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流发生的凶杀案,最后正如老板娘所愿,私了了。说是朝太郎逼弟弟一起自杀也不为过,只是时间一前一后罢了。
泪如雨下的上总屋阿铃停止了哭泣,对茂七的讯问俐落地回答。既然是个用尽各种工夫热衷打扮的女孩,脑袋当然也聪明。
“这么说来,清次郎是你今年秋天准备相亲的对象?”
阿铃用力点头。“我听阿爸和阿母提起时,心想要等到相亲那一天太久了……偷偷跑去万屋见他。”
所幸清次郎也中意阿铃,两人开始幽会。
“反正我们迟早会结婚。”阿铃非常坦率。“我认为没有必要一本正经地装成乖女孩等相亲那天的来临。清次郎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在外面跑,还算可以常常见面。”
据说当初来向阿铃提亲的是万屋的老板。清次郎是所有佣工里最优秀的,很早就崭露头角。可是,万屋已经有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好儿子。于是老板夫妻俩打算栽培清次郎,之后让他入赘到别家,不然就让他另立门户。
“万屋老板和我阿爸是生意上的伙伴,交情很好,所以他来商量让我当夫婿的事……”
对阿铃来说,她会对对方感到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总之,她是个活泼的姑娘,只要她中意对方,不可能默不作声忸忸怩怩与对方保持距离。或许阿铃认为,在众人安排的相亲席上,边向早已有亲密关系的对方使眼色,边装模作样温顺地坐在母亲身边,也很有趣。
“不过,现在我总算恍然大悟了。”茂七说道。“我一直认为,不管再怎么活泼,相亲席上贸然穿着歌舞伎花纹衣服,未免太不像话了。你托我老伴儿缝制衣服时,我心想,万一对方拒绝,你不是会很难堪吗?不过,那是因为你知道清次郎理解你这个嗜好,才那么大胆的吧。”
阿铃边点头边擦泪。
“你听清次郎说过他老家或哥哥的事吗?”
“一点点而已。他告诉我,他哥哥来信,说近日会来找他。”
“他也说了今天约在杨流吗?”
“是的。头子,您看到房里撒落一地的点心吗?”
“啊,看到了。那是土产?”
“是的。清次郎先生说要给哥哥带回去,托我买来的。我算好时间,在杨流前等他们。结果清次郎先生和他哥哥同时来了……我在杨流前河道那儿打了招呼。”
“之后你把点心盒交给他?”
“是的。我也很想进去,但清次郎先生说,这是家里见不得人的事,叫我别进去,所以给了他点心盒,我就回去了。”
“你觉得他哥哥怎样?”
阿铃不大想回答,只是几次歪了歪头,就是不说话。
“算了。”茂七说道。他心想,阿铃大概会和杨流老板娘说的一样。尽管是在同一个家庭出生,但是清次郎已经完全成了江户人,相较之下,对阿铃来说,朝太郎只是个来自陌生地方的异族人,而且,那异族人边走边散发着江户人不熟悉的穷酸味。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就好,清次郎有没有说他哥哥为什么来江户,还是他什么都没说?”
阿铃咬着红唇。“他说来向他讨……”
“讨钱吗?”
“是的。今年夏天,他哥哥的田因为稻瘟没有收成,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但是清次郎先生仍只是个佣工,他抱怨说,根本没钱可以借哥哥。”
阿铃微微歪着头,大概是在回想清次郎说过的话,不料她的眼睛又湿润了。
“清次郎先生曾说,他从小就与哥哥感情不好。说他总是摆出哥哥的臭架子,视他为眼中钉。有次他哥哥骂他是米虫,他气得甚至殴打他哥哥。他又说,所谓哥哥,应该是即使自己一个人忍耐也要照顾弟弟,吃的东西不够,自己忍着不吃,分给底下的弟弟吃,没衣服可穿,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弟弟穿,这才有资格摆哥哥的架子。但他哥哥完全不是这样,只是仗着比较早出生,能继承父业而逞威。”
因是片面之词,也就不能照单全收。朝太郎大概也有话要说吧。不过,茂七心想,在家被视为米虫,像被赶出来似地到了江户的清次郎,内心确实对家里和哥哥充满了无法磨灭的怨恨和不满吧。
茂七看着脚边,想了又想。散落在榻榻米的这些点心……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清次郎对朝太郎的讽刺?还是,清次郎已经完完全全成了生活宽裕的江户舖子伙计,所以没想到那些点心看在三餐不继的哥哥眼里会做何感想?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让朝太郎萌生不惜勒住弟弟脖子的强烈愤怒呢?是讽刺?还是粗心大意?
茂七向阿铃致谢,途她出门。他吩咐权三送她回家。
“那衣服白白浪费了。”阿铃站起身,低声自语。
“下次还有机会。”
“在清次郎先生的葬礼,我就为他穿上那件衣服吧。那人每次见到我穿那种华丽的衣服都很高兴。”
事情发生在数日之后。
好久不到茂七家的系吉,带来令人意外的消息。他说,租船旅馆杨流请日道去驱。
“听说是驱凶杀案的邪。”
茂七带着系吉赶往杨流。抵达时,驱邪仪式已经结束。老板娘正深深鞠着躬送一身白色装束的日道离去,日道夹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父母之间,正要坐进轿子。
“喂,日道。”
茂七在对街大声呼喊。日道正要放下轿帘子,听到有人直呼他的名字,面露惊讶地猛然回头。
“请问你是哪位?”
他一副道貌岸然地问道。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五谷批发商十岁左右的小鬼头。随侍两侧的父母,也是一副严厉的眼神朝这边瞪视。
“我是负责本所深川一带的捕吏,叫茂七。”
日道直视着茂七,他的父亲则是隔着轿子问:
“捕吏之辈的找日道大人有什么事?”
“日道大人?那不是你儿子吗?”
茂七冷笑道,杨流老板娘脸色发青地说:
“头子,日道大人是来祓除我们的厄因缘,请您不要失礼了。”
茂七不理会他们,只针对日道——一个十岁少年——说话。
“听说你具有灵力,既然这样,你应该知道杨流那榻榻米房里为什么会发生凶杀案吧?”
日道有点目中无人地扬起下巴。
“有个男人从背后用手勒住另一个男人的脖子。”
这点小事,验尸公役早查出来了。
“你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
日道一副茂七要他在白天指出月亮的位置似地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榻榻米房,飘荡着一股憎恨之气。”日道说道。他的口气比刚才客气,这显示他有些畏缩。
“你知道是什么样的憎恨吗?”
日道益发显得困惑。母亲立即挨近护着他,准备将日道推进轿子。
“没必要管那些事。日道大人只是来祛除邪气而已。”
“不知人心的小鬼,怎么可能知道有什么邪气?”茂七笃定地说。
朝太郎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情感杀死清次郎?在三餐不继的农民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江户姑娘阿铃那身华服?因三餐没有着落而来拜托弟弟的哥哥,听到弟弟嘴巴上说没钱可借,却递出怎么看都不像食物的精致点心,让哥哥当土产,朝太郎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看着这样的弟弟?
(不是兄弟的话,该有多好。)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鬼要是明白这种情感,怎么教人受得了?
“走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日道坐进轿子,一行人肃穆前行。后面的轿夫走了几步之后回头望了茂七一眼。
“头子,”系吉战战兢兢地说道。“您没事吧?我觉得好像也没必要发火。看他那样子,不就只是个孩子吗?”
正因为是孩子,反倒棘手,茂七心想。
“以后你继续注意日道的动静。”
茂七看着渐行渐远的轿子低声说道。
当天晚上,茂七再度前往富冈桥桥畔。今晚摊子出来了。
“前些天你是不是休息了?”
茂七边打招呼边坐在摊子前,老板那如常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恭恭敬敬打躬。
“让头子白跑一趟了?真对不起。我去学一点东西。”
“学东西?”
“是的。去学做甜点。”
今晚猪助也在一旁卖酒。他虽半打着盹儿,客人一喊仍不忘取出量酒器。老板斜眼看着猪助地说:
“自从这儿卖酒之后,不会喝酒的客人说想要吃些甜点。不过,也没那么巧可以找到卖甜点的挑担小贩。干脆自己来。”
“到哪里学的?”
老板含糊其词地说:“多少有点门路。”
那晚,茂七以正肥美的秋刀鱼当下酒菜,慢条斯理地喝着酒。带了豆皮寿司当消夜,然后喝杯浓茶。
“尝一尝老板的甜点吧。”
老板说正在学着,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端出像羊羹又像果冻的淡绛紫色的东西。
茂七吃了一口,微甜,熟悉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这是……”
“是柿子。我叫它柿羊羹。”
非常好吃。虽然柿子应该生吃比较好吃,但这个也有它的风味。
“羊羹只是取其名,其实做法完全不一样。”
“在家能不能做?我家院子的柿树结果了,正等着它成熟。”
老板皱着眉头笑笑地说:“用那种柿子做甜点太可惜了。这不会马上坏,带一些回去,当做是向上次让头子白跑一赵趟赔不是,给头子娘吃。”
茂七感到很高兴,说了种种关于院子那株柿树的事,老板原本是静静地听着,后来开口说:
“除了花木,院子有果树,真的很有趣。以前,我住的宅……我家,也有一株高大的次郎柿树,附近的孩子常来摘柿子。”
茂七察觉老板其实要说的是“我住的宅邱”而非“我家”。
“有叫次郎柿树的?”
“有。味道比较甜,非常好吃。”
“那有没有太郎柿子?”
“好像没有。”老板想了一下。“如果有,也许比次郎柿子更好吃。”
不,太郎柿子应该是涩柿子,茂七心想。命运注定如此。
明明是兄弟。明明同样是柿树,却有涩柿子与甜柿子之别。
茂七付过帐,拿着柿羊羹和豆皮寿司起身往富冈桥走去时,他发现数步之遥的暗处有人影。他心里有数,一靠近,果然是梶屋的胜藏。
与五月那时一样,披着棉袄的胜藏身边没带半个手下,顶着九月的晚风直立在黑暗中。
茂七正要从他身旁走过,他却视若无睹。茂七停住脚步,看看亮着灯光的摊子,继而看看胜藏那黑漆侧脸,接着开口搭话:
“你也去喝一杯如何?”
胜藏没有回答。
“那摊子的豆皮寿司很好吃,酒也好喝。如果你想索取场地费,希望你做得漂亮一点。要是让那老板觉得待不下去离开了深川,我会受不了。”
胜藏眨巴着橡子般的大眼睛,静静地握紧拳头。
“我说啊,梶屋,你认识那老板吧?你这样瞪着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胜藏仍看着前方,宛如岩石。但他那侧脸,突然如不动明王跨出脚步,而且有如不慎踩到小婴儿似地,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神色。
“血是肮脏的。”
胜藏冷不防呸地说道。之后,丢下无言以对的茂七,迅速转过身,往笼罩暗夜的街道另一边走去。
茂七对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十分不解。血是肮脏的?
茂七打量着胜藏那离去的背影,以及朦朦胧胧浮现在粉红亮光中的摊贩老板的脸。
(是兄弟?)
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突然刮起的暴风吹进茂七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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