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后的第十天夜里,茂七一个人信步来到富冈桥桥畔巷口那家豆皮寿司摊。由于茂七撒下的网,没有任何收获,每天过得十分焦躁,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便往这边走来。
那是只有老板一人照料的小摊子,没有人知道老板真正的身分,但似乎曾经是武士。连当地的角头梶屋胜藏,见到老板也几乎尿湿裤子,甚至不索取场地费。话虽如此,这豆皮寿司老板不但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身上也没有刺青。
茂七和这老板彼此都眼熟了,这是因为他常来的关系。他对这老板的身分十分感兴趣,基于职业的关系也很想知道他的身分。不过,在这之前,是因为豆皮寿司,而这儿的料理也实在太好吃了,这才成了常客。
一般的豆皮寿司摊不卖汤,但是这儿不但卖汤,也卖烧烤和红烧的东西,有时连甜点都卖,而且便宜,甚至亮着灯卖到深夜。成为熟客的不仅茂七,一到深夜,摊贩四周聚集了一大群人,有打烊回家的二八蔷麦荞麦面小贩,也有巡夜更夫,町大门门卫,或当天收入不错的私娼。
今晚也是。茂七用眼神向老板打招呼,刚好有个看似游手好闲的青年起身走出巷口,茂七在他的座位坐下。
“有一阵子没来了,头子。”老板说道。摆着豆皮寿司台面的另一边,今晚也冒着白白的气。
茂七稍微压低声音说:“因为寺里的那起凶杀案。”
应该比茂七年轻些,额上却刻着深深皱纹的老板,微微皱着眉说:
“太残酷了。”
“是啊。”
老实说,案子发生以来,茂七一直没到老板这儿的原因再清楚不过了。因为茂七看到豆皮寿司会想起那些孩子。不止这儿,走在街上看到豆皮寿司摊,他会忍不住移开视线。
因此今晚心生到那摊子看看的念头时,茂七起初有点迟疑,后来还是出门了。他认为,看看豆皮寿司也好,然后想起那些孩子,替快要气馁的自己打打气。
“听说是豆皮寿司。”老板说道。茂七无意中扬起眼帘,第一次看到老板的眉眼之间浮现怒气。老板至今从未显露出内心的情感,茂七不禁凝视着老板。
“你也很生气?”
“当然生气。”老板马上回复。“那是我的商品。”
老板回复的同时,递出盛着三个豆皮寿司的小盘子。茂七接过盘子,拿起一杯浓茶。这儿不供应酒,只有茶和白开水。
“今晚还有什么?”
“银鱼鱼板,要吗?”
没听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东西?”
“你先吃吃看。”
过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白色小东西,乍看之下确实很像形状不一的鱼板,上面淋了很多羹,最上头搁着山葵泥。
吃进嘴里,隐约有鱼鲜味,淡淡的咸,在嘴里像雪一下子溶化了。
“这个好吃。”
“是吗?头子很幸运。那个啊,一次不能做太多。那是最后一碗。”
大概是听到了这句话,后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唉,太无情了。”茂七没回头—大概是私娼,那就没必要吓着她。
“既然叫银鱼鱼板,用的是银鱼吧?”
“是的。如果是一升的银鱼,那就用一升的水浸泡,从早泡到晚,这样水不是会变混浊吗,然后将这水放到锅子里熬煮,再舀起凝固的部分,就是你现在吃的。”
茂七大吃一惊。“那不是很花工夫,再说,你不觉得可惜吗?我一直以为银鱼是淋上两杯醋生吃,这种吃法量也不会太多。一升的话,很贵吧?”
老板嘴角浮现微笑。“当然,你说的没错。不过,我实在不喜欢生吃银鱼。”
“是吗?和我家系吉一样。他说,看到那类似黑点的眼睛,总觉得很可怜。”
“那样说就没完没了了。”老板笑了出来。“鲤鱼、土魠鱼也有眼睛。不过,我就是不敢吃银鱼,那让我活生生觉得,啊,我在吃生物、我在杀生,的确就如系吉先生所说的那样。”
“不过,做成鱼板的话……”
“至少没有眼睛。”
茂七和老板同时笑了出来。茂七甚至暗忖,好久没这么笑了。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让心情好了起来,事情才有进展,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招来好运。数日之后,终于查出寺里杀童案的凶手了。
换个角度看,这也可以说是茂七的功劳。权三更是认为“全是头子的招数奏效”。
茂七要系吉和权三到地盘上的药草批发商那里探问,而且是三天两头便去一次,即使对方觉得烦,也要一再地上门去。这样,或许会让对方想起什么,此外,这边的这种态度,也会经由批发商的嘴巴传到顾客耳里。茂七又要他们尽量凶一点,纠缠不休地探问,如此一来,无论如何,风声一定会传开。
石原町一家和服舖尾张屋的下女阿驹,依照舖子的吩咐,几度去药草批发商舖子买老鼠药,她听到替上头办事的人三番两次且纠缠不休地前去探问,买老鼠药的人里有没有行迹可疑的,或能不能想起买方的长相等等风声,这才战战兢兢来到寺里办事处。而且,她认为自己去买老鼠药的事一旦曝光,必定会慌得没法一路谎称到底,这样一来,尾张屋老板也许会说那全是阿驹一个人的做为,将所有罪行推到她头上,因此才感到害怕。
茂七时而安慰发抖的阿驹,时而斥责她,终于问出了详情。
尾张屋有个独生女,今年十六岁,名叫阿由。她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听说,因为貌美,不断有人来提亲。
然而,这阿由有个怪癖,她很喜欢虐待动物、杀生。
“我从小就是小姐使唤的下女,所以很清楚。”阿驹那瘦削的肩膀直打哆嗉地说道。“即使是尾张屋自己养的金鱼、小猫、小狗,也都活不久,因为通通被小姐杀死了。”
据说,阿由这可怜的怪癖是与生俱来的。尾张屋的人当然忍痛使尽各种方法阻止她,却一点也不管用。
尽管如此,阿由长大了之后,平常从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一点也看不出这个怪癖。偶尔,大约半年一次,她会疯了似地虐待小猫,或喂野狗吃有毒的糯米团子,然后盯着野狗痛苦挣扎地死去——这就是她。但是,她在其他时候大致上是平静的。因此每逢阿由“发作”时,尾张屋首先要做的就是早点让她满足。
“半个月前,就是这种情况。”阿驹无力地说。
阿由的怪癖又犯了,血液开始沸腾,据说她命令阿驹去买老鼠药。
“当小姐发作时,如果不小心违抗她的命令,她便又打又抓,我会受到严厉的处罚。所以我只能听从她的吩咐。”
阿驹又说,尾张屋的人认为,只要这场风暴过去,阿由就会平静下来,让她杀一、两只野狗、野猫,或是麻雀、乌鸦,她应该就可以满足——大家都习惯了这种做法,所以一点都不在意。
没想到,最后竟死了五个孩子……。
“小姐每隔三天都到寺里一位裁缝师傅家学针线活,由我负责接送。小姐也很清楚那个稻荷神社的事。有次,她对我说:‘听说这儿一到晚上,会聚集很多像野猫的孩子。’”
阿驹知道,发生凶杀案的前一天,阿由命令厨房的下女做了很多豆皮寿司。
“所以,那些孩子死了,让我吓得要命。”
“那,小姐的反应呢?一口气杀了五个人,她满足了吗?”
“是。目前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大概可以再撑半年。”
茂七边听阿驹说边暗忖,阿由那女孩的脑袋到底怎么了?
这世上,有像摊贩老板和系吉那般,只因像黑点般的小小眼睛看着自己,便连银鱼都不敢吃。但是,却也有那种杀了五个小孩,竟能若无其事地吃饭、学技艺并高枕而眠……。
茂七突然想到一件令人背脊发凉的事。
在阿由这女孩的眼里,躲躲藏藏住在寺里稻荷神社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和泡在两杯醋里仍活蹦乱跳的银鱼没两样?即使他们凝视着阿由,或阿由看着他们时,阿由的感觉,是不是就和我对银鱼用黑点般的眼睛看着我时的感觉一样?
所以才能无动于衷地吞下那些活生生的银鱼。
阿驹回去后,权三问道:“头子,您打算怎样做?”
茂七很想让阿由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刺杀之刑,但是,这回的案子,这样做的可能性大概不大。
石原町尾张屋是分家。嫡系舖子位于通町中央,赚钱像用耙子耙似的。奉行所有不少公役正是自这种大商人手中通融金钱。这样一来,即使案子公诸于世,对方顶多也是送钱过来加以要胁,再叫茂七私下解决。本所深川的公役大爷们,除了加纳新之介之外,大概也会屈服于贿赂吧。
既然如此……。茂七突然起身说道:“权三,跟我走。”
“是。”权三双眼炯然有神。“去尾张屋吗?”
茂七微微一笑。“曾是舖子人的你,应该最清楚恐吓舖子人的窍门。”
这次到底要向尾张屋敲诈多少,才够往后的四、五年里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吃、穿、住,并且有足够剩余的钱……可以托海边大工町的胜吉再盖一栋房子。
当然,也要让尾张屋彻底明白,必须禁止阿由做那种事,要是再有这种事发生,可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了。这种虚声恫吓,当捕吏的最擅长了。
“走吧。”茂七说道。
五个孩子被杀后不到一年,寺里的可怕稻荷神社旁,盖了座小小的地藏堂。瓦檐下,并肩排列五尊较小的地藏菩萨。
这座地藏堂是寺里及蛤町那一带的居民募款兴盖的,没花尾张屋一文钱。
与一旁的稻荷神社不同的是,没有人会怕这座地藏堂。不过,好像有传言,每逢刮大风的夜晚,这儿会传出孩子的笑声。
另外,这事与旁人无关,仅有回向院茂七的头子娘觉得怪,那就是,寺里发生命案之后,茂七头子不再吃两杯醋活银鱼了。无论谁劝他吃,据说他总是拒绝,说是只有这个他不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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