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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奇峰突转

        再度坐上软轿出了十一王府后门时,王秋长长叹了口气,全身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连指头都累得抬不起来,如果可能,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能睡一天一夜。

        刚才那场鏖战——其激烈程度怎么形容都不为过,到后来他简直被她的疯狂吓住,也难怪,她寂寞得太久了,犹如久旱之田遇到甘霖,怎不急切而最大程度地索取?别说宇格格,就是卢蕴也远远不能与她相比。在情爱方面卢蕴好像蜿蜒流淌的小河,宁静而含蓄,青涩而绵软;而叶赫那拉就像蒙古大草原上不羁的烈马,充满激情且无法操纵,始终激荡着最火热的奔放!

        宇格格……

        想到宇格格,王秋欲哭无泪。自己为何这般不小心,做下对不起宇格格的事?以后怎有勇气面对她坦白清澈的眼眸,和一往情深的真意?

        “你是个强壮的好男人。”

        临别前叶赫那拉富有深意在他胸口画了个圈,言下之意让王秋不禁打了个寒噤。

        京城的深秋真冷啊。

        抵达苏克济私宅时已是一更天了,门口有位家丁在萧瑟的秋风中守候。叶赫那拉没骗他,十一王爷府在苏克济心目中果然颇有分量——

        激情退逝后王秋听到外面响起一更天的梆子声,惊惶道:“糟了,苏克济大人那边怎么办?”

        叶赫那拉一丝不挂躺在他身边,慵懒地说:“没事,他会一直等,直到你去为止。”

        进了院子,苏克济已站在滴水檐前迎接,中等身材,肚大腰圆,满脸谦卑的笑容,一看就是长期在官场历经的老油条。

        “王先生深夜到访,辛苦了,”他一把抓住王秋的手臂,半字不提等了这么长时间,“下官备了些水酒,咱们边喝边聊。”

        “在下……”王秋想起今天从与太子喝酒到王府与叶赫那拉喝酒,尽遇倒霉事,不能再喝了,遂苦笑道,“在下中午与伟啬贝勒多喝了几杯,酒意未消,还是,还是来点茶吧。”

        “也好,也好,下官藏有少许武夷山大红袍,请王先生品尝。”

        两人又客套寒暄了几个回合才坐下,王秋从怀里掏出残缺的纸片摊在桌上,还没说出来意,苏克济扫了一眼脱口说:

        “这不是去年参加会试的名单吗?王先生从哪儿得来的?”

        王秋一愣:“大人如何得知?”

        “下官虽在吏部,但负责京官考核方面的事,与礼部比较熟悉,因此历年礼部主持会试都抽调下官担任主考官或同试官,一来相互信任,二来拿点津贴补充家用,”苏克济笑道,“说来也巧,名单上这些人都属于下官负责的一房,每天点好几次名,一看便知……会试名单是礼部机密档案,会试过后直接归档封存,不得泄露,王先生从何处得来?”

        “此事……”王秋没料到小小的名单竟如此敏感,心里急剧盘算合适的借口。

        苏克济不愧为老官宦,一眼看穿他的念头,恳切地说:“叶赫那拉侧福晋于下官有再造之恩,侧福晋交办的事就是下官的事,所以王先生不必顾忌,有话直说。”

        王秋欠欠身子:“实不相瞒,它取自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王未忠家宅后院。”

        “啊!”

        苏克济脸色微变,又拿起纸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眉头紧锁道:“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事,身为郎中,王未忠持有这份名单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为何把它带回家,而且藏到自家后院?”

        “实际上王大人想付之一炬,这几张是凑巧残存的。”

        “噢……”苏克济闭目思索什么,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慢腾腾道,“王先生是因陶兴予而来?”

        王秋差点惊跳起来:“大人……”

        苏克济一摆手,道:“王未忠家眷均在京城,王先生来自蠡口,又调查两人涉赌一事,自然与陶兴予有关了。”

        “陶大人是在下的义父。”

        “原来如此。”

        苏克济又闭上眼睛,经过难捱的寂静陡地睁开眼,以与身形不相称的敏捷冲到门口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关上门窗,吹掉蜡烛,拉着王秋道:“随我来。”

        漆黑中两人进了书房,苏克济伸手在墙壁上一推,扑面而来阴霉之气,好像是经年不用的暗室,两人小心翼翼挤进去,关好门,苏克济点燃火折子,笑道:“这里能放心大胆聊了,隔壁无耳。”

        暗室长约十一二尺,宽七八尺,狭小而仄塞,仅有一张方桌,两张椅子,看来专门用于谈论机密之事而建——叶勒图也说过,皇帝的暗探无孔不入,因此王公大臣均建有极其隐蔽的密室,以供不测之需。

        两人相对而坐,苏克济郑重其事道:“衙门里满汉官员虽素无往来,但陶大人一直是下官敬重的君子,至于王大人也是礼部出了名的迂夫子,遁规蹈矩,从不越池一步,说他们俩参与地下花会,做庄操纵赌盘,下官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然则从这份名单看,未必没有可能。”

        这句话说得很曲折,王秋一时难以理解,连忙问道:“大人刚才说王大人持有会试名单并不奇怪,为何又改了说法?”

        “完整的会试名单唯五个人有权掌握,分别是皇上、皇上钦点的一正三副共四名主考官,主考官皆是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以下、副都御史以上的官员,其余十八房同考官只有本房考生名单,”苏克济解释道,“实际操作中由于礼部具体负责组织,礼部侍郎、仪制清吏司郎中也都知道名单,不过参加会试考生是经过顺天府和各省布政司审查上报的,拥有完整名单并无特殊作用。”

        王秋不解他为何围绕名单正正反反说个没完,遂附和道:“是啊,就算有考生暗中营私舞弊,在条子上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何须如此麻烦。”

        “所以下官思来想去,王大人私藏名单只有一个用途……”说到这里苏克济顿了顿,“下官说的话可能王先生不爱听,但下官受侧福晋吩咐,绝对不敢有半点隐瞒。”

        这一说把王秋的心吊得老高,他几乎屏着呼吸说:“没关系,大人尽管讲。”

        “王先生为赌门高手,可知京城地下花会所涉赌种?”

        地下花会最初流传于浙南闽北地区,通常由一人或多人牵头,拉拢各地赌客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聚赌,赌种众多,玩法非常灵活,基本上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京城地下花会则发展到由特定庄家操纵,分工严密——有专门拉拢、吸收赌客的,有负责组织和打点官府的,有收取赌注、计算赔率和返还赌利的,还有维持秩序、警告教训泄露秘密的。正因为此,连消息灵通的叶勒图也打听不到其具体运作的情况,包括赌种、总赌注、输赢,等等。

        “不甚了了。”王秋道。

        苏克济诡秘一笑:“这个自然,很多在京城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都摸不到边,何况王先生初来乍到?但下官适逢机会,有人通过某个渠道邀请入伙,酬谢当然不菲,下官自问胆小如鼠,家里虽不殷实却还过得去,无须昧着良心,冒丢官抄家的风险,所以婉言谢绝,不过在这过程中也多少打探到一点门道。京城地下花会主要做一桩大买卖——闱姓赌榜,赌科考和会试!”

        王秋吃惊地说:“赌会试?这,这可是皇上钦点啊!”

        闱姓赌榜又叫玩榜花,在广东、广西一带最为广泛。基本玩法是由当地头面人物设赌局,将当年所有考生的姓名和学习情况统计出来,供参赌者下注时参考。放榜时根据猜中中榜姓氏的多少决定中奖等级,分设头奖、二奖、三奖等多个等级,奖金总额一般是投注总额的六成,规则非常成熟。但一般来说只限于乡试、岁考和科考,因为都在地方进行,一是方便舞弊投机、控制赌局,二是即便出了问题也能摆平,不至于闹出大案要案。

        相比较而言,会试是皇帝直接过问、钦定,阅卷均为进士、翰林出身的高级官员,层层把关极其严格,且朝廷对营私舞弊者严查深究,动辄抄家问斩、流放外放,其公正性和严密性获得官民一致认可,为普天之下若干读书人提供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赌会试,实在是胆大包天,火中取栗。

        苏克济深沉一笑:“俗话说艺高人胆大,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然敢赌榜肯定有做局的能耐,不然岂非赔光老本?公布赌榜,前提就是获得完整的会试名单,因此王大人才偷偷抄录一份藏在家里,当预知大祸临头时又试图销毁……在会试当中做手脚,礼部和吏部官员首当其冲,下官不也曾经受过诱惑么?”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王秋一时说不出话来,内心深处泛起沉重的苦涩。

        “下官虽不涉足赌场和地下花会,但参与会试时间久了对庄家做局之事略有风闻,其手法之诡谲,招数之毒辣实在骇人听闻,”苏克济摇头叹息道,“可悲的是参赌者往往以为会试乃皇上主持,各部衙门协同管制,绝无舞弊取巧等勾当,只要认准了便争先恐后押赌,结果呢?嘿嘿嘿,输得倾家荡产。”

        王秋沉默良久,道:“倘若我义父与王大人联手做局,以他们在吏部礼部的能耐,操纵赌局理应不成问题,怎会反欠下巨额赌债?”

        “据下官所知,地下花会分大庄、小庄和散庄,不同背景的庄家之间同样存在博弈,下官估计陶王两位大人可能属于小庄或散庄,不足以跟真正有实力的大庄抗衡。”

        “谁是大庄?”

        苏克济呵呵一笑,摸摸光滑的前额道:“王先生可问倒下官了,这等高度机密之事我们局外人如何得知?除非经人引荐参与赌榜者方能略窥门径。”

        “大人说得是。”王秋失望地说。

        办完正事,两人又聊了些闲话,苏克济说陶兴予在吏部是有名的守正厚德,经常被同僚乃至上司拉到家里主持公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陶兴予偏偏能将家务事断得一清二楚,让当事人心服口服。

        吏部侍郎瑞泰曾经担任江西巡抚,巧取豪夺了大批钱财,在当地劣评如潮,后来回京任职,坐拥娇妻美妾,日子过得非常舒坦。妻妾当中最得宠的名叫阿卿,其母张氏天天到瑞宅,名为看望女儿,实则是为了偷窃裹带瑞泰贪污来的古玩字画。有一天张氏正要出门被门房仆人抓个正着,从身上搜出两幅字画、一方砚台,遂禀报瑞泰。瑞泰让家人将她五花大绑到刑部大牢关押起来。阿卿听说后大发雌威,揪住瑞泰又打又闹,哭骂道:“你这个昏庸无道的老家伙,竟敢不分青红皂白诬陷我母亲偷东西!字画和砚台是我送给她回家装饰的,干脆把我送进大牢算了,明儿个三堂会审我把你那点破事全抖出来!”瑞泰被唬住了,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可阿卿就是不依,无奈之下将陶兴予请来。陶兴予听了详情后哈哈大笑,先安排人打通刑部官员赎出张氏,用八乘大轿送回家;再命人将门房仆人痛打一顿,骂道夫妻之间争执是常有的事,作为下人竟敢从中添乱,目无长辈,应予惩罚;然后劝阿卿说此事错在你母亲,能争到这个份儿上很有面子了,点到为止是为上策;最后对瑞泰说,金山银山终究要用掉,娶了阿卿是大人命中的劫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瑞泰长叹一声,夫妻和好如初。

        王秋听了感叹不已,当初陶兴予在苏州为官时就以廉明公正而闻名,每桩判决都深思熟虑,令当事双方心悦诚服。这样德高望重的尊长,居然涉及地下花会赌榜,操纵关系天下读书人命运的会试,委实匪夷所思。

        关于陶兴予,苏克济提供的信息大致如此,毕竟两人分属不同的司部,又有满汉之别。

        回到客栈已是三更时分,王秋身心交瘁,尽管疲倦到极点,却迟迟不能入睡,脑海中反复琢磨一个问题:以陶王两人的人品和性格,怎会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辗转反侧折腾到天色微明才迷迷糊糊入睡。

        上午叶勒图过来请安,顺便问起与苏克济接触的情况,听了之后也有些发愣,安慰说倘若实情如此,拘捕陶王两位大人的幕后人物八成要奏明皇上,大张旗鼓深挖到底,不至于这般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因此此事必定另有内幕。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王秋顿时联想起王潘氏提到王未忠说过“食君禄,为臣事,不可不尽人臣本分”,义父在信中写的“节根盘错,然余心意已决,明知不可而为之”,话中都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悲壮与凛然,像是决意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并无多少胜算的大事。

        绝非组织地下花会、操纵会试的龌龊行为!

        再回想苏克济说过“除非经人引荐参与赌榜者方能略窥门径”,或许与他一样,有人通过某种渠道拉义父入伙,义父与王未忠商量后决心以身涉险,深入地下花会以查出操纵会试的幕后组织者,为天下读书人寻回公道?

        再往深处细想:参与赌榜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须得拿出真金白银,因此才有那张借款明细,欠郗大娘四千六百两白银,欠解宗元六千三百两白银。这不是赌债,而是赌本,是义父为博取地下花会信任投的赌注。然而在秘密调查过程中可能出了岔子,引起幕后组织者警觉,遂先下手为强将两人逮捕入狱。由于尚不清楚义父掌握了哪些证据,有没有泄露出去,幕后组织者暂未赶尽杀绝,留了义父一条性命。

        那天夜里狱中相见,义父为何不肯如实相告呢?这一点似乎难以解释。王秋苦苦思索着。

        为正义所驱却反被蒙冤入狱,义父应当千方百计将未完成的大业托付给自己才对,为何显得那么激动?

        自己身为赌门中人,深谙赌场规矩,即便在京城赌坛也有一定影响,义父若想将地下花会调查清楚,自己应该是最合适人选,为何只在信中长吁短叹,无半点暗示之辞?

        左思右想,总觉得满地乱麻中还有一个关键点没解开,而这一点,也许是幕后组织者和义父、王未忠都想竭力掩盖的。

        下一步该怎么办?王秋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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