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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哥哥!漆黑之中佑俐孤零零地伫立着,不知道哪边是左,哪边是右。

        ——哥哥,你在哪里?

        遥远的对面出现了哥哥的面孔,没有血色,瘦削衰弱,但确实是哥哥,是森崎大树的面孔,他正在微笑。

        然后,他向佑俐挥挥手说“再见”。

        ——站住!你别走!

        追上去!现在还来得及。可腿脚却不听使唤,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迈出一步。

        森崎大树苍白的面孔越去越远。

        ——哥哥!

        哥哥的手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触手,迟疑不定的佑俐看看自己伸向哥哥的手,它们也开始变成黑色。

        “不——”

        在大喊的同时,佑俐从梦中跳到了现实。她弹了起来,眼前是碧空,是碧空那紫色的双眸。

        她冷汗淋漓,全身挛缩成一团,随即感到身子底下硬邦邦的,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卡塔尔哈尔僧院遗迹的瓦砾当中,正躺在代替床铺的塌倒方柱上。

        “佑俐大人!”刚才跪在方柱旁的碧空站起身来伸手搀扶,佑俐却缩了回去。碧空慌忙退后,悬在半空的双手握在了一起,困窘地耷拉下脑袋。

        佑俐感到脸颊上有凉冰冰、湿淋淋的东西——自己在哭。好冷!

        头顶上方是蓝天,透出暗红色的白云悠然自适地慢慢飘移。

        她吸了一口气,冰冷澄澈的户外空气流人肺腑,胸腔深处焦急躁动的心脏受到新鲜空气的濯洗渐渐沉静下来。她更深地吸了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但越呼吸就越轻松起来。

        “佑俐,是我呀!”这是阿久的声音。你在哪儿?啊,在碧空的肩膀上。它抽抽着鼻头,抖动着长胡须。

        “我去那边可以吗?我摸摸佑俐没事儿吧?”

        阿久的耳朵和鼻头都被冻红了,碧空也冷得缩着肩膀。

        “到这边来,阿久!碧空也来!”

        她主动伸出双臂,把跳过来的阿久放进衣襟,并顺手握住碧空的手把他拉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他。

        “对不起!请原谅!我没事儿了!”佑俐放声大哭起来。

        哭啊哭啊,佑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拉特尔医生大概一直在观察佑俐的状况,当佑俐用手绢擦了脸、擤了鼻涕并叹了口气的时候,黑衣拉特尔医生出现在瓦砾深处洞窟的出口,手中端着冒热气的大铜杯。

        “你清醒了吗?正好,把这个喝了吧!”

        散发着甜香的饮料,喝下一口,喉咙里舒服顺溜多了。

        “你摸摸额头上的徽标!”拉特尔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敲自己的额头。

        “它也应该可以为你自己疗伤,而且,即使是守护法衣不能防护的损伤它也可以帮你康复。”

        佑俐按照医生说的做了,徽标传出一股暖流,她感到这股暖流流向身体的每个角落,逐渐恢复了元气。

        “‘奥尔喀斯特’大人用不着医生嘛!”

        拉特尔医生莞尔一笑,佑俐也以微笑回报。她很高兴能够这样,并对碧空和阿久也投去微笑。

        “阿什又要责难佑俐是个爱哭的‘奥尔喀斯特’了!”

        “阿什?”拉特尔医生有点儿纳闷,随即点了点头,“你是说迪米特里吧?”

        他撩起黑衣下摆坐在佑俐的脚旁。太阳已经西斜,但还很明亮。即使在户外阳光下端详,拉特尔医生仍然是美男子。

        “阿什带你来跟格尔格——水内一郎会面,请你不要生他的气。”

        佑俐双手捧着铜杯点点头。

        “顺便……也请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阻止他。”

        医生微微挑动眉毛做了个怪相。

        “好吧,医生!”

        “阿什是想让你做出最坏的打算。”

        佑俐仍然默默地点点头。

        “即使你去寻找你哥哥并与他再次见面,对于你和你哥哥来说,那都未必是幸运的事情。”

        佑俐的衣领下,阿久柔软的身体磨蹭着她的脖子。

        “我认为我很明白。不,我曾经认为我很明白。现在我真的明白了。”

        冷风中,拉特尔医生的头发被吹乱了。

        “阿什正以格尔格的话语为线索,调查有多少与基利克相关的地点。关于基利克,特别是关于他临死时的情况,记载、回忆、传说和流言交织混杂,很难搞清事实真相。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黑特兰的历史书籍不可靠吗?”

        “因为很多部分都是由推翻他的人们改写的嘛!”

        佑俐怀疑,创造这个黑特兰国的“编织者”是否认为这样妥当?“编织者”不是站在基利克这一方的吗?基利克的功绩得不到正确传述他能甘心吗?

        黑特兰国已经脱离“编织者”的掌控,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了吗?倘若如此,那“编织者”就是一个创造世界却无法掌控世界的、半途而废的弱者。

        拉特尔医生向以身体为佑俐挡风的碧空投去亲切的目光。

        “你是从‘无名之地’来的,对吗?”

        碧空稍稍睁大了紫色眼睛,并像腼腆内敛的女孩儿似的惊慌失措,他好像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直接与他搭话。

        “碧空是‘无名僧’,”佑俐回答道,“医生知道‘无名之地’,是吗?”

        “我问过阿什了,他是个万事通。”话语中饱含着亲密感和尊敬之情,“所以我也知道,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虚构的——你感觉好些了吗?”

        佑俐把手从额头移开,情绪稳定,心跳也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我们也曾想过,如果‘编织者’能把这个黑特兰国虚构成更加宜居、更加和平的世界就好了。”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的云朵,随即眯缝了眼睛说:“尽管如此,我仍对此地赋予我生命——心存感激。”

        尽管这里是拥有晦暗历史的黑特兰国!

        “佑俐,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居住的世界或许也是某人虚构出来的呢!”

        “可是,我们的世界——”

        “就是‘圈子’的中央——根源。嗯,就是这样!所以虚构了佑俐所在世界的‘编织者’正如这个黑特兰国一样,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有无数个‘编织者’。而且现在、此时此刻,他们仍在通过虚构无数的故事继续创造佑俐所在的世界。这种想法也并非不可能吧?”

        佑俐眨眨眼睛:“通过虚构……来维持吗?”

        “是的。无论从积极意义还是从消极意义上讲都是这样。”

        “就连你——”拉特尔医生把手搭在佑俐肩膀上,“也是这种‘编织者’之一。你会说自己既不是作家也不是历史学家吧?但那只不过是立场和角色不同罢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在用自己的生存来编织故事。”

        “我也是吗?”

        “是的,”拉特尔医生使劲地点头,并再次转向碧空,“所以,负咎者并不只是‘编织者’,也不只是‘无名僧’,我们同样是罪人,产生罪孽并生存。因为——为了生存别无方术。”

        被医生紧紧地盯着看,碧空逃避似的伏下眼睛。阿久“唧”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想调侃几句,结果却噤口不语。

        “碧空,我倒是觉得你才是最纯洁的存在。”

        “岂敢!”碧空好像难以承受地赶紧说道,“我、我是‘咎人’。而且,我已经被驱逐出‘无名之地’了。”

        “不。那不是事实真相。”

        继续讲述的拉特尔医生——那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温厚、深切理解和感同身受的神色。

        感同身受?佑俐突然焦虑不安起来,同时,虽不可能有正当的理由却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为什么?拉特尔医生为什么对碧空说出这种谜一般的话语?

        医生根本不管佑俐有什么感受继续讲道:“你是自由的,孽债已经一笔勾销了!”

        “孽债?什么意思?”

        佑俐挺身冲进两人之间,把拉特尔医生搭在肩膀上的手甩开了。

        “别人告诉我说,碧空被变成‘无名僧’是因为触犯了某种罪孽——力图生存在故事中的罪孽。那是孽债吗?事实真相是什么?医生的话我实在无法理解。”

        “你说这话太失礼了。佑俐!”阿久用小手摸摸佑俐的下巴尖。

        这对佑俐来说可是相当严厉的责备,这让她想起在它变成小白鼠模样前还只是无名的、百事通的辞书时代。

        “没什么,阿久。”拉特尔医生说道,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碧空,“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不、越来越明白。对于你来说,这也是必要的,无法回避的事情。”

        佑俐回头去看碧空,他忽地抬脸看着佑俐,眼中噙着泪花,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佑俐心神不定。怎么回事,碧空?拉特尔医生说的话你真的明白吗?

        “因为我是‘咎人’!”碧空带着哭腔嘶哑地喊了一声,随即挣扎着站起身来,黑衣下摆缠在脚上,笨拙地差点儿摔倒。即便如此,他仍然拼命稳住身体并一溜烟地逃向了洞窟出口。

        “碧空!”佑俐立即想追上去,阿久噌地跳上她的头顶,“不行、不行、不行啊!让他单独待会儿嘛!”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佑俐感到头晕目眩。居然连阿久都能说出这种话来!

        “阿久,那你怎么样?医生说的话你明白吗?那你告诉我!碧空的罪孽是什么?孽债,一笔勾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

        “啊啊……烦死了!”阿久噌地跳起来打了佑俐脑袋一下,“你能不能拿出‘奥尔喀斯特’的样子?稳重点儿好不好?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简直像个疯丫头!”

        佑俐恼羞成怒,浑身颤抖起来。

        “可是,谁都不告诉我真实情况嘛!”

        就连我——阿久忽然蔫头巴脑,尾巴啪嗒地软了下来。

        “也有很多情况不明白,我只是一本不中用的、幼稚的辞典嘛!”

        请原谅!这次轮到阿久快要哭出来了。

        “虽然还不太确切,但有些情况我也开始明白了。可是……医生,”阿久把鼻头转向拉特尔医生,“我不喜欢那样啊!”

        拉特尔医生点点头。“是的,我明白。”

        “这里的书本们教给我的——”

        “因为他们知识渊博嘛!”

        “也许我在出发前就知道才好呢?”

        又是谜一般的问答。不过,好在佑俐这次没有发作。岂止如此,她的心甚至冷淡下去了。阿久虽然仍然懵懵懂懂,但认真得可怕,甚至显得战战兢兢。这样的情形阿久还是头一次见到。

        “即使你知道,也是难于启齿吧?”拉特尔医生答道,“你说出来,恐也很难令人相信。既然这样,那你也只有保持沉默直至有人相信为止。”

        医生突然缄口不语,然后,像断然决定似的小声补充了一句:

        “就像现在阿什做的那样。”

        阿久猛地缩成一团,变成了雪白喧腾的毛球。接着又啪地展开身体从佑俐头顶跳下,一溜烟地钻进瓦砾缝隙中。

        过了片刻,佑俐终于恢复了正常嗓音:“医生,阿久它……”

        “擦擦脸佑俐!”

        佑俐立即摸摸眼角,才发现泪水流出来了,慌忙用手抹了抹。

        “对不起!我——”

        医生歪了歪嘴角,表情有些痛苦。

        “都怪我有些轻率。我为自己多嘴深表歉意。”

        一阵冷风吹来,掀起了佑俐和医生的黑衣。佑俐额发飘起露出了徽标。

        “是不是在我刚才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发出问话的同时,佑俐已经料到答案确实如此。

        拉特尔医生仍然满脸痛苦,但他勉强地做出微笑:“不,什么都没有。”

        假话!医生在说假话。

        “是医生把我从地下带出来的,对吧?我还记得一点儿呢!穿过好几道铁门,来到最下层的大厅。”

        还记得自己一直在尖叫!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所以碧空和阿久都很慌乱。医生刚才说的话,都是为了安慰他们吧?”

        请告诉我吧!佑俐简直想趴在地上恳求他,希望他摘去恼人的、罩在头上的神秘黑纱。令人急不可耐的是,那些对话中的谜团又不全像是谜团,似乎只要佑俐努力迈进一步就能够解开——答案仿佛就在眼前。

        “佑俐!”

        “医生很善良,所以不会保持沉默的。对吧?你不会像阿什那样刁难人,是吧?”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是佑俐把手放在医生的黑衣袖上,她刚要使劲——

        咯噔——

        脚下传来向上冲顶的震动。地震?佑俐跳了起来。拉特尔医生迅速地拉开架式,把佑俐拢过来保护好。

        咯噔——又是一次震动。瓦砾堆上尘土飞扬,四处塌倒,满是裂缝的石柱纷纷破裂。

        “这是——”

        拉特尔医生仰望上空,佑俐也向上空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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