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殿里一片沉寂,因静到了极处,连隐隐的更漏声都听得巨无细漏,清晰无比。
百里皓哲如柱子般杵在了原地,不得动弹。许久之后,低低地道:“无双,以往的事情,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穆凝烟,不,阮无双嘴角轻轻一扯,淡淡地开口,似有无边的讽刺:“百里皓哲,你既然如此精通医理,可否请给我配这么一味药,让我忘记一切呢?”
不,她怎么可以忘记。她如何能够忘记呢?
当年她心心念念地对他,可他又是如何待她的。或许他确实有对她温柔以待的时候,可那一点点的温柔也是假的,都只是他的做戏而已……到如今,每每让她想起,依旧还有不能自已的痛。
“世上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味药呢?”若是有的话,他早就配给自己了。如此的话,她离去后,他只需一饮,便早已经解脱了。
她侧头,带着薄薄的笑意,望着他,恨意从口中一字一字地吐露了出来:“所以,你怎么会奢望我忘记呢?”当初,他狠下心对她的时候,又想过要忘记那些仇恨吗?
“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百里皓哲。”
“若不是你逼我,这辈子我也不会想再见你!”
曾经她将满颗的心系在他身上,他的喜怒哀乐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可那个曾经与她同床共枕,让她心念牵挂的人呢?他所有对她的一切却只是在利用她,都只是做戏而已。为的就是要将她除去,将他们阮家除去……
她一辈子也不想见他。他不由自己地后退了一步。虽然他一直知道她恨他,她怪他。可是这话真的从她口中吐出来,还是比他预期的更要伤人。
她恨他,所以连他和她的骨肉也不要。只因那一半的血脉是他的。若是另一半的血是另外一人的话,想必她一定不会如此……
他的眼光冷冷地落在她榻上的香囊上头,只剩了一个残角,她却还是留在身边,日看夜看,珍之重之。那无边的嫉妒疯狂地在啃噬着他。若不是他一道圣旨,她早已经是别人的了。她早已经不要他了!
他不知道为何心底如此之难受,他再也不愿意压抑了,就让那头野兽破茧而出吧。他冷笑着脱口而出:“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恐怕是孟郡马爷吧?当初若不是我下旨让你进宫,你现在早已经与他双宿双栖了,是不是?所以你才会这般地恨我吧?你恨我,无非是恨我将你和他活活拆散了而已!”
据他所派的探子暗察所得,她与孟冷谦确实是有过情愫的。若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她早已经是孟冷谦的妻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猛地抬眼,隐约有说不出的惶恐。他和她之间怎么又牵扯进孟大哥了呢?
她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他对他下手吗?他冷冷一笑,孟冷谦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只,他要他三更死,他活不到五更。他只不过随口一句,但是她的表情和反应却深深地刺痛了他。她真的这般在乎那个姓孟的吗?
“你死了那条心吧,这辈子你是出不了这个宫的。而孟冷谦……”
她惊慌失措地起了身,朝他怒目而视:“你……你想做什么?”这跟孟大哥还有孟府没有任何关系。可这普天之下,就他最大,他只需一句话,整个孟府恐怕就完了。
“百里皓哲,这是我与你之间的事,跟孟大哥无关……”
她到现在还口口声声地在他面前称孟冷谦为孟大哥。好个郎有情妾有意啊!他的心一点点的冰冷了下去。她就这般在乎那个人吗!
她的确是这般在乎这个人的。只是他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她甚至和那个人已有婚约了。进宫前不顾名节地与他私下相见。赏菊宴上,她总是盈盈注目,暗里垂泪。那个孟冷谦后来居然喝得酩酊大醉,失态地在圣颜面前打翻酒杯……
而他呢,他却一直在自欺欺人,装作不知道。
他负手而立,嘴角挂着残忍的笑意。她却浑身发颤了起来,如坠在冰窖之中,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百里皓哲,你想做什么?”
他站着,只是笑,冷冷地笑,张狂地笑,到最后笑声低了下来,喃喃自语:“我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是夜。一道圣旨而下,孟郡马爷当即入狱。安定王与孟尚书在承乾殿外跪了一夜为其求情。
承乾殿内,石全一惴惴不安地禀告:“皇上,凝妃娘娘这一日多来,滴水未沾……”皇帝这两日的脸色暗沉之极,他服侍了这么多年,亦是少见得紧。
百里皓哲“啪”地将手里的折子狠狠地摔了出去,站起身,猛地一挥衣袖:“摆驾!去凤仪殿!”
她蜷缩着身子,侧靠在锦榻里,脸色苍白憔悴。对他的到来似乎根本无动于衷,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他怒极反笑,长眸微眯:“你当真要为了那个孟冷谦不吃不喝?”她还是纹丝不动,唯一的反应是恹恹地闭上了眼眸。他怒到了极处,喝道:“好,我马上命人传旨下去,杀了那人。”
她终是抬头,眼底一片漠然死寂。一张素颜,不着一点脂粉,连樱唇亦只有淡淡灰灰的一点粉色,似那大雨过后的青荷,嫣然垂首。
但在他眼里,她这般模样,心头一颤,涌起爱怜无边,偏偏里头又夹了无数的恨恼。他心里一抽,那火竟然慢慢熄了下去。
取了扔在榻边的白裘,想轻盖在她身上。她往角落里微微一缩,白裘顿时滑落了下来。他手僵在了半空中。脸色一沉道:“你恼我恨我都可以。可腹中的孩儿……孩儿是无辜的。”她怀着身孕,怎么可以如此不吃不喝,就算她受得住,肚子里的孩子呢?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他对于你就这般重要,比腹中骨肉还重要?”她没有回答,厌恶地侧过头。
他望着她冷冷凝凝的表情,心里冰凉一片。她恨他,连遮掩也不想遮掩。连腹中骨肉也三番五次地不要……她怎么会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她所有的表情和动作说明了一切,不是回答胜似回答。
心像被人一圈一圈地勒了起来,血肉模糊,连疼痛都麻木了。他错综复杂地盯着她,仿佛隐忍,仿佛痛苦,又仿佛凄楚。深吸了一口气,方淡淡地道:“阮无双,我想提醒你一点……”
“孩子在你腹中,你不想把他生下来,就算我派百个千个人日夜守着你,你也有法子让他生不下来的。只是,我想明白地告诉你一点,这孩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整个阮家包括永寿永安两位长公主,就等着给他陪葬吧……还有,那个孟郡马爷,我定将诛他九族!”
阮无双身子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中有光注入一般,瞬间回神,恨恨地盯着他:“你……你……”他居然这般卑鄙,连整个阮家还有两个表姐……亦或许他早就想将他们连根拔去了,只是还不到时机。
只见他目光如寒冰,那般的阴森不可测:“阮无双,你知道的,我不是吓唬你的!对不对?”
她知道他不是骗她的。一直以来他就恨死阮家的人了,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她别过头,一直不再言语。百里皓哲知道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嘴角微扯,心底深处苦涩一片。他如今除了可以用她在乎的东西威胁她之外,还能有其他什么办法呢?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可以平平安安地将孩子产下来。
百里皓哲甩袖吩咐道:“上膳!”
侍女们鱼贯而入,在帘外一一摆上了晚膳。百里皓哲伸出了手,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扯了起来,凑到她耳边,低语道:“你可以试试看不吃的?”
阮无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丸黑水晶般的眸子中似有无穷恨意。她深吸了一口气:“我吃。但是,百里皓哲,我有一个条件。”
他转头望着她,示意她说下去。她咬着唇,半晌才道:“你放了孟大哥,将他流放也罢,革职也罢,以后……以后不许再找他麻烦了!”他与她之间的事情,与孟大哥并无半点关系。当初孟家的帮忙,如今反倒给他们惹了无穷之麻烦。
孟大哥,孟大哥,她处处为他考虑,如今还替他考虑如此周全。
内殿里头本就有地笼,又燃了炭炉和熏炉。他匆匆而来,只除下了披在外头的貂裘,本微微觉得热,隐有汗意。
可站在那里,前一刻才觉得极暖的,此时却好似凉意从四面八方而来,直直逼入他心底。她就当真这般在乎那个孟冷谦。
转身猛然掀开了帘子,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侍候了!”然后徐徐地坐了下来,将一盅燕窝摆到她面前的位置:“吃下去。”
她抬眼望去,只见他面无表情,喜怒莫测。他大约是不耐烦了:“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她低声地道:“你答应放过孟大哥了吗?”
他半天不答,脸上如结了寒冰。她唯有拿起银匙吃起来。可喉咙处像是有什么堵了似的,什么也咽不下去。她还是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
他就这般坐着,望着她一口一口将盅里的燕窝粥喝尽。拣了一个三鲜鸭包给她:“这个也吃了!”
她一怔,凝望着碟子里精致的三鲜鸭包,几乎无法动筷。自她入宫以来,他处处试探,连饮食亦不放过。知道她喜欢原先府邸梁丙的菜,居然将人弄了过来。可她为了不让他起疑心,平素连碰也不敢碰。
很多年前,他这般地给她夹过三鲜鸭包,兴致甚浓地看她一点点的吃完……一恍然,居然这般久了。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情,他和她居然还如此坐着,真真是恍然如梦。
不过,当年的两人就未曾交心,如今……如今更是到了如此境地。
“吃下去。就算你不吃,腹中的孩儿也要吃。你给我记住了,若是你饿着了他,我自然要你们阮家好看。”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他自然是为了他的子嗣而已。
或许她应该认输吧。能保得阮家上下平安,能天天与承轩见面,这已经足够了。这便是她当初进宫的目的。她又如何能祈求更多呢!
若不是他识破,她这辈子也不会承认自己是无双的。或许是夹了恨,亦夹了怨。她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他让她进膳就进膳,他让她喝药就喝药。她如同一个傀儡,他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只是,这辈子,她再不会与他说半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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