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武上与所田一美第一次见面。他整理了有关一美证词的庞大书面资料,也详加阅读过,不过今天可是第一次凝视她;她的眼神。
据说一美的成绩优异,见面之后发现她确实是个看起来很聪慧的女孩。一美显得十分紧张,说话语气僵硬,态度也略显冷淡。武上无意在这种场面扮演“和蔼可亲的叔叔”,也了解这女孩此刻需要的不是柔声安慰或关心,而是俐落地执行程序,因此武上便如她所愿。
“从现在开始,我会请三个人进入这边的侦讯室,依序接受侦讯。”
一美听了武上的说明,抿嘴点点头。
“这三个人都曾经与你父亲生前接触过。只是,我们不会事先告知你有关他们的姓名、年龄,或者他们是什么人,与你父亲有何关系。在侦讯过程中,你自然会明白。”
这时,武上第一次露出微笑。
“其实我也不需多说,今天请你过来,不是要你听取侦讯内容,而是希望你能观察他们的声音、说话的态度及动作。所以,请你别留意我问他们的问题,以及他们回答的内容。”
一美不发一语,只是再次点点头。武上忽然想知道这女孩习惯回答“是”或“嗯”。
“你很紧张吧?还好吗?”
一美稍稍低下头,用手扬了扬脸。“这里好热喔。”
“我去叫他们开空调吧。”德永起身离开房间。
关上门以后,一美双眼盯着门边,突然开口说:
“什么叫‘与我父亲生前接触过的人’,别说得那么模糊,讲清楚一点嘛。等一下现身的人就是‘妈妈’、‘稔’和‘Kazumi’吧?”
她说完,同时看了看武上。
“没错”,武上回答:“我们只是不希望你预设立场。”
“我又没那么笨!”
一美不屑地吐了这一句,然后把头别开。
“我要坐在那边的房间吧?”
“没错,我们会请你坐在双面镜的另一边,所以这边的人不会看到你。”武上站在双面镜前,“请你放心,心平气和地坐着观察。”
一美靠近双面镜,用食指触摸镜面。“我在警匪片里看过,早就猜到你们会利用这种地方。”
“是吗?我们通常是不会使用这种地方哟。”
“你们会让嫌犯并排靠墙站吧?”一美迅速转头问道:“然后要他们往前站或转身吧?你们今天不打算这么做吗?”
“如果这么做,反而会混乱你的思绪。”
“哼!”一美说。她的嘴型似乎又想说“我没那么笨”。
“还有另一件事,我得再次提醒你。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三个人,就算你能指认其中之一,也不能断定这人就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所以你不需要太紧张。”
“我哪会紧张。”
武上微笑。一美把脸凑近双面镜,鼻头都快碰到镜面了。
“真的看不到对面呢,跟一般镜子没两样。”
“对吧!”
“不过等一下过来的人应该会跟我一样,看过连续剧或电影,应该想像得到我在另一边看吧?”
“应该会察觉到有人在看,不过不知道是你。”
一美不再看着武上,而是对着门边的渊上巡查说:“我啊,从昨天开始努力回想。”
渊上巡查迅速看了一眼武上,再回答一美,“结果呢?”
一美皱起那双修齐的眉毛,露出痛苦表情。“反而没有用,越想抓住记忆,它就越容易溜走。”
“或许勉强不来吧,”渊上巡查温柔地说:“所以自然一点就好了。”
“如果你没有心情,我们可以取消侦讯。”武上说道。一美立刻做出回应。
“不,我要做。”她用力摇头,一头褐色秀发轻盈飘荡。“我一定会完成。”
“谢谢你。不过不需要勉强喔,如果中途想放弃,随时通知我们一声。”
“我没事的。不过刑警先生……”一美露出强硬的眼神。“如果我希望你提一些问题,或要求他们做一些动作,我该怎么做?”
武上稍稍倾头,让她看看右耳。“看到一种像助听器的东西吧,这就是耳机,连接到隔壁房间。如果有事,你可以告诉石津刑警或渊上巡查。我们的对话会透过麦克风传进你这边的房间。”
一美这下终于展露微笑,似乎放下心中大石。在开始之前,她要求上厕所,于是渊上巡查陪她离开侦讯室。
这次换德永回来了。他挑起浓眉问道:“那女孩几岁啊?”
“十六岁。”
“已经像个女人了,妆也画得挺漂亮的,只是说话粗鲁了点。”
“都什么时代了,还为这种事大惊小怪,你这样要怎么尽本分啊?”
“哪种本分?你是说警察还是单身男子?”德永嘴角露出微笑。
“忘了你也是个王老五。”
“武哥,现在没人这么讲啦。”
“我身边有好多男人娶不到老婆呢。”
“所以大家都想追武哥的女儿啊。她叫法子对吧?大家都称赞她长得很可爱喔。”
“谁说的?”
“主要是粗鲁男。”
武上哼的一声坐下。“不管是谁想追我女儿,那个人绝对不会是秋津,那家伙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只会嚷嚷自己‘闹女人荒’呢。”
“我就知道。”
武上回想女儿的容貌。如果我们家法子做出所田一美刚才的表情,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如果法子进入侦讯室或坐在双面镜的另一边,会以何种态度面对呢?
“我们可是细心栽培这个女儿呢,”武上嘀咕:“听说她现在正和一个刑警交往。”
德永吹了声口哨。
“她本来在大学里有个男朋友,后来把人家甩了,换了一个刑警男友,据说最近才开始交往。”
“对我们来说,你女儿就像观音菩萨呢,竟然爱上了薪水低的公务员。”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观音,不论横看竖看,前男友都比现在这个帅多了。”
“男人不靠外表,女人也是喔。”德永背了一段词:“一朝春尽红颜老……,红颜的意思就是美丽的容貌。”
“所田良介也是个美男子。”
“而他也对妻子不忠。当然我不是说外表好看的人都会背叛另一半。只是在想,如果这两种要素同时并存,是不是比较容易发生不幸呢?”
武上笑了。“妻子是吧。你说话还蛮传统的嘛。”
当所田与今井直子的关系浮上台面以后,搜查本部不得不详加调查所田的女性关系,以致所田春惠在逢丧夫之痛的同时,又得面对不堪的询问。尽管如此,不知是因为刑警过于老练,还是春惠原本就配合度极高,报告书的内容相当详尽而完整。武上只看过报告书,不清楚春惠在侦讯过程中有何情绪上的反应。然而,在她的发言中,丝毫感受不到她内心的抵抗。武上在同情她的同时,也感到一股深不可测的诡异。
“我先生,他确实花心……”春惠是这么回答的。
“我甚至可以说,我们结婚二十年,我没有一天不为女人问题困扰。
“他喜欢年轻女孩嘛。我想所有男人都是如此。不过我先生他,该怎么说,他不只是喜欢,也十分擅长让对方爱上他。为人妻的说这种话,或许有点奇怪,不过他真的很容易交女朋友。当然,一开始我也很生气,好几次忍无可忍,抱着几个月大的一美逃回娘家。结果,我先生就会可怜兮兮地跑来接我们回家,说自己错了。等到事过境迁,他又开始往外跑,这种行为一再地重复。
“要不是一结婚就怀了一美,我想我也不会忍那么久吧。。不过,我想想看……,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年,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这个人这么花心,最后还是会回来呢?他绝不会抛家弃子,或是不理我和一美。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他是个顾家的好爸爸吧。其实他真的很体贴。
“所以,我认为他的花心是一种病。还有,他虽然在外头有不少女朋友,不过并不会与对方深入交往。这种说法有点奇怪,但是多数女孩都把他当成可靠的大哥。我想,他要的只是年轻女孩的依赖,让他有机会照顾她们。他这个人啊,有人拜托他或依赖他,他就不好意思拒绝呢。
“他虽然在奥立安食品领一份不错的薪水,不过毕竟是上班族,没有多余的钱挥霍。尽管如此,他也不会乱花钱,不会让我和一美陷入困境。他和女孩们玩乐,想必费尽心思吧。只是,我觉得一美没有兄弟姐妹太寂寞,想再多生一个,他却说养孩子很花钱,一个就够了。对他而言,多养一个等于是缩减他的零用钱。不过他相当疼爱一美。一美出生时,他欣喜若狂呢,还说他就是想要女儿,想要当女儿的爸爸。最近,他正在替公司刊物写稿,还写说:‘我的梦想就是在女儿的婚礼上,挽着她的手一起走红地毯。’
“不管他再怎么花心,也不打算破坏这个家庭吧。他认为,只要偷吃没被发现就没事了。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呢,这一点他又特别乐观,他绝对猜不到我是怎么看待他吧。
“我不认识今井直子小姐,她大概是我先生的女朋友吧。我是不知道他们交往到什么程度,不过听你们说他们有段时期相当亲密,后来转变成朋友或兄妹的关系,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意外。我刚才也说过,我先生他就是喜欢这样。
“你说离婚吗?我先生从来没提过。虽然我曾经想过,不过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也就是说,当我想开了,把他的花心当成是一种病,我就得到一个结论——反正分开只会让自己吃亏,没有任何好处。
“就算我对他说:‘你知道你每次外遇有多伤我的心吗?’那也只会造成他的困扰。他一定会回答:‘可是我也很照顾你们啊!’那也是事实。
“或许是我太好说话了,就是狠不下心,无法彻底痛恨他。他就像个小孩;像个小男孩。我想,索性当他的妈妈或姐姐,然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那也不坏啊。总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到时候也只有夫妻能够互相扶持嘛。
“一美吗?那孩子也长大了,她也察觉到父亲的坏习惯。就算没发现,只要到了一美这种年纪,多少都会挑剔父亲或正逢叛逆期。尤其这一、两年,她在家里几乎不跟爸爸说话呢。我先生可是希望一美的陪伴,所以想尽办法讨好女儿,不过一美完全不理他。我虽然有点同情他,不过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我还希望他可以反省一下呢。
“我想是吧……,就这个层面而言,今井直子小姐的事情确实令我不舒服。一美正值最敏感的年纪,我先生却还在外面找年轻女孩,这确实令人不舒服。或许他认为这是两码子事吧。
“一美也对我有些不满,因为我彻底服从我先生,纵容他为所欲为。女儿还骂我太没主见了,斥责我说:‘妈妈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我总是回答:‘妈妈有自己的人生,夫妻之间的事你不会懂的。’我想就算回答得很敷衍,她也能够理解,至少她是个有智慧的女孩。
“尽管如此,一美还是认为我是个没用的母亲吧。尤其面对这次的悲剧,我只会伤心难过、旁徨无助……,我想一美一定看不下去。”
中本看完春惠这篇冗长的独自后,打从心底佩服她,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宽容大量的妻子。
中本说:“反正,这世上就是有这种夫妻吧。当事人觉得幸福就好,不过孩子可就受不了罗。”
当时,武上回答:“我不相信有人会说自己是大好人。”
结果中本哈哈大笑。“武哥的话也有点道理。”
询问所田一美同一件事,比起询问春惠需要花更多心思。一美的报告书相当简短。
“我想你们已经听我妈说过了吧。”
一美先说了这句话。
“我知道我爸常跟年轻女孩交往,这种事不想知道也难。不过我完全不晓得今井直子这个人。他们是最近才开始交往的吧?你去问我妈就知道了,大概从我国中开始,我爸就变得很唠叨,所以我们时常吵架。最近,我已经尽量不跟我爸说话了,因为只要一说话就会挨骂。他会骂我晚上太晚回家,或是手机讲太久等等。关于他……,我是说石黑,我爸老爱挑他毛病,反正我跟我爸的关系就是这样。石黑说是因为我长大了、翅膀硬了,所以我爸觉得寂寞,我才开始觉得我爸有点可怜,也会想对他好一点,不过只要一碰面,还是免不了吵吵闹闹。
“我想等我再长大一点,出了社会之后,或许可以对我爸宽容一些。不过现在还没办法,与其互相伤害,不如装作不关心,保持距离。这一年来,我都维持这种态度,我知道我爸很忙,在公司里也很认真工作,所以我不希望他看到家里的纷纷扰扰。”
“向所田春惠求证后也证实,一美所言不假。最近,这对父女正处于冷战状态。
“当时,一美还在担心跟踪狂,所以家里也受到警方戒护。写这份报告书的刑警在最后补上建言——他认为当时的情况,使得所田一美的思考模式变得很狭隘,应该在跟踪狂一事明朗化之后重新侦讯一美。武上当时觉得这是相当明智的建议,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后来,跟踪狂的可能性消失了,同时,所田良介在网路上的“家人”也浮上台面,警方再度侦讯春惠与一美。春惠几乎不懂电脑或网路,并表示丈夫与这些“家人”的往来也是花心病的症状之一。
“这是我先生的下属告诉我的。他们说公司里的女孩都喜欢称他‘老爹’或‘老哥’。当然,这应该是办公室里的玩笑话,不过如果我先生不喜欢这个称呼,他的下属也不会主动告诉我吧。他们都很尊敬他,不只是女职员,男职员也是如此。他的葬礼也来了许多人。他生前很喜欢照顾人,所以大家才会叫他‘老爹’。我想网路上的情况也是如此吧,刚好那些网友都是年轻人,所以用了这样的称呼。”
春惠认为,丈夫在网路的交友情况并没有深入到可以称为虚拟家人的程度。
然而一美的反应则与母亲截然不同,她气愤难平,认为玩乐性质的外遇也就罢了,在外头玩扮家家酒可就难以原谅。
“我真是搞不懂,咽不下这口气。他大概是不满我妈跟我吧,我们当然也对他不满,他背着我们偷偷搞这种事,难道他都没想过我们的立场吗?而且其中一个人的名字还跟我一样,对吧?虽然昵称不一定是本名,可是这也安慰不了我。你们把这些人揪出来吧!搞不好他们就是凶手呢!总之赶快抓到凶手吧。因为我想知道那家伙为什么要杀我爸,我想知道我爸对他说了什么。”
在一连串愤怒的发言后,她提到曾经目击父亲与陌生人在一起。这是以往从来没出现的证词。
当时,中本认为这女孩正在气头上,因此无法分辨幻想与现实的分际。
“她说她绝对不会饶过凶手,不过在我听来,她好像在说无法原谅她父亲。不管如何,这女孩的证词一变再变,所以面对她的新证词需要更谨惯呢。”
武上也同意这个观点。没错,当时我们还讨论过此事,后来这个想法在中本心中渐渐成形……
“武哥,我实在没办法相信那条线索是正确的,我无法相信A女就是凶手。”
武上回想起当时嘀咕的语气,这时耳机里传来石津知佳子的声音。
“准备好了,一美已经就定位,可以开始了。”
武上的目光扫过双面镜,当然看不见她们的身影。镜面上只照映出即将进入打击区的自己。
德永看了看武上,点头确认上司的表情,拿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那么,请传唤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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