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神殿,经过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游廊,穿过一座、两座、三座规模形态各异的石造建筑来到户外,沐浴着淡淡的阳光走过庭院,进入了另一座建筑。这里是被称作“僧坊”的无名僧的住所,其中一个房间安排给了友理子。
僧坊的外观看似由石材建造,进入内部却可看到老旧的粗大房梁和立柱。地面是黑黢黢、色调凝重的木地板,家具也是实木做的,见不到其他建筑中那种金属材料的考究装饰。
友理子跟着领路的年轻无名僧登上了三层楼,根据窗户和楼梯踏步台的数量判断,大概是三楼。楼梯也是木造的,只有扶手,可能是生铁制造,就像在拱门看到的格栅那样,黑黢黢的,手感也粗糙。
僧坊里窗户很少,整体上都昏暗无光。楼梯的倾角忽然变得陡峭起来,友理子感到小腿肚子有些酸疼。
“请进!”
年轻无名僧打开了铁框加固的单扇木板门,里面大概有四铺半席的面积。正面和右侧是灰色的土墙,向下倾斜的天花板最高处装着三角形采光窗。左侧墙边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右侧墙边有个简陋的木床,铺着白色床单,摆着单薄的枕头和叠好的驼色毛毯。木床尾部摆着小学生在教室用的那种桌椅,桌上有一盏可以托在友理子掌中的小油灯,雪白的灯芯从半透明的灯油中探出头来。
“请您随意使用!”
鞠躬行礼后,年轻的无名僧离去了。门没关严,仿佛他会片刻即返。友理子沉重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她的感觉是准确的,年轻的无名僧又返转回来。他双手捧着托盘,手臂上搭着另一条毛毯。
“请用餐!”
他把托盘放在友理子面前的桌上,白色盘子上放着白色面包,另有一只水杯。
“谢谢!”
友理子向他道谢,年轻无名僧默默回礼。他点头时先是挺胸拔背,然后并拢双脚——符合礼仪规范!
“您如果有什么吩咐,请使用这个!”
托盘上面,水杯旁边,立着一个形似铃兰花朵的手铃,年轻的无名僧用手指了指它。
近前可以看到,年轻无名僧的双手粗糙不堪,指甲劈裂。
“我可不能总这样邋里邋遢,对吧?”
“不管怎么说,请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年轻无名僧把搭在手臂上的毛毯放在木床尾部。
“这里会很冷的,请您多盖一条毛毯!”
这次,他似乎真的要离开了。年轻无名僧伸手拉开了门,并再次立正准备行礼。友理子却追着他问道:
“哎,这房间里的书也是仿造的吗?”
友理子踏入房门的同时就发现,摆满墙边书架上的大量书本与走在万书殿走廊时看到的一样,都是雕刻。如果说略有差异,那就是前者为石雕,后者为木刻。
“这座建筑号称万书殿,可为什么里边的书都是假的呢?”
年轻无名僧不眨眼地回望友理子,浓密的眉毛,幽黑的双眸。
“不是假的。”
喃喃细语却听得十分真切。
“这些应该称作象征,或者称之为遗迹更为恰当。”
象征?遗迹?这都是跟“书本”不搭界的词语!
“万书殿——是所有故事源泉终结的处所,所以,书本的形态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那就是说,只有内容是有意义的吗?
友理子思索的时候,年轻无名僧鞠了一躬,似乎就要离去。不知为何,友理子感到孤身一人在这里有些害怕。仅仅为了挽留他,友理子就把刚刚想到的疑问脱口而出。
“可是,大家都要读书对吧?”
图书馆的司书(※图书管理员。)是读书的,是书籍的专家,那是书籍爱好者从事的职业。无名僧也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无名僧微微歪头,沉稳而无动于衷的表情仍无丝毫变化。
“我们是不读书的。”
随即,他像是要制止友理子追问似的继续解释道:
“因为我们的存在本身就等同于书籍,所以我们不需要书籍。”
友理子困惑不已。年轻无名僧轻轻抬手做了个劝慰的动作。
“好啦!稍微休息一下吧!‘奥尔喀斯特’啊!您已经极度疲劳……远远超出您自己的想象。”
“可是——”
“充分休息后,您可恢复精力,到时就可以思考今后应该采取的行动和前进的道路。大法师正在等待那个时刻。”
“大法师?”
年轻无名僧淡淡地微笑一下。
“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老年无名僧啊!请您就这样称呼他吧!我们要以您最放心、最容易理解的模样和称呼与您相处。”
只留下一位老人的模样,同样,大法师这个称呼,也是为了迎合友理子的需要。他们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即使人数多达成千上万,其实都是一种面孔一个人。
在这种状态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友理子这时才产生了最朴素的疑问。
举个例子吧,比如同学们都跟自己是一个模样。不,全体同学就等同于自己,同样行动,同样说话,同样思考,便不会发生什么争斗或欺侮同学的现象,甚至不会产生意见分歧。
想必所有的人都十分放心,十分舒心。
可是,如果有那么多的自己,不就搞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吗?
友理子正在为此问题找词儿,年轻的无名僧却已关上门离开了,把友理子孤身一人留在那里。
忽然,她打了个哈欠,想在木床上躺一躺。可肚子里又颇为夸张地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大——天花板都有回音。友理子忍俊不禁。
吃了面包,喝了水,那吃吃喝喝的动静声声入耳。
寂寞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赶忙就着面包咕噜地咽了下去。
那么好吃的面包!那么好喝的水!吃喝完毕,真正的睡魔袭来。友理子脱掉运动鞋,一骨碌倒在了木床上。不一会儿,昏昏欲睡的她把毛毯拉过来,然后蜷起了身体。
她睡着了,没有做梦。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一觉醒来,房间里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小桌上一灯如豆。
友理子盖着毛毯,横卧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摇曳的小火苗。灯火辉映出温暖的光晕,摆满墙壁的假书,一排排书脊在微弱光晕的映射下笼罩着庄重的威严。
睡意全无,反而像身处梦境。这是哪里?自己在于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不,也许正因如此,心态才会如此安详。
永远躺在这里吧!无名之地似乎也会允许她这样做,友理子也想变成没有名字、不为个体的那种存在。
阴云中冷不丁闪现出的强烈愿望——真想在此变为乌有。
突然,门口黑暗角落里——油灯光晕与黑暗的交界处,有个物体动了一下。
友理子忽地坐起身来,门外响起啪嗒啪嗒逃走的脚步声。
刚才有人躲在门旁!友理子滑下木床走近一看,发现门板被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
——无名僧,偷窥?
这种行为太无耻了!怎会发生这种事儿?
——莫非是来点灯的人?
也许,刚好碰上友理子醒来,他是因为尴尬而逃走。嗯!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假设。
擦擦眼睛,发现挤入这个房间的光源,还有另外一处。友理子抬眼望去。
——那是接近天花板的三角形采光窗,光线忽闪忽闪地摇曳着,看上去也不像单一的光源。
那是这座建筑的表面,是外面!
友理子迅速穿上了运动鞋。刚一起来,感到特别冷,于是她把毛毯像披肩一样裹在肩头,然后出门来到了走廊。
长长走廊中烛台上亮着蜡烛,友理子以之为参照,一边注意观察左右有无通向外面的门或窗,一边向前走去。
她还以为,自己是走在年轻无名僧带来时的路上。实际上,她走错了。转过拐角,陡然撞见一尊来时不曾看到的、与真人等身的铜像,她屏气吞声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尊无名僧模样、身裹僧衣、手捧书本的僧侣像嘛,他双目低垂正在祈祷。在尚未适应的烛光中,本应是优美高雅的美术品,看起来却像是鬼屋中的假人装置。友理子自觉得不胜羞愧。
她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看周围,还有几尊铜像。原来,这里已不是走廊而是一间小小的厅堂,烛台也安装在墙面的高处。
啊,那是这座建筑的门厅,左手边就有一座粗糙的铁框包边的、沉重的双开门,比安排给友理子的房间门大了一圈。门扇闭合处错开了一条缝隙,闪烁着泄入的微光。
友理子先将手掌抵在门扇上,然后慢慢地推,门扇顺滑地向外侧转动,光亮倾泻而入。
“哇!”
那是银河——她这样想道。成百上千颗光粒仿佛河水般串联起来从友理子脚旁淌过,庄严肃穆,寂静无声。仔细端详才发现,那一颗颗光粒却是松明火把在闪烁——众多无名僧用单手举着向前行进。
他们的赤足踏地声嘁嘁嚓嚓地传了过来。无名僧们全都罩着风帽,遮掩了光头,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夜幕之中。当火把摇曳的时候,他们消瘦的肩头和背部就浮现出来。
这么多人,他们要去哪儿?
“去作务!”
下方传来应答声,手执烛台的大法师正向友理子站立的门旁走来。大法师身后,可能就是那位照料友理子的年轻无名僧,眉毛浓密的年轻面孔紧紧跟随。
终于,友理子也明白过来了,这里确实是厅堂而不是玄关,是通向二楼或三楼阳台的场所,所以,大法师他们才从楼下走了上来。烦人!这里的建筑太复杂了,真搞不清它们之间是怎样联通的,且建筑本身的构造也难以辨清。
“作务就是干活儿,对吧?”
大法师站在友理子身旁,随从而来的年轻无名僧把友理子一直推着的门扇完全打开。
“光线这么暗,大家还要干活儿吗?”
“现在是换班时间?”
这里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也是三班倒吗?就像上夜班的工厂。
“他们干什么活儿呢?”
书籍分类,还是制作摆满墙面的假书?建筑的维修保养,还是整理清扫?做这些,需要那么多人吗?
大法师将拿着烛台的手挪向一旁,以免烛光直接映在友理子脸上。黑暗中也能看到火苗顶尖腾起的黑烟轻轻飘荡,灯芯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那好——”
大法师微笑了。
“‘奥尔喀斯特’啊!你想看看我们的作务吗?”
听上去像在邀请外来访客友理子参观,但友理子却感到语气严厉,透着探询她是否做好某种心理准备的意味。
大法师比友理子此前见过的任何老爷爷都老爷爷,简直就是老爷爷冠军。虽然这是最初见面时已有的感受,却未知出于何种原因。就因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和尚吗?
也就是说,因为他采取了那种姿态——当时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烛光之中,友理子知晓了个中缘由。因为大法师的瞳眸中拥有那种威严,即使他对你笑眯眯的,瞳眸中仍透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内涵。在友理子生活的街区里,从未遇到过拥有如此强韧目光的老爷爷。没有这样的人!
这种认识,自然令友理子肃然起敬,她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使劲拉紧,随即挺胸拔背地立正。
“我可以看看吗?”
大法师点了点头,陪同的年轻无名僧恭敬地垂下双目。
“看过之后,你就了解这块地界存在的意义了。”
既然如此,那就非常必要!
“‘奥尔喀斯特’都会观看他们的作务,是吗?”
“是的!”
大法师答道,然后沉默了片刻。蜡烛芯又哔哔啵啵地响了起来。
“也有一些人观看了我们的作务之后,就离开了这块地界。”
友理子的心脏咕咚一个猛跳。
“那种情景很可怕吗?”
“怎么说呢?”
大法师又莞尔一笑。
“你惧怕什么、喜欢什么、对什么心动,我们是无法察知的。”
无名僧用火把汇成的银河,就在两人交谈间渐行渐远,此时,已经可以看到队列的尾端。队列排头穿过了中庭,向着白天看到的、唯一向外打开的拱门穿行而去。
在那前方会有什么呢?
“我要去!请让我看看作务吧!”
大法师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去,开始走下台阶。年轻的无名僧催促着,友理子随之跟在大法师身后走下台阶,她感到膝头有点儿哆嗦。
无名僧行列中响起歌声,起先只像窃窃私语,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响亮。
“就是那首歌!”
前去迎接友理子的三个无名僧也唱过——念过这首歌。
“是念歌吧?”
“正是念歌!”
追上队列末尾之后,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也低声唱和起来。友理子伴着念歌的声浪穿过拱门,迈向万书殿外面。
夜晚的天盖上没有星辰,地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能够看到天空与地面的分界线,可能是因为无名之地比没有星辰的夜空更加幽暗吧。夜风拂过,飘来了野草的气味,夜露濡湿了运动鞋。
这里没有像样的道路,更没有水泥和柏油铺路,只有踩倒野草磨光后自然形成的土路。众多无名僧的赤足每天要往返多少次啊?
走在前面的无名僧,手中的火把不时地闪爆,团团火星四处飞溅,飘飞过来的小火星落在友理子额头上引起刺痛。她抬手擦擦额头,那个魔法阵微微发出的青白色光芒映在手指上。
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身旁的大法师,他的面部没有任何反应,也毫不介意友理子额头上的魔法阵,因为,这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在他们长年守望的无名之地,历代经过了众多“奥尔喀斯特”的寻访(究竟有多少)。
不久,道路延伸到倾斜度舒缓的坡下。
“我们已走惯了这条坡道。”
大法师合着友理子的步伐并稍稍向她倾身继续讲述着。
“这条路通向‘辗麦丘’!”
那座山丘就是作务的现场。
“在无名之地,万物本来是没有名称的。”
地名也不例外!
“但这座山丘却是有名字的。曾经有一位与你同样的‘奥尔喀斯特’来过这里,实现心愿离开时,给它取名为‘碾麦丘’。”
自此,无名僧也就这样称呼了。友理子感到,大法师讲述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对“奥尔喀斯特”的尊敬之情。
“他是一位比你稍微年长的金发少年。”
那就是外国人啦!
“那孩子为了什么心愿来这儿的呢?”
“他跟你一样,是来寻找亲人的。”
而且,他实现了心愿!
友理子不禁加重了语气。
“他很顺利,是吗?他找到亲人了,是吗?”
那个被黄衣王附体的亲人——是金发少年的亲属、恋人,还是朋友?
“是的!”
大法师慢慢地深深点头。
友理子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却气息平稳地迈着毫无变化的脚步。
金发少年找到了被夺走的亲人,并离开了这块地界。辞别之际,他为无名之地的一道风景命名。
为没有名字的地界命名,这莫非是一种“祝福”?对了,少年是在为这座山丘祝福。
然而,这在友理子原来的头脑中尚属无法想象的事体。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大人,她对自身亦十分惊讶。也许,从额头戴上徽标那个瞬间开始,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
大法师用与节奏同样、毫无变化的沉稳语调继续讲述。
“那位‘奥尔喀斯特’说,这座山丘的景致很像深深怀念的故乡田园风光,遗憾的是山丘对面没有潺潺河水和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哦,是过去时代的人吧!一百年前?二百年前?
如果我也能给这块地界的这儿那儿命名多好。
把哥哥找回来,两人一起离开无名之地。届时能为这块地界送上祝福该有多好!一定,一定,就这么定了!
夜幕深处,被夜露濡湿的双脚向前迈进,友理子再次下定了决心,并紧紧地握住小拳头。走在身旁的大法师仍然一言不发,友理子真希望他能鼓励自己几句,例如加油啦、祝你成功之类的话语。友理子转向大法师,想把胸中激荡的思绪表达出来。这时,她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
这是地震吗?不,地震不是这种震法儿。可地面确实在震动,只是此前没有发觉而已,或许,方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大法师和继续行进的无名僧都毫无觉察吗?念歌在持续唱响着,他们的步伐丝毫不乱。
他们继续向山上走去,脚下传来的震动中开始混进低沉的轰鸣声。前方的夜幕之中、山丘之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运动——有理子终于明白了,是它引起的震动和声浪。
“那是什么?”
大法师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看火把迸裂出的火星,回应友理子道:
“这正是我们的作务,奥尔喀斯特啊!”
站在“辗麦丘”上,友理子向下望去。
那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怎样狂放的想象都难以名状,它轻易便可超越任何充分的心理准备。
山顶的广阔高台上,黑衣无名僧们已站得满满当当。
无数的无名僧蠕动着,那黑衣在夜幕下描画出更为漆黑的圆圈。黑色的圆圈一动,地面就轰鸣起来,声浪从脚下涌起,贯穿了友理子的身体,又从她的头顶向夜空升腾而去。友理子的膝盖骨震颤着,小腹抽动。
山顶,无名僧们在推动巨大的转轮,并且不是唯一的,而是左右并排的一对转轮。
好大的转轮啊!友理子忽然想起了东京穹顶赛场。爸爸是“巨人”棒球队球迷,所以,全家每年都会多次前往观战。他们坐在观众席上边看比赛边吃热狗和冰淇淋,还买来喇叭筒大声呐喊全力声援。只有在现场,才能体会到那种特有的舒畅。他们狂热地沉迷于那般颇具意蕴的快乐中,竟至忘却了偌大的赛场。但在进入赛场前走近它——特别是从电车车窗目睹它的白色穹顶时,友理子总是感慨不已。建造如此巨大的体育馆——人类真是无所不能啊!
山上的转轮比东京的穹顶赛场还大,而且是并排两个!
虽说是转轮,仔细端详却似乎没有轮圈部分,正中央立着塔楼那般高大的芯柱,从此放射状地延伸出数不清的长长辐杆,无名僧重合般地排成横列,众人合力推动辐杆转动大轮。
右边转轮与左边转轮反向旋转,左轮顺时针方向,右轮逆时针方向。左右转轮的边缘弧线接近,几乎挨在了一块儿。推动转轮的无名僧擦肩而过时,衣摆也相互摩挲着。
在这里,他们没有诵唱念歌。在无名僧们的沉默之中,只有一对巨大的转轮伴着震颤地面的轰鸣声转动。无名僧们摘去风帽,低垂着头颅,双臂用力地推动辐杆。
他们带来的火把都收在周围竖立的简易台桩上,火把台也划出圆弧包围了这对转轮,形成外围的最大的火光圆圈。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眼前的场面令之惊诧万分,哑然无语。这时,从转动的辐杆间走出一个个无名僧,并从台桩上取下火把来到下山的路口。在他们离开的位置,与友理子同来接班的无名僧们将火把挂上台桩并进入辐杆之间。虽说也是交接班,但过程中转轮并未停止转动,作务亦未停歇。
友理子忽然发现,从身后走出的无名僧已经排成了下山的新队列。念歌重又响起,却被转轮的轰鸣声淹没变得断断续续。
“这有什么用处呢?”
惊讶之余,她咽喉干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身旁的大法师仍然沉默地凝视着转动的大轮。友理子提高了嗓门。
“他们在干什么?是在制造动力吗?”
大法师摘下风帽向友理子略施一礼。
“‘奥尔喀斯特’啊!这是‘咎之大轮’。”
咎之大轮?友理子喃喃自语道。她的声音被轰鸣声淹没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在大法师那映出夜幕的黑色瞳眸中,摇曳着火把的小小亮点。
“右边的转轮把‘圈子’里的故事送出去,左边的转轮把‘圈子’里失去功力的故事收回来,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出去又返回这里。不让这个大轮停转而孜孜不倦地推动它,就是我们无名僧的使命!”
大法师再次点头施礼,似乎不只是向友理子,也是在向那对大轮行礼。
“……故事在哪里?”
如果那是卷扬机,应该看得到盘卷的钢索,这是同样的装置吗?
“故事是人眼所无法看到的。”
如果原样不动的话,大法师微笑了。不可思议的是,轰鸣声中他的话语仍能清晰地传人耳中。
“只有生存在‘圈子’里的人,才能赋予这里送出的故事以可视物象。只有人类的力量,才能把故事成功地引导到现实当中去。”
我们仅仅担负、维持这种流转的作务!
友理子无法相信这种说法。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故事。
近来全身心投入与同学互相借阅且十分入迷的,是儿时特别喜爱的图画书。啊!有这等事儿?不会吧。她的脑海中堆满了各种故事——校园里的漫画、全家一同观看的大片以及此前涉猎的各类故事,统统浮现了出来。疑似初恋登场人物,乍读瞬间感动落泪的著名台词,及当晚梦中显现的奇幻的特技镜头。
这些故事全都以这对轰鸣转动的大轮为源泉吗?无数无名僧的作务——挥汗如雨、拖曳着黑衣下摆、默默推动辐杆、下巴瘦尖、相貌一致、粗布陋衣、赤裸双脚的无名僧们,就为着维持故事的流转吗?
那些优美的、快乐的、华丽的故事的源泉,怎么会是这种形态?
“……这不是真的!”
友理子脸上出现了扭曲的笑容。
“不是真的!不可能这样!你在哄骗我,对吧?你是不是在嘲弄我?”
故事应该更加幸福、美丽而有价值。
“故事是由人类自己创作的!通过想象来创作、完成的!它的源泉不会在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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