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迅速环视四周,她得躲起来。幸好,深沉的黑暗形成一道绝佳的保护。
“搞什么!”
“嘘,小声点啦,猪头!”
传来说话声,还有两道手电筒的光束,忽上忽下地来回穿梭。在那光束中,淳子看到人头在动,好像有三、四个人,他们也正从淳子每次进出的那扇铁门侵入。
淳子低头弓身,穿过给水箱旁,身体紧贴着墙壁。濒临发射又被压制住的那股“力量”,现在安分地留在她体内,她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那不是勉强压抑,而是紧张。那票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三更半夜,闯进这地方干什么?
好几条人影,在门边挤成一团,显然是想进来,但不知为何磨蹭了半天。淳子目不转睛地窥探对方的动静。他们在忙什么?还伴随着某种东西撞到门的碰撞声。就这么耗了一阵子,淳子终于看到领头者的黑色剪影,在晃动的手电筒光束中,那人背对着这边,倒退地走进来。看样子,好像在搬东西……
淳子倏然屏息。
他们搬的是人,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身体软绵绵地瘫着。领头者抓着那人的双臂,后面有人抬着双腿。刚才还发出碰撞声,一定是被抬的人脚上的鞋子撞到了门。
还有两个人拿着手电筒跟在后面,似乎在提防公路上的动静似地频频回头,并再三催促同伙动作快一点。他们拿的手电筒好像比淳子的还大,亮度很强。淳子扶着墙壁、弓着身子,慢慢地退到给水箱后面。
“喂,快把门关上!”某人命令道。那扇绞链松脱的铁门应声关上。由于关门的动作很粗鲁,使得铁门一歪,露出一丝缝隙,外面路灯的光线从那条缝隙射入,像一条歪斜的细白线。此外,工厂里的照明只有侵入者拿的两支手电筒。
他们一钻过狭小的铁门,动作就变快了。拿手电筒的其中一人走上前,沿着淳子清理过的走道(对方当然不知情)大步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伙人走到厂房中央,淳子也看得到他们大概的模样了。由于手电筒游移的光束是唯一的光源,所以看不见全身,不过看得出体型,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到这边就行了吧?”
是年轻人,比淳子还年轻,才二十岁吧……,不,应该更小。四个都是?不,连他们抬进来的第五个人也是?
“放下来吧,重死了。”
砰地一声,发出钝重的巨响,第五个人被扔到了地上。他们抬人进来的方式固然草率,放下去的动作更是粗鲁。即便如此,被扔在地上的人依然不吭声也没反应。难道是死了吗?
淳子双手握紧,手心开始冒汗。这种情况看起来不友善,并不是不良高中生把喝醉的朋友抬来,或是飙车族为了躲警察,把受伤的伙伴抬进偏僻处这么单纯。现场飘散着一股更险恶、更危险的气味。
淳子浑身僵硬,继续偷窥。四名年轻人似乎没发现她,拿手电筒的其中一人大声地打了一个呵欠。
“啊——好累啊!”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臭死了。”
“很久没人用了嘛。”
两支手电筒晃来晃去,在厂房里四处乱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淳子尽量缩起身子低着头,以免被照到。
“浅羽,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以前我老头在这里工作。”
噢……,既像感叹又像嘲讽的语气,从其他三人的嘴里冒出。
“搞什么,你不是说你老头失业了吗?”
“对呀。就是因为这里倒闭才被炒鱿鱼。”
“可是,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难道你老头从那之后就没工作了?”
“我哪知道啊,关我屁事。”
他们一起笑了。淳子听到那笑声,再次确定那伙人还很年轻,看样子应该还是高中生。那笑声肆无忌惮、青春洋溢,和现场的情况实在太不搭调了,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办?要埋在这里吗?”其中一人说。
“下面,就是这个地面下耶。”另一个人单手拿着手电筒回答,鞋尖踢着地面。
埋?那么,那果然是尸体罗?他们潜入这里是为了毁尸灭迹吗?
“可是,地面很硬耶,要挖洞太麻烦了吧。”
“扔掉不就好了。”
“被发现就麻烦了。”是刚才被称为“浅羽”的那个年轻人说道。
“一定要收拾干净。”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扔进河里就好了。”
“那样以后还是会被发现吧!”那个“浅羽”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训示,看来应该是老大。
“只要尸体没被发现,谁也不会嚷嚷,过去不都是这样吗?照我说的收拾干净就对了。”
“啧!真麻烦。”
面对抱怨不休的同伙,“浅羽”果断地说:“铲子带了吧?”
“嗯,带啦。”
“就挖这一块吧,这里被机器挡住,位置刚好。”
从淳子的角度来看,“浅羽”似乎站在厂房的另一侧;输送带的机器旁边有一支手电筒亮着,另一支手电筒则开始在厂房内四处晃动,这次不是对着天花板,而是沿着腰部的高度慢慢地照下来。淳子屏息,把身体缩进给水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
开始发出铲子撞击地面的响声。
“搞什么,这把铲子根本不管用。”
“少罗唆,动作快点。”
另一支手电筒还在四处照射,照到淳子藏身的给水箱,照到旁边的墙壁,然后掠过水槽边缘,移往输送带……
这时,光线突然移回给水箱。“喂!”那人招呼同伙。“好像有个水池。”
手电筒的圆形光束照亮了水槽,距离淳子的藏身处还不到一公尺。淳子躲在给水箱与墙壁之间,肋骨受到压迫,痛得连呼吸都困难,但是她还是一直忍着,如果乱动说不定宣让对方发现。
“在哪里?”
“这边这边。”
那几个年轻人走近水槽,铲地声也停了。一个人扶着水槽边,在黑水上方探出身子。淳子看到那人的剪影倒映在水面上。
“好脏的水!”
“是油吧?”
“所以罗,这样不就正好?只要扔进里面,保证绝对不会被发现,而且水好像蛮深的。”
“真的吗?”
大概是有人把手伸进水里吧,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绝对比埋在地面下保险喔。对吧,浅羽。”
“浅羽”没有立刻回答。把手伸进水槽的好像就是他。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同时响起。
“这么浊的水,也许正好。”
顿时,其他三人一阵欢呼。淳子闭上了眼。怎么会这样!他们来这里找藏尸地点,看到水槽里的污水还那么高兴,又笑又闹的。这几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这样还算是人吗?
人。淳子睁开眼,浑身打哆嗦,那是与之前的紧张截然不同的颤抖。
(这四个人,我要把这些家伙……)
他们离开水槽,又回到刚才铲挖的地方,宪宪奉奉地忙了起来。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把尸体扔进水槽。尸体?死者?
不是死了,是被他们杀死的。应该不会错,所以他们才想在这里毁尸灭迹。而且从“浅羽”刚才所说的话中显示,这好像不是他们的头一次了。
(过去不都是这样吗?)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一定还杀过好几个人。
这种人还配称为人吗?该称为人吗?不,要怎么称呼是个人自由。你可以说他们是人,是失控的年轻人,甚至说他们才是社会的牺牲者,随便怎么称呼都行。但,至少淳子不这么认为。青木淳子,不认为这四个家伙是人,而且基于这样的想法……
倒是很乐意干掉他们。
淳子心跳剧烈得几乎窒息,必须急促呼吸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激动不已。没问题,我一定做得到,而且毫不费力,只要把刚才压抑的“力量”再度释放出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因为我不是普通人。对,如同他们不是人。)
他们把尸体拖往这边,死者的鞋子在地面磨擦。怎么办?该从哪开始?先瞄准谁?
如果距离太近,淳子自己说不定也会有危险。况且这里,就场地来说也很不利,要是能走到视野开阔一点的地方,先弄清楚四个人的位置就好了。
“喂,把他的脚抬起来。”那个“浅羽”说道,“要尽量丢到正中央喔。”
“让他一头栽进去啦。”某人笑着说。“先从头沉下去。”
淳子微微探出头,以便于看清楚对方。他们正隔着水槽站在对面,靠近淳子的两个人,抱起尸体的上半身与双腿正要抬到水槽上方,手电筒从两侧照着。因此,淳子看得到那两人的脸。
两人的长相出乎意料地眉清目秀,脸颊、额头的皮肤像孩童般细嫩光滑。其中一人很高,身穿格子衬衫,脖子上突兀的喉结予人一种莫名的粗犷感。另一个人蓄着时髦的及肩长发,发梢在光线照射下泛着红褐色光芒。
那具被他们抱起、正要拖到水槽边缘的尸体,从淳子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后脑杓和局部的背。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是男性,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垂落的领带触及水面。
后面那两个人的脸孔看不清楚。不过,站在左边拿手电筒的年轻人,也许正在戒备吧,拿着手电筒稍微转身,淳子看到他身上的运动外套背部印有商标——Bigone。
淳子当下做出决定,先瞄准那个长发男,头发的易燃性很高,着火之后还能替她照明,她可以趁众人惊吓混乱之际冲出这里。这间工厂的格局,淳子比他们更熟悉。冲出去之后,跑到输送带的另一边,再从那里瞄准追兵,就算对方想逃,退路也只有那扇铁门,她足以好整以暇地对付他们。
但,就在这时。
“准备好了吗?要扔进去罗。”
就在那两人正要把尸体推到水槽上方之际,“尸体”突然发出声音,是呻吟。
“啧!这小子,怎么还活着。”
长发男大叫,手电筒啪地弹起,猛然晃动。淳子也在惊愕之余动了一下,这么一动,被其中一支手电筒照到了。
(糟了!)
转念间,那伙人已经叫嚷了起来。
“有人!”
“你说什么?”
“有人,就在水槽对面!”
淳子试图从墙壁与水槽之间的夹缝脱身,她以为马上就能冲出来,却还是费了一、两秒,由此可见她被夹缝卡得多紧。就在这一、两秒之间,手电筒已经照到了她,脸孔被照个正着,她反射性地抬手遮眼。
“是女的……”
其中一人吓得大叫。“浅羽”命令道:“笨蛋,还不快点抓住她!”
那伙人动作很快,淳子还来不及冲出去,对方已经挡住她的去路。最右边拿手电筒的年轻人,朝淳子伸出另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袖。
淳子被拽着往前倾,她看着那具“尸体”。还活着!他现在正靠着双臂挂在水槽边,勉强支撑着身体,眼睛半张半闭,模样惨不忍睹,尤其是那张脸,布满了瘀青和擦伤,肿得不成人形。
不能伤到他。
这下子目标确定了。淳子扫视着飞扑而来的年轻人,她看到那张脸在笑。是个女的,没想到这种地方躲着女人——对方带着这种意味露骨地笑着。对了,他们一点也不怕,因为对手是个女人,是个普通人,可以轻松灭口,就像丢进垃圾处理机一样,轻而易举就碾得粉碎,顺水冲走。
淳子释放能量。
前方的年轻人,顿时被轰向后方,手电筒从手中飞出,在空中抛出优雅的弧线,砸到通往天花板栈道的金属梯中段,打破了玻璃。淳子看着那幅情景,也只有她在看,其他人的视线跟随着被抛出去的同伙,那人也飞到空中呈半圆形,到达顶点时,身上的衬衫和长裤及头发都喷出火,变成一团火球再坠落地面,然后静止不动,也没有哀嚎声。刚才释放的能量令淳子有强烈的手感,宛如箭矢般窜出的力量,在化成火焰之前,似乎已经折断了那人的脖颈。
取而代之的,是同伙们发出的惨叫声,其余三人都愣住了,纷纷露出惊吓过度的滑稽表情,刚才还在脸上的粗鄙笑容,就这么在嘴角冻结。
淳子缓缓地挺直腰杆,转头凝视着他们。距离她最近、几乎伸手可及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旁边是长发男,再过去是另一个拿着手电筒的年轻人,此人体型矮小,身穿鲜红色厚棉运动衫,罩着刺绣背心,一只耳朵还戴着耳环。
淳子朝并排呆立的三人跨出一步,他们立刻退后一步,那个穿厚棉运动衫的年轻人甚至连退两步。淳子发现他的嘴角抽动,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第一个年轻人的尸体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明下她看到了。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四周。
“喂,你干嘛?”长发男说。他的声音在颤抖,眼珠子滴溜乱转,朝着淳子上下打量。“你做了什么?你带了什么东西?”
淳子默然地直视他们。问我带了什么?意思是问我有没有带武器吗?对,我的确有。不过,你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因为,我的武器在脑袋里。)
淳子缓缓地微笑,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伙人往后退了两步,他们已经退到厂房中央了。
“搞什么?这家伙!”长发男哆嗦着说,死盯着淳子,全身像筛米糠似地抖个不停。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你快想想办法啦,浅羽!”
被称为浅羽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高个子。怎么,原来你就是浅羽啊。淳子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起来最清澈,虽然也在发抖,但那双干净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着蠢蠢欲动的情感。是恐惧,抑或……
淳子拂开脸上的发丝,然后,从旁边朝着那三个并排的年轻人猛然甩头。
一股力量流畅地释出,热气扑打在淳子的脸颊上,她完全掌控了力量,就像老练的驯兽师在挥鞭时算准微小的距离和强度,甩出来的热气,她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浅羽”试图躲开这跟鞭子,笨拙的努力只成功了一点点,他弹到后面,被抛到输送带上,即便如此,他还是躲过了一劫。另外两个被热波鞭打到的一瞬间,全身立刻起火,脸部、双手、头发都在燃烧,连惨叫声也像是着了火似的。倒卧在输送带上的“浅羽”瞪大了眼,凝视着手脚狂乱挥动、浑身起火的两名同伴,他自己的裤脚则冒出了烟。
(这回你死定了。)
淳子瞄准“浅羽”,“浅羽”也看着淳子,他没打算逃,只是频频摇头,像要阻止淳子似的,伸出一只手挡在前面。就一只手,不是两只。
(伸出你的双手,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饶了你。想必你们刚才也让那个倒霉鬼这么做过吧?你最好跟他一样,趴在地上求我饶你一命。)
体内的能量还在沸腾,好久没有出现这么强大的威力了。能量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这一刻。
淳子仰起下巴,凝视着“浅羽”。她摆动下巴,准备发射下一波热能。这时,“浅羽”把手伸向牛仔裤的口袋,一边大叫,一边掏出某种东西对准淳子。
是枪!淳子在察觉的一瞬间,感到肩头一阵剧痛。
这一击效果强烈。淳子感觉身体弹到空中,往后飞了出去。这就是枪吗?脑中闪过几近感叹的情绪,这就是枪的威力吗?
她的背部先着地,后脑杓撞到地面,眼底窜过闪光,左肩疼如火烧。她知道某种温热的东西正沿着手臂流下,是血,她流血了。
淳子拼命与逐渐模糊的意识对抗,不能晕倒,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去追“浅羽”,还有那个差点被扔进水槽的倒霉鬼,他的生死全看淳子怎么做。一定要救他!淳子挣扎着试图起身,按着强烈晕眩的脑袋,抓着地板。
这时,枪声再度响起,还有脚步声,他要逃了——是浅羽!淳子以为自己又中弹了,不过感觉不到新的冲击也没有剧痛。浅羽开枪打了谁?
淳子用手肘撑着身体,好不容易才直起上半身。这时,她听见那扇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定睛一看,外面路灯的光线从铁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形成细长的长方形区块,只见浅羽正钻过那里往外逃,头也不回,甚至没关上铁门,只是没命地逃走了。
淳子的周遭到处都是红色火焰,不过火势没有刚才那么旺盛,已逐渐地转小了,这表示被她击中着火的那些男人,身上的衣服、头发、身体快被烧光了。淳子一一细数,一、二、三,摆平了三个人,只有浅羽溜掉了。
她踉跆着屈膝爬行,靠近水槽,那个刚才还靠着水槽边的倒霉鬼,现在已经倒卧在水槽下。在摇曳的火光中,他侧躺着,蜷缩着身子像是要自我保护似的。
那人的侧腹湿了一片,身上的衬衫也裂开了。刚才的枪声,原来浅羽瞄准的人是他,浅羽发现他还活着,所以又补了一枪。
他的右脸朝上,在火光中看起来苍白如蜡,双眼紧闭着。淳子爬到他身边,伸手碰触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头,摩擦他的脸颊。还好,还有一点暖意。
“振作一点!”她说,“拜托,请你睁开眼!”
拜托……,淳子反复地说了好几遍,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嘶哑,一边低语拜托、拜托……,一边拍打他的脸颊。
对方的眼皮猛然一动,睫毛轻颤。靠近一看,年纪跟淳子差不多,虽然比那个浅羽及那些化为灰烬的同伙年长,毕竟还是年轻人,现在就死掉也末免太早了,更何况是这种死法。
“振作点!”
她抓住青年的肩膀,用力摇晃,对方的头倏地一动,睁开眼睛,只睁开一点点,那眼神涣散无光,淳子凑近他的脸。
“加油,你不能死,我帮你叫救护车,你一定要加油。”
他听到淳子的声音,嘴唇颤动,有一只眼睛完全睁开,搜寻着淳子。淳子把脸贴近,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淳子。
那只眼睛充血而湿润,在眼窝中游移不定,仿佛看到了无法置信的事物。淳子伸出右手用力握紧他的手,大声说:“我是来帮你的,没事了,那些坏人已经走了,你在这里别动,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淳子说完正想离开,对方竟用意料之外的力道,反握着淳子的手并拉住她。淳子的左臂已经使不上力,疲软地垂在身旁,所以右臂一被拉扯,立刻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对方身边。
他的脸就在她旁边,两人的距离像情侣般那么靠近,淳子看着青年的脸,从他那干裂、沾着泥土的嘴、流出了鲜血,左侧鼻孔也在滴血。
青年蠕动嘴唇,挤出声音:“救……,救命……”
淳子用力点头。“好,我会救你的,没事了,你放心。”
青年闭上眼睛又睁开,痛苦地摇动脖子。
“请……救命。”
他松开握着淳子的那只手,拽住她的衣服,拼命拉扯并重复着。
“请你……,去……,救……”他的嘴唇抖动。“救……,救她。”
淳子倏然屏息。
“她?还有其他人吗?”
青年的眼皮颤动,痉挛似地不停发抖,从湿润的眼睛流下一行泪水。
“是你的朋友?女朋友?那个人在哪?”
淳子凑近他大声问,一边陷入一种冻结般的可怕预感,就算这个濒死青年不说,答案似乎已经明了。
女人!这票人,像浅羽这种浑蛋,不可能放过女人。原来被攻击的不只是这个年轻人。他们是一对情侣吗?
“她在哪里?”
青年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他拼命扯动嘴角,试图发出声音。
“被、被带……,带走了……”
“被那些家伙?”
青年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吗?你当时也在场?”
青年又流下泪水,一边吐血,一边紧抓着淳子的衣服。
“车、车……”
“车?谁的?他们的?”
“我……,我的……”
“被他们抢走了?”
“她……”
“她还坐在车上?只有你被带到其他地方毒打一顿?是这样吧?”
“救、救她……”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救她,她被带去哪里,你不记得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淳子感觉对方原本紧抓不放的手,逐渐放松了。快死了,他快断气了。
“拜托,你一定要挺住!你不知道她被带去哪里吗?告诉我!”
青年的脑袋颓然一沉,眼睛眨动,嘴巴一开一合地大口呼吸。
“奈、津、子。”
他哑着嗓子挤出这个名字以后,手就猛然垂落,半睁的眼睛失去了焦点,身体抖动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就断气了。周遭的火焰越来越小,四周又恢复原本的黑暗。在黑暗中,淳子清楚感觉到青年的生命钻出了身体。
“太过分了。”淳子低语。
她瘫坐在地上,右手勉强抱着青年的头。工厂内,此时此刻惟有淳子一个人活着,那三名恶徒被烧得焦黑,在黑暗中几乎难以辨认,尸体周遭还有微弱的火舌明灭不定,宛如群众在尸身上的饥饿昆虫,贪婪地搜寻是否还有可燃物。这些火焰是淳子忠实的使徒,也是绝不会弄错目标的刺客。但是,终究还是救不了这个倒霉的人。
此外,还有一个人落在他们手里,是这人的女友。
(奈、津、子。)
这应该是那女孩的名字吧。奈津子,她今晚被浅羽等四人掳走后,不,包括现在,到底遭遇了什么……,淳子一想到这里,霎时紧闭双眼,一股恶寒窜过背脊。
我得站起来,不能消沉下去,我要去救奈津子,否则就来不及了。
淳子置身于即将消失的火光中,膝上抱的那男人身上流出来的血与她左肩伤口的血一样浓暗,那颜色令人怵目惊心。侧腹中弹的男人出血情况远比淳子严重,他的身体有一半已经染红了。
淳子迅速摸索他的身体,也许有什么东西可以查明他的身分。他西装外套的内袋和长裤口袋空空如也,想必皮夹和驾照之类的东西早就被浅羽他们抢走了。不过,她发现对方的西装领子内侧绣有姓氏的罗马拼音。
Fujikawa
“你是藤川先生吧。”淳子念出声来。
她托着青年的头,把他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在最右边那具焦尸旁,有一支手电筒依然好端端地亮着,只有灯罩的玻璃碎了。淳子捡起来,四处照射,在那三具焦尸身上及周边仔细检查。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或什么东西,有助于查出这些人平日厮混的场所。
然而,那三具尸体烧得太彻底,几乎派不上用场,其中一具本来还穿着印有大型商标的外套,现在连那个商标都无法辨识了,那三个人都烧得干干净净,连体型也缩小了一号。
淳子再次觉悟,今晚自己发挥了最大的力量,她猛然想起几年前的那次大释放,当时,目标是四个人……
淳子以鞋尖将尸体翻转过来,捏起烧得仅剩下一点点的衣领,仔细检查三具尸体。她左肩上的痛楚已经不再像火烧般,相对的,大概是因为失血吧,她感到强烈的畏寒且阵阵晕眩,胃部好像被拎起又放下,有些作恶。
她没有罪恶感,一丁点也没有。对她而言,这间工厂内的人类尸骸只有藤川这名青年,就这么一具,另外三具只不过是来路不明的兽尸。
她重新找过一递,还是没找到可能的线索,因为实在烧得太彻底了,早知道应该考虑一下再施力……。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别无他法。
她移动手电筒,照向浅羽逃走的方向,只见漆黑的地面和工厂内眼熟的器具,还是没有线索吗?
淳子抬起头,竖耳静听。两次枪声,说不定被附近的人听见了,早已报了警。
可是目前为止,笼罩工厂的深夜静谧似乎毫无变化。刚才的枪声,不可能没有传到外面,一定有人听见了吧。然而,对于早已习惯宁静夜晚的小镇居民来说,恐怕很难把电影或连续剧里出现的枪声,与现实生活中类似的声音联想在一起吧。纵使被轰然巨响惊醒,八成也以为是哪辆车爆胎,或是不悦地认为附近的年轻人在半夜制造噪音,然后又钻回被窝继续睡觉。
这就是淳子与其他人的不同。淳子知道现在的都市已成为杀戮战场。
(看来我得去报警了!)当淳子转念放下手电筒之际,感觉好像踩到某种东西,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火柴盒,好像是哪家酒店的,店名是“Plaza”,下面印着电话号码,翻过来一看还有地址和简图——东京都江户川区小松川。距离该处最近的车站,是都营地铁新宿线的东大岛站。
那盒火柴只用掉一支,整体还很新。是浅羽遗落的吗?是他被热波打到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淳子把那个放进口袋,然后勉力地挺直身体,回到藤川身旁,蹲下来抚平他的乱发。她念头一转,脱下手套,将手掌按在他染血的西装上。淳子的手心沾上了藤川的血,接着,再按着自己左肩上的伤口。淳子祈求,借由血液的混合,将藤川死不瞑目的悔恨从伤口融入体内。
“我发誓,一定会替你报仇。”淳子低声说完后,站了起来。
走出工厂,清澄如水的冰冷夜气包覆着她,仿佛做了一场恶梦,左臂抬也抬不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骑车。她以右手勉强推车前进,回程看到第一座公用电话亭就进去拿起话筒报警,彼端传出警员干练的应答,淳子压低着嗓音说:“田山町三丁目的国宅旁边有一座废弃工厂,有人死在里面。”
“啥?有人死了?”
“我听到枪声,好像是不良少年惹事。”
“喂?请问您现在从哪里报案?”
淳子不理会警员焦急的询问,径自用单调的声音继续说:“有一个男的被杀了,还有一个女的被绑架。犯人当中有一个年轻人姓‘浅羽’,被杀的男人是‘藤川’,他的车子也被抢走了。”
她说完这些,就挂断电话。一股寒气令她浑身打哆嗦。
警方自有一套办法,还有机动力和人力。不知道是他们先找到“浅羽”,救出“奈津子”,还是淳子比他们早一步。不管是谁都无妨,淳子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独力完成,为了“奈津子”,应该提高救人的机会。
警方有组织上的优势,不过论机敏则是淳子略胜一筹,而且就算警方想先抓到“浅羽”,到头来,淳子该做的还是会做。
她要杀了“浅羽”。
淳子推着脚踏车一边朝公寓赶路,一边感觉热泪盈眶,她连拭泪的力气也没有,就这么走着走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最后,索性压低声音痛哭。
那些泪水,掺杂了她对今晚这场意外之战与杀戮的纯然恐惧。淳子现在才感到双膝发抖、伤口刺痛。可是她不承认,她是因为哀悼“藤川”才哭的,这些泪水只为了藤川与尚未谋面的奈津子而流的。
淳子报案以后,警方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最先抵达的巡逻员警,一踏人工厂,立刻被弥漫的臭味薰到作呕。
报案者说的没错,那里有尸体,有一具疑似遭到枪杀的年轻男子遗体。另外三具,由于散布各处所以数量一看就知。但是在阴暗的工厂内,无法立即判定那是人类的尸体。
他们同样都遭到烈火焚烧。
工厂内,有些机具用手一摸,还残留着不至于烫伤的温度,警方推测,不久前,这里应该释放出大量热能。其中一名警员,在炭化的遗体旁发现一根熔化变形的旧铁撬。
“这是什么啊?”一名警员低喃。
“凶手该不会带了喷火器吧……”
警车一辆接着一辆疾驶而来,即使淳子人在公寓里也听得到阵阵刺耳的警笛。淳子一回家就脱下衣服,查看左肩的伤口,一看到血块和剥落的皮肤,一阵头晕眼花。
不过,还算幸运。她用纱布沾上消毒水擦拭伤口后才发现,子弹并未打中身体,只是皮肉伤。
可是……,淳子皱着脸。
虽然只是轻微擦伤,但是在遭到枪击时,那股强大的威力简直就像被铁鎚重击,整个人被抛到后面去。一般枪械不可能有这种威力,一定是口径很大又很危险的枪。像“浅羽”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有威力这么强大的枪?
淳子勉强包扎完毕后,可能是因为失血吧,感觉好渴,她踉跄地走到冰箱前,就近拿起盒装果汁牛饮,一口气灌了好几口,可是胃受不了,她马上冲进浴室吐了出来,就这样倚着洗手台,晕了过去。
赫然回神时,只见水龙头仍开着,她急忙捧水洗脸,看样子并没有昏倒太久。她一站起来,感觉清醒多了,试着动一动左臂,一阵剧痛立刻窜入骨髓。她从衣柜里取出旧丝巾,把左臂吊起来。这样好多了。
打开电视。果然,有些电视台还在播放深夜节目,但并不见新闻快报,想必不到早上是不会报导这起事件吧。
淳子翻寻脱下的衣服口袋,掏出“Plaza”的火柴盒——营业时间:至凌晨四点。她看看钟,已经凌晨三点四十分。
来不及了……
不过,还是值得去看看,毕竟这关系到“奈津子”的安危。淳子开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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