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刚才一样,亘张口结舌。他对眼前所见难以置信,只能一个劲地眨巴眼睛。
在三楼台阶到四楼台阶之间的拐弯平台,踏出平台边就只能掉下来。那人影就站在平台边上,黑色的背影,瘦高个儿。然后——
(那是凤帽!)
那人穿着下摆很长的法衣,头戴风帽,左手放在平台的扶手上,右手持杖——足有两米多长的手杖。
手杖顶端套着个圓圓的东西,发出光,闪闪发亮。
是魔导士。
在《浪漫辛格斯顿,萨加》里面,整个系列敌我双方都各有一名强有力的魔导士登场。在《萨加I》,我方魔导士相当于敌方魔导士的师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相应地脾气大,是个爱挑剔的老爷子。
《萨加Ⅱ》的魔导士一变而为年轻美貌的女子,是敌方魔导士的分身。敌方魔导士也是个妖艳动人的美女,长生不老,已活了几百岁。之所以能这样,是她能把降临自己身上的“衰老”,用强力的魔法变为疫病,转嫁到一无所知的大托玛国的国民身上。我方的美女魔导士明知若打败敌方魔导士,则自己也顿增年岁,一瞬间变成老太婆,但仍为主人公助力。
在《萨加Ⅲ》,仅就目前能了解到的杂志信息,应该又是老爷子魔导士出场。此人似乎被下了咒,为了解咒而要求与主人公同行。从插图来看,他比《萨加I》的竞导士慈祥多了,有圣诞老人的感觉。
各具个性的魔导士们穿同样的衣服,戴风帽穿长摆法衣,手中持杖。尽管《萨加Ⅱ》的美女魔导士穿着几乎露出内衣的超短裙,法衣下摆仍有拖地的长度,也就是说,这是规定的制服。
而如今,在幽灵大厦里的昏暗中,断在半空中的台阶拐弯平台上站着的,仍是那样打扮的人物。是魔导士。绝对没错。除此之外,你还能想起什么卡通人物吗?
问题是,魔导士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哎、哎、哎。”亘回过神来,仰头发出这样的呼唤,“哎、哎、您是……”
看来头上拐弯平台的人影向这边转过脸来。手杖的角度稍微改变了。
“您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沉默。不过,亘在昏暗中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注视这边的视线。
“哎、哎,”亘向前迈出半步,“好危险哩,您在那么高的地方。”
没有回音。
人影没有动。
不好的感觉慢慢变成了蒸汽,笼罩亘全身。
说不定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魔导士,该不会是有点心态不平衡的人或者是怪人,这样的人潜入这里了吧?而我竟然和这种人在黑暗中待在一起,而且是我去搭讪、引起他的注意!
也许有喜欢魔导士打扮的老人家住在这附近——也并非不可思议的事。
带风帽的人影向前踏出一步。
亘直冒冷汗。他不是玩扮演卡通人物的老人家——不可能是那样子的!
亘慌慌张张地一猫腰,抓挠似的去掀防水布的下沿,心急反而没弄好。这时,头顶上响起雷鸣般的说话声。
“不用怕,孩子!”
亘僵住了,好几秒钟定格在一个姿势上。
仁厚,他胆战心惊地回过头来,仰望头顶。
带风帽的人影仍在刚才的位置,手杖顶上的珠子承受了从防水布空隙射入的街灯光线,闪闪发光。
这回,头顶上的声音缓和多了。
“你从哪里来?”
他在问我。亘两手抓着防水布的下沿,只能让嘴巴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日语呢。
“名字呢?”那声音又问道。明显是老人的声音。声音有那么一点沙哑。跟抽烟的小田原外公一样。
“咦,你不会说话吗?”
头顶上的人边问边又向前踏出半步。
亘牙床打颤。“那、那那、那个……”
“哦,你的名字叫‘那个’吗,孩子!”
不是不是。亘摇晃着脑袋,可是他出不了声。
“那个呀,我要问你: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悄悄抬眼望去,戴风帽的人影正倚靠在三楼台阶转入四樓台阶的平台的扶手上,俯视着亘,手杖扛在肩头。
这人看来挺平易近人。
“那个呀,你也从朋友处听来的吗?”
带风帽的人影举起手杖“笃笃”地敲打肩头。
“看来这里边的很有名了吧。”
这些话好不容易抵达了亘的心头,他正因狼狈慌乱大失分寸。
朋友。从朋友处听来的。
很有名了。
“那个——那个——”
亘咿咿呀呀地说着时。头顶上的人影笑着打断了他。
“那个呀,此处并非米达斯王的谒见场所,你发言时可不必——自报姓名。”
亘终于能够清晰地说话时,就像解除了咒语一样,他站立起来。
“我的名字不叫‘那个’,我叫‘亘’。”
“亘?”人影似在思索,风帽在动,“嗬,是吗。很像嘛。”
怎么?亘心想:“像谁?”
“没有谁。”戴风帽的人影随即答道,“至少他不是你的朋友。”
人影把手杖搁在另一边肩头,又舒适地倚身在扶手上。
他那种轻松自在的样子,令人觉得他随时会从兜里掏出香烟或烟斗,抽上一枝。
“那么亘呀,你来这里千什么呢?”
“噢——你——你刚才从防水布空隙向外看吗?”
“嗬嗬。”
“当时,我从外面看见了你的手。我想看看怎么回事,就钻进来了。”
“原来如此。”人影不慌不忙地说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了,我看见了你的手……”
从法衣的袖口处“刷”地出现了一只手。人影竖起手指头左右摇着,示意“NO、NO”。
“亘呀,你没听清我的问题。明白吗,好好听着:你来这里干什么?”
亘一筹莫展。“我……”
“你在这建筑物前散步?这个时间里?猫头鹰的早晨不是孩子们的夜晚吗?”
噢噢,是这个意思呀。亘总算明白了,“最初来这里是为了想见一个人。”
“来见一个人,”带风帽的人影复述道,想念唱似的带着节奏,“那个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即便不在如此奇特的状况下,也是难以回答的。如何说明大松香织的事情?
“她……不在这里。”
“嗬嗬。不在吧。”
“是的。不过,之前曾在这里相遇,于是我就……”
“你说之前曾在这里相遇吧。”
“对呀。我知道听起来会很怪,可这是真的……”
带风帽的人不让亘说完,再次打断他的话:“是怎么样的人?”
“是——女孩子。”
带风帽的人又念唱似的说完,突然一改姿势,手杖支地。亘心中一惊。
“噢,我得走啦。”
“那个,可是……”
“还有,你弄错了。”
“我吗?什么事?”
“你不能来这里。”
“可是……”
“因此,你不可以见我。”
“可我们已经说过话了……”
“不用担心。我这就把你的时间拨回去。你没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记得。”
“请、请等一下……”
带风帽的人一刻也没等。他听不见亘的话。他一只手扶杖,另一只手伸向空中发出最初开口说话时洪亮的声音。
“伟大的时间之神克洛诺斯啊,我是您忠实的奴仆,风云和彩虹的使者,我在此向您祈愿!”
是咒语。亘再次瞠目结舌。
“以您的恩宠:留住逝去的时间,让它倒流!让忘泉之水去洗涤!”“呼”地,手杖指向空中。
“丹,代尔拉姆·埃科诺·克洛斯·埃伊呀!”
一瞬间,如同无数闪光灯亮起,亘的眼前满布银色的光。当亘因如此眩目不由得眨了一下眼睛时:
“咦?”
自己正坐在昏暗的幽灵大厦防水布里头。亘慌忙抬头仰望,三樓至四楼间的拐弯平台上空无一人。
没有魔导士,也没有角色扮演的老人家。除了亘之外空无一人。不过——
(刚才是怎么回事?)
他心想。这意思是:
(我都记得哩,)
虽然那位爷爷说把时间拨回,我会什么都不记得,但我记得清清楚楚啊。
脑袋突然变得恍恍惚惚,他用一只手扶住额头,发烧了吗?是在敞梦吗?捏一把脸蛋试试看——捏了啊,好痛。真的好痛。
亘撩起防水布下沿,终于出到外面。在街灯之下看表。太晚了,要挨妈妈训斥了,怎么解释好呢——
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数字显示是:八时十九分三十二秒。
岂有此理,单单钻进防水布里头,再从里头出来,就应该花三十秒或一分钟。
时间没有流动。
(我把你的时间拨回去。)
像是魔法。
不,不是像,正是魔法。
那句咒语——亘努力尝试回想起来。他说了什么“时间之神克洛诺斯”。那位使者——是什么?风和什么?是彩虹巴最后是什么什么“拉姆”、“埃科诺”什么的——啊啊,更留神听就好了。
那是真正的魔导士,不是做梦或者幻覺,也不是什么喜欢角色扮演的老人家。如假包换,真正的魔导士。
可是,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亘一跃而起,仿佛体内受了抽打似的,他再次钻进防水布内侧。一度习惯了街灯光线的双眼,在幽灵大厦内的昏暗之中。黑暗得多,不过很显然拐弯平台,钢筋背后。楼梯底,除亘之外并无他人。
“虽然挺有意思的……好像跟之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哩。”
阿克说着,将黄色的伞从右肩换到左肩。雨滴渐渐沥沥掉下来。
“跟想象的不一样?”亘问道。
“跟I和II不一样嘛,現在的日本出現在故事里了,不觉得有点扫兴吗?而且,看故事的发展,大约不进入第三张碟子,就搭不上广告画上的天空之船了吧。”
听到这里,亘才明白了阿克话里的意思。亘大失所望。
“啊克,你以为我刚才说的是《萨加III》预告信息?”
阿克的眼珠子滴溜溜转,说:“不是吗?”
放学后,二人待在学校的后院。从图书信馆近旁的出口往外走。在混凝土台阶的最上方,二人并坐着。今天一大早便下起毛毛雨,一点也没有听雨的迹象。据天气预报说,是因一个很大的低气压逼近,西日本可能下豪雨。
亘对阿克说出了一切。在自己房目里待着,有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孩搭话。在幽灵大厦对亘施了魔法的魔导士。亘已尽量字斟句酌地说了,可在阿克脑子里,依然把这一切理解为游戏内容。
不过,也许是没法子的。调换角度的话,也许亘也会那么认为。看不见身影的女孩子,老头儿魔导士。全都是虚构的存在。即便你声称真的见过,真的交谈过,也没有任何证据。
亘疲劳不堪,脑袋木然。一来昨夜几乎不能成眠,而来经过在幽灵大厦的折腾,可能感冒了。
从补习班回家比平时晚。亘解释说国语练习有弄不明白的地方,问了老师,结果晚了,但妈妈还是气不过。亘虽然担心谎言是否已被识破——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看样子妈妈在亘回家以前,就一直心情不好。白天妈妈和佐伯社长夫人聊得很尽兴,应该高兴才对。
亘和阿克一样肩扛雨伞,茫然注视着雨势。说不定,我也开始出问题了。
“喂,喂!”
他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状态,直至阿克和他说话:
“哎,你看呀。”
阿克扯扯亘的手肘,指着图书馆的窗户。透过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图书馆的部分书架。不仅是书架,书架旁边似乎还有人,有人影在移动。
因为这边比图书馆窗户低,所以即便伸长了脖子,也好不容易才看得见肩部以上。不过,在阿克指出之前,亘已知道书架旁的人影是谁。
“是芦川。”
没错,就是他。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POLO牌子的,这在芦川是极少有的。在补习班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穿成一身黑不溜秋。
“不仅芦川哩,”阿克缩缩脖子躲进伞后,避免图书室那边看见自己,说道,“石冈他们也在。”
的确如此,芦川在窗边书架处停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这时石冈走过来,阻碍芦川读那本书。和往常一样,石冈身后有两名跟班的六年级生,不离左右。眼看着三人形成了包围芦川的形势。
神曲一惊。芦川和石冈健儿。真是奇特的组合。石冈确实是学校的麻烦学生,但与神曲他们不同年纪。仅以平时回校上课的情形,彼此接触机会极少为何这种情形之下,芦川那小子还会被石冈盯上呢?玻璃窗里头的情景,很明显是石冈和他的跟班在欺负芦川。
“我挺讨厌他们这样做的。”亘也压低声音,然后,一步一步往窗户挪过去。
此时,一直遮挡了视线的石冈,往旁边移了半步,从神曲所在之处,可以看见书架前的芦川的侧脸。
芦川没有显示出畏惧的神情。他甚至没有正眼瞧他们。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书页上,也许是这缘故吧。他笔直的鼻线显得更加分明。干爽的额发垂在眼睛前方。芦川的发型是女孩子剪短发的那种,座位男孩子属略长。现在还没问题,成了初中生之后就不允许了吧。芦川跟这种发型很配。在补习班的男孩子里面。还有人模仿他留起长发了。隔壁班好像也一样。
(那种长发还是不好吧。)
一向出风头的石冈,对于比自己风头更劲的存在极为敏感。芦川也得到信息了吧。
这时,窗口对面的石冈伸出手,猛推芦川的肩膀。芦川身体一晃,从亘的视野里面消失了。
“哇,好险!”阿克有点激动地低语道,“今天管图书的老师不在吗?”
应该不在吧。石冈他们在这一点上颇为精明,不会让人当场抓住他们欺负低年级同学。
“得喊人来吧?”
“嘿嘿嘿”的大笑声隔着玻璃也能听见,大概是石冈的跟班在笑吧。又响起“咚”的一下重物落地声。
“到校长室去……”
阿克刚想站起来,被亘用力拉住了袖口。
“嘘!等一下。”
芦川又回到视野之内。这一次与石冈是面对面。因石冈背对亘他们,所以亘能清楚地看见芦川的表情。
因芦川比石冈个子小,稍微有点仰视的样子。但他并不示弱。
芦川和刚才一样,毫无表情,似乎拒绝对石冈表露哪怕一点点感觉。他的态度有一种威慑力。
石冈后退半步,似是因对方视线的压力。他穿的鲜艳的方格花纹衬衣挡了近半个玻璃窗。亘收起雨伞,变得轻便起来,挪近到窗户跟前。
芦川在说话——嘴唇在动,但所不见他说什么,好不容易听见的是:
“喂,你以为我是谁?”
石冈的声音只是略为回复。
芦川又说话了。可能是声音压得很低吧。亘心里一急,伸了伸脖子。
就在那一瞬间,他和玻璃窗对面的芦川视线碰在一起。
亘缩回脖子,贴紧窗下的墙壁。因芦川发现了窗外的亘,石冈他们必也回头望向这边。那危机真是错误加上危险乘以十。
雨水淅淅沥沥飘在脸上,浸湿头发。
他屏息贴壁,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在出口的台阶处,阿克瞪圆了双眼。亘见他要说话,在嘴边竖起一个指头。
然后他数了十下,再贴壁哨悄横栘,回到阿克身边。
“不要紧吧?”阿克小声道。
“他发现了。”亘也压低声音回答。
“进去吧,在这里不好。”
亘捡起湿淋淋的雨伞。阿克甩甩雨水折好雨伞。
突然,图书室的窗户“嘎”一声打开了,芦川美鹤探出头来。亘和阿克一下子呆住了。
芦川什么也没说。只是直直地盯着这边——看着亘的眼睛。
“啊、啊、啊,”阿克说,“怎么啦?”
芦川毫不理会阿克,只是定定地看着亘。亘猛然一惊,虽不明白底细,但可以肯定他是在读取什么东西。但亘又不能挪开视线。过了几秒钟。芦川微微一笑,仿佛说“这样就行了”,又突然地缩回脑袋,关上窗户。
“哎、哎、哎,”阿克喘息着说,“怎么回事呀,这家伙?”
亘握紧伞柄,手指在颤枓。可怕。那家伙真可怕。
稍为调整一下呼吸,自己让自己镇定下来后,亘不管阿克的制止,向图书室走去。可是,晚了一步。石冈和他的跟班、芦川美鹤都不在了,阅览室里,只有几名女学生在安静地学习。
“芦川那小子,跟石冈他们说什么呢?”
亘自言自语般嘀咕道,阿克回答他:“大概是在谈‘灵异照片’吧。”
亘吃了一惊,猛然回头,因事出突然,阿克被吓得倒退一步。
“‘灵异照片’?三桥神社的?”
“噢,对呀。芦川拍的。”
“石冈他们为何怕那个呢?”
“你不知道?哦,对啦。你最近只想着暑假的事了吧。”
据说石冈建儿想要芦川拍的“灵异照斤”,因此而不断纠缠芦川。
“石冈是想拿那个去电视台呀。”
石冈之前曾因“灵异照片”的事要上电视,但失败了。果然为此他盯上了芦川的照片。
“很差劲吧?唉,就他干得出来。”
当然很差劲,但不解的首先是,他为何要夺取别人的亲身经历,自己上电视台?
而且……
“芦川也是,如果不喜欢被纠缠,赶快把照片给了他不就完了吗?”
亘发泄道。在三桥神社和芦川打交道的经过此刻又历历在目,就像揭了痂,血又流出来了一样。那时芦川的轻蔑目光,可谓无以复加。他身体颤抖起来。
“那家伙根本就不相信什么‘灵异照片’,既然如此,丢给石冈不就好了吗?”
亘自顾自愤愤然,阿克摸不着头脑,窘在那里。阿克挠着头,陪着小心说:
“那,就给他建议一下吧?你们不是一起上补习班的吗?”
“我们不在一起!”
阿克大吃一惊:“怎么啦?你们出什么事啦?”
“你很烦哩。什么事都非得——说明吗?说了你也不懂,蠢蠢的不是?”
亘明知自己胡乱发脾气,却无意道歉,快步走出了图书室。他撇下阿克,独自走过走廊。虽然阿克迟疑着要追上来,但亘加快了脚步,要逃走似的,于是阿克停下了。
“回家吗?”阿克大声问道,“那就拜拜啦。”
亘快步跑起来。出了校门,踏上回家之路时,他已略为冷静,察觉自己的举动太任性、恶劣了,但已后悔莫及。他只好脚步蹒跚地独自走回家。
当晚,吃过晚饭时,千叶的“路”伯伯打来电话。
铃声初响时,正在收拾饭桌的邦子略微吃了一惊。她扭头回望电话机的样子,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但当亘说“我来接吧”,下了椅子时,妈妈说“行啦,妈妈来接”,快捷地拿起了话筒。而当明白对方是“路”伯伯时,她的表情像冰块融化般地缓和下来。
“亘,伯伯有话跟你说。”
亘对自己在图书室的表现自责不已,正翻来覆去想着明天见了阿克,一定得道歉赔罪。怎么说他才肯原谅自己呢?不要生气嘛……亘为此也食不甘味。
亘想找个人问一问有关芦川的底细以及其他事情。可是,他不知道这种事情可以跟谁说。
“喂喂,我是亘。”
“嗬嗬,吃过晚饭啦?”
伯伯一如既往地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吃什么啦?汉堡包?意大利粉?卷心菜卷?不错,味道很好吧?”
一如既往的开场白,以上三种食物是伯伯的至爱。顺便说一句,卷心菜卷他不要白汁酱煮,而是番茄酱煮。
一声“伯伯”刚出口,亘便感觉喉头异样哽咽。连自己也吃惊,因为并不觉得自己悔疚得想哭,“我……”
“其实呀,我打这电话址想你绐我参谋参谋哩。”伯伯继续说,他似乎没有觉到亘的腔调异乎平常。
“伯伯小时候的朋友呀,结婚后住在你那边,可上个星期孩子遇到交通事故,正在住院呢。”
这是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所幸没有生命危险。他因右股骨折,看来得住院很长时间。
“路”伯伯还有其他一些事,所以打算星期五上午过来,探病的东西也来京之后购买。“因为这边找不着东京孩子喜爱的时尚东西啦。”
“那么。伯伯住在我们家吗?”亘的声音激动起来,“周六探病的话,要住一晚吧?来我家住吧,好吗?”
亘背对着厨房并不晓得,邦子听他发出邀请,脸色阴沉下来。因为亘喜欢悟伯伯,她不好说出口,其实她最不喜欢这位大伯,觉得他粗鲁,没有教养,吊儿郎当。
而电话那一头,悟伯伯回答了亘满心欢喜的,天真的邀请:“不啦,伯伯有好些要紧事,会弄到很晚,不麻烦你们啦,下次吧。”
三谷悟远比弟妇所认为的心思细密。邦子不喜欢自己这一点,他心里很明白。
“唉……下次下次。您很久没在我们家住了嘛。”亘失望了,垂头丧气,“我小时候,您来东京办事,总是住在我家里嘛。”
“你现在还是很小呀。或者,已经不知不觉变成哥斯拉似的大家伙?是吗,难怪近来千叶多地震啦。是你‘轰隆轰隆’到处走,连这边都摇晃起来。哎呀呀,又震啦!”
亘“嘿嘿”笑着,大约两年前,亘要伯伯带他看暑期电影。那是好莱坞版的哥斯拉,从开头到最后,伯伯都在嚷嚷他不喜欢这哥斯拉,他宣称这条笨重的巨蜥蜴不是哥斯拉。尽管如此,其中一幕——仅此一幕,却让伯伯乐开了怀:哥斯拉从远处走近来,地面轰然摇动,出租车、小轿车、行人随着它的脚步声纷纷抛弹起来。在电影结束后与亘的父母汇合,一起到餐厅吃饭时,在回家的电车或出租车里面时,“路”伯伯和亘说着说着就学那一幕的情景,在椅子上或路边奔来奔去,玩得好开心。
就这么说着电话的时候,亘变得很想见“路”伯伯。和伯伯相处,他不必担心动辄挨训,所有一切都能说出来,被女孩子说“你好讨厌”而深感受伤;半夜溜出家门的事;自己用掉一次性照相机的事,被芦川美鹤傲慢羞辱的的事;讨厌自己拿阿克撒气的事,等等。伯伯不仅不会训斥亘,也不会取笑他、看低他吧,也不会跟他说教说“得更加努力啊。”
“哎,伯伯,要不,我陪您去买东西吧。”亘说道,“探病买什么好,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星期五只有五节课,也没有补习班,所以能够早回家。之后哪里都能去,比如百货大楼、玩具反斗城什么的。”
电话那头,三谷悟有点迟疑不决。“哦……那倒是个好主意……”
“很好吧,对不?”
“那你问问你妈妈看。就说星期五下午跟伯伯外出两个小时左右。当然啦,伯伯会在晚饭前送亘回家。”
太好啦!这样一来,就可以很从容地跟伯伯说话了。亘用手捂住话筒,向邦子那边探出身子,大声地问:“哎,妈妈——”
可是,坐在饭桌前喝茶的邦子不等问题说完,即断然回答道:“不行。”
“为什么?没事的呀,星期五嘛,没有补习班的周五嘛。”
“不行。不可以去。”
“为什么?”
“伯伯有事在身,别妨碍伯伯的工作。”
“我可是给伯伯帮忙的哩。去买探病的东西……”
邦子放下茶杯,叹一口气。神情更加可怕。亘掠过一个“刁蛮老太婆”的念头。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把电话给妈妈说。”
“咳,没关系啦,亘,你跟伯伯去吧。”
是三谷明的声音。亘和邦子都吃了一惊,向声音的方向扭过头去。三谷明一身西服,手提公事包,站在起居室门口,无框眼镜在鼻梁上下滑了一点。他目光直视着亘。
“很久没见悟伯伯了吧?你想跟伯伯去就去吧。”
明说着,把包递给一睑惊讶地走过来的邦子。
“暑假要麻烦伯伯,亘在千叶能做什么,奸奸跟伯伯商量一下。哎,爸爸来说。”
明从亘手上拿过话筒,开始和悟伯伯说话。啊,大哥你好吗?妈妈挺好?噢,我们大家都好。刚才那个事情呀……
突如其来的援军导致形势逆转,亘觉得自己双目熠熠生辉,照亮了身边半径一米的范围。这回他大喜雀跃。不是因为哥斯拉的出现。
“喂,快停下!”邦子手里抱着公事包,眉头紧皱,“太吵啦。”
妈妈因为被技术击倒而恼怒。亘虽然感到疑惑不解,但拼命忍着不显示在脸上。
明说完话,又把话筒交还给亘。“晚饭也跟伯伯一起吃吧。这样就可以从容地买东西啦。”
亘蹦了起来:“谢谢!”
马上就和“路”伯伯商定了:伯伯到家里来接。
亘说好放下电话时,明已经更衣完毕,正要在饭桌前坐下,邦子正在摆碟子。亘兴奋得直想蹦蹦跳跳,但因为邦子绷着脸,便拼命忍着。
“爸爸,谢谢您。”
明一边翻阅晚报,一边说话:“可不能妨碍伯伯干正事啊。”
“嗯,我保证。”
“今天很早呀。”邦子在饭桌和电冰箱之来回走,问道。她正在生气,不理会亘。
“要能这个时间回来,我们就不吃等你啦。”
“会议突然结束了。”
“啤酒?”
“不,不用了。”
就像邦子不去看亘一样,明也不去看邦子,只是浏览报纸。亘嘴里咕噜着“我去做作业”,撤回自己的房间。
独少子女没有兄弟姐妹——厉害的竞争对手,往往被说成太任性和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但这是很片面的看法,如果说孩子必须看父母脸色是不可避免的话,独身子女站岗放哨总是单独一个人,没有并肩战斗的伙伴的特点,反而使之对现场气氛更加敏感。独生子女在家里已久经历练。
亘乖乖地坐在桌前翻开作业本,自然不可能马上把心思转換到学习上。一想到若把近来的种种事情向伯伯和盘托出。不知他会是什么表情,就不由得很开心了。伯伯,我见过魔导士哩,这魔导士呀,对我施了拨回时间的魔法!
不过,他好歹按捺住快乐的思绪,应付了算术和国语的听写。出房间去上洗手间时,父母在沙发那边喝咖啡,邦子对亘说了一句“该洗澡啦”。
“好的,我再做两页就洗澡。”
回房时,邦子正说着话。因“戒严令”尚未解除,亘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返回自己房间,但话头话尾还是飘入耳中,似乎是说今天白天也有好几个沉默电话打进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妈妈直至弄清是“路”伯伯的来电前,挺紧张的样子。也许她的作梗也是这个原因。真是。
到晚上上床的时候,亘往日的阴郁心绪已一扫而空。
“新年见面才过了半年啊!”
“路”伯伯的大手掌放在亘头顶上。
“又长个儿啦。再过半年,得到我肩头了吧?”
“哪能长那么快呀。”亘笑了。
现在亘的个子好不容易到了伯伯左臂的因接种卡介苗而留下的疤痕处。亘之所以知道那里有注射的疤,是因为他已无数次和伯伯一起去游泳。
“路”伯伯是个大块头。高而且壮。长发大胡子,手脚毛茸茸。加上他今天穿着时髦的短袖衬衣,简直就像迪斯尼乐园出来和游客逗趣的熊,就这样夹一把班卓琴,扣一顶平顶硬草帽,真可谓一摸一样。
“东京真热啊。”“路”伯伯以手拭脸,“跟海边的暑热不一样,大城市的闷热真难受。曾经一个人去买东西,结果半途便受不了了。你来陪我真是太好了。”
此时正值星期五下午四点。亘在近两个小时前回到家里,眼巴巴地等待伯伯到来。当然啦,出发准备已做好了,启用出门时穿的白衬衣。
“原想梅雨还没过,今天却没有雨,实在太好啦。”
邦子来到窗口,望望天空。虽然一早就是多云天气,过午仍有些许阳光射入。
“这下子雨伞也就白带啦。”“路”伯伯笑一笑,“好了,出发丁吗,亘?”
“噢,我走啦,妈妈。”
“你得乖呀。拜托啦,他大伯。”
“亘是乖孩子啦,大伯不乖可不行啦。”
伯伯哈哈笑着,先出了门口。邦子送到门前,又加一句“没有好好招待您”。妈妈真的没给大伯送:送上一杯咖啡。她是这方面特讲究的人,这样做极少见。说来,她多少有点表情僵硬,说话挺生硬的。莫非日间又有沉默电话打来?
此前,亘与阿克恢复了交情,准确地说,昨天对人家道歉说“对不起”,结果阿克的大圓眼瞪得更圆了,问:“咦,为什么?”亘含糊其辞地掩饰过去,但心情轻松了。
“路”伯伯来京之前。又补充丁几条信息。住院的男孩子很喜欢机器人动画,他和亘不一样,几乎不玩电视游戏。似乎因为男孩母亲禁止之故。还有,他近来极想要的、原要根据一个学期的成绩单的结果才能绐买的MD机,现已到手。
“要哪样呢?给小学生探病不能买MD机之类的贵东西吧。”
收到新信息,亘提出了方案:“神保町有好多书店。据说其中有间今野书店是专门经营动画书的,就到那里买机器人动画书送他吧。”
“可能这样比较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亘也喜欢机器人动画吗?”
“我不是那么着迷,是补习班朋友中,有人很迷动画,动画方面的事情无所不知。”
据说去神保町书店街在JR线御茶水站下车即可,二人便往车站走,一路上,“路”伯伯打开了活匣子,把新年以来千叶的情况说了一遍,诸如奶奶随着天气愈加闷热,越发啰嗦烦人,但说话颠三倒四的,也挺有趣;海水浴场附近新开了大型的游戏中心,千叶老家常订外买的美味拉面店“蓬莱轩”的大师傅,因为和不良学生打架,脑袋上缝了十针等等。
在御茶水站下了车,走到神保町书店街一看,书店实在多极了,也大极了,亘对是否能够找到今野书店心里没底了,因为连今野书店的地址也不知道。
“咳,不要紧啦,过来瞧瞧。”
伯伯进了面对十字路的书店大厦,向收银处的店员搭话。这位和善的年轻女店员听了伯伯的问题,马上给了他书店街的导购图,她还亲自指示了寻找目标——今野书店的地点。
“最近新闻里尽是恼人的事件,但这世界上呀,毕竟好人还是多得很哩。”“路”伯伯兴致勃勃。
亘是第一次来书店街,真是目不暇接。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书,谁去读呢?
“像我呀,花上一辈子也读不了这里卖的书的万分之一哩。”
“伯伯嘛,一亿分之一也够呛吧。”
“路”伯伯笑得身子发颤。
“究竟是谁在写这么些书啊?写书的人的脑壳里是怎么样的呢?里面大概没有脑浆,塞满了字吧?”
要找的今野书店是间三层小楼,连店头都满是书和顾客。“路”伯伯挤开一条路后,亘紧随其后,四处浏览书架。这里也是令人跟花缭乱的书浪、书山。花了一个小时选好探病用的三本期刊书时,二人都已疲惫不堪。
“哎呦,好需要能量呀。”
“路”伯伯大汗淋漓。
就在亘走出挤满人的今野书店,作一个深呼吸之时,被人从背后“咚!”猛撞一下。完全出乎意料的撞击,使亘失去了平衡,只“啊”地叫一声,便双手双膝重重地着地,倒下了。
手脚一阵麻痹,他想马上起身,但脚不听使唤。而接下来的瞬间,一只脏兮兮的旅游鞋踩在亘撑在水泥路的右掌上。
“好痛!”亘叫了起来。
“路”伯伯的粗胳膊揽过亘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没关系吧?亘,你受伤了吗?”
“喂,你别走,你站住——就是你!”
伯伯从后面扑向一个背向亘他们正要走开去的路人。这个男子穿灰色衬衣配牛仔裤,体魄只有半个伯伯的样子。伯伯抓住他的双肩,把他扳转身来,原来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
“你小子,把小孩撞翻、踩踏了,连道歉都不会吗!”
即使被伯伯揪住胸口,那年轻人却而不改色。他像病人一样气色很差下巴消瘦,眼白混浊。正是所谓“死鱼般的眼”,亘按着火竦辣的掌心,心里头想。
“快回话!你知道自己干什么了吗?哼!”
伯伯越发暴怒,脸色通红。他揪紧了年轻人t恤的领子。
但是,年轻人既不害怕也不慌张。只是沉默地回视伯伯。
“伯伯,我没事了。”亘从旁道。“路”伯伯略略回瞥一眼亘,又对年轻人怒吼起来。
“你刚才撞倒了那孩子。那孩子倒下时——倒在你跟前时,你不但没停下来,反而去踩他的手,想一走了之!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若无其事吗?”
年轻人面不改色,他嘴角下抿像在发怒。其实不是。他只是双唇松弛而已。
“你是大人了,对不?在孩子跟前就得有大人的样子,你得向孩子道歉!你得好好说‘对不起,你受伤了吗’!”
这时,年轻人嘴巴动了。从亘的位置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是,伯伯脸色大变。“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试试!”
年轻人照说不误。“真啰嗦。”他说。
“你说我‘真啰嗦’?”
“啰啰嗦嗦不知所谓。”年轻人趁伯伯吃惊松手之机,挣脱了伯伯的手,然后用不屑的口吻说:“那小子摔倒了,摔死了我也管不着,谁叫他挡路。”
伯伯目瞪口呆,这回变成脸色苍白,哎呀,不好了,亘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伯伯、伯伯,你别发火——
就在此时,那个熟悉的甜美的声音在呼唤:
“危险,快制止他!亘,快制止你伯伯!”
亘心头一震,反而不知所措了。又是那女孩子,这回她是从哪里跟我说话的呢?
“挡你的路!”伯伯咬牙切齿般吐出这几个字,“那就是撞翻孩子也行,是吗?这路是你一个人的吗?啊!”
“不是你家的吧?”年轻人轻蔑地笑笑。“水准太低的家伙就别唠叨啦。”
伯伯两肩一耸——这是要揍他的意思了。啊啊,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呢……
亘突然翻滚在地,尖叫起来:“好疼呀!好痛呀!”
效果立竿见影。像火牛般正要横冲直撞的“路”伯伯像是碰了壁一样紧急刹车,掉头望向亘这边。
“怎么啦?”
趁伯伯冲到亘的身边,那年轻人趁机溜走,混入人堆里面。
“成功啦!你很棒哩,亘!”那女孩子的声音里充满喜悦之情,“那年轻人带刺刃哩。弄不好事情就严重了。你真有急智呀,亘。”
因为倾听着女孩子的声音,亘没有回应伯伯的呼唤。这就更让伯伯不安了吧。当亘回过神来时,伯伯正扳着他的肩头摇晃着他。
“亘,怎么样?听得见伯伯的声音吗?哎,说话呀!看得见伯伯的脸吗?快回答呀,亘!”
“伯、伯、伯、伯” 亘机械地转动着眼球,“伯、伯,我、能、听见……”
“好好,没关系吗?”伯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没、没关系。您、不、要、摇我了啊。”
“啊,对不起。”伯伯终于松开了手,用手抱着自己的头,“我想关照你,却弄成这样,还让你受了伤……”
“伤已经没事啦。”亘连忙把被踩的手举起来,在伯伯眼前转动着。
“您看,能动能动。骨头没伤,刚才很痛,现在好啦。”
亘这么一示范,伯伯才安下心。不过,他皮革般常遭日晒的脸颊上,多少还留有暴怒之后的红潮。
“真是——那种人是怎么回事啊?”伯伯把亘扶起,站在路边后,深深叹息,“以为世界绕着他转呢,一点也不考虑为难了别人,没有为人着想的心思。混账的家伙,岂有此理。”
亘默默眺望着路人。直到刚才还有人朝这边张望,但此刻谁都没事一般,只是急急地走过。
女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走吧。”亘扯扯伯伯的袖口,“挤累了,我们走吧?”
虽然没到看医生的程度,但亘被踩踏的右手,还是有点肿。
“我带着急救包。药布、绷带、药膏都有。酒店还有冰块,可以冷敷。”
伯伯那么说着,把亘带到下榻的旅馆,这是位于饭田桥站附近的商务旅馆,虽然外观给人便宜旅馆的印象,但房间里却以外地整齐舒适,而且是双人间。亘想起前年的新年,曾和小田原的外公外婆一起去东京迪斯尼乐园,在迪斯尼附近的酒店住过一个晚上。
“呀——嗬!”亘扑到其中一张床上,反弹起来,“这样子我也能住下了啊。”
“你明天怎么上学?”伯伯笑着劝阻道,但也挺开心,“一个人住双人房,这是我唯一的奢侈啦。住单人间的话,感觉就像被装进了火柴盒一样。”
伯伯除了一个帆布小手提袋之外,还带着公事包。他说在这边有工作,看来是真的。
“伯伯,你来办什么事?已经办好了吗?”伯伯给亘的右手敷上药布,亘说道,“如果您还有事情,我就在这里等。”
要说伯伯急救处理的水平,那真可谓技术精湛。他既有受训进行水难救助的经历,作为海水浴场救生员的经验也很丰富。伯伯是个不爱声张的人。事迹不大为人所知,但迄今他救下的人命,肯定十个指头数不过来。
“我的事已经办好啦。噢,这样就行。”
伯伯给亘的右手缠好了绷带。
“不过这个样子,晚饭就吃不了蟹和烤肉啦。只能拿叉子了啊。”
“我想吃通心粉烤饼。迪尼芝连锁店之类的就好了。”
“哟,好省钱的孩子呀。”伯伯兴致颇高地笑着,“好,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去逛逛,找一家味道好的店子。现在嘛,先喝一口啤酒。”
亘要了冰箱里的啤酒。他靠在床头板上,双腿伸直,就像跟伯伯两人外出旅行似的,还不是在附近,而是走得很远,感觉正适合说不为人知的心事。
“哎,伯伯,”亘开口道,“噢……我想跟您说一些事情。”
要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按次序说清楚,中间还相应加插当时自己的感想或心情的变化,是相当不易的事,比站在课室的黑板旁,向三十多位同学报告自己暑假自由研究的成果,还要难一百倍。
好在“路”伯伯没有捣乱或打岔,虽然有时不着边际地插一句,但始终饶有兴趣地听着,亘因此而完成了叙述。声音甜美却看不见人的女孩,幽灵大厦的魔导士,三桥神社的‘灵异照片’。都说了,所有想的起来的事情都说了。
到亘说累了沉默下来的时候,伯伯已将迷你冰箱里的罐装啤酒都喝光了。他轻而易举地捏扁了最后一个空罐,盯视了一阵,说:
“那栋幽灵大厦,离你家很近吗?”
“哦,是在上学的途中。”
“那么,等会吃了饭,我送你回家途中,顺路过去大厦看一下,不会麻烦吧?”
亘吃了一惊:“您要进大厦看看?”
“对。你不是挺在乎的嘛,魔导师之类。”
亘根本没想到伯伯会作出这样的反应。
“伯伯不认为我是在编吧?”
“路”伯伯惊讶得直眨眼:“怎么,是你编造的?”
“不、不是,是真的呀。”
“对吧?既是真的,不能置之不理吧。”
伯伯从床上站起来。他因为喝了啤酒脸红红的,但一点也看不出醉意。“路”伯伯酒量惊人。
“伯伯不知道魔导士是什么。因为只有你来玩的时候,家中才出现电视游戏。不过,如果有一个怪老头出入那大厦,对孩子们做些怪诞的事情,那就不能视而不见啦。”
亘嘴里头嘀嘀咕咕。想说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伯伯尽管没有对亘的话一笑了之,却与亘所期待的反应大相径庭。
“所谓孩子们——魔导士见过的人,我觉得目前为止就我一个。”
“不会啦。肯定另外还有。老头儿自己不是说过吗?”
魔导士曾对亘说,“你也是听了朋友说才来的?”“路”伯伯所指就是那一点。
“啊,对呀。”说来也是。魔导士还进而说了这样的话:“这里好像很出名啊。”
“出现在幽灵大厦的妖怪也好,英俊的转校生拍摄的‘灵异照片’的正身也好,或许都是那个老头儿。叫芦川的那孩子糊弄你没给你看照片,他被石冈那些蠢高年级生穷追也不交出照片,理由正在于此。一定是。”
然后,伯伯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啪”地击一下掌。“我刚想到的:说不定亘所见的魔导士,是芦川那孩子的爷爷呢。”
亘对芦川家庭成员方面一无所知。不知道他是否和爷爷一起住。不过,亘被施了魔法是真的。因此对亘而言,伯伯的话一点也不好笑。“路”伯伯自己晃着肚皮大笑起来。
“钥匙那样可有趣啦。这是有可能的哟。有人想闹得天下大乱来取乐哩,无法无天的家伙现在是到处都有哇。”
因为谈论亘的事情花了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半。伯伯建议在亘目击魔导士的同一时间前去幽灵大厦,于是二人在旅馆附近尽快解决了晚饭。原来预定是亘倾吐完心事,尽情享用通心粉烤饼和炸薯条、巧克力冰激凌的。不过,现实常与预计相违。“路”伯伯不时瞥视一下亘,观察着他。那神情和眼光仿佛在说;眼前有一件漂亮、细腻的工艺品,虽然自己手指头笨不知如何摆弄,但这工艺品明显有不对劲的地方,非弄一弄不可。“路”伯伯说,暑假里努一把力,争取用自由式游上二百米;要是到海之家帮忙,那可是重劳动,因为要黎明既起,到晚上七点新闻结束时,人就会发困,所以在千叶期间,电子游戏要封存起来。
“路”伯伯并不认为亘在瞎编故事。在这一点上,他可能是相信亘的。不过,伯伯把亘倾诉的事情的大部分——除了怪老头的存在——都认为只是亘头脑中的幻想。
那么,为何亘抱着那样的幻想呢?也就是说,都怪亘总是抱着电子游戏不放,不到外面去玩。这是伯伯的答案。这可比挨了别瞎想的训斥还坏。
不会是这样子的——亘一边机械地往嘴里送勺子和叉子,一边品味着苦涩的念头。原以为“路”伯伯会明白自己的事情。
晚饭一结束,伯伯便劲头十足地说马上前往幽灵大厦。从时间上看现在过去正好,所以亘便默然跟在他身后。
“怎么啦?无精打采的样子。你害怕啦?没关系呀。伯伯在你身边。”
“路”伯伯说着,用宽厚的手掌拍拍亘的后背。要在平时,就这么一下,亘就来精神了,但今天晚上,情况截然不同。今晚的“路”伯伯不是亘喜欢的“路”伯伯,更糟的是,亘有一种预感:自己与“路”伯伯之间的关系,由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什么都不说就好了。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好了。不该向大人倾诉心事。
伯伯在餐馆附近的自选商场买了两只手电筒。他付钱时一直背对亘。亘突然流过“现在就逃掉”的念头。当然,这是不可能付诸实行的。
二人搭出租车来到幽灵大厦附近。对事事将球节约的伯伯而言,这可是稀罕事。他总是说,人该用自己的腿走路,尤其是小孩子,用不着搭车的;搭公交车,也因为只付半票,坐椅子实在荒谬。他大概是很想早点看见幽灵大厦才这样的吧。
实际上,伯伯兴奋得像个孩子。他嘟哝一句“就这里?”抬头仰望防水布包裹着的、没建好的大楼。那神情仿佛怪兽电影的主人公附身在他身上。或者像一个刑侦剧集里的主人公,要追捕出没于无人大楼、伤害孩子们的变态佬。
伯伯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撩起防水布的下沿。“从这里钻进去?”
“对,没错。”
“好!”伯伯递给亘一只手电筒,“要小心哦。”
亘握紧手电筒,钻过防水布。
“路”伯伯让亘站在楼梯下,自己移动手电筒,四下观察。他虽然体格魁梧,却行动敏捷,没有发生磕磕绊绊的事。在把一楼看完一遍之前,他神情严肃,没有说笑。
“好了,现在上楼梯。”
伯伯说着,脚下留神,开始慢慢登楼。每一步他都用手电筒照着台阶,一边细心观察一边向前走。
“假如有人出入,会掉下东西的吧。”
伯伯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拐弯平台停下脚步,挠起头来。
“尘埃上面连脚印都没留下……”
听了这话,亘低头看自己脚下,用手电筒去照。袒露的混凝土部分也好、泥地裸露的部分也好,铺了胶合板的部分也好,全都掉满了颗粒粗大的沙土或混凝土渣子。不过,楼梯的台阶,则每一阶都干干净净。也就角落里留下一丁点儿尘埃或沙土。像伯伯说的一样,根本没有脚印。
不过,反过来想,台阶之所以这样干净,不正是有人频繁走动的证据吗?为了走上走下时不弄脏鞋子,有人用扫帚或什么东西打扫干净了吧?
这个人就是魔导士提及的“朋友”?
(是芦川——吗?)
“哎,亘,楼梯到此没有了。”
伯伯从头顶上对亘说话。他站在三楼转四楼的;楼梯拐弯平台。
“你所见的老爷爷,真的就站在这里吗?”
“噢……”
“这里挺吓人的哩。”伯伯抓住扶手,缓缓环顾四周。“老人或小孩子出入这种地方很成问题。应该更严格地禁止进入才行。哎,亘,你忠告那位叫芦川的孩子,在这种在建的大楼里玩是很危险的呢。”
“芦川未必来这里的。”
“错不了。你想想‘灵异照片’那件事吧。”
“让我乱猜,我不干。”
只会又让芦川瞧不起。
“这事啊,回家得跟亘父母谈谈才行啦。然后呢,由社区自治会发动一下……”
这时,伯伯前胸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喂?哎?阿明啊。嘿,有点听不清楚,你等一下。”
伯伯一只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拿手电筒,敏捷地走下楼梯。他下到亘的地方时,把手机举了举,说:“是你、你爸的电话。”
“喂喂?咦,这里也有杂音——哎?听不见吗?喂喂?”
伯伯寻找着电话效果好的地方,最终跑到防水布外头去了。亘心想,这里到处钢筋裸露,可能妨碍了电波吧,他向防水布那边走过去。亘熄灭了手电筒。插在屁股兜上,弯下腰正要双手撩起防水布之时,感觉周围奇异地变的明亮起来了。
面前防水布的连接口清晰可见。
亘弯着腰扭头回望,仰望大厦上方。只见——
他膛目结舌。
就在刚才伯伯站的地方——之前魔导士站的地方,即由三楼到四楼的楼梯拐弯平台处——
(有门。)
向左右开的门。
(究竟何时有了的?)
上部带有精致的装饰,整体显示出古典的曲线。
(关闭着)
虽然门扉紧闭,但雪白、炫目的光线分明地映出了它的轮廓和中央的门缝。原先悬空的门扉那一头,一定被这白光照亮,然后——
(从缝隙处泄出)
将幽灵大厦的内侧,像这样照得朦胧发亮。
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近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走。每上一阶台阶,门扉隙间泄出的光显得更强了。亘不能将视线从门扉挪开,以至好几次踏空了梯级差点摔倒。尽管如此,他仍像被牵着似的向门扉走去。连自己也无法停止。到了三楼时,他变成了爬的姿势。
接近至此,甚至能感觉到从门扉周围和中央泄出的光的暖意。无意识之中,笑容呈现在亘脸上。他举起手,亮光照在手上,听得见沙沙声宛如春雨一般。
多么清澈明亮、多么柔和的光啊。
亘来到了拐弯平台。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向门扉伸出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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