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接过大印、王旗,做起山西巡抚已经快一个月了。刚到太原那几天的时候,他几乎都在酒宴上打发了。先是即将离开山西去江南任江苏巡抚的卫荣光请客。卫荣光是前任,关于山西的一切,张之洞都想向他请教,他请客自然非去不可。席上,卫荣光说的全是不着边际的应酬话。饭后茶室里两人聊天,他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不得要领,张之洞很为失望。接着便是藩司葆庚请客。巡抚之下就是藩司了,今后天天要和此人打交道,他请客,能不去吗?
圆头圆脑的葆庚,殷勤得几乎令张之洞难受。中午在赵氏酒楼设盛宴款待,他一个劲地挟菜斟酒,介绍山西的名酒名菜。葆庚是个美食家,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根本无张之洞插话的余地。赵氏酒楼上的宴席刚刚结束,杏花坞的夜宴又开始了。酒酣耳热之际汾河园的戏子又唱起了堂会。
葆庚拿起戏单硬要张之洞点戏,张之洞于此道不通,也无兴趣,推托不掉,忽然想起京师皮黄有一出戏叫《玉堂春》,说的就是山西的事。他随手翻开戏单,果然上面有一折,便用手点了点:“就唱这个吧!”
“好,大人真是行家!”葆庚摸了摸油光水滑的下巴,笑眯眯地说,“到了山西,非听这个戏不可!”转脸吩咐身边的跟差传令立即准备。
一会儿,一个满身红色囚服却娇滴滴的青年女子,被一个化妆成三花脸的矮胖老头,用绳索牵着走了上来。那女子唱的是山西梆子调,虽然歌喉凄楚婉转,张之洞却听不明白她在唱些什么。身旁的藩司则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囚犯,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椅子,听得入迷了。猛然间,藩司意识到,决不能只顾自己听而冷淡了抚台大人,忙侧过身笑着对张之洞说:“苏三刚才这句‘洪洞县里无好人’真是唱得好。洪洞县里的好人的确不多,那里的民风至今还要比别的县刁滑些。”
张之洞听了这句话,觉得好笑,便说:“戏文里的这句话,真的是事实吗?”
“真的!”葆庚一脸正色地说,“洪洞县里的刁民,在山西省是出了名的。过段时期空闲了,我陪大人到洪洞县去走走,大人自然就相信了。”
张之洞笑着说:“不怕葆翁见笑,我的祖上就是洪洞县人!”
葆庚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马上满脸堆笑地说:“大人这是指责我,讲我这句话说得不对。”
“不是。”张之洞脸上没有丝毫笑意,“我的祖上的确是洪洞县人。先祖张本,永乐十五年,从洪洞县迁到直隶。先住漷县,两代后才迁居南皮。”
没想到无意中的一句话竟然伤了抚台大人,葆庚吓得头上直冒冷汗,慌忙起身,双手抱拳,对着张之洞直打躬:“冒犯了大人,罪过!罪过!我实在是不知道,还请大人宽恕才是。”
“坐下,坐下!”张之洞哈哈大笑,“葆大人不要在意。戏里的事发生在明代嘉靖年间,那时我的祖上早已是南皮人了。洪洞县的民风刁滑是那时开始的,与我张氏祖先无关。”
葆庚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坐下,一边大笑着,趁机冲淡刚才的窘迫。他实在舍不得眼前这个美丽的苏三,两只小眼睛又重新将她盯得死死的。正在兴味盎然时,葆庚突然听到轻微的鼾声。他转眼一看,原来是张之洞已经睡着了。他不做声,又去看苏三。直到这折戏唱完,苏三下去了,藩司才轻轻地拍了拍张之洞的肩膀。
张之洞睁开眼睛,说:“唱完了?”
“唱完了。”藩司说,“大人再点一曲吧。”
张之洞说:“不听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好,不听了,回家去吧。”葆庚传令下去之后,又对张之洞说,“大人是喝多了点。我家有上百年的陈醋,我叫厨子为大人调一碗鱼羹汤。今晚就委屈在寒舍里歇息如何?”
张之洞忙说:“那不行,那不行!”
葆庚十分关切地说:“大人,如果宝眷一道来了,我自然不敢请大人这么晚了还去寒舍。只因宝眷未同来,大人今夜伤了点酒,倘若夜里不舒服,我如何担当得起!所以请大人权且到寒舍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回衙门,决不会耽误公事。”
张之洞听了这话,对葆庚的关怀备至颇为感动。他自己在这些方面很粗心,难得为别人想得这样周到,但毕竟这么晚去吵烦人家是不妥当的。
见张之洞尚在犹豫,葆庚轻轻地对他说:“大人,我请你去,还想请你帮我鉴定一样古董。我对这门道不通,幕友说那是商纣王用过的酒器,我不太相信。大人是有名的鉴赏家,去帮我辨识一下如何?”
张之洞有好古的癖好,世间之物,凡沾上一个古字,他便有兴趣。古字、古画自不必说,即使是一块年代久远的破瓦片碎砖头,他也视为珍宝。那年,他和潘祖荫聊天,说起炎炎夏日,以何物消遣为妙的话题。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拓古铭,读古碑,谈古泉,论古印,用古砚,检古书,样样离不开一个古字。听说是商纣王用过的酒器,张之洞眼睛一亮,倦意立消:“好!到府上去看看。”
葆庚欢喜无尽,立刻传令备轿。两顶绿呢大轿被前呼后拥地抬进了藩司衙门。一进大门,张之洞便迫不及待地要葆庚把古董拿出来。
葆庚说:“大人稍坐一会儿,喝点鱼醋羹吧!”
张之洞说:“不必太麻烦,我的酒已消了。”
“尝尝味吧!”葆庚说,“寒舍的鱼醋羹不仅醒酒,而且味道奇佳。”
一会儿,仆人送来两小碗汤。葆庚亲自端了一碗递给张之洞,然后自己也端了一碗。张之洞喝了一口,又鲜又酸,味道真正美极了。他连喝三口,只觉得满肚子酒气全部消去,精神顿时振作起来,犹如睡了一顿安稳觉刚刚醒来似的。他连连夸道:“好汤!好汤!”
葆庚说:“只要大人喜欢,我今后常常给大人送点去。”
张之洞忙说:“那太劳神了。今后我叫厨子到府上来学,只要你的厨子能把这手绝活传给他就行了。”
葆庚说:“要是别人来学,我的厨子是绝不传的,大人的厨子当然例外。”
喝过了汤,葆庚这才把古董拿出来,又特地吩咐多加几根蜡烛,把客厅照得亮如白昼。张之洞接过古董细细地鉴赏。这古董大约有五六寸高,三只脚托起一个鱼肚式的容器,容器的一端高高翘起,如同雀儿的尾巴。另一端是一个斜斜的槽子,中间的一段肚子较大。在肚子与尾巴之间有两根寸把高的小柱子。熟悉古代器物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古代一种名叫爵的酒器。
“这是爵。”张之洞指着古董对葆庚说,“是商代很流行的一种酒器,酒装在中间的肚腹中,手提着这两根小柱子,手一偏,酒就顺着斜槽流入口中。”
葆庚兴致十足地托起爵,照张之洞说的在嘴边试了一下,说:“这样喝酒真有意思,这爵肚腹大,怕可以装下四两酒。”
张之洞说:“这一种比较小的。大的爵,武将喝的,可以装得下一斤多酒。”
葆庚说:“一爵酒还没喝完,先就醉了。”
“不会醉。”张之洞以一种行家的口气说,“那时候的酒都是果子酿造的,没有现在的酒烈。王侯们一天到晚在酒池肉林中过日子,如果酒像现在的烈,那能喝得多少?”
“还是大人学问大。”葆庚笑着说,“我看戏时,常见台上古人喝酒,从晚上喝到第二日天亮,心里纳闷:怎么有这大的酒量?听大人这么说,我心里明白了,原来那时的酒是果子酿的。果子酒我也可以从早喝到晚,又从晚上喝到天亮的。”
张之洞再次从葆庚手里接过爵,细细地研究起来。
葆庚说:“幕友说,这是商纣王用过的,大人看是不是?”
张之洞将爵上下左右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以坚定的口气说:“这不是商代的,这是西周初期的。”
“大人从哪里看得出不是商朝而是周朝的?”葆庚凑过去,一边看爵一边问。
“商周的差别在这里。”张之洞用手指着爵表面上的纹饰说,“你看,这是条双头龙。从现代出土的商代爵上,还没有见过这种纹饰。商代爵上的纹饰多为鱼、龟、鸟、马、夔、饕餮、虯、凤等等。也有龙纹饰,但都是一个头,没有两个头的。只有周朝初期出土的爵,才开始出现双头龙纹饰。所以,这只爵应是西周初期制造的。”
“大人的学问了不起!”葆庚从心底里发出赞叹,稍后一会,他又说,“周在商之后,如此说来,这只爵的价值就要低一些了。”
“不!恰恰相反,这只爵的价值要比商爵高得多。”
“为何?”葆庚又喜又疑地问。
“商朝末期,风气奢靡,从宫廷到各级官衙,都终日沉浸在酒色之中,终于害得商朝灭亡了。周武王鉴于此,在立国之初便大力禁酒,并禁止酒器的制造。故商代的酒器极多,而西周初期的酒器极少。物以稀为贵,故这只爵的价值要比普通的商爵高得多。你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去年阳曲县令徐时霖送的。”葆庚诚恳地对张之洞说,“常言道,宝剑赠壮士。我不懂古董,徐时霖送给我,真是委屈了它,大人真正是个行家,这只爵到大人手里,可算是物归其主了。大人,我送给您吧!”
徐时霖?张之洞听了这个名字后,立即警觉起来。他想,徐时霖那样一个极端渎职的县令,居然没有受到一点处罚,是否就是靠送礼来讨好上司呢?如此看来,这只爵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古董了,而是一个行贿受贿的物品。葆庚今夜把它送给我,说不定其背后的用心,与当时徐时霖送给他是一样的。想到这里,张之洞不觉心里颤抖了一下。尽管他十分喜欢这只极为罕见的周武王时期的酒爵,也深知这只酒爵的价值,却仍然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葆方伯,谢谢你的好意,这只爵你自己好好珍藏,我要回衙门去了。”
见张之洞陡然变了态度,葆庚大为惊奇,满脸尴尬地说:“大人,夜深了,明早再回衙门吧!”
“起轿!”张之洞无视葆庚的尴尬,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
回到衙门,张之洞心里很久不能平静。他由徐时霖想起阳曲县,想起阳曲县市面的萧条,想起衙门前那个白发苍苍、形同乞丐的老太婆。他又想起荫营镇的贫困,想起沿途的罂粟苗。山西的百姓这样贫苦,山西的民生如此凋敝,作为一省之父母官,怎能一天到晚在酒肉歌舞中消磨呢?这能对得起太后、皇上的圣眷,对得起自己平生的抱负吗?
第二天一早,张之洞传下话来:不管是谁,不管他的面子有多大,所有的宴请一概不出席。话刚传出去,臬司方濬益便气喘吁吁地来到巡抚衙门,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请抚台大人赏脸,因为酒席已定好,陪客的帖子已发出,戏园子里的戏也早已点好。张之洞板起面孔,不松半句口。过会儿,山西陆路提督又急急忙忙地赶来。提督还没坐稳,冀宁道道员王定安又来了。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太原首富、泰裕钱庄的孔老板也进来了。几个人七嘴八舌,苦苦相求,无非一个内容:赏光吃饭、看戏。张之洞越听越烦,越听越气。他刷地起身,铁青着脸对着众人说:“我张之洞来山西,是来吃饭看戏的,还是来效力办事的?你们这样喋喋不休,究竟是看得起鄙人,还是看不起鄙人?鄙人为人,从来是说一不二,绝不更改。诸位今后若是愿意跟鄙人合作共事,现在就请打道回府,各自勤于国事;若是再留在这里,鄙人就不客气了。”
说罢,拂袖离开大堂,弄得这些极有脸面的大人物个个脸上无光,心头沮丧,灰溜溜地退出巡抚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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