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睿每次看到外婆罗采芹,脑中首先反应出来的便是一年前她在S市图书馆翻到的那篇字数不满五百的报道,其不乏讽刺意味的标题至今让她记忆犹新——《教师夜归遭遇笨贼,有惊无险》。
整件事非常简单。某天晚上,退休教师舒先生一家看戏归来,发现客厅地板上躺着一个满身酒气的陌生女人。他们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一块舒先生的手表和一百元现金,便报了警。警方把她带回警察局,不久就查明她是个小偷。根据她的自述,她是在准备离开舒家时,突然发现舒先生那瓶藏在玻璃柜里的五粮液的。本来她应该带上酒马上离开的,但她忍不住揭开瓶盖喝了一口,这一下顿时让她酒瘾大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这样在舒先生的客厅里一口接一口,直到喝光整瓶酒,醉得不省人事。根据记者的了解,她还把厨房桌上的一盘红烧鸡腿和两个肉粽吃得一口不剩。“遇到小偷当然是件倒霉的事,但舒先生还算幸运,因为他碰到的是世界上最笨的贼。”王睿每每想到文章最后那句不乏揶揄的结束语,就不禁莞尔。
这个“世界上最笨的贼”就是她的外婆罗采芹。那次偷窃事件让她获刑一年。
“你妈在吗?”罗采芹在院门口瞪着她。
“她在。”王睿打开了门。当身材矮胖的罗采芹穿过湿滑的青石板地,风风火火地冲进主楼时,她照例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主楼走廊刚擦过的地板上,立刻留下两行沾满泥的鞋印。
“你妈在干吗?”饭厅里亮着灯,罗采芹撩了一下湿淋淋的头发,朝走廊尽头张望。
母亲正在饭厅里仪态万方地招待她的老朋友。她一定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她最不想见的人正在客厅里东张西望。
“她不是你们的外婆,她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你们要是再敢叫她,再敢开门放她进来,我就抽了你们的筋!听明白没有?”自她懂事以来,母亲就一直在她和妹妹耳边重复这句话。过去,她一直以为母亲对外婆的厌恶,仅仅是因为嫌弃外婆坐过牢,后来才慢慢明白,母亲的告诫中隐含着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这个时间,肯定是在吃晚饭吧?哇,好香啊!在吃什么?”罗采芹用力抽了一下鼻子,在空气中嗅了一圈,随后咧开嘴笑道:“是鸡!土鸡汤!舒宁这丫头一定是在招待什么重要的客人,平时她哪舍得吃鸡!客人是谁?”
还是外婆了解母亲。母亲向来吝啬,平时饭桌上最多的就是些不值钱的小海鲜和她早就吃腻的鸡蛋,连肉都很少出现,更别说土鸡了。今晚那桌菜可是母亲咬紧牙关做的,谁都知道,她是想在朋友面前撑场面。
“是妈的老朋友,妈请她们来住几天。”她朝里面指了指,示意外婆进去。
假如母亲知道,她不仅给外婆开了门,还让外婆进饭厅,她身上恐怕免不了要挨几下。但她不怕。相反,现在只要一想到母亲即将发出的怒吼,她就觉得无比兴奋。
“王睿,是谁来了?”母亲高亢的声音从饭厅传来。
“是、是她来了……”她故意结结巴巴。她知道每次她说不清楚话,急性子的母亲就会心急火燎地赶到她面前,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没过一秒钟,母亲颀长的身影就摇晃着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她看见外婆了。如王睿所料,她当场怔住,但就像过去每次跟外婆见面一样,根本不敢正视外婆,她的目光很快绕开外婆,停在了女儿身上。
“你的记性是不是让狗吃了?”母亲低声斥责道。
“我看外面在下雨,外婆全身都淋湿了,而且现在又这么晚了,都快七点了……”她神情歉疚,声音却不低。她希望饭厅的客人能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希望对方能清楚地知道,晚上七点,外婆罗采芹曾经在走廊里跟她的女儿舒宁发生过不愉快。
“舒宁跟罗采芹的关系一向都很紧张,舒宁曾经在不同场合多次表达过对母亲的不满。她拒绝跟母亲同住,也拒绝赡养母亲,甚至警告她的两个女儿,谁要是敢接近罗采芹,就惩罚谁……”她仿佛听到法庭上公诉人在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她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但是总要先安排妥当。假如失败的话,也许母亲是最好的替罪羊。
她听到自己还在连声说着对不起。
“住口!快回去吃饭!”母亲低吼着打断了她的道歉。
而这时,外婆却扯开了她那破锣般的大嗓门。
“舒宁,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见到你妈连个招呼也不打。炖了鸡汤也不知道请你妈喝两口,你是怎么给孩子作榜样的?”外婆轻快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恶毒,她一瘸一拐地想朝里走,母亲立刻挡在了她前面。
“你想干什么?”母亲轻声质问。
“想干什么?吃饭!”外婆斩钉截铁地吼了一句,接着她又高声唱道:“哎呀,我真是可怜啊,养了个不孝女。我一个老太婆无依无靠啊!哎呀呀,我好可怜哪,一个人孤孤单单,没钱没地方住,到女儿家,连口饭也吃不到啊!真是不孝女啊……”
“够了!”母亲的怒吼终于如期而至,但转眼她的怒气就变成了一种警觉,饭厅里有客人,无论此刻多么愤怒,她都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走近外婆,用商量的口吻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那得问你啊!你干过什么?”外婆反问。
王睿觉得该是自己插嘴的时候了。“妈,要不先让外婆去花房吧,她可能真的有事要跟你说。”她注意到当她说这句话时,外婆抬起乱蓬蓬的头,朝她看来。但她没理会外婆的反应,继续向母亲献计,“我可以到厨房去拿点东西给外婆吃,她吃了东西,也许就没那么吵了。”
母亲看着她,似乎在考虑她的建议。
“什么花房?我可不去!”外婆嘟哝道,大概是听到要拿东西给她吃,听口气,她也不是特别坚决。
“好,带她去百合花房吧!”母亲终于让步。
“我可不想吃剩饭,我要吃鸡和大闸蟹!”外婆露出一副无赖相。
“快把她带走。”母亲命令道。
外婆朝饭厅方向又望了一眼,裂开嘴,轻声笑道:“得了,我知道你是怕我丢你的脸。好吧,走就走,谁让我是你妈呢!你妈永远是最疼你的。不过我这趟来,是有事要问你。你最好来见我一面,呵呵,你要是不来,我就不走了。”
母亲匆匆瞄了外婆一眼。
“我吃完饭就来。”她冷冰冰地回答。这时,王睿瞥见饭厅里晃出一个人影来,一看那苗条的身影,她就知道不是父亲,而是他们家今天尊贵的客人。
“郭阿姨。”她立刻叫道。
母亲倏地一下回头。王睿透过镜子正好可以看见母亲的脸。她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时母亲脸上的表情。
“伯母!”那个叫郭敏的女人则望着外婆失声叫道。
王睿知道郭敏为什么会如此吃惊,因为就在一个小时前,当她问起外婆的近况时,母亲告诉她,外婆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
“你是……”外婆抬起头茫然看着对方,突然睁大了眼睛,“你是小敏?”
“对,我就是小敏,真没想到……”那个叫郭敏的女人想走过来,却被母亲一把拉住。郭敏看了一眼老朋友,又看看外婆,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便站在原地,柔声道:“我刚才还在问舒宁您的近况呢。您最近好吗?”
王睿觉得这是句典型的客套话。凡是看到外婆那身破衣烂衫的人,都会对她目前的状况一目了然——她现在就是个靠要饭为生的老乞丐。
“我吗?你看呢?”外婆大大咧咧地反问,但口气已经不像先前那么随便。
“我看您的气色还不错……”郭敏笑眯眯地说。
“好了,她还有事呢,我们去吃饭吧。”母亲挽住郭敏的手臂,想把她带进饭厅,但后者却没动弹。她对外婆说:“我记得过去在您家的院子里,您还教我们怎么用柠檬汁做护手霜呢。您还跟我们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跟我妈说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她没您那么能干!”
“柠檬汁护手霜啊,你的记性可真好。可惜……”外婆仰起满是皱纹的脸,老态龙钟地摇摇头,“可惜……”她又说了一遍,现在的她锐气尽失,仿佛瞬间跌回到了那个散发着柠檬香的庭院。
“是啊,都这么多年了……”郭敏低声道。
“汤都凉了——”母亲的声音像钢针一样插了进来。
“外婆,我们去花房吧,你不是说要去看那里的花吗?”王睿又适时插了一句,她看见母亲朝她投来赞许的一瞥。
“那、那我们就下次再聊吧。”郭敏朝外婆深切地点了点头,忽然,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她朝里屋喊:“莫兰,把我的包拿来。”莫兰是郭敏的女儿,比她妹妹王苑小八个月,今年十五岁。
不一会儿,莫兰就给郭敏送来了包。郭敏从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郭敏,你想干什么?”母亲皱起了眉头。其实谁都能猜出她想干什么。
郭敏从钱包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和两张花花绿绿的票子递给外婆。
外婆不知所措地接了过去,却没立刻说话。
“好久没看见您了,也没什么送您的,这些钱您收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至于这票子嘛,”郭敏脸上显出几分羞涩,“是我老公医院的点心票。我老公那家中医院,一个月后要开张了,您凭这两张票子,可以在开张那天领到两份用薏米、山药和大枣做的杂粮糕……”郭敏还想说什么,却被母亲朝里一推,“你干什么呀,舒宁……”郭敏朝母亲白了一眼。
“你这是在干什么?施舍吗?”母亲把郭敏推进了饭厅。王睿听到郭敏在半开玩笑地数落母亲:“舒宁,你妈是你的仇人吗?你不孝敬你妈,我孝敬一下也犯法了?”
走廊里很快就只剩下王睿和外婆两个人。外婆现在已经清楚显露出一个七十岁老人才有的疲态。她徐徐坐倒在地板上,长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整个人就像一坨从水里捞起来的霉干菜。
“好吧,那个破花房在哪里?”她问道,一边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好半天才摸出一小瓶酒来,喝了一口。
这时,莫兰从底楼的厕所里走了出来。
莫兰用眼神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照例也朝对方微笑。
“跟我走吧。”她打开了房门。
外婆缓缓从地上爬起,她的腿看上去风湿犯得很严重,摇摇晃晃根本站不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个酒瓶滚落在地板上,莫兰将它捡了起来。
“给您。”莫兰把酒瓶递还给外婆。
“你是谁?”外婆睁着一双醉眼盯着莫兰。
“我们该走了。”王睿催促道。现在是晚上七点。再过三刻钟,妹妹王苑就会经过附近的佛前河。今天她去参加英语口语比赛的赛前培训课,根据以往到家的时间,七点四十五左右,她一定会路过佛前河。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在七点四十五分之前完成。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她不想有任何闪失。
外婆抓过那个瓶子,朝莫兰咧开嘴笑笑,“你是郭敏的女儿?”她又问。
“是的。奶奶您好!”莫兰娇滴滴地答道。
王睿不耐烦地盯着外婆的背,真想上前拽着她的衣服,把她扔出门去。但她提醒自己,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她不能得罪这个讨厌的老太婆,更不能轻易去碰她的衣服。
“外婆,”她放低音量,减缓语速,尽量显出十二万分的耐心,“你不是说有事要跟我妈谈吗?我妈让你在花房等她的。记得吗?我等会儿会给你去拿吃的。”
外婆回头瞥了她一眼。
“你真啰唆!”外婆颤颤巍巍地说,“人老了,走不动啰,呵呵,好吧,我这就去,这就去……那是什么地方?花房?是种花的地方吗?呵呵,什么地方还不都一样?人和狗有时候还真的没区别……”外婆嘴里嘀嘀咕咕,蹒跚地向前挪动了两步,但不是朝门边,而是朝莫兰站立的方向。王睿惊讶地看见,她走到莫兰身边时,从自己的破布包里拿出一个旧洋娃娃塞在莫兰的手里,“这送给你,算是见面礼吧。谁让你妈对我那么慷慨,哈哈,这个洋娃娃是好多年前我一针一线自己做的……”外婆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王睿只看见莫兰脸上微微显出勉强的微笑。是啊,任何人看到那个脏兮兮、满是污垢的洋娃娃都会觉得恶心。如果是王苑,可能会尖叫着当场把它扔出窗外。可莫兰毕竟不是王苑,她还是接过了这个不怎么像样的礼物。
“谢谢奶奶。”莫兰说。
饭厅那边闪过一个人影,可能是母亲或者郭敏。
“外婆……”她又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外婆缓缓转身,终于开始朝门边移动,但在她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她回过头去,莫兰仍站在走廊上。
“如果你不喜欢,就把它埋在土里,千万不要烧掉啊!呵呵,不然我这个老太婆会心痛的……那是很多年前,我一针一线亲手缝的,它是我这辈子最珍惜的东西之一。”
“我明白了。谢谢奶奶。”莫兰笑着朝外婆摇了摇手。
外婆走出门去,王睿赶紧关上了门。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
十年前,王睿在元旦的家庭聚会上,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公——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听母亲说,过去外公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在外婆入狱半年后,两人离了婚。后来,他娶了他的同事,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学教师。
王睿不太清楚外公和外婆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从大人们后来的言谈中,大致拼出了事情的轮廓。
外婆罗采芹原是一家药品研究所的研究员,她过去的品行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每次外公只要提起外婆,总会显得愤愤不平,“她天生就不老实,没结婚前就撒谎成性。我们结婚完全是个骗局!”
原来外婆跟外公结婚时,谎称自己继承了大笔遗产,还说老家的地窖里藏了不少古董,但结婚后外公发现,外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根本没有所谓的老家,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地窖宝藏了。外公也曾经用铁锹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挖过,可十几年过去了,他只挖到过三块旧瓦片。
十五年前,外婆以开玩具厂为名向亲戚、朋友、周围邻居共借款八万元。某天下午,她到银行提走这笔钱,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花了三天时间,才在一个破仓库里找到她。当时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她说自己在从银行回家的路上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棍,就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丢在那间仓库里,钱已经不翼而飞。
尽管她说得声泪俱下、凄凄惨惨,但警方还是从她的话里发现了疑点。他们把她带回去,进行了彻夜突审。她招架不住最后终于招认了。她承认她开厂是假,骗钱是真。她取走那笔钱,本是想远走高飞的,可没想到在逃亡途中竟然遇到了“黑吃黑”。她的钱在长途汽车上被人调了包,无奈她只得自导自演了一场绑架闹剧。警察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但无论他们怎么问,她都一口咬定那笔钱是被人偷走了。她甚至还回忆起几个跟她同坐一辆车的乘客,让警察作了模拟画像。但是,这个案子始终没能追回一分钱。最后,她以诈骗罪被逮捕,坐了六年牢。外公说,如果她交出那笔钱,可能不需要在牢里待这么久。
在外婆最初坐牢的那半年里,外公曾经频繁地去监狱探视她。没人知道他跟外婆究竟说了些什么,大家只知道每次外公回来,情绪都会显得很焦躁,血压也会升高。半年后,外公终于向外婆提出了离婚。外婆爽快地答应了。听说,外公还曾经给外婆写过一封声情并茂、义正词严的信,但外婆在信的末尾画了乌龟,又把信退了回去。
一次家庭聚会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王睿听到父母在议论外公和外婆的事。
“其实我爸去监狱探视我妈,就是为了打听那笔钱的下落。幸亏我妈不笨,她知道他们的婚还是得离。他跟那个女人来往已经有很多年了。”母亲的口气里带着轻蔑,她显然看不起外公的卑劣行径,但也不在乎外婆的遭遇,“我妈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也是她自己笨,完全是咎由自取。”她大声道。
“婚是离了,可事情还没完,你妈后来不是还去找过你爸吗?”父亲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母亲的大笑声中。
“哈哈哈!她是去过。你还记得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吗?舒先生是幸运的,因为他碰见了世界上最笨的贼。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去偷东西居然还在人家家里喝得烂醉,这种事只有我妈做得出来。哈哈,不过,就算她没喝醉也跑不了。因为她进门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有人还认出了她。她早晚会被抓。哈哈,只要想起那篇文章 我就想笑,哈哈哈……”
母亲幸灾乐祸的笑声在之后的一星期里一直萦绕在王睿的耳边。于是,有一天下午,她放学回家后,在公用电话亭前停了下来。她身边的零花钱只够打两个电话,所以犹豫了半天才拿起听筒。她是要打给S市一家著名的晚报社,据说S市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家庭都定了那份报纸。她不知道父母提到的报纸是不是就是那一份,但她知道那家报社的人一定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想问一下,假如想查几年前的报纸她该怎么做。报社的人给了她明确的答复,只要去图书馆查阅旧报纸就行了。
两个礼拜后的一个周末,她自作主张提前下课,换乘两部公共汽车去了S市最大的图书馆。但这一次,她忙了两个小时却一无所获。实际上,她连续去了七次,才终于在多年前的那份晚报上发现了那则小新闻。
毫无疑问,报道上的那位舒先生就是她的外公。可她看出来,外公在跟记者交谈时很小心地避开了他跟外婆的关系。他们好像两个陌生人那样出现在这篇报道中,一个是小偷,一个是失主。看完报道后,她唯一的感觉是,外公对外婆太无情了。既然知道是过去的妻子,而且也拿回了她放在口袋里的手表和钱,那把她赶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报警?后来她带着这个疑问去找了外公的后妻。这个面容和蔼的老太太告诉她,之所以报警,不是因为他们家遭遇了什么经济损失,而是另一件事。
就在外婆去行窃的那天晚上,外公的丈母娘,也就是这个后妻的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她一定是让我妈受了惊吓。可惜她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她已经瘫痪好多年了。”外公的后妻幽幽地说。
可是,她的这番话却让王睿想到了别的。尽管母亲总是说外婆“没有自尊,什么丢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外婆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但王睿始终觉得,外婆只是表面落魄,本质上却是个异常聪明且难对付的人。要不然母亲就不会那么怕她。所以,她相信,那天外婆去外公家,一定干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透过花房的透明玻璃可以看见饭厅里灯火通明,那里正在大摆宴席,桌上有的是美酒佳肴和虚情假意的寒暄。而在这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我的晚饭呢?”她刚打开花房的灯,外婆就声音嘶哑地问道。
她没说话,关上了门。其实别说大闸蟹,连根蟹腿母亲也不会让她带来给外婆。母亲嘴里答应的食物,应该指的是昨天吃剩的面包和几条用豆豉做的小鱼。但是她不可能如此怠慢外婆,至少今天不能。
她从花房角落的小木柜里拿出她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油纸包递给外婆。那里面有她今天下午从S市某家小熟食店里买来的半只烤鸡和几块叉烧。
“这是什么?”外婆接过油纸包,眉头皱紧又松开。
她默不作声地给外婆搬来一张椅子。这时,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七点零五分。
“孩子,这是哪儿来的?不会是你妈让你给我准备的吧?”外婆嗅了嗅烤鸡,把头偏到一边,斜睨着她,“这是哪儿来的?”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她的年龄小了十岁。
“是我今天下午去S市买来的。”她老实地回答。
“是你自己去买的?”外婆说话的重音落在“你自己”这三个字上。
“是的。”
“呵呵,你妈每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据我所知,你根本没有零用钱。”
外婆说的是事实。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得到几块少得可怜的压岁钱。
“那的确是我自己去买的。”
“哪来的钱?”外婆又问。
她抬起头,盯着外婆的眼睛,忽然心里一阵战栗。她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会引起什么反应,但是她想,除了搏一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她顿了顿才回答:“是从净月堂的阶梯下面拿的。”
她话音刚落,外婆就像黑色飓风一般朝她扑来,一双干瘦的手狠狠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十根肮脏尖利的指甲插进了她的肉里。虽然她早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但还是被外婆突如其来的爆发力吓了一大跳。她觉得脖子上有股急迫下降的压力,痛感传遍了她的全身。
“你怎么会知道那里?谁告诉你的?”外婆的嘴几乎伸到了她的耳朵里。
外婆身高一米六,体重大约一百四十斤;而身高一米六的她,体重快一百七十斤了。在体能上,她根本不怕外婆。她之所以没有推开这个老太婆,只是为了显示诚意。她不想让外婆觉得她太咄咄逼人。她只是个老实的孩子。
“我跟踪过你,知道你习惯把钱放在那里。我还知道你在八年前偷偷摸进外公的新家。我知道你干过什么。”
“我干过什么?我干过什么?”外婆眯起眼睛,摇撼着脑袋,恶狠狠地问。
“那天晚上,就在你被警察抓走后不久,外公家死了一个人。她是外公后妻的老妈,八十五岁,已经瘫在床上很多年了。外公他们发现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说她临死前一直指着床对面的那堵墙喃喃自语,但那堵墙上除了一幅山水画什么也没有,而那幅画也不过是不值钱的印刷品,它在老太太的房间已经挂了很多年。当时那里只有你们两个,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她是死于心脏病突发……”她气喘吁吁地说着,说到最后那句时,感觉外婆掐住她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但是转眼外婆的手就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到一排摆满豹纹百合的花架下面。她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忍住了。
“丫头,我的耳朵不好,你说得响点、慢点、清楚点。”耳边传来外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外婆那对灰色的眸子在散乱的头发后面闪着幽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立刻对自己说,外婆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做什么的。因为谁都知道,现在只有她们两个在一起,她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
“快说下去!”外婆催促道。
“我想,问题就出在那幅画上,那幅假的印刷品里面藏着一幅真迹,你把那幅真迹从印刷品里剥下来,然后又将其重新贴好。我曾经问过那个外婆,就是外公后来的妻子。她对我说,她妈妈叫席文,曾在一本名叫《健康生活》的杂志当编辑,虽然没出版过书,但文采不错,经常在杂志上发表些小文章。他们家好像没人看过那个席文写的文章,可是,我在图书馆待处理的旧杂志里找到一摞《健康生活》。在那里面,我翻到一篇席文写的文章,她在里面提到,她父亲曾经收藏过一幅郑板桥的画。外婆,她是眼睁睁看着你把她的宝贝拿走的,当然得发心脏病……他们在你口袋里找到的手表和钱,只是假象。你确实爱喝酒,大家也都知道你爱喝酒,所以你利用了这一点。你知道你进门的时候被人看见了,你逃不了,也就不逃了。你、你拿走了老太婆的宝贝……你知道她不会说话,也写不了字,所以你就……世界上最笨的贼,也许、也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贼。外婆,其实你只是变换了一下藏东西的位置。老太婆临终时指的地方不是那堵墙,而是指墙的背后。那里挂着外公的结婚照,你把那幅画藏在那里面。我后来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把照片拿下来看过,里面有粘贴和撕扯的痕迹。你是在出狱之后,才去取的真画吧?可是,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会发现?”
外婆注视着她,好半天嘴巴才抽动了两下。
“那里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呵呵,不是吗?一幅画可能会被随时调换,但结婚照却可能挂上几十年。何况那对狗男女秘密来往好多年了,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向别人宣布他们的关系了。呵呵,当然,我也只是试一试。但我确信我非常了解那个男人,就是你嘴里的外公。你妈跟他很像,他们一样的贪财吝啬,一样的要面子,也一样是人渣。”外婆深深叹了口气,又问:“你怎么想到去查席文?”
“我在那篇报道里发现了问题,觉得你不会傻到那种地步。”她观察着外婆脸上的表情,发现后者似乎没有继续攻击她的意图,才继续说下去,“我先去找外公的后妻,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根据她说的,我又去了图书馆。”
外婆眯起眼睛看她,好半天才说:“前几个月,我跑来找你妈,听到你妈在唠叨,说近来你常常逃学……”
“那是为了去图书馆,也为了跟踪你。”
“孩子,你真是疯了……”
“可你是怎么知道席文有那幅画的呢?”她禁不住问道。
“呵呵,我吗?还不是跟你一样,看了她的文章。好吧,那幅画在哪里?”外婆突然问道。
“我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外婆的手又伸了过来,她胆怯地朝后让了让,但外婆的手又立刻缩了回去。她听到那堆烂衣服里响起一阵猥琐的笑声,然后,只见那只脏兮兮的手伸进了油纸包。
“孩子,你从我的小窝偷走了我的画,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可你现在对我和盘托出。你想要我干什么?”外婆把一块烤鸡放到眼前,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嚼起来。
她是怀疑我要毒死她吗?
“喂,我在问你话!”外婆提醒道。
好吧,切入正题。
“我想要你再干一次。”王睿鼓起勇气说。
“再干一次?”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饭厅亮着灯。
“是在你家吗?”外婆问道。
“对。”
外婆的目光像在研究她。
“王睿,你的话我听不懂。”
她克服了最后一刻的犹豫,说道:“我妈有一条项链,坠子是块绿色的玉。我要你今晚把项链偷走。”
“项链?是不是跟我这条一样?”外婆醉眼蒙眬地拉了拉她脖子上的一条珠链。
她没理会,继续说:“你偷到那根项链后,就把它交给我。”
外婆斜睨着她。
“王睿,你自己为什么不干?你不是已经从我这里偷走了画?这件事对你来说一点都不困难。”
她料到外婆会这么问。“晚上我有一大堆活要干,而且我妈会时不时地叫我,我没有机会。等我有机会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
“你为什么要偷那条项链?”外婆又眯起了双眼。
“我妈认识一个珠宝商,明天会叫那人来家里给这条项链估价,那个珠宝商顺便也会鉴定郭敏的戒指。”她咽了下口水,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稳,“我妈一直以为挂坠是真的,但其实,它是假的。”
“那真的项链在哪里?有过真的吗?”外婆凑近她。
“真的让我掉了。我、我偷偷把它拿出来,只想戴一戴,但一不小心,把它掉进了河里,再也找不到了。我只能让别人重新打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如果我妈发现是假的,她一定知道那是我干的,因为她从来不会怀疑王苑。”说到最后那句时,她的口气不知不觉变得生硬起来。
“如果发现项链不见了,她照样会怀疑你。”外婆接口道。
“所以我想到了你,外婆。”
外婆看着她笑。
“呵呵,你妈一直说你很笨。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笨蛋。”
“外婆,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了。只要你来过,他们就只会怀疑你,因为你有前科。而你是很容易逃走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婆,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帮我的忙,我会把画还给你,还会帮你逃走。我说话算数。”
外婆避开了她的目光,有那么几秒钟,她好像陷入了沉思。
王睿起身,朝饭厅望去,那里照样灯火通明。由于王苑会晚到,他们刻意等到六点四十五分才开席,所以这一餐饭他们至少会吃到八点半。
她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快七点十分了。她得走了,再不走,母亲就会来叫她。母亲时时刻刻都在叫她。与其说她是这个家的女儿,倒不如说是母亲和妹妹的贴身女佣。“王睿,帮我把这条裙子的扣子钉一下。”“王睿,去把衣服收下来叠好。”“王睿,去切菜!”“王睿,去浇水!”“王睿,把马桶好好刷一下!”——她真是受够了!
“外婆?”她试探性地碰了碰外婆的胳膊,轻声道,“我妈的房间在二楼。我给你准备了三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楼下的大门,另一把可以开我妈的房间,最后那把是五斗橱第一格抽屉的钥匙。项链就在五斗橱的那格抽屉里。我想如果顺利的话,你干完这些不会超过五分钟,只要你动作够快,不会被人发现的。而就算被人发现了,你也可以说,你是在找我妈,我妈不是刚刚还答应到花房来见你的吗?其实你我都知道,她根本不会来见你,她巴不得你快点离开她的视线。怎么样,外婆?”
外婆没搭腔,慢慢吃着烤鸡。
“你干完后回到花房,打开那个灯,”她指了指墙上的那盏紫色的灭蚊灯,“我只要看见这盏灯亮了,就知道你已经完成了。我会过来跟你会合,到时候,你把项链给我,我把画还给你。”
“你会打造一条一模一样的假项链,怎么就不会给我造一幅假画?”外婆终于开口了。她把叉烧放在嘴边,极其小心地咬了一口,又道:“舒宁也算精明的人,我真不懂你的假项链她怎么会没发现?”
“我妈根本不识货。她分不清两条项链之间有什么区别。再说,造幅假画比造条假项链难多了,我上哪儿去找能画得一模一样的人?就算找到了,我也没钱支付报酬。得了,外婆,你要的是画,而我,只是不想让我妈知道我干了什么。如果她发现是我弄丢了她的项链,会杀了我,还会让我退学。我的成绩不好,但我不想在家种花。中学毕业后,我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想干什么?”外婆突然问道。
“嗯?”她没听明白。
“我是说,假如你有钱了,你想干什么?你说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当个运动员,以后,想当个游泳教练……我的体育成绩很好,运动让我觉得很开心……”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连忙刹住话头。
“其实到了我这把年纪,什么画不画的,都是身外之物而已!”外婆摇晃着乱蓬蓬的脑袋又开始喃喃自语,“现在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亲情。亲情,你懂吗?”
王睿没有回答,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现在,她已经确信外婆会跟她达成交易,因为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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