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是救星,果然是没错的。她心里想着,将求救的眼神投过去。
James会意,平声说:“伯父伯母别太担心,Eric只是因为感冒发烧,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一阵子就OK了。”像是怕他们不信,又轻松地笑笑,“我刚从医生那里过来,医生说他最近血糖有些低,身体里也有点小炎症,才会引发突然晕厥,挂了点滴很快就会醒过来。”
他是专业医生,也算名声在外,况且又是凌亦风的好友,凌母心里的疑虑不免打消大半,可还是很自然地要留下来守到儿子清醒为止。
两位老人在场,良辰早已放开凌亦风的手,沉默地退到一边。
凌父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说:“苏小姐,我们出去谈谈。”
James闻言一挑眉,良辰也颇感意外。
其实,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凌亦风的状况,可碍于有人在场又不便去问James,于是只好点点头,跟着凌父走出去。
医院长廊的窗台边湿漉漉的,良辰微倚在那里,手臂上泛着寒意。
凌父开门见山:“苏小姐,请坦白告诉我,他得了什么病?”
良辰一惊,勉强笑道:“James不是说了吗……”
凌父一挥手,打断她的话,脸色沉稳不见怒意,语气却仍旧肯定:“他母亲那是关心则乱,也就算了,可你们用不着来蒙我。”眼睛看着良辰,皱眉问,“是什么严重病,需要用到监护器?”
良辰一怔,连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轻松都消失殆尽。
眼前的凌父,有着看似平稳淡然的犀利,在这方面凌亦风之于他,简直就是翻版。
所以,良辰也就不再妄想还能巧舌如簧遮掩过去,只好说:“他……脑子里有肿瘤。”见凌父面色猛地一变,又连忙摇头解释,“是良性的!医生说了,做过手术之后,就不会威胁生命。”
“真的!”她直直看着他,眼神并不闪躲,十分诚实坦然,“我不敢骗您。如果您还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医生。”
凌父也久久地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才问:“这件事,有多久了?”
良辰垂睫:“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他,好像几个月前就拿到了检查报告。”
过了好半天,她抬眼,只见凌父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她说:“可能他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凌父仍旧不说话,只是淡淡看她一眼,面上如凝寒霜。
她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这样大的事,当初她得知时,心情尚且那样,更何况是亲父子?
他们所站的位置离电梯很近,偶尔有穿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推着车子,送针送药上来。
良辰很想回病房,去看看凌亦风醒过来没有。
凌父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她,突然问:“你们是不是决定从今以后都要在一起了?”
良辰眉头微动,却温声说:“是的。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了。”
上次在凌家,这两位家长是什么态度,她记忆犹新,可是这一回,凌父却并没有发怒,只是沉着声音,问:“手术成功概率有多大?”
“40%。”
凌父短促地“氨”了一声,良辰倒是能够体会他此刻的心情,果然,他略一沉思,接着抬眼看她:“你就那么确定,他一定会没事的?”
良辰短暂地静了静,才点头。
其实,自己心里何尝不是七上八下的?尤其在凌亦风突然在她面前晕倒之后。
也许,病情会有变化,也许,40%已经成为一个过去时。
今天之后,他们能抓住的希望还有多少,她忽然不确定起来。
可她还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在给谁信心:“他答应过我的。”她说,眉眼镇定,闪着灼灼的光,“凌亦风亲口对我保证过,他说他不会有事。”
她当然知道手术中意念有多重要,况且,她早已决定相信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或许正是这种惶惑中带着坚定的语气和眼神,让向来沉稳严肃的凌父微微一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若有似无地点了个头,然后转身往回走。
良辰呆了呆,跟上去,一路走到病房门口,凌父才突然说:“留个电话给我,我要随时知道他的情况。”
良辰一迟疑:“那,他母亲那边……”
凌父沉着脸:“我有分寸。”
良辰不再多言,报了电话号码给他存着,这才走进去。
凌父的威严显然是长年以来惯了的,凌母见他们出去这么久,也只是微微露出狐疑之色,却并不多问。
良辰走到床边,只见凌亦风仍旧闭着眼睛,监护器上的波形图慢慢有节律地跳动着,心里焦虑,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凌父说:“我们先走吧,让苏小姐在这里守着。”
凌母一扭头,似乎不敢相信,略有些指责地说:“儿子还没醒,你让我怎么走开?”
凌父拿起她的外套,说:“他已经是大人了,这点小病小痛算得了什么!难道你还要替他操心一辈子?”
“……你一直都是这样!”凌母一咬牙,语气有些愤然,但转目一看还有两个小辈在场,良好的教养也容不得她再发作,只是冷下声说,“你先走吧,我等他醒来再说。”
良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James,他轻咳一声,上前扶住凌母的手臂,才刚叫了声:“伯母……”床上的人,便轻轻动了,轻微的一声低吟从薄薄的唇边逸出。
凌母一喜:“阿风,你醒了?!”
凌亦风显然有些意外,微微睁开眼睛后,却一皱眉:“妈?……您怎么来了?”
良辰这才出声:“是我打的电话。”见他刹时神色微变,又说,“医生说你只是太累,很快就能出院。”
这话没头没脑,知情人却听得懂是说给谁听的。凌亦风眉心略松,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微带着倦意,说:“您先回去吧,我没事了。”顿了顿,怕她不高兴,又轻轻挑起唇角露出个笑意,“就是想睡会儿。……可是您在这儿看着,我睡不着。”
其实一见他醒,凌母的心已经宽了大半,而且看他能说话能开玩笑,便更加放心一层。如今见他好像真的很累,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只得叹口气站起身,顺手掖掖被角,叮嘱:“那你先休息,我晚上再过来。”一转头,看见自己家老头子板起的脸,心里只怪他狠心,从对方手里抽走外套,率先走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良辰这才走到床边,握住他微凉的手,往被子里放。
—却不期然被他反握了握。
于是她在床沿坐下,问:“感觉怎么样?会不会头晕?”
凌亦风轻轻摇头,脸孔仍旧有些苍白。
“James去叫医生了,我过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来。”她想要起身,其实是还有许多问题要问James。
他却拉住她,只是说:“我有点渴。”
她一听,连忙倒了杯水,兑得温温的,端到他面前。
凌亦风再度睁开眼睛,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
良辰探身扶他起来一些,人刚在他身侧坐下,便听见他说:“你喂我喝。”
她一怔,低头看见他微微抬高的唇角,唇边的笑意似乎有些戏谑。
下一刻,他用同样满不在乎的语气,笑了笑说:“没办法,我看不见。”
心口就像有细密的一排小针,无声无息地扎上去,疼得发紧。良辰咬着唇,端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抖。
明明知道,失去视力也是并发症中的一种,可是看着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仍旧让人忍不住压抑地喘息。
又或许,更多的不是压抑,而是疼痛。
她定了定神,看着那双依旧乌黑幽深的眼眸,将杯子默默举至他的唇边。
凌亦风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才重新躺下。
他说:“没事的,过一下就会好。”语调仍是轻松,仿佛不以为意。
良辰还是不说话,把杯子轻轻放下,兀自在床边坐着。
凌亦风自己拉了拉被子,也沉默下来。
仿佛过了许久,都没听见她的动静,可是又确定她并没有离开,他只好偏过头去,微微一笑:“怎么?就嫌弃了?”
良辰心里一抽,下一刻几乎失态般扑过去握住他的手,捏得死紧:“乱说什么!”
他继续说:“也许手术之后,就是这样,又或许,会更糟。良辰,你做好准备了吗?”淡然的眉宇间已不复调笑,倒是一片坦然的郑重。
问出这句话,凌亦风似乎并不想第一时间得到回答,他只是闭上眼睛,缓慢地松开了掌心里柔软温暖的手。
他好像真的进入了睡眠,直到床榻微微一动,脚步声由近至远,门轻轻开了然后又再合上之后,他才动了动。
乌黑的眼里,一片沉静,幽暗得仿佛见不到底。
走到这一步,他不再想要费力隐瞒。尽管将这所有的真实面孔一一暴露出来,或许太过凄然残忍,可是,有些事情早在最初作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果,逃不开,避不过,再多的努力都只是可笑愚蠢的枉然。如今,他只是想要良辰认清楚,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知道,她不会放弃和退缩,可是,仍旧需要一剂预防针。
或许,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
良辰走出去,恰好看见医生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她说:“他睡了,检查的时候请轻一点儿。”然后,便和James留在外面,四目相对。
走廊上光线有些暗,除了药水的味道,空气里还隐约浮动着潮湿的因子。良辰抱着手臂,在墙边靠着,头发还是早晨起床时随便束起的发型,此刻早已变得有些凌乱。
她看着James,平静地说:“他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James的反应倒没有多大,只是短暂地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她见他这样,心里一沉,问:“以前也有过吗?”
James还是点头:“暂时性的。”
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部交付与身后那方坚实的墙壁。
“你难道真没发现?”耳边响起声音,她睁眼,只见对方微微讶异的表情,“其实,昨天早上,也发作过一次,所以,我才会过去。”
……昨天早上?良辰集中思想努力去想,这短短的二十几个小时,对她来说竟突然犹如隔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他赖床,然后要吃楼下的馄饨,语气如同小孩子般固执。
心头一动,继而微微疼痛起来,她垂下头去。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为了瞒住她,所以故意支她出去。
良辰突然有些颓然,扯着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James伸手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她只是摇头,没人能知道她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责怪多一些,还是追悔多一些。
过了很久,良辰才再次抬起头来,问:“手术的事,你怎么打算?”
“宜早不宜迟。”James的语气郑重起来,“我和医生谈过,看现在的情况,头痛和失明都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还出现晕倒的症状,应该是病情突然加速恶化了,超出了我们的预想。”
她的眼神一震,凉意陡然从脚底升起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皱眉:“可是……怎么会一点征兆都没有,就突然……”顿了顿,吸了口气,下半句话才吐出来,“……突然恶化?”
James看着她:“脑部疾病,向来都是这样。之前因为他还没清醒,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可是现在,我的建议是立刻手术。要知道,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那么现在呢?”她像是忽然想到,“现在成功的概率,是不是还有40%?”
她是抱着一丝希望去问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隐忧,所以,当看见James略一沉默而后露出凝重的神色对她微微摇头时,一颗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James开口,“也许你还不太了解脑部肿瘤这种玻有些虽然是恶性的,但如果位置不是太重要,完全是可以根除的,而且危险系数并不高。然而,有些良性肿瘤如果恰好压住了重要的神经和血管,那么手术起来,就算是最顶尖的医生,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将它摘除。”
良辰垂下眼睫,心里已经清楚万分,凌亦风的显然属于后一种。
James接着说:“我会尽全力,可是,颅内手术不比其他外科,即使成功率是99%,那剩下的1%所带来的后果,也不是你能想象的。”他也将手环在胸前,做了个深呼吸,这才平稳地说下去,“至于这一次,万一失败了会怎么样,目前我也不能下断论。”
高级病区里,病人不多,此时整个走廊里,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周围太安静,安静到James的话传进良辰的耳朵里,仿佛都有嗡嗡的回音,搅乱她所有的思维。
凌亦风问她,良辰你准备好了吗?
她原以为是准备好了的,可是当面对最权威真实的说明,那片巨大的、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才如乌云压境,逼了上来,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如果说,之前的她至少还对那个看似不小的数字抱着一丝乐观,那么现在,她却连自欺欺人的力量都像是突然被抽空了。
更况且,连那个作为后盾的数字,如今都已经消失不见。
果真,如她之前所担心的—那已经是个过去时。
良辰回到病房时,凌亦风是真的已经睡着了,呼吸轻浅,但均匀。她伸出手,慢慢贴近他英俊的脸颊,食指状似有意无意从他鼻端掠过,感受到他温暖的气息,凌乱忧虑的心情仿佛才能渐渐平复。
她随便吃了些东西,下午时接到凌父的电话。
简短几句,她把情况大致说了。其实现在人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因此凌父对这个决定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只是又再交代了两句,又问了行程安排才挂断电话。
他的话语里,其实也是有不安和不舍的,到了这种关头,也不免一一流露出来。
良辰除了安慰,剩下的也只是不停地树立信心,给凌父,也是给自己。
凌亦风在傍晚时分醒来,良辰正梳好头从浴室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他突然撑起身子,半趴向床外,开始呕吐。
她一惊,快步过去扶住他。
其实整整一天,他滴米未进,全靠营养液在维持,胃里是空的,此时也只能是干呕。可也正因为这样,身体虚弱颤抖得更加厉害,修长的十指紧扣着床沿,伏着身子,那一声一声,听在良辰耳里,只觉得撕心裂肺。
等到好不容易,渐渐缓和下来,他已是兀自趴着急促喘息,似乎连动弹的力气都没了。
良辰手指冰凉,扶住他的肩将他慢慢翻转过来,靠回枕头里,目光触及那张苍白憔悴的脸,鼻尖不期然一酸,紧接着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手去抹涌出来的眼泪,一边暗骂自己没用,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如此无法控制情绪?
她偏着头,脸上却突然传来凉凉的触感。
一低头,只见凌亦风陷在雪白的枕头被褥里,修长的手臂抬起来,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水。
“眼睛好了?”她惊诧于此时自己的反应能力。
他微一点头,继而笑道:“你的眼泪越来越不值钱。”
明明还带着微沉的喘息,脸上也满是倦怠,可他笑起来的时候,仍旧如春风拂过,眉目舒朗开阔。
良辰扭过头,不理他,找了纸巾把眼泪擦干,才说:“我去问问医生,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
他轻轻拉住她的手:“不用。”像是十分明白般地说,“这种病,就是这样。”
可是,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良辰的心里便越是如有刀在刮一样的难受。
就这样又坐了一会儿,凌亦风久久地沉默,似乎恢复了体力,才又问:“什么时候手术?”
他看着她:“你们都谈过了吧?什么时候手术?”
“三天后。”良辰说,“如果可以,后天就去纽约。”
这是和James以及这里的医生讨论后得出的结果。两日后,如果凌亦风的情况通过暂时用药而不会有反复,便直接搭乘飞机过去。
良辰此时庆幸年前公司替她办了签证,原本是要公派与一家美国客户接洽,可是后来因为临时变动没能去成,此时算算,签证还差一个月才到期。剩下的机票等杂事,早有凌亦风的秘书代为办理。
“好。”凌亦风点头,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问,“我们一起?”
“当然!”她一紧张,生怕他又变卦,皱着眉警告,“说好了的,别反悔!”
没想到他侧过头低低地笑起来,目光清湛,望着她:“别抢我的台词。”
看着他英俊的眉眼,听他低声说笑,良辰的心,终于暂时安了安。
似乎真像James所说,这一次的晕倒就像一个转折,凌亦风醒来之后的身体状况,明显大不如前。
当前的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加上他坚持出院回家休息,院方只好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家去。
一回到家,凌亦风就被良辰推回床上躺着。
他皱眉抗议:“我不困。”
“休息一下。”良辰不由分说,拉被子给他盖上,“从现在开始,你要听我安排。”
他牵住她的手,笑:“这才发现你有强烈的控制欲。”
她哼一声。
他低低地说:“上来陪我。一起睡,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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