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时隔这些年,改变的不止是他的笑容。
从电视台出来,朱宝琳真心诚意地说:“多谢你愿来上我的节目。”
凌亦风笑了笑:“老同学了,客气什么。”
朱宝琳看着他,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说出来。
“你去哪儿?我送你。”凌亦风又问。
“哦,不用了。”她眯着眼笑得妩媚,“去见一个重要的朋友,我自己坐车就行了。”故意说得有些暧昧,实际上只是因为担心万一真让他与良辰见了面,那场面肯定尴尬无比。
凌亦风也不坚持,点头说:“那改天再联络。”
“嗯。”
朱宝琳打的离开后,凌亦风才走进电视台的地下停车场,开着黑色的PORSChE缓缓驶入川流不息的车阵中。
下午四五点钟,接近下班高峰,即使路面宽敞也照样显得车流拥挤。十字路口似乎红灯时间永远比绿灯长,跟在一排车子后面,一路走走停停,凌亦风的目光偶尔扫过街道两旁的树木和建筑。
这个城市,和四五年前他刚离开的时候相比,的确变了很多。林立的高楼矗立在秋天西斜的夕阳下,显得深灰而冰冷。
其实C城并不是他将事业重心转至国内的最好选择,可他还是近乎固执地回来了。并且,作为LC传媒的总裁,放着自己旗下的电视杂志不用,反而将第一次公开露面的机会留给了C城本地的一个电视节目,这一举动几乎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没有人猜得透其中的原因。
车子在行驶途中,接到一通电话。凌亦风戴上耳机,立刻听见程今的声音:“我看见你的车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后视镜,问:“你在哪里?”
咯咯的笑声传过来:“当然是洛杉矶家里啦。汽车频道正介绍PORSChE系列,我就想到给你打电话。”停了一下,她又问,“该不会你正好在开车吧?”
“嗯。”
“回国后感觉如何?下个月我有假期,干脆也回去看看得了,你在那边等我埃”
“好。”
凌亦风向右打了把方向盘,车子驶下立交桥,开进另一条较窄的马路。
阔别五年,Z大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变化。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泥路旁,高大的梧桐树依然直直挺立,树下落了些微黄的枯叶,随风贴地打着旋。原先几处旧的矮房不知何时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欧式建筑,可是新闻学院的大楼没变,立在喷水池前,泛着老旧的淡黄。
正值下课时间,成群的学生骑着车在路上谈笑风生,凌亦风徒步随意逛了一圈,径直走到学校的后门。
那里连着一条不长的街,虽然狭窄,但却是Z大学生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到晚上,路边摊、KtV、小酒家纷纷开始营业,热闹非凡。以前下午放了学,他就常常被良辰拖着穿过大半个校园来到这里,陪她一家一家吃过去。那时候他还常常感叹,为什么看上去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女孩子,原来竟对吃食如此偏好?
又想起她了……
这是回国以来的第几次?
当年那样不明不白地被她提出分手,接着便音信全无,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甩得这样彻底。对于这个女人,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之入骨的。
可是,这些年来,那张脸在脑海里却依旧无比清晰。
他皱了皱眉,暗自懊恼不已。
过去的路边摊估计早已被整顿取缔了,如今这条街变得整洁而有规划,唯一不变的是,店家的生意还是那么的好。凭着印象找到以前经常光顾的一家小店,凌亦风发现,竟然店名都还没有变。三五个学生围坐一桌,不大的店堂里已经没有了空位,他在门口临时摆下的桌前坐了下来。
还是过去的老板,亲自过来点菜。中年男人已经开始发福,穿着半旧的蓝色夹克衫,手拿菜单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你……以前是这里的学生吧?”
凌亦风点点头:“是的。”
老板慢慢咧开嘴笑起来:“我记得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一起过来吃饭!”
他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这里烧的菜是良辰最喜欢的口味,所以那时候基本每星期都会来一两次,偶尔碰上店里人少,也会和热情的老板闲聊两句。只是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顾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居然还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很感谢你们以前经常光顾我的生意。”热情依旧不减,“今天想吃什么?吃了几年的洋餐,发现还是我们中国菜好吧?”
凌亦风却奇怪地看他,皱了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出了国?”
“你女朋友说的埃”老板索性坐下来,笑道,“前两年她也来过一次,喏,就坐在那儿。”指了指店里最靠外的一张桌子,“当时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和以前一样漂亮。我们聊天,我问她从前形影不离的男朋友去哪儿了,结果她说出国去了。”老板停了停,确认似的问,“没错吧?你是去了国外吧?”
“嗯。”凌亦风应了声。
前两年……原来,毕业后,她回过C城。
那个抛下一句分手就消失了的女人,居然回来过。
“唉,那丫头还真奇怪。”老板继续回忆,“和我聊完天后,也不吃东西,只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球赛,看着看着,居然哭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看足球会看到哭的……结果,估计是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后再没来过。”
凌亦风静静地听,也不搭话。
她哭了?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从没见她掉过眼泪,甚至连伤心的表情都没有过。
以前常被他戏称为冷血无情的苏良辰,究竟是为了什么哭?
不过,老板说是前两年,那时他和她已经分开,想必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了吧。
回家的路上,他却一直忍不住揣测。
当想到或许她是为了某个男人落泪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开始隐隐嫉妒。
凌亦风,你真是莫名其妙!他在心里冷冷地说。
“你不会怪我事先没告诉你他的事吧?”坐在餐厅里,朱宝琳问。
“当然不会。”良辰捧着玻璃杯微微抬头,杯里的水袅袅冒着热气,她笑,“我和他分开那么多年,早就没必要去掌握彼此的动向。”
见她表情平静,朱宝琳也放松下来,看来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也许,经过这么久,她是真的已经忘了他吧。
良辰偏着头看着侧方台上正在演奏的钢琴师,缓缓地说:“其实之前我还见过他的弟弟。”
“嗯?凌亦风还有弟弟吗?”
“堂弟,正好在我们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个部门。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那他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良辰转过头来,看了朱宝琳一眼,摇头:“应该不知道吧。”凌昱除了照片的事,其余都没多提,估计是一无所知。
“还有,”她认真地纠正,“再没有‘我们’,我和他,再也不可能联系到一起。”
朱宝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可我认为他还没忘记你。或许……”
“凭什么这么想?”良辰打断她。
“直觉。”
良辰失笑。现如今,每个女人都有直觉,可她宁愿相信既定的事实。
琴师一首接一首地换着曲子弹奏,中间下场休息十分钟后,再回到钢琴边,一连串流畅的音符从指间泻出。
是一首。
良辰突然笑道:“真应景。”立刻收到对面丢来的白眼。
吃完饭回家的时候,朱宝琳说:“他好像还不知道你也回C城来了。”
“或许吧。”夜风吹过来,良辰将手插进口袋。
当年说了分手之后,她便收拾东西回到上海老家,几乎和从前的同学断了一切联系。直到两年前,不顾家中人反对,坚决回到这里从零起步开始自己的事业。
“估计他以为你和老同学都没再联络,下午在电视台,都没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良辰抬起头,望着天空中淡黄的圆月,仿佛一点都不吃惊地淡笑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种事是必然不会去做的。”
更何况,现在已经有了新女友做伴,不是吗?
凌亦风这个人,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苏良辰的生命中,还是在大一那年的情人节夜晚。
第一个学期开始没多久,凌亦风就转了专业,由新闻学院的大众传播系直接跳到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的电子系。这种完全跨越了文理科的转系行动是如何完成的,良辰不得而知,只在初时偶尔听有好事爱打探者说起,凌家似乎权力颇大,这种事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这种小道消息对她来说,就像耳旁轻风,吹了就过,此后她一心一意开始校园生活,至于凌亦风这个名字,时间久了几乎都忘到了脑后。
在朱宝琳的撺掇下,良辰报名进了广播台,主持音乐节目。时间如流水般滑过,下学期开学没多久便是西方情人节。
那天傍晚,照例轮到良辰当班,接近结束时间时,突然闯进两个女生。
对方没敲门,良辰皱了皱眉,望向她们:“同学,有事吗?”
“点歌!”其中穿短裙的女生说。
良辰看表,照例已经过了点播时段,可是,今天是情人节。
于是,她点头:“那么,想送什么歌给什么人?”
两个女生对视一眼,仍是穿短裙的说话:“97级电子系的凌亦风,有MariahCarey的歌吗?”
那时满大街流行的都是港台歌曲,台里英文唱片少之又少,良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没有。换个人吧。”
这时,另一个女生拉了拉“短裙”的手,小声说了句话。
良辰隐约听见似乎是说:“……听说,这是他最喜欢的歌手……”
这些女生,消息也未免太灵通了吧!连这种私人爱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短裙”坚持:“只要她的歌,能不能想办法?”
良辰爱莫能助地微笑,又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再过一会儿我就该走了,所以……”
原本只是想要提醒对方快作决定,却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被凶巴巴地打断:“校广播台就是这样做事的吗?不但满足不了同学的要求,现在还想偷懒,连职责都要推掉?”
良辰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继而扫到对方高傲嚣张的气焰以及一身不俗的装扮,心底虽然腾起怒意,脸上却仍旧淡淡的:“这位同学,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你坚持要播MariahCarey的歌……”停了一下,她突然笑着问,“那么,是不是她的任何一首都可以?因为,实在是广播台资源有限,我只好贡献出自己的磁带。”说完,拿出随身听里的磁带,晃了晃,等待答复。
或许是真的看重心仪对象的喜好,对方想都不想地点头同意。
良辰满意地推过纸笔道:“请在上面写,点一首MariahCarey的歌,送给97级凌亦风。”
“还要写下来?……麻烦!”
“条例规定。”丢了句官方解释,她开始转头摆弄起老式播放机。
直到前奏响起来,送出情人节祝福后,两个女生方才满意地离开。
良辰靠在椅子里,调高了广播的音量,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这盘磁带是欧美精选辑,里面恰好有一首MariahCarey的经典,此时通过校园各处的喇叭送出去,美妙的嗓音千回百转,钢琴配乐哀婉低回。
一首《itYou》,与今天的气氛完全不搭,在情人节甜蜜的傍晚,怎能让失去爱人和爱情的女子,唱得如此如泣如诉?
可是,没办法埃良辰闭着眼微笑。谁让点歌的人都说了不在乎呢,况且,这恰好是她最喜欢的歌。就当,这是慰劳自己辛苦几小时的精神礼物吧!
想到那时候的事,良辰偶尔都会觉得不太厚道。虽然确实不满那个女生的态度,但,在那样的日子里放出那样一首歌,用迷信一点的说法大概就是,不太吉利吧!
或许,冥冥中真有安排也不一定。那支歌,也算是她送给凌亦风的,恰好预示了几年后的结局。
工作还是一如既往的忙,手上的案子仿佛总也没个完,客户一个又一个地被接上门来,有时候不禁让人怀疑,能够进入C城最有名气同时也是资格最老的广告公司究竟是好是坏?
只有每个月二十号发工资时,唐蜜才会掂着薄薄一张银行卡,一扫往常脸上那副被严重欺压的愁苦之色,点着头感叹“付出总算是有物质回报的”。
平时要辛苦地工作,良辰倒是没太多想法。只是有时拼死拼活还要遭遇客户的冷脸和上司的斥责,为了月月那点钱,不得不牺牲掉许多除了时间之外的东西,对于这一点,她也不是不气愤的。可是,再一想,谁让当初她力排众议,最后甚至激怒父亲进而宁肯放弃家里所有的关照和资助,一心只求回来C城生活?既然作了决定,那么,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自己去扛。
最近良辰负责跟进的客户,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化妆品公司,原本这并不是她的案子,上星期才从另一位女同事手中转过来。
晚上和对方经理吃饭,地点选在市中心环球广场楼上,吃日本菜。
良辰可以去吃五分熟的牛排,却完全忍受不了生的海鲜,同时也讨厌芥末的怪味,可是餐厅是客户选的,她只好硬着头皮赴约。半个小时后,两杯清酒下肚,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在与她商讨公事之余,整个人也越凑越近,不讨人喜欢的气息几乎都要喷到脸上。
良辰不动声色,心底却在冷笑,难怪之前也有听闻客户方的负责人行为举止“不大妥当”,敢情指的就是这个!
当那只粗短的手再一次靠近时,她避无可避,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厌烦,“霍”地站起身,致歉道:“李总,不好意思,我想去补个妆。”
其实她是一向没有吃饭途中补妆的习惯的,可对方不知内情,只一径点头:“好,好。”同时,不无可惜地收回手。
良辰出了和室,穿过长而宽的走廊,绕过屏风,走进顶头的化妆间,洗了个手,慢条斯理地在干燥机下烘干了,才打开门。
她并不急着回去,而是靠在墙边,从包里摸了支烟点燃抽起来。整个餐厅,除了此刻身处的盥洗室这一块,其余空间都是禁烟区。其实她平时并无烟瘾,现在这包烟,还是前两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动,烟厂的促销小姐赠送的。此刻拿出来抽,纯粹只为消耗时间,可以少和那个讨厌却又不好开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厅是新开张的,两侧墙壁上的油画色彩鲜艳,精心绘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时代的贵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态优美亦歌亦舞的艺伎,配以花草鸟兽,以及轻柔的日本民间音乐,陷在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间里,稍一分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
良辰微眯着眼,盯住头顶袅袅升起又渐渐化开的薄烟,也有那么一丝恍惚。可是没多久,便被屏风外传来的脚步声惊扰,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
指间还夹着未燃尽的半截烟蒂,良辰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脸孔,几乎将她震得忘记了呼吸。
怎么会是他?好半天,她才试着闭了闭眼,以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是,当她再睁开眼睛时,那个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里,并且,冷冰冰的话语已然传了过来:“好久不见,苏良辰。”
他叫她“苏良辰”,语气冷漠疏远,她的心毫无防备地微微一痛。
昏暗暧昧的灯光中,凌亦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盯着三米开外那个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没想到,事隔多年,竟会在这里相遇。
她烫了卷发,穿着打扮也明显变得成熟,以前的素面如今也遮盖上了淡妆,而且……还抽烟。可是,这么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清澈,带了点倨傲和防备,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惊和无措,但那还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来,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见到鬼一样。”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这么意外吗?”
良辰微微皱着眉,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有什么好吃惊的呢?毕竟,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凌亦风向前迈了一步,挑了挑眉,继续问:“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嗯?”
良辰突然发现,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好陌生。虽然还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样凌厉冰冷的眼神,却是前所未见。
她比凌亦风矮了十几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尽量平静地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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