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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刺客原来是藩司的朋友

        半个时辰后,巡抚衙门左侧搭起了一个草棚,那个死去的汉子被抬进草棚里,旁边有两个持刀的士兵看守着。草棚边贴着一张告示:昨夜一男子猝死于此,其亲友可来认领,知情者可提供线索。在草棚对面一家临街小酒店里,桑治平、杨锐、大根等人在酒桌喝酒,眼睛则死死地盯着草棚这边的动静。

        草棚边看告示看死人的很多,但没有一个人表示认得此人,更元人出面认领。桑治平等颇为失望。午后,大根突然指着一个人对大家说:“那人我好像见过面。”

        顺着大根的手势望过去,桑治平和杨锐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在告示边足足站了一袋烟工夫,然后又走进草棚,对着躺在凉床上的死者,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桑治平问大根:“这个人是哪里的,你想得起来吗?”

        “好像是藩台衙门里的人。”大根一边盯着那人,一边在死劲回忆。“是的,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四叔和葆大人在臬台衙门议事,我在门房里和守门的郝二爷聊天时见到此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进门时对郝二爷打了声招呼,说是给葆大人送衣的。这人进去后,我问郝二爷此人是谁,他说是葆大人府里的仆人。过一会儿,那人空着手走出来,我又看了一眼。不会错,正是那天给葆大人送衣服的人。”

        正说着,那人从草棚里出来,走了。

        一个念头冒出桑治平的脑海:死者莫不与藩台衙门有关?隔一会又想:说不定这个仆人路过此地,顺便看看热闹。

        第二天,桑治平等人又都早早地来到小酒店,暗中观察街对面的情况。辰初时分,忽然急急忙忙地走来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分开众人,一见死者,便大声哭喊起来。哭了几声后,她离开草棚,从附近纸马店里买来一些纸钱和蜡烛线香,在死者的身旁点起香烛,将纸钱一张张地焚化着,阴着脸,既不哭,也不说话。那女子一气烧了两大沓纸后,还在烧。杨锐说:“这个女子与死者关系不一般,可以从她身上找到线索。”

        桑治平说:“你们坐在这里继续盯着,我过去看看。”

        桑治平过街来到草棚里,对那女子说:“我是巡抚衙门里当差的,你跟我到衙门门房里来一下。”

        那女子也不说话,跟着桑治平走。

        来到衙门门房里,桑治平对年轻女子说:“死的人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你要对我说实话!”

        那女子沉默半天后才开口:“老爷,那人我虽然认得,但这半年来我和他没有交往了。我只知道他叫华山虎,干什么谋生,哪里人,家里情况如何,我一概不知。”

        桑治平仔细看了女子一眼。这女子二十多岁年纪,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心里想:大概是死者姘头,这是一条线索,可以追下去。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女人低着头,沉默片刻后说:“我是暗香楼的妓女,他是到暗香楼来时认识的。”

        噢!原来是妓女吊嫖客,这倒少见。通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前这个婊子,看来还是有情的。桑治平下意识地又看了她一眼。

        “他既是个嫖客,你为何要来给他烧香焚纸?”

        “他虽是个嫖客,我敬佩他武功好有本事,又大方讲义气。有次我跟他说我母亲生病,家里穷无钱医治。他一听说,立刻就把身上的二十两银子全给了我。我感激他,所以昨天听一个姐妹说,巡抚衙门口死的人像是华山虎,我今早就来了。”

        桑治平是一个立身严谨的人。他瞧不起妓女,也瞧不起嫖客,尽管浪迹江湖多年,却从不眠花宿柳,保持着清白之身,听了这番话后,多少改变些对妓女嫖客的歧视态度。

        “你对华山虎的情况,真的一无所知?”

        “是的,老爷。我和华山虎半年前只有过四五次接触。他都是傍晚来,天一亮就走了。他不喜多说话,我也不好多问他。”

        “那你怎么知道他武功好?”桑治平追问。

        “一天夜里,有几个无赖在暗香楼闹事,他出去了,只三拳两脚就把那群无赖给撵走了。第二天院主说,那汉子好武艺,他若是肯替我们暗香楼当保镖就好了。”

        桑治平见这妓女说话还实在,便松下脸来,换了一种口气说:“华山虎与你有旧情,现在他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心里也难过。我们为他陈尸巡抚衙门外,也是想招来他的亲人和朋友,以便将尸体领走。你能不能回忆下,华山虎说起过他在太原府有些什么交往吗?”

        妓女又低下头来,抿着嘴回忆,好半天才说:“他很少说话,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在太原府。只有一次夜深了,他敲开暗香楼。我对他说,哪有半夜来妓院的,假若今夜我床上睡了一个客人,那你不白来了?他说,在藩台衙门喝酒喝晚了,想看看你,你若有客人,我走就是了。我听了这话,心里暖和。不瞒老爷说,那时心里想,若华山虎不嫌我,我真的有心跟着他。可惜,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来暗香楼了。”

        “在藩台衙门喝酒”,这句话引起了桑治平的注意,联系到大根所看到的葆庚家的仆人,桑治平的脑子里有了一个猜测。

        他严厉地盯着妓女:“你讲的都是实话?”

        那妓女忙磕头:“老爷,您是官府里的人,我怎么敢在您的面前说谎话。不信的话,您可以到暗香楼去问。”

        “好吧,你去吧!”

        妓女刚走,大根便进来说:“桑先生,我刚才又看到葆大人家那个仆人了。”

        “又是昨天那个人?”

        “正是昨天那个人。他在草棚内外看了一下,没有呆多久就走了。”

        看来,葆庚在关心着这个华山虎!刚才脑子里的猜想得到初步的证实。

        桑治平决定再将华山虎的尸体摆一天。第三天,看的人明显减少了,很多人都是向草棚瞟一眼后,便匆匆离开不再停留。桑治平、大根仍在对面小酒家注视着,没有看出别的什么异常的情况。将近傍晚,他们第三次看到葆庚家的仆人和别的过路人一样,从草棚旁匆匆走过。晚饭时,杨锐从暗香楼回来告诉桑治平,鸨母所说与妓女说的没有多大的出入。桑治平于是吩咐将华山虎装入棺材埋掉。

        夜里,他来到张之洞的卧房里,禀报三天的观察和调查,并说出自己的推测:被妓女称为华山虎的死者,很可能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武林中人,被葆庚用重金收买来巡抚衙门行刺。葆庚应深知华山虎有武功又有江湖人的侠义,才敢于用他。行刺前,双方必定立下了重誓:不成功则自杀,以此换取葆庚对其家人的酬金,其家人也保证永不公开此事。

        精通典章满腹诗书而对江湖黑幕一无所知的清流巡抚,听完桑治平这番分析后惊住了,心里想:葆庚身为朝廷方伯大员,怎么可以与江湖浪人勾结起来,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真是匪夷所思!

        桑治平继续分析:“华山虎三字,应不是此人的真姓名而是绰号,或许他的籍贯为陕西华阴一带,或许曾在华山落过草,很可能不是山西人,而是陕西人。”

        “葆庚来山西之前是陕西的臬司。”张之洞插话。

        “这就对了。”桑治平点点头说,“说不定正是葆庚在陕西臬司任上与华山虎结识的。臬司负有保护地方安宁之责,故不少桌司都与省内的黑道巨头有暗中联系。黑道巨头保证不给臬司添乱子,臬司则保证给黑道巨头以官府庇护。这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官匪一家。看来葆庚是深悉此道的人。”

        张之洞听了这话后又是一惊。他很佩服桑治平对世道的深切了解,把这位正邪两道都通的人物请来山西做助手,的确是做对了。

        “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张之洞笑着说,“我对江湖黑道是一点都不懂,多亏你阅历丰富。你看,我们要不要派人到华州一带去查访查访呢?”

        “依我看不要去了。”桑治平沉吟片刻说,“一是查访不出个名堂来,二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华山虎已死,常言道死无对证,人一死,什么话都说不清了。这就是灭口的作用。这一招是十分毒辣的,没有几千两银子做不到这一步。我相信我的分析是对的,这种分析只能存入你我之心,对任何人,包括杨锐、大根都不能说。葆庚之所以派人行刺,无非是冲着清理库款而来的。他的贪污因此而进一步证实。他用重金雇刺客,出此下策,成则将转移朝廷的视线,又给继任者一个颜色看,使他们不敢再清查下去。十多年前江宁校场上的那场命案,香涛兄你大概还记得。”

        “你说的是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案子?”

        “是的,就是那场刺马案。”桑治平神色平和地说,“张文祥后来是被活活地剐了,当时围观看热闹的不下万人。那时我正在苏州子青抚台衙门里,他要我去江宁看看。刺客张文祥真是一条汉子,一刀刀下去,一块块血淋淋的肉提起,他硬是一声都没有吭,直到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为止。张文祥虽剐了,但案子并没有审出个结果来。有说张文祥是捻寇的,有说是长毛的,也有的说是洋教堂收买的刺客,传说纷纷,使得继任江督曾国藩对漏网的长毛捻寇不敢再搜捕,对教堂更是客客气气的。曾国藩是什么人?他都因马案而战战栗栗,何况别的继任者!所以自古以来刺客不绝,其原因就在于此。即使不成,也会给当事者一个很大的打击,有的人便会因此而及时勒马,改弦易辙。”

        张之洞气愤地说:“葆庚想以此来吓唬我,他看错人了。我张某人虽没有武功,胆气却是有的,大不了一死嘛!人孰无死,为朝廷惩贪官,为百姓伸正气而死,正是死得其所。”

        “壮哉!”桑治平禁不住击节称赞,“你有这种气概,世上什么事都能办了!”

        张之洞说:“昨日马丕瑶对我说,又查出葆庚和王定安的两桩大事。”

        “什么事?”

        “前年,曾沅甫已离山西而卫静澜未来接任期间,葆庚曾代理巡抚之职,先后放银六十余万两,其中大部分不应该放。如提塘赵嘉年的二万五千两欠款、参将王同文的一万八千两欠饷,以及总兵罗承勋的二万七千两欠饷,都是别有原故而不当放的。葆庚利用手中的职权,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发放。有人揭发,葆庚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赵嘉年等人许给他至少一成的回扣。若按此计算,葆庚在这三人身上可得七千两银子的回扣。国家的银子通过这番手脚,就转变为他私人的财产了。王定安也学样。他在署理藩司期间,放银三十万两,其中至少有十万两是不该放的。王定安从中获得不少好处。马丕瑶还说,他们已暗中查访到,省城各局,王定安是无局不列衔,无局不主稿。这个人是贪得无厌,贪得卑鄙,士林骂他是山西第一条大蛀虫,一日不清出王定安,三晋便一日不得安宁。”

        桑治平说:“过些日子,京师参劾折出来后,朝廷一定会派员来山西查访,这些都是很好的佐证材料。”

        张之洞说:“我对马丕瑶说了,要把事情做得扎扎实实的,让葆庚、王定安在铁证面前不得不低头认罪。天大的事有我张某人一身担当,你们只管放心去做。”

        “有你这个态度,马丕瑶他们做起事来便没有顾虑了。”

        “仲子兄,”张之洞站起身来,将一只手搭在桑治平的肩膀上,动情地说,“我张之洞做了多年的清流,素来与贪赃枉法者势不两立。往日在京师每具这种参劾折时,心里就想到,哪一天我不再凭这一张纸,而是凭一方实权在握,亲手为国为民清除蠹虫就好了。今日我蒙太后、皇上之恩,为朝廷巡抚三晋,正是手握一方实权之时,眼见得在我的眼皮底下,有这样几个食皇家俸禄而干犯律法的属吏,我倘若因他们身处高位而畏缩,因他们收买刺客行凶而胆怯的话,我不但对不起圣贤的教诲和太后皇上的恩情,辜负了三晋一千万百姓的厚望,即使想起当年的一己之愿,也会羞惭满面,问心有愧。仲子兄,去年在古北口,你与我约法三章,其中就是每年要为百姓办几件实事。这清除贪官污吏,便是为百姓办的最大实事。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都要把这桩大事办好办彻底。”

        桑治平激动地握着张之洞的手说:“跟着你这样的巡抚办事,我桑某即便累死也会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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