嘱及她和冯烁的关系成了禁忌的话题。院方怕她一时冲动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于是强制她回家休假。
虽然伪造医嘱的事情没有被公开,同时,冯家用尽一切办法压住了病人家属闹事。但流言及其变异产物仍在北方医院内四处流窜,且越传越邪。
“她到底有没有精神分裂症啊,周主任做的鉴定应该没问题吧?”晓琴打了个哆嗦,“好惨啊,这女孩怎么这么死心眼儿?不爱就拉倒,怎么这么拧呢?哦,对了,你们科那个许婷跟这事儿也有关系,就她传得最厉害。而且据当初接诊的护士长说,第一个发现那孩子自杀叫人的就是许婷……三儿,你说她们都为什么啊?”
能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个情字!十大酷刑,抽筋、剥皮、陵迟加一起也没这个情字伤人,痴人被伤,效果是平方再平方。而且这伤虐的是心,没人能看得到,生怕自己忘了爱的惨烈,时不时地抓开,挠几下,非要疼出眼泪了才甘心。
再狠点儿的就自个儿给自己插一刀,溅得旁人一身血点子。为的是看他惊恐,看他良心不安。自杀者在欣慰之余,又心疼得涕泪肆流,五官移位。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恨你的原因是我爱你。
欧杨珊知道,冯烁这辈子是忘不了韩颖佳了。可她用这么惨烈的方式让他忘不了她,值得吗?
冯栎在出事后找过欧杨珊一次,目的明确,要欧杨珊保守秘密。冯栎告诉她说,目前冯烁情绪很差,暂时不会和外界联系,还请她务必不要再对外人提起这件事情。她还说,转院的事情是她逼着冯烁和主任决定的,当时那姑娘胡说乱说的,万一被记者或者有心人传出去,对冯烁、对欧杨珊都没好处;这事儿我们这边也是有责任的,可当时那个情况,能保住一个是一个,谁也别怪,过去就过去了。
欧杨珊不能理解,什么叫能保住一个是一个,保住谁?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
她本以为自己很快也会离开北方医院。可没过多久,一直不搭理她的欧爸终于给她打来电话,是通知她齐星宇小朋友的手术提上了议程,她主刀,杨院士指导。
她偷摸着溜回医院,做手术之前的沟通。
齐老爷子、齐豫、欧爸和姥爷早已在会议室聊开了,见她来了,大家都当没事人一样继续说着原本的话题。手术方案其实早就定好了,就是等个时机。
动手术的那天,她一早来到医院,全程陪着小星宇。
麻醉前,小星宇指着自己的脸蛋说:“亲亲我吧,我害怕。”
欧杨珊使劲亲了一下他的脸蛋,“乖乖的,等你睡醒了,咱们一起看柯南新出的电影版。好了,跟爸爸挥挥手。”欧杨珊指指楼上的玻璃幕墙。
她对这个手术很有信心,事实也证明如此。
齐豫在星宇病情稳定后对她说:“你做手术的样子很美,没有一丝犹豫,那么自信,那么无畏。欧杨,你真的适合这身白袍子,白色是生,黑色为亡,跟你的人一样,没有中间地带。爱上你的人一定很痛苦,你看上去傻乎乎的,骨子里却比谁都分得清楚。还有,你和冯烁不合适。别误会,只是觉得你应该过得更好。”
齐老爷子私下也跟她姥爷说:“你说我们家跟欧杨珊没缘分吧,可我和星宇的命都是靠她救的;若说有缘分吧,她就是不喜欢我儿子……你劝劝她吧,冯家那小子,跟她没戏!”
欧杨珊在手术后恢复了上班,见有人指指点点,她也不在乎;有人旁敲侧击,她也不回应。
她对晓琴说:“做名人还真是不容易,回头率这么高,人家看得我自己都有点儿害羞了。”
晓琴很鄙视地看着她,“看你那点儿出息。你休假那会儿,你们科那护士站,知道的是护士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春运火车票售票处呢。你们那护士长是仅次于我的拉风啊,进出时她那身后总是一队人呼啦啦地跟着,买饭都不用她自己去,往食堂一坐,随便吃。这个时代,什么最重要?八卦!”
临近年末,她收到一张机票,寄件人是冯烁。
晓琴问她,还能跟冯烁好么?
她摇摇头。他们本来就不是同路人,只是爱上了,便牵着彼此的手一起走。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令人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他们只知道握紧彼此的手,却忽略了,路可以平行,可以交汇,但最终还是会岔开,向各自的方向延展。她无力拉住冯烁的未来,冯烁也无法改变她未来的方向。
春节后,她同冯烁一起去了美国。时间不长,却拍了很多照片,有他们住过的公寓,工作过的研究室,一起玩过的游乐场,帝国大厦,还有那些可爱的老师和同事。
之后,他们在机场分手,她回国,冯烁留下,没有拥抱,没有握手。
冯烁最后说的一句话是,“走吧,别回头,给我留点儿尊严!”
时间一天天过去,欧杨珊每天上班下班,洗衣做饭。回娘家时跟老娘撒娇,跟陈爸下棋,跟陈文斗嘴。闲来无事时,随着晓琴一起抱怨,现在别说是八零后、九零后的,恨不得二零零零后的小娃娃都已经争先恐后地开花了,适合她俩这年龄段的男人,但凡肢体健全有点儿资本的早被一扫而空,霸占得干干净净了。
晓琴开始频繁地相亲,有时欧杨珊也被强行拉去凑热闹,她的感想就三个字:救命啊!
“大爷的,都斑秃了还嫌弃我是离婚的,钟江君你故意的吧?看我单身逍遥,就可着劲儿折腾我,是吧?都什么人啊?上次那个见天就找我,隔了八辈子的亲戚都要带来看病。上上次那个上来就问我,能不能接受丈夫在外面逢场作戏……江君,你就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难为你能找来这么多极品来刺激我,就不怕对胎教有影响吗?”
“别激动,别激动。”江君摸摸自己的肚子,尴尬地皱皱鼻子,“你知道的,我以为你经历过陈文和冯弟弟,想勇敢尝试更多挑战呢。再说了,多看看才能了解目前的行情,不是么?三儿,要不你跟我说实话,你就真的跟陈文没可能了么?他现在可是标准的好相公,我家袁帅看见他就来气,说中国女权之所以高涨就是因为有陈文这种妻奴。”
“他妻奴?谁是他妻啊。再说了,要说妻奴你家那位是绝对标杆人物,陈文能比么?”
陈文听了欧杨珊相亲的种种遭遇,也是唏嘘不已,明明眼前就有他这个现成的好选择,可欧杨珊就是不看、不理。他跟她谈过好几次,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看,可她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江帆新整了个台球室,开业的时候邀请众人去捧场,欧杨珊那天有手术不能来,派了汪晓琴同志做代表,礼物是一打购物卡。晓琴在包卡的红纸上郑重地写道:
祝:
财源广进,早生贵子。
晓琴是笑着去哭着回来的。她的手上多出的戒指一看就是江帆挑的,够大,够闪,关键是名牌!
江帆说了,这么多年,他以为盼不到晓琴对他表白的这一天,如今她借这样的机会给他暗示,自己当然要响应号召,主动求婚。
据说现场相当混乱,两个单身多年、在感情上闷骚至极的大龄青年,在女厕所里抱头痛哭。
欧杨珊问陈文:“为什么是女厕所?”
“晓琴开始以为江帆拿这个耍她玩,一怒之下冲进了女厕所,估计是找搋子想揍某人吧?江帆也真豁得出去,撒开腿就追,俩人多年的感情就在那女厕所里爆发了。你是没看见啊,那场面啊,哎哟喂……就是味道不很好。”
陈文现在想想都觉得震撼,“真没想到啊,这俩人竟然比咱们还能作,浪费这么多年。早说开多好,是吧,三儿?”
江帆和晓琴这对冤家,在江帆求婚后的第二天就火速扯了红本本,谁也没招呼一声,打着飞的,直奔马尔代夫而去,一头扎进酒店,急不可耐地享受迟来多年的洞房花烛。
“你这家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处男的潜力果然不可小视。”陈文损江帆,“看你那样,去什么马尔代夫,你俩随便找个好点儿的酒店,包个蜜月套房就完了,反正也不用出门。”
“妒忌,你这是妒忌,哥们儿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江帆嘿嘿一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舒服啊!”
潘晨曦看了一眼陈文,“别得瑟了,咱们陈文兄还苦守寒窑呢。”
“别跟我提这个,你说晓琴都开窍了,怎么她还那么轴呢?”
“我们是没辙了,欧杨珊是软硬不吃,咱们怎么撮合都没用,你就慢慢磨吧。没事儿,不就是将来孩子比我们的小几岁吗?红包能多拿啊。哥哥姐姐们都工作了,他还读小学呢,那多幸福。”
“滚蛋啊!”陈文郁闷死了。
有个妹妹过来调戏帅哥,一口一个哥哥。
“这位妹妹,我们都是已婚男士了,不玩了,你该干吗干吗去吧。”江帆得意地亮亮戒指,卡迪亚的,一克拉钻戒,要多亮有多亮。
那妹妹受了陈文的白眼,本来就有些不爽,瞥了眼江帆说:“放心,我不招惹你,一个男人戴那么大个钻,假的吧?说他俩已婚我还信,就你?别以为用个婚戒就能掩盖你老处男的本质。”说完,扭着小蛮腰离去了。
江帆哀号道:“还真能看出来啊,可我都不是了啊。”
陈文喝口啤酒,嗤笑道:“傻了吧,这东西戴手上就是个摆设,给别人看的,”他指指胸口,“要戴就戴这儿。这叫手上无戒心中有戒,说了你也不懂,慢慢体会去吧。”
欧杨珊跟陈文说过,她觉得感情这个东西太复杂。她以前追求唯一,要他一辈子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现在想想,就算老死在他怀里,也保不齐他哭完亡妻抬眼又看上隔壁跳秧歌的老太太,来一段“唯美无牙”的夕阳红。
当然换成欧杨珊也一样,人就是这样,没了谁都能活,却总想找个人腻着、依靠着。最可恨的是明知道那些天长地久、海誓山盟都是美好的泡沫,但依旧会相信,会憧憬,会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那我就死在你的怀里头,到时候你想找没牙的就找没牙的,我不会生气,做鬼都祝你幸福。只要活着的时候咱俩能好好的、快快乐乐的,我就满足了。”陈文一脸深情地对她表白,“再说了,能跟你一起过日子的人,没修炼过十年八年的根本就没戏。你这种女人,背后一定要有个神经麻痹的男人,我被你折磨和自我折磨这么久,已经神功大成,你就收了我吧,我渴望婚姻的小笼子把我后半生困住,真的,极其地渴望。”
欧杨珊优哉游哉地剥着橘子,“你的皮肤那材质不是一般的,尤其是你那张脸,定海神针做的笼子,只要你想,照样两下就能蹭断。”
“关键我不想啊?”陈文委屈又无奈,“你不能因为我误入歧途一次,就否定我的人生。”
“其实我也不比你好哪里去,”欧杨珊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比你还恶劣。”
“关于咱俩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陈文问,“你别跟我说你就没想过咱俩和好。”
欧杨珊说:“咱俩和好容易,可然后呢?万一再离一次,那就丢人丢大了。我真不忍心再祸害自己、再祸害你一次。”
“结婚这档子事,无非就是精神和肉体两方面。肉体不用说,咱俩没矛盾的时候和谐着呢;从精神上来讲,咱们也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以前出了岔子,那是因为我们都以为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你还记得咱什么时候开始冷战的么?从你读博士、我到处找融资那会儿,都想着先拼事业,反正人到手了,不会跑,以后甜蜜的时间还有一大把。可到头来咱俩功成名就,家却没了,亏死了。业务上都是拔尖的人,要是能分出一点儿事业上的劲头到婚姻里,那咱俩得多幸福啊!”
“你看现在,咱们时不时地聊聊天,有什么高兴的不高兴的都说出来,是谁的错谁改。这多好啊!虽说咱俩分了,可我还是爱你,你能说你不爱我吗?当然,爱是基础。这就跟我盖房子一样,地基有了,咱俩你一块我一块地往上砌砖,踏踏实实地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垒。你放不下你那些病人,我惦记着我那摊生意。可回家了,该惦记的、该想的只能是对方。”
“你说咱们这条件多好啊!没婆媳翁婿问题,价值观上也没大冲突,该改的毛病早被打击没了,不复婚等什么?以后,咱平时就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没事儿回家伺候爹妈。将来有孩子了,好好把他养大,该嫁的嫁,该送丈母娘的送丈母娘。你我老了,手拉手找个山头一蹲,回忆回忆从前,你损我两句,我笑你两声,那多幸福啊!”陈文握紧了欧杨珊的手问,“三儿,这样不好么?日子不就该这么过吗?”
欧杨珊没话说,觉得鼻根有点儿泛酸。
陈文见她不说话,吸吸鼻子,继续说:“折腾这么久,祸害那么多人,离婚都离得拖拖拉拉的,你看咱俩都老成这样了,就连江帆那厮都要抢先当爹,咱俩这是干吗啊?迟早的事情,再耗下去,咱儿子的同学真要管我叫爷爷了。准备准备明天领证吧。我电话咨询过了,这个复婚比离婚简单多了,真的,不排队,不预约,而且最近电力局没有停电检修。咱领完证,我带你去动物园玩,可以弄只小狗回来养养。书上说,这养孩子前可以养养小动物培养培养爱心和耐心……你走哪儿去啊,这么早就睡?”
清晨,欧杨珊出门诊,刚刚八点,走廊里已人满为患,坐着的、站着的到处是人。
上午,最后一个病人带了个小朋友来。
“胸闷多久了?”欧杨珊放下听筒问病人。
“大半年了,就是被我那口子气的。”
“测下血压吧。”欧杨珊交代护士给病人测血压,自己翻看病人之前的体检报告。
趁着病人做检查的空当,病人的孩子好奇地盯着她的胸牌看,仰头问:“阿姨,什么叫主治医生啊?医生又不是病,怎么被治啊?”
欧杨珊笑着俯下身,指尖点点她的胸口,“阿姨是治这里的。”
“那医生也会生病吗?跟我妈妈一样这里会疼?”
“一样啊,会生病,也会疼。”
“那你生病了怎么办?其他医生给你看?”
那孩子的母亲笑着说:“傻孩子,有病就要看医生。”
欧杨珊拿过检查报告,边看边说:“血压略高,看你之前的体检报告这应该是暂时性的。先不用药物,需要观察一段时间,平时多注意点儿,饮食和心情都要控制好。”
“我就是跟我那口子吵架闹的,能不生气么?哎哟,我那口子一跟我吵,他就喘不上气来,也得让他赶紧过来看看。”
送走了病人,她坐在椅子上傻笑,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每天说的话这么有哲理?平时由着性子可劲儿地折腾,结果自作自受,非要疼了伤了才后悔,真是有病!
“欧杨大夫,想到什么了,笑成这样?饭点到了,我给您打回来?”护士问她,“哦,对了,您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的那个领奖照片登出来了,真漂亮,一帮人围着看呢。”
“赶紧吃饭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欧杨珊脱下白大褂,快步走出门诊楼。
七月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她站在熙攘的人群中,一手遮住额头,一手拨着电话。
“完事啦?”
“嗯,你在哪儿呢?”
“你的左前方,公告栏这儿,正欣赏你老人家的英姿呢。”
欧杨珊顺着他说的方向望去,见陈文站在公告栏前,正朝她挥手。
她挂了电话,走过去,同他并肩站在公告栏前。
“这照片照得不好,正好看见我下巴上的这颗痘痘。”她探身仔细地打量她的授奖照片。
陈文突然扭脸说:“我刚刚在考虑一个问题。”
“什么?”她仔细地研究自己的照片。
“你也能算得上科学家了吧?”
最近这家伙随时随地都会求婚,只要她说错一句,就能天上地下扯出一堆来。
“干吗?”欧杨珊警觉地问。
“如果科学家还不努力,那么小科学家什么时候能出来?欧杨珊,祖国的未来就寄托在你我身上啊。”
又来了,她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儿,理了理头发,说:“吃什么去?”
“民政局的盒饭听说挺不错的。”
“再见!”
“你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呢?”陈文拉住她手臂,“跟你说,咱俩复婚用的材料,我天天揣身上,你意志也太坚定了吧。怎么拐都不上钩……别笑,你严肃点儿,我这儿求婚呢……到底怎么样你才能答应?”
“咱俩离婚离得那么艰难,你也好意思这么快就毁掉革命果实。”
“你怎么这样啊,都多久了。再不快点儿,袁帅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跟你说啊,潘子他闺女已经下手了……老是吵着要看她的小弟弟……”
“别废话了……”
“你到底答不答应?”
“再说吧。”
“你给个准信儿。”
“……”
“要不,我下跪求婚好了。”
“下跪?”这倒是第一次提,欧杨珊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花也没有,戒指也没有,跪下干吗?我最多赏你十块钱的票子。”
“如果我跪,带着鲜花、戒指跪,你就嫁?”陈文就差让她签字画押。
“激将法?成,只要你现在能拿出来,我就嫁!”欧杨珊笃定这家伙是跟她玩文字游戏,“我说的是现在啊。十二点十九分,算了,我大方点儿给你五分钟做准备。十二点二十四分。你要是没有,麻烦你以后别跟我扯这些。”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到最近的花店,开车单程也要五分钟。
“真的嫁?”陈文挑眉问。
“真的嫁!”欧杨珊双手环胸,看他如何收场。
他同她对峙一分钟后,爆笑出声,边笑边擦眼泪,“我回去必须进贡给袁帅一个大礼包,还好他反复提醒我一定要提前买好花。你等着,就在车里,戒指和花都在,我一分钟之内回来,现在开始计时。”
“大爷的,又被算计了!”欧杨珊看着他奔跑的背影,如梦初醒,快步追上去,“别丢人了,你赶紧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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