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好的那一天,在约好的地点。
即便在银座,木村小末与新城乔子约好见面的意大利餐厅也是位于较偏远的位置,因此店面也显得宽敞舒适,有挑高的一楼、二楼和稍微矮一层阶梯的圆形地下室。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还有十分钟。
本间对木村小末说:“如果不愿意,你可以先走。新城乔子来了,我们认得出来。”
但是木村小末摇头。
“我虽然害怕……但她可能是杀死我姐的凶手吧?”
“嗯,是。”
“那我要见她,见到她本人,看她长得什么德行。”
本间要她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些。她坐在圆形地下室的中央,表情有些紧张,一手按着被毛衣裹着的胸口,等待着,根本没想到要喝送上来的卡布其诺咖啡。
本间和阿保坐在一楼楼梯旁可以俯瞰整个圆形地下室的座位上。
两人也一样没有动点的咖啡,阿保不停地喝水。
“我可以和她说话吗?”阿保的声音有些颤抖。
“可以。”本间点头,“你要对她说些什么?”
阿保目光低垂:“我不知道。”
一楼餐厅的另外一边,碇贞夫穿着与意大利餐厅气氛十分不协调的破西装,摊开报纸坐在那里。他则已点了第二杯咖啡。
餐厅的出人口有两个,不管新城乔子从哪里进来,都逃不过他们的监视,当然,她也没有退路。
昨夜本间几乎通宵未睡,与碇贞夫商量今天的行动。
没有证据,没有尸体,只有一个行踪不明的女人和另一个代替她身份的女人。或许能推测出乔子杀人的动机,但是方法与凶器完全未知,可以提供推理的线索有限,有的只是一堆情境状况的证据。
“检察官应该不会喜欢这种案子吧?”碇贞夫说,“肯定会说案件无法成立。”
“呃,很难说。”
“就连指纹也没有留下。目击者的证词估计也有限……”
“说说说,你尽管说好了!”
碇贞夫苦笑了一下:“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无所谓了?看你一副只要能找到新城乔子就心满意足的表情。”
此时,看着阳光斜斜洒落在拼花地板上,本间想:是吗?我是不是认为只要见到乔子,只要能将她抓起来就好了?
脑袋里浮现的都是些疑问,他却没有怒气。过去侦查过那么多案件,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
本间问了阿保,其实也问了自己:“见到新城乔子,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会问她,你还要重蹈覆辙吗?因为取代关根彰子的计划失败了,所以想回到最初、取代已失去姐姐的木村小末,然后继续逃跑吗?离开可能在某处和栗坂和也不期而遇、充满危险的东京,你又将逃往何处?
会问她把关根彰子的头部丢到哪里了吗?
问她,被栗坂和也问到个人破产的事时,你心中有何感想?
是否该告诉她,今井事务机公司的小蜜说很想念你,社长也很担心你?
是否该告诉她,和也拜托我找你时,他担心得牙齿咯咯作响?
还是应该告诉她,你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徒劳一场,不管走到哪里,始终是个逃亡者?
或许你会否认我们推理的这一切,我们所堆叠的卡片之家,但不管你希望与否,今后都会有漫长的战争等待着你,你或许会被传讯,最后被送上法庭,也可能还没到那里,这一切便结束了。
不管是逃跑还是战斗,你的路只有这些。唯一不会有错的是,你再也没有机会假冒别人的名字和身份了。
你是新城乔子,再也不会是其他人。一如关根彰子是关根彰子,也不会变成其他人一样。
在柔和的管弦背景音乐下,金黄色的餐厅就像融化在白色木纹中的奶油一样,本间、碇贞夫和阿保的存在显得十分突兀。不时经过的服务生和周围座位上客人的视线,都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你是否也感觉到了?本间脑海中浮现出新城乔子的脸——你一脚踏进餐厅时,是否会有异样的感觉?然看见我们,发现情况不对,会不会立刻转身逃离?
如果你能逃跑,我也会觉得轻松许多。我已经不想继续追踪你了。
如果你想逃跑,以逃跑来承认你的所作所为,我不知会觉得有多轻松。
就在这时,脸上有一阵清新的风吹过。
“来了。”阿保挺直了背。
本间抬起头,正好看见远处座位上的碇贞夫也慢慢将报纸放了下来。穿着粉蓝色连身带帽外套的新城乔子正从他的座位旁经过。
没错,就是她!
发型有些不一样了,大概是烫过。耳下齐齐的发尾中,隐约可见闪亮的耳环。修长的腿优雅地走动着,穿梭在桌子之间。她无视服务生的视线,走路的姿势自然而美丽。
她停下脚步,看了一下周围。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那形状美好的鼻梁、微微翘起的嘴唇、轻扑腮红的雪白脸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从中感受不到一丝苦恼的神色与孤独的阴影。她很美。
她看到了木村小末,轻轻点头致意。
对了,她们是第一次见面。乔子应该认识木村小末,但木村小末不认得她。
本间不禁屏气凝神地观察木村小末的反应。木村小末显得很自然,根本未看本间或碇贞夫的方向。她只是稍微站了起来,点头回礼。
现在两个人都站在桌边,彼此寒喧。木村小末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然后笑了。
“你好。”
是乔子的声音还是木村小末的呢?在餐厅健康的嘈杂声中,本间好像听到了她们问好的声音。
乔子再度站起来,脱下外套,连同皮包一起搭在旁边没人坐的椅子上,然后坐在木村小末的斜对面。她穿着白色的毛衣,领口有些褶皱的装饰。她拉开椅子坐下时,装饰也跟着优雅地晃动。
乔子正好背对着本间和阿保。当她挥手时,可以看到她那根手指上没有戴戒指。和也送她的蓝宝石戒指如今放在哪里了呢?他是否也成了结束的过去,就像仓田,就像片濑一样?那些都不能保护你,对你而言是毫无意义的恋爱吧?
碇贞夫抬起头看向这里。
服务生手持菜单走上前。乔子接过菜单,和木村小末同看。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不是因为什么好笑的东西,而是为了配合这奢华的空间,做出开朗的表情。木村小末的笑容里面充满了僵硬,但是乔子没有察觉。
“不是要跟她说话吗?”奉间催促阿保。
阿保看着乔子的背影,站了起来。
就像被一条线牵引一样,阿保无声地走下楼梯,走路方式十分僵硬。周围的客人有的停下了正把食物送进口中的叉子,有的将举起的水杯定在半空中,有的中止了与朋友的谈笑,纷纷看着阿保宽阔的背影。
本间也站了起来。
餐厅的另一边,碇贞夫也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地往楼梯移动。
但本间还是无法动弹。他只是一边对着木村小末点头,一边看着不停说话的新城乔子的背影。
多么娇小柔弱的身躯呀!
他想,终于找到你了,终于快结束了。
阿保走下楼梯,往木村小末和乔子的座位靠近。木村小末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很聪明地保持耐性,不看阿保。乔子的耳环闪闪发光,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愉悦地晃动着。
就像发现了一个很大的、之前没有看见的标志一般,本间感觉很新鲜,又觉得,我要问你什么根本不是问题。其实我见你,是想听你说自己的故事。
你之前没有告诉其他人的故事,你一个人承担的往事,你逃亡的岁月,你销声匿迹的岁月,你一点一滴累积的人生故事。
反正时间多的是。
阿保正将他的手放到新城乔子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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