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津知佳子立刻行动,从扶手椅猛地弹起,抓着在掉落银盘旁呆若木鸡的江口总子手臂一阵猛摇。
“灭火器在哪里?”
江口总子一边抖动着下巴,一边看着知佳子。“灭……,灭火器?”
“是的,放在哪里?”
知佳子又用力摇晃了她一下,她才清醒过来,还没回答知佳子,就先朝客厅那扇对开门冲了过去。知佳子也尾随在后,钻过那扇门。
总子沿着宽敞的走廊向左转,尽头又有一扇对开大门,打开一看,还是走廊。大约在那条走廊的中段,有一个高度达知佳子腰部的雅致装饰柜,总子从那后面拉出一具中型灭火器,手忙脚乱地摸索那玩意儿。
知佳子一把从她手上抢下灭火器,不发一语地冲回客厅。这具灭火器拔掉安全栓即可使用,属于泡沫性灭火器。知佳子走进客厅大门时,已经准备好了。
花瓶里的塑胶花还在燃烧,不过火势渐歇,刚才还被赤红火舌舔舐的天花板,现在也只见些微薰渍。想当然耳,这栋高级大厦的室内装潢,在防火方面必然有最完善的措施吧。
知佳子镇定地把灭火器喷嘴对准花瓶,发射泡沫,随着响声喷出的泡沫立刻压制住火势,室内开始弥漫一股药味,不到一分钟,完全掩盖了火焰与烟味。
火光虽已消失,知佳子依然继续喷洒泡沫,一边步步走近花瓶。直到泡沫的喷劲减弱,不会把花瓶喷倒之后,她立刻跑到花瓶旁,把剩余的泡沫注入瓶口。插满的人造花束几乎烧个精光,化为灰烬与煤渣融解在泡沫中,瓶内只剩下花茎部分的铁丝,很容易灌进泡沫。
知佳子发现那些残余的铁丝有的已经熔解甚至扭曲变形。说是铁丝,其实不止一根,为了牢牢支撑这把豪华的人造花束,每支花茎都用好几股铁丝扭绞而成,整体而言,约有0.5到0.7公分粗。想要不靠工具随意弄弯或折断都不太可能。经过这么短时间的燃烧,居然能让这样的铁丝熔解扭曲,可见得燃烧温度相当高。
知佳子很后悔刚才被带进这里时,没有仔细观察这束人造花。也许花朵是用一种短时间即可达到高温的材质制成的。至少,市面上的西洋纸或和纸,如果以正常方式起火,温度不可能高到足以让铁丝融化扭曲。
不过,知佳子发现,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时,那股气味就和一般纸张燃烧时一样。她刚调到纵火小组上过的初级课程中,有一堂课是将各种材质的物品点火,然后嗅闻燃烧的气味。当然,有些物品会散发有毒气体并不能进行实验,因此课堂上所使用的材料都是纸张或木材、绵麻布类、某些新建材、塑胶等等较安全的种类,每种气味各有不同,当时还让她吓了一跳。
花瓶里的人造花在燃烧时所发出的气味,就是纸张起火的味道,这点她可以确认。
可是,还是没有助燃剂的气味,知佳子嗅不到。这就怪了。若是普通纸张,又没有任何助燃剂,怎么可能达到这种高温。
知佳子倏然想到,就在几天前,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情况下,她也曾面临几乎相同的疑问。田山町那座废弃工厂里,已烧到部分炭化的焦尸旁,一座不锈钢工具柜的柜角被烧得熔化变形……
不,不只是田山町命案,在那一连串烧杀事件中,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正是这个——温度太高了。
奇妙的吻合——当然,一定是纯属巧合。
瓶口溢出的泡沫早已消失,灭火剂也用完了,空的灭火器好轻,知佳子一手拎着,转身对客厅里的女士们说:
“大家都没受伤吧?”
江口总子与砧路子像是互相保护似地彼此靠着,站在知佳子刚才坐的扶手椅后面。此外,不知何时下楼的仓田薰,正环抱着路子的腰,紧挨着她。
三人看着知佳子,仿佛她闯了什么大祸,像是在责怪她似的。不,仿佛是知佳子的行为太粗鲁,因而这三人想逃离。
只是,知佳子集中视线,试图一窥究竟的只有一人——仓田薰。少女的黑眼珠如小石般僵硬,朝知佳子射来的视线尖如箭镞。
知佳子问少女:“没事吧?别怕别怕,火已经灭了,你可以安心了。”
而仓田薰依旧紧抱着砧路子,猛地把脸别开。
“头好痛。”她小声说。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石津小姐。”砧路子一边搂着仓田薰纤细的背部一边说,“这件事……,我得向局里报告。”
“对,没错,这是第十九起可疑火灾。”
“是。”砧路子点点头,但她舔舐着嘴唇好像有难言之隐。“在同事面前,我没提过向伊东叔父求助的事。所以,如果石津小姐在场……”
还没说完,她又再次舔唇。
知佳子很清楚砧路子想说什么,也不想拂逆她。为了冲淡目前的尴尬气氛,她露出一点点——在现场容许范围内的——笑容。
“也对,我知道,那我先走了。不过,江口小姐,”
江口总子吓了一跳。“是?”
“改天,我会再跟您联络,希望到时候能跟您谈谈,还请多多帮忙。”
江口总子在回应之前,先看看砧路子。路子故意低着头,抚摸小薰的头发。
总子含糊其词,基本上是答应了,但事后也可以解释成是一种拒绝。知佳子没听清楚,便匆匆收拾东西,搭电梯下楼了。
走出大厦门口,横越前庭时,正好看到一辆不起眼的车子朝她的方向驶来,应该是辖区凑分局的。知佳子放慢脚步,与那辆车错身而过。开车的是一名年纪与砧路子相仿的年轻男子,车上并没有其他人。那男人隶属凑分局的少年课,想必是仓田薰第二顺位喜欢的人吧,仅次于砧路子。在目前的情况下,路子不可能再找一个会惹小薰生气的同事过来。此人急急忙忙开车赶来,想必是砧路子很熟的同事,就算是男友也不稀奇。不如把今晚的蛋糕当成赌注吧,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禁微微一笑。
距离仓田家的大厦最近的车站,是地下铁日比谷线的筑地车站。由于去程搭的是计程车,知佳子这才发现,前往车站的路途还挺远的。也许那栋大厦的建商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搭电车通勤的上班族列为入住对象。
不过,也多亏走了这段路,才能让她亢奋的脑袋冷静下来。走到筑地本愿寺的十字路口时,她发现一家小咖啡店,遂走入店内。在回总局向伊东警部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前,她想把今后的调查方向和自己的思绪整理一下。
加佳子在窗边的位子落坐,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以后,放在外套里的手机响了。手机这玩意儿,如果放在皮包里通常发挥不了作用,所以知佳子缝了一个手机专用套,随身带着。女服务生以奇异的眼光凝视知佳子从怀中掏出手机的动作。
“石津小姐吗?”
是牧原的声音。知佳子觉得如闻天启,因为她正漫不经心地想着是否该打电话给他。
“牧原先生会心电感应吗?”知佳子极为认真地问,“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出了什么事?还是没事想找我聊天打发时间?”
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不,也许该说是语带揶揄吧。
知佳子顿时恍然大悟。
“牧原先生,你现在在哪里?一定在总局附近吧?”
好像猜对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
“你是来找我的吧,可是听部里的人说我已经退出田山町命案的调查了,对吧?好像才经过一个晚上我就改变心意似的,所以你很不高兴吧?”
一阵沉默。
“我是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不,只不过是这情况太明显了。”
女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知佳子压低嗓门。
“为什么我会被其他案子绊住,我会好好解释,你先听我说嘛。等你听完之后再来断定我是不是只会耍嘴皮也不迟吧!而且,我刚刚才经历一场耐人寻味的奇怪体验呢。”
两人便约在咖啡店碰面,知佳子解释自己受托私下协助侦办仓田薰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今天初次见面所发生的事情经过时,牧原完全没插嘴,一直很专心地聆听。由于他实在太安静了,如果这段对话被录音,八成会以为是知佳子在自言自语吧。
知佳子说完以后,牧原依然沉默。知佳子喝了一口冶掉的咖啡,催促着问:“你的看法呢?”
牧原喝的是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红茶,而且烟抽个不停。爱喝红茶的老烟枪倒是很少见。
“你问我看法,是指针对什么?”
好不容易开了金口,被烟薰得眯起双眼的他望着知佳子。
“你是问我,仓田家的可疑火灾是以什么方式造成的?还是问我,这起可疑火灾的嫌犯是谁?”
知佳子噗嗤一笑,原本以为这个人很像家里以前养的那只温驯大狗,没想到他也有叛逆期青少年的另一面。以前,儿子的朋友当中好像就有这么一个男孩子,明明经常来玩,却老是想跟知佳子挑衅似地,不是开口骂脏话,就是把家里的物品弄脏或毁坏。念他两句,他还噘起嘴来强辞夺理。
“两者都是。”她客气地回答。“我担任纵火调查员的资历还很浅,亲眼看到那种起火方式,还是吓了一大跳。老实说,火到底是怎么燃起的,我连猜都无从猜起,完全没辄。”
牧原把烧短的烟摁熄。
“可是,应该很清楚是谁放的火吧?不可能是别人。”
知佳子为了刺探他的真意又问一次:“换句话说,就是仓田薰,对吧?”
“那当然。”
“的确,那孩子的嫌疑最大,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亲眼看到起火后,我被搞糊涂了。”
牧原又点起一根烟。知佳子继续说:“如果是小薰放的火,表示那孩子发明了某种可怕的远距离纵火装置,还能运用自如。而且,那种远距离纵火装置不留痕迹,起火后的高温足以把铁丝熔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真有那种本领吗?你不觉得这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换个想法,这也不是不可能。”牧原说,“不过,我就是说出这种想法,才会被当成怪胎,尤其在警界里。”
看着牧原愤怒的表情与自暴自弃的断言,知佳子又想起儿子那个老是爱反抗的朋友。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用这种方式说话——反正人家都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乍听之下语气很不层,好像不希罕别人的想法,其实,内心渴切地希望别人会这么问:
“你怎么会是不良少年?”
“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说你?”
牧原也一样。
“好了,别闹别扭了。”知佳子笑着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在我先生和儿子的训练下,我早就免疫了。还有,我昨天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啊,跟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叫约翰的狗好像,它真的是一只很沉默乖巧的狗。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想起约翰,觉得好怀念。昨晚,我还梦到了多年未见的它呢。所以,就算你闹别扭或使性子,想跟我这个欧巴桑挑衅,也完全没有用喔,懂了吧。”
大概是真的觉得很意外吧,牧原噤口不语。知佳子抬手向女服务生示意,又点了一杯咖啡。
一截烟灰从牧原抽到一半的香烟上倏然掉落,他投以一瞥,用那种仿佛看到自身某一部分不小心掉落的眼神。
“你到底在想什么?请告诉我好吗?”知佳子说,“我自认为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我,况且,你好像也很想说出来。”
牧原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桶泥水倒光似地一倾,泥巴却不知不觉沉积在桶底,溢出了意外澄澈的清水——就是那种感觉,还挺可爱的率真叹息。
接着,他抬起眼,说:“我曾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大家当成笑话,还骂我脱离现实,把我踢了出来。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谨惯行事。”
“可是,这样子只能原地踏步吧?”知佳子毫不客气地说,“况且,就算你在我面前说出多么离谱的意见,我也不会因此把你剔除,我又没有权力可以降你的职。你现在唯一该有的心理准备,也不过是被石津知佳子这个欧巴桑认为‘这家伙果然是个怪胎’的小小风险而已。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快说吧。”
牧原定睛凝视着知佳子,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知佳子也跟着笑了,但立刻恢复正经的态度。
“说吧,你在专案小组陈述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这次不是踌躇,而是为了说出正确的字眼,牧原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Pyrokinesis。”
“派罗……”
“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猛眨眼。初次见面时,他好像也曾经提过这个洋名词……
牧原说:“只要产生念头,不管对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可以引燃……,就是这种超能力。不只是引燃,还能在一瞬间,产生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烈焰。”
知佳子眼底又浮现那幅情景——废弃工厂内,那熔化扭曲的不锈钢工具柜。
“我认为,犯下荒川河边命案与这三起连环烧杀案的犯人,肯定拥有这种超能力。而且,此人即便在异能者当中也极为罕见——不仅拥有将这种超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技术,还有正确使用的高度判断力。”
他略微耸肩。
“而且,石津小姐遇到的仓田薰,可能也是这种异能者。当然,她还不成熟就是了。怎么样?刚才你说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你,不过现在看起来,你好像很惊讶?”
没错,知佳子很惊讶。听到这种话……,而且是从现役警官的口中正经八百地说出,不惊讶才怪。
牧原仿佛想说“你看吧”,有点赌气地陷入沉默。知佳子从眼角瞄到他又取出一根烟,大概是心烦吧,他把烟盒揉成一团。仔细一看,他的手指像女人般白皙细长,给人一种神经质的印象。知佳子开始觉得,他会被称为“怪胎”,恐怕不只是因为他的意见太出人意表,个性也是一大原因吧。
而且这人真好玩,居然这么爱使性子。在男同事和上司面前摆出这种态度,一般人当然敬而远之。相反的,这种人在女人圈里或许很受欢迎。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由得又露出微笑。
“牧原先生。”知佳子抬眼说,“你为什么相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牧原倏然挑起双眉。“你是在问我怎么会相信这么荒唐的说法吗?”
“不不不,不是的。请你注意听,好吗!我说的是不可思议,我可没说荒唐喔。如果,这世上真有你说的这种力量,而且有人能够操控自如,那不但不荒唐,而且非常可怕。”
牧原看着知佳子,眼神带着怀疑,仿佛在说:“你虽然嘴上一直附和我,其实心底正在窃笑吧?”
“请你告诉我。”知佳子继续说,“你局里的同仁和荒川河边命案专案小组的指挥官,在你提出这个意见时,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件事?”
牧原嗤之以鼻。“才没那回事呢。他们只是一笑置之,说现实案件和科幻小说不同。”
知佳子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现在,知佳子向他抛出的问题,绝非只有表面上的意思。她总觉得牧原谈论这件事时,似乎有点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性急吧,就连今天专程去总局找知佳子,一听说知佳子已改办起其他案件就生气的反应也是。反过来说,这正显示出他对知佳子的寄望之深。就算再怎么被耻笑、轻视,对于以荒川河边命案为首的这一连串残忍又神秘的事件,他还是很想在调查行动中插上一脚,而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念力纵火超能力这个荒唐无稽的论调。
“就实际问题来说,即便是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相信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这种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可不是在调侃你,也不是在嘲笑你喔。我真的只是单纯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知佳子又问了一次。
“如果当作听故事,然后就深信不疑,那跟爱听故事的小孩岂不是没两样。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只是因为看到眼前毫无火苗的地方突然起火才这么说,那根本就不算根据。小薰的事也一样。的确,我是看到了奇妙的起火现象,但我不会单凭那个就相信念力纵火超能力。因为人的五感是有局限的,尤其是视觉特别容易受骗,如果只是因为亲眼看到就完全相信,那会很危险。既然要能称得上是根据,就得更有说服力才行。”
这时,牧原的瞳孔仿佛在一瞬间有点失焦,在空中游移不定。
知佳子刚担任便衣刑警时,会与当时值勤的分局内号称侦讯第一把交椅的前辈并桌而坐了一年。每个分局里总会有一、两个像这种被尊称为破案〇〇的侦讯高手,而且多半是历尽沧桑、上了年纪的男刑警。此人也不例外。吃过苦的人,多半对失意的人比较体贴。当时,未将女刑警视为战力的风气还很盛,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只有他经常声援知佳子、替她撑腰。而这位高手只教了知佳子一件事,却让知佳子谨记在心。
在侦讯室里对坐的嫌犯,有时候眼神会在空中游移——并非因为供词矛盾被识破而显得狼狈,也不是情急之下想用更多谎言来圆谎的反应,而是在无意间瞳孔失焦,这连当事人都不自觉。多半只有一瞬间,连嫌犯本身都没意识到。
“像这种情况啊,石津小姐。”高手如是说,“嫌犯自己不愿回想、一直封锁在脑海里的记忆,就会突然苏醒。而且,那记忆相当鲜明,嫌犯会因此转移注意力,瞳孔也就跟着游移,那与说谎时的眼神完全不同。能不能分辨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那突然苏醒且夺走当事人注意力的记忆,说不定对某些嫌犯来说是犯案过程的细节。但,对于某些嫌犯来说,很可能是遭受继父百般凌虐的回忆。而对于另一些嫌犯而言,那段记忆或许是在遭逢可怕又痛苦的事故那一瞬间。
“即使眼神游移,也不见得就是犯人。换言之,造成此人被调查的案件,与让他眼神游移的回忆,不见得有直接关联。但,在他眼神游移的那一刻,脑海里复苏的记忆,将是深入了解他的重要关键。因此,如果坐在你对面的嫌犯,有一瞬间眼神像是被拉进内在世界般,在空中飘浮失焦,那你一定要记住当时对方正在说什么、是什么情况,那说不定牵涉到重要线索。”
至今,知佳子仍未忘记这个诀窍。虽然没有因此变成侦讯高手,不过这个诀窍帮过她很多忙。
现在也是。牧原的眼神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内心世界吸引,继而慌忙回神,急着别开视线回到知佳子身上的那一瞬间,完全被知佳子看在眼里。
牧原刚才到底想起了什么?那是一段未经他同意就自行复苏,却又不得不被匆忙封锁的记忆。
还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现在,我们正在谈那个。
对了,说不定……
知佳子问:“牧原先生,你自己该不会有这种超能力吧?”
牧原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愣住了,指尖夹的烟冶不防掉下一截烟灰。
“是吗?所以,你才能这么有自信地坚持这世上真的有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倾身向前,认真问道。牧原正眼瞧着她,然后……
他噗嗤一笑。
“哎呀。”知佳子也放松下来,跟着笑了。
“猜错啦?”
从刚才就一,直对他们很好奇的女服务生,正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兴味盎然的她,一把抓起冰水壶,走近他们的桌子。
“我猜错了吧?”
知佳子再问一次。牧原点点头。
“错了,我根本没有那种力量。”
“那,还是你的亲戚呢?”
这一次,牧原如遭针刺般吓了一跳。知佳子感觉,这一箭已射中了靶心附近。
女服务生来了。她以刺探的眼神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并刻意用慢动作替他们添满冰水,慢吞吞地走开。
“因为我儿子很爱看科幻小说,”知佳子说,“他也看过很多电影,还收集了不少录影带。所以我对……,那叫什么超能力来着?对那种东西也不是完全不懂,比起一般欧巴桑,说不定还算有点了解喔。”
“令郎多大了?”牧原问。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二十岁。在广岛念大学,一年只能看到他一次,就是正月过年时。养儿子实在很没意思。”
知佳子笑了,拿起刚添满的冰水喝。
“牧原先生,你刚才想起了什么往事吗?”
“……”
“该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吧?所以我在想,对牧原先生来说,这种念力纵火超能力,该不会涉及什么私人问题吧?”
“私人?”牧原咕哝着复诵一递。
“对,没错。比方说你的亲身体验之类的,像你刚才就是想起那件事吧?”
牧原苦笑着说:“石津小姐会读心术吗?”
“不不不,你太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学过一点技巧,刑警的问案技巧。”
牧原唐突地伸出手,抓起帐单就站起来。
“走吧。”
“可是,我们还没说完耶!”
“剩下的,我不想在这里说。刑警就要有刑警的样子,我们不是应该去现场勘察吗?”
两人坐上牧原的车,行经市区,这段期间,牧原几乎不发一语,不管知佳子问什么,他都一律坚持抵达“现场”之后再说。
路上塞车,这一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当牧原停车说“就是这里”时,他们已沿着目白路在丰玉陆桥右转,往樱台方向行进五分钟并抵达某镇的一处。
双线道左边有一座小型儿童公园,这里是住宅与公寓大楼林立的宁静区域,路旁竖立着“学校区”的标志,儿童公园周边环绕着一圈林木,树叶早已掉光,视野开阔的树枝之间,只见或跑或跳或荡秋千的孩童们身上穿的夹克与毛衣,五颜六色地散布各处。
牧原跨过低矮的围墙,穿过公园的灌木丛,走向正在大弧度摆荡的秋千。知佳子无法像他那么轻巧地跨过围墙,只好绕一段路从入口大门进去,朝牧原的反方向走向秋千。
一名看似小学生的孩童正站在秋千上摆荡,而且荡到有点危险的高度。只听见铁链叮当作响。牧原走到秋千旁站定,双手往外套口袋一插。
“这里就是现场吗?”
赶过来的知佳子问道。牧原回看知佳子,然后点点头。
“我就是在这一区长大的。”
“真的?”
“我家离这里走路只要五分钟。这座公园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我以前常来玩,现在虽然经过整顿变得漂亮多了,不过秋千的位置还是一样,树木和灌木的地点也都没变。”
一旁有一张长椅。牧原以下巴指着那个。“这张长椅也一直在这里。”
终于,好像可以继续听下文了。天气有点冷,不过知佳子还是在长椅上坐下。
“距离现在,正好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我念国二——应该是十四岁吧。正值年底,十二月十三日,学校还没放寒假,我正忙着准备期末考。”
听起来不是那种追溯记忆的说话方式,倒像是一字不漏地朗读着条列分明的纪录。
“那天傍晚……,我想应该已经过了六点吧。那个季节天黑得早,太阳已经下山,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都回家了。可是,阿努那家伙还在荡秋千。”
“阿努?”
“对。我弟弟。当时,他才小学二年级。”
“你弟弟年纪比你小很多耶。”
站着荡秋千的小孩,威风凛凛地乘风而来,传来一阵“咻!”的声音。原本正凝视着秋千的牧原,俯视着知佳子说:“我们是同父异母。我妈,在我出生以后就过世了,因为她心脏不好。我爸一个人辛苦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再婚了。那个继母,就生下我弟弟。”
他似乎很冶地耸起肩,微微摇头。
“按照常见的情节,我和继母应该水火不容,但在我家并未发生这种事。正好相反。我继母,大概是怕我心里受伤或觉得寂寞吧,对我实在太客气了。相反的,她对于我弟弟这个亲生儿子却异常严格。所以,阿努在当时就已经是个爱闹事的问题儿童了。”
那天也是,阿努放学以后,又在家里发脾气弄坏东西,被母亲臭骂一顿,一气之下就冲出去了。
“我继母虽然叫我别理他,不过我当时也多少学会察言观色了——虽然那并非好事。总之,我知道继母其实很担心我弟,所以我出去找他。我弟只是个小学生,能去的地方不多,我很快就在公园里找到正在赌气荡秋千的他。”
当他发现哥哥来叫他回家,顿时变得更叛逆,用力一蹬秋千,趁势跳下来以后,拔脚就跑。
“我就像个笨哥哥,一边喊着已经天黑了快回家吧,一边追了过去。阿努跑得很快,眼看着越跑越远。在秋千对面的那一边,就是现在变成堆沙场的地方……”
知佳子也在冷风中眯起眼,朝牧原瞥去的方向眺望。冷风刺骨的堆沙场,看不见玩耍的小孩。
“当时,那里有个小小的溜滑梯,我弟正要经过。没想到,他突然站住了。看起来好像很意外,接着他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在喊谁的名字。”
“是遇到朋友吗?”
随口发问的知佳子,被牧原阴沉的侧脸吓到了,那表情跟刚才截然不同。
“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他说,“至今还是不知道。总之,那里的确有人……,就躲在溜滑梯底下。现在请你先姑且当作是这样。”
牧原笔直地望着堆沙场。他眼前一定浮现了当时的那座溜滑梯吧。知佳子暗想。
她有一种几乎冷透心脏的不祥预感。勘察“现场”这句意有所指的用语,以及它与念力纵火超能力的关联,想必都在牧原即将要说出的事态之内,那一定是不好的事——发生在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与母亲感情不好、不懂得处理自我情绪、只会胡乱发脾气的小男孩身上的事……
“阿努停下来,说了什么。”牧原继续说,“那时,我离阿努不到十公尺。那家伙一停下来,我连忙加快脚步想追上,便出声喊他。”
阿努,快回家吧,妈很担心你……
小孩依然站在秋千上摆荡,欢笑声传入知佳子耳中。
好冷。
牧原就这么伫立不动,盯着堆沙场说:
“突然间,我弟就当着我的面,整个人烧了起来。那简直就像爆炸,只听见低沉的砰地一声。”
知佳子发现牧原在那一瞬间浑身一颤。
通常,在公园这种冷风呼啸而过、毫无烟火的地方,人是不会像这样打寒颤的。就算像筛米糠似地不停发抖,也不会打寒颤。人只有在冶得快冻僵,突然遇上得以暖身的火源时才会打寒颤。
可是现在,这里并没有火。至少知佳子看不到。那团火,在牧原的脑海里,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刻,他再次看着年幼的弟弟就在他眼前起火,近在眼前,所以他才会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火源从哪来的。”他继续说,“前一秒什么事都没有,下一秒阿努已经全身起火。就是那种感觉。砰地一声后,我记得他顿时愣在原地,张开双手,一脸不可思议地,俯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忙着修理脚踏车,原本心无旁骛,赫然回神才发现全身沾满了机油——有时候不是会这样吗?尤其是小孩。”
“对,的确会。”知佳子静静地附和。
“就像那样,好像很惊讶自己什么时候搞得满身油污。他就像那样,只是一脸错愕。而且,只有那么一点点错愕。好像在说:奇怪,怎么会起火?他就这样上下打量自己的手臂和身体……,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语尾略带震颤地说:
“然后,他开始大叫。那时我已经跑到他身边了,还看得到他张嘴大叫。这不是比喻,我真的看见他哀嚎了。阿努一张嘴,火焰就从嘴里喷出,简直像电影里的火龙。接着,他开始乱跳……,想把火甩掉,想把火甩得远远的,就像脸上沾到蜘蛛网那样,胡乱甩动手和头。”
阿努——哥哥大喊。听到弟弟的哀嚎,牧原少年也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大喊弟弟的名字。
“阿努看着我,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黑眼珠就像要迸出眼眶似地激烈转动。不只是眼珠,还有他的鼻子、嘴巴、手腿,就好像身体每个部位都想逃离他的本体,朝着不同的方向乱动,而那周遭包覆着一团火,就像果冻胶膜一样。不管阿努再怎么伸出手臂、用指甲戳,还是无法戳破那层膜。”
阿努往前伸长双臂,朝哥哥踉跆跑来,这举动解除了牧原少年动弹不得的魔咒。
“我在一瞬间往后退。弟弟跑来向我求救,我却想逃走,虽然只有零点五秒,但我毕竟还是逃了。阿努也知道。”
年幼的弟弟一边企图挣脱火衣,一边大叫:哥哥,哥哥,哥哥……
“连他体内都着了火。”牧原说。“他的眼睛深处和嘴里看起来一片焦黑,一切都烧焦了,连指尖也窜出火焰。阿努伸出那只手……,朝我伸出……,然后蠕动嘴巴……”
救我!他说。
牧原颓然垂首,接着又打了一个寒颤。知佳子起身,走到他身后站着,从他的外套衣领下隐约可见脖子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就倒下了,倒在我的脚边。”牧原低垂着头继续说,“你堆过木柴烧过篝火吗?或者烧过木箱?”
“嗯,有啊!”
“在熊熊火焰包围下,到了某一刻就会突然瓦解吧!堆起来的木柴倒塌,木箱被压扁了。人体也是一样,阿努一下子就倒了,名副其实被烧垮了,就像柱子着火、房屋倒塌一样,骨头烧焦、关节瓦解,仿佛恶心的骷髅人偶散了架。”
知佳子觉得冷,双臂交抱胸前,缩着脖子站在牧原身旁。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停止摆荡,刚才荡得半天高的小孩好像跑到别处去了,欢笑声消失,四下一片静寂,堆沙场依旧杳无人迹,唯有寒风从知佳子的耳畔呼啸而过,发出如孩童悲鸣的细微声音。
“阿努像扁平的人干一样倒地,我这才急着去灭火。”牧原继续说,“我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身体,试图灭火,拍打到一半,才想到脱下身上的衬衫,胡乱挥打着灭火。可是,不管用哪种方法都太慢了,阿努已经烧光了。”
“听你这么说,这段过程好像很漫长,其实应该只有十几秒吧,我想。”知佳子说,“所以,其实你并没有耽误时间。你冲到弟弟身边,试着灭火。虽然事后回想起来,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其实大家都一样,那只是一种错觉。”
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安慰牧原。当案件或意外事故发生的当下,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得特别慢。当然,时间不可能真的变慢,而是置身于现场的当事人,大脑处理讯息的速度变得比平常快上两倍甚至三倍,记忆变得异常鲜明,观察力特别敏锐,平时连一秒都无法判读的讯息,这时只需要0.5秒就能处理完毕。所以会感觉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可是身体的行动又跟不上大脑的三倍速运转。于是,事故的幸存者,在事后回想那一瞬间的细节时,往往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事过境迁仍自责不已。虽令人心痛,但这绝不罕见。
“我胡乱拍打,拼命想灭火的,已经不是我弟,而是我弟的残骸。”牧原以毫无情绪的平板语气说,“我就跟阿努刚着火一样,开始大吼大叫,我扯破喉咙大叫,在阿努身上打着打着,火熄了,开始冒烟,我听到远处好像有谁在大叫。大概是路过的人,发现公园里起火吧。栏杆那边有两、三个大人看着这里,他们朝我大喊‘喂!你没事吧?出了什么事?’之类的话。我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卡榫松脱般喀答喀答地抖个不停,几乎无法开口,双眼不断地流泪,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睁开眼皮——我后来才知道,两边的睫毛都烧焦了。”
他疲惫地以掌心抚过脸孔。
“可是,我听到了……,就在我身旁,有人在哭……,不知道是谁,那时我还没哭。”
牧原抬起脸,指向堆沙场那边。
“我刚才不是说那边本来有座小溜滑梯吗?我弟就是跑过那旁边才着火的。”
“嗯,我记得。”
“我瘫坐在阿努的尸骸旁。从那里可以看到溜滑梯底下的阴暗处,也就是溜滑梯的台阶底下。我看到那里蹲了一个小女孩,是个和阿努年纪相仿、体型娇小的女孩。
“公园里虽然有照明灯,不过当时天色已黑,那女孩又躲在台阶底下,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知道她穿着鲜黄色毛衣,小手蒙着脸正在哭泣。她在啜泣,像抽搐般晃动着小小的脑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近那女孩,可是我只感觉身体一歪,好像喊出了什么。大概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之类的。那时,我以为那女孩被那场火灾吓哭了。”
牧原少年踉跄着试图走近,躲在溜滑梯底下的女孩,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啪地站起,动作之大,连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随之掀起,倏然露出深蓝色小内裤。
女孩正在哭,她的五官清秀可爱,模样惹人怜爱,现在却涕泪纵横。那张哭泣的脸转向牧原,霎时,视线落到还在冒烟的阿努残骸上。“对不起。”她说。快得仿佛在嗫语。
“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可是对不起,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女孩拔脚就跑。牧原愣了好几秒才发觉,她不是跑去求救,不是朝着大人传来声音的方向跑,而是要逃离现场。
“等我回过神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牧原说。
他的眼神追索着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逃走的路线,仿佛那里仍留着女孩的足迹,他的视线中没有丝毫迟疑。
“后来,大人们跑了过来,叫了救护车,警察来了,我爸妈也赶到现场……”
牧原的视线终于离开那女孩当初逃走的路径,瞥向知佳子,露出苦笑。
“起先,我爸妈还以为我疯了。”
“为什么?”
“因为我坚持说:快找到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小女孩放火烧阿努。我确定是一个小女孩烧死我弟的。”
“那些人都没看到那个小女孩吗?”
“对,很不巧。”
“可是,你看到了,也听到她说‘把他烧死了’,她还说‘对不起’。”
“是的。”
“那些大人都不相信?”
牧原微微仰起下巴,以背诵的口吻说:“阿努全身有百分之八十二受到三度灼伤,不止是表皮,连食道和气管都烧伤了,遗体简直就像引火自焚的自杀者。可是,阿努与引火自焚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没有助燃剂,对吧?”知佳子说,“我们好像一再地提到这一点。”
牧原点点头。“阿努既没被泼到汽油,身上的衣物也没沾到灯油,虽然穿着棉质内衣裤、人造聚脂纤毛衣,但你也知道,这些材质都不会引起爆炸式起火。可是,阿努的内衣都被烧光了,听说几乎完全炭化。”
他摇摇头。这个动作似乎令他想到此刻正置身室外,畏寒地缩起脖子。
“在没有助燃剂的情况下,几分钟之内就把一个活人——虽说只是个小孩——烧得精光。除非用的是大型喷火器否则绝不可能办得到。这么严重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哥哥,居然指称凶手是个与弟弟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还说那小女孩一直说‘对不起’。边哭边逃离现场。真可怜,八成是哥哥目睹弟弟被烧死,所以也疯了吧……,就这样。”
“就算这样,还是应该找一下你说的那个小女孩。他们找过吗?”知佳子问。“第一,她是目击者。其次,她提到很重要的事情。‘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你刚才说过,连你自己也觉得阿努是个问题儿童吧?那个小女孩,说不定是阿努的同学,在学校被阿努欺负过,也许她用某种手段——姑且不论是故意的还是失手——在阿努身上点火。”
知佳子呼出来的气息冻得发白。
“阿努之所以全身着火,极有可能与她有关联吧!她躲在溜滑梯底下,阿努当时正好经过,发现她躲在台阶底下,吓了一跳。他想: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而她,如果是阿努经常捉弄的对象,阿努一定会很好奇,于是停下脚步,说不定想叫她。接着,自己却在下一瞬间着火了——是这样吧?这女孩绝对知道什么内情。”
知佳子愤然地仰望瘦高的牧原。他闭起双眼。
“基本上,的确找过。”他小声说,“警方曾经找过我说的那个女孩。他们让我看学校里那些与阿努同龄的女孩子的照片,包括不同学区的女孩。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在公园里看到的女孩并不在那些人里面。说不定是我看了太多照片,反而搞混了。总之,我就是没找到那女孩。”
搞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孩嘛。基本上,这个说法打从一开始就太可疑了。小女孩一边道歉一边说“把他烧死了”,这怎么可能。难道一个小女孩会扛着喷火器逛公园?只为了烧死欺负她的小男孩?
太可笑了。这个小哥哥的说法,根本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吧——牧原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开始转向。
“爸妈以为我惊吓过度变得疯癫。”
牧原的语气就像在朗读不感兴趣的典礼仪式似的。
“其他大人……,包括学校老师及警察、消防员都认为我说谎,而且他们还这么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听了脸色发白。那孩子说谎?是他瞎掰的?为什么?他干嘛那样做?年纪比么弟大一截,开始懂得察言观色的长子,为什么会编出这种谎言?这个疑问,最后归纳出一个老套的结论。”
知佳子不忍心让牧原亲口说出来,于是抢着说:“他们怀疑你烧死了你弟吧?”
牧原沉默了一下,随即承认她的推测。“是的。”
他呼出来的气息也冻成白雾。刚才在叙述么弟惨死的经过时,他呼出来的气息还没那么白,那表示叙述者的体温与室外空气一样低。知佳子想。直到现在叙述完毕,恢复了正常人体温,呼出来的气息才会变白,因为他已起死回生。对于牧原来说,每每论及么弟,就等于又死了一次。
“阿努死后,我爸和继母在家里也不笑了。”牧原继续说,“好像对阿努有所顾忌似的,如果我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或是在外面发生什么好玩的事,一家三口齐声大笑的话,等于背叛了阿努。”
知佳子在心里揣测着那位母亲的想法,她因为很怕伤害牧原这个继子,反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阿努过分严厉,却导致母子失和。这位母亲失去了亲生儿子,成天与涉嫌杀死亲生骨肉的继子对立,这样的关系究竟能建立出什么样的家庭?
“我从高中就进入寄宿学校就读,从此便离开了家,连寒暑假也没回去。一旦离家,再回去就会觉得好害怕好痛苦好生气。”
“那,你跟你爸妈……”
“我爸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去世了,是脑溢血,一直陷入昏迷,我们父子睽违十年才重逢,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至于我继母……”
他有点欲言又止,然后才说:
“我爸的葬礼结束以后,我们谈过。我已觉悟今生恐怕再也不会与继母见面了,所以临别前,我主动说:妈心里如果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知佳子沉稳地问道:“那你母亲怎么说?”
想必,那句话早已刻骨铭心,连想都不用再回想,但牧原还是故作沉思状,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妥协吧。
“她问我,之所以选择当警察,是不是要为自己以前做的事情赎罪。”
知佳子默然。
“我说不是。因为我并没有做我妈认为我做过的事情。就这样,我继母再也没过问其他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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