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长激动地说:“大人荣升,本应老朽带领书院教习和士子们去衙门祝贺。不想大人如此繁忙之际,还惦记着书院和去年下半年缺的那堂课,亲来书院。老朽和书院全体师生深谢大人这番情谊。”
“唐人眼中的风流,包含的内容异常丰富,囊括人品人性、德行才华方面诸多美好资质。比如张九龄的‘雄图不足问,惟想更风流’。这里的风流,便是指的才华纵横,文采斐然,不拘常礼,通脱旷达。再如李白的《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里的风流,就是指的超凡脱俗的风度人品和卓尔不群的文采才情。这种风流,不但使李白倾心,也让当时普天下的唐人艳羡。所以杜甫咏宋玉,就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宋玉的风流,就连诗圣杜老夫子都想师事于他。”
越战的失败,在中国国内引起巨大的反响,其结果是导致清末政治史上一件大事的发生。
光绪十年三月北宁失守后,詹事府左庶子宗室盛昱上了一本,锋芒直指军机处,说“疆事败坏,责有攸归,请将军机处交部严加议处,责令戴罪立功,以振纲纪”。参劾折辞气亢厉:“恭亲王等参赞枢机,我皇太后、皇上付之以用人行政之柄,言听计从,远者二十余年,近亦十几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单,人才何以日乏?既无越南之事,且应重处,况已败坏于前,而更蒙蔽于后乎?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显责,何以对祖宗,何以答天下?”
这道折子递上去没有几天,内阁便奉到慈禧太后懿旨:以恭王为首,包括大学士宝望、李鸿藻,尚书景廉、翁同龢在内的军机处大臣全班撤职,改换以礼王世铎为首,包括额勒和布、阎敬铭、张之万、孙毓汶、许庚身在内的另班人马。懿旨并特为强调,遇有重大事件,须会商醇亲王办理。
军机处全班换人,为有清一代所罕见。最近一次大换班,乃是咸丰十一年的废顾命制而行垂帘制。那是一次宫廷政变,非常例。故而此次全班换人,便成为一桩震动朝野影响政局甚大的事件。这一年岁在甲申,历史学家们称之为甲申易枢。晚清逢甲之年多有大事发生。这之前的甲年为甲戌,十九岁的同治皇帝去世。这之后的甲年为甲午,与日本的海战爆发,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再过十年轮到甲辰,实行千余年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科举考试走到末日,甲辰科会试完毕,中国就从此永远废除了科举。大清朝的最后几个甲年,全是多事之秋。史学家对这次甲申易枢多有贬词,有的甚至将它与唐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起用李林甫之事相比。然而,这次易枢对于张之洞而言,则是他仕途生涯中的一个福音。
士子们天天读“四书”“五经”,日日伏案代圣人立言,真个是神昏气坠,味同嚼蜡,平时也只有靠读点唐诗宋词来调节下。今天抚台不讲那些枯燥无味的经典,专讲可作下酒菜的诗歌,岂不太惬人心怀!众士子很快推出一位素日记诵能力强的人。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丝丝汗津,略有点胆怯地说:“大人,晚生也背一首,若有背错的地方,大人尽管责备晚生一人好了,千万莫因晚生的背错而不讲诗歌。”
这班军机名义上是礼亲王世铎领衔,但明眼人都知道,真正的首领是醇王而不是他。这位努尔哈赤第二子礼王代善的后裔,其为人别无所长,惟有谦恭之道,人皆不及。就连李莲英向他行礼,他也以平等之礼回答。以亲王之尊,向太监行平礼,为从来所没有。他做了军机处的领班大臣后,大家才明白,他正是以笼络李莲英而讨得慈禧的欢心,也正是以谦恭之道而赢得醇王的信任。
直隶总督由于所辖地处京畿,形势重要,向为总督之首。两江总督所辖面积广大物产富饶,其地位仅次于直督。陕甘、云南因地方偏远且贫瘠,在总督中列为末等。过去两广、两湖、四川三地的总督地位大致相当,近年来因洋人的关系,两广总督的地位明显超过湖广和四川。张之洞以一个资历浅薄的晋抚一跃而为粤督,此中机奥,他心里甚是明白。他不能辜负太后和醇王的重托,也不能辜负堂兄和丹老的期待。
当京师上下为这次大换班议论纷纷,甚至肇事者盛昱也深为震骇急忙上疏收回原折的时候,太原城的主人却对此并不大感意外,只是他没有料到,醇王的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快速。他更没有料到新军机处作出的第一号决定,就是罢免张树声的两广总督,将眼下众目睽睽的粤督一职交给他!
石山长转过脸对杨深秀说:“漪村,把大家叫到风雨轩去,都和张大人道一声别吧!”
这个问题提得近于唐突,老山长颇为不悦地瞟了那士子一眼,心里说,怎么能这样问抚台?大多数士子却很赞赏发问者的胆量,他们也想听听抚台对自己诗风的评论。
如同当时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石立人山长也是一个写宋诗的学究,他对巡抚的这番话很能听得进。
“宋诗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高,所以有的诗便成了格言哲理传了下来。比如大家所熟知的《读书有感》:‘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朱夫子的这首诗是宋诗的代表。有源源不断的活水灌注,小小的池塘才得以清亮如镜。这是一个极为恰当的比喻。士人们要勤奋学习,要博览群书,才能不断地有新知涌进胸臆,才能如同这一池清水般的令人可爱。”
“苏东坡令我喜爱之处,还有他旷达的人生情怀。”张之洞继续他的苏轼论,“他才华盖世,人品正直,却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但他却从来都以旷达通脱的态度对待那些挫折,始终挚爱生命,热爱人世。‘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诸位,你们看东坡先生这种胸襟是多么的旷达乐观!诸位现在还年轻,尚未涉世事,今后走出晋阳书院,步入天地江湖之间,或顺利,或乖逆,都难以预料。然而凭什么来面对世事之逆顺呢?就要凭东坡先生这种旷达之胸襟,顺也喜乐,逆也喜乐,此为处世之道,亦为养生之方。这就是鄙人今天送给诸位最重要的一句话,愿长记不忘。”
总督一职仅只八个,分别为管辖直隶省的直隶总督,管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的两江总督,管辖广东、广西两省的两广总督,管辖湖北、湖南两省的湖广总督,管辖福建、浙江的闽浙总督,管辖四川省的四川总督,管辖陕西、甘肃两省的陕甘总督,管辖云南、贵州两省的云贵总督。
眼下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将李提摩太主动承担的海路运铁之事落实。因李提摩太,张之洞又想起山西教案。是的,必须尽早设置一个教案局,以便有专人负责处理民教纠纷。日后凡遇民教冲突,即令教堂致函教案局,由该局全权处理。
这次是石山长带头鼓掌。三晋大地上的最高学府,又一次响起回荡四壁的掌声!
许多事都在他的考虑之中。猛然,他想起了一件大事。此事是在离开山西前非办不可的。
来到太原不久,张之洞便去视察三晋的最大书院晋阳书院。他跟士子们约定每半年来书院一次,或给士子们授课释疑,或与士子们共商省情。前年,他守约春秋各去了一次。去年清明时分,他也抽空去了一次。但从那以后到现在将近一年了,因为忙于庶务,一直未去。即将离晋南下了,学台出身的张之洞深以失信于士子而不安,他要再去一次晋阳书院,借以弥补自己的失约。
晋阳书院的师生都知道张之洞已擢升两广总督,不日将离开山西,山长石立人和新任总教习杨深秀与士子首领们早就谈论过,应该到巡抚衙门去一趟,为抚台大人送行。石老先生在晋阳书院做了二十多年的山长,经历过七八位巡抚。巡抚们到书院走走看看,大多是做做样子而已,从来没有哪个巡抚正经八百地给士子们上过课。一辈子精研学问的老山长也知道,像曾国荃那样的巡抚,要他上课也是件挺为难的事。他自己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又怎么好意思给这些大多已有举人功名的士子上课呢?其他几位巡抚,也不乏有进士出身的,但他们原本就是把“四书”“五经”当作敲门砖,功名之门一旦打开,那块砖便弃之不顾了;何况中进士到做巡抚之间,还有一段很长的道路要走,这条道路上的获胜者靠的不是学问,而是另一番功夫。待到爬上巡抚高位时,过去的子日诗云之类早已忘记得差不多了,何能再面对这些饱学士子大谈学问呢?
只有张之洞不同,他来书院虽只讲过三个半天的课,却让所有昕课的士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博学而清高的石山长也自愧不如。对于这样的抚台,年过古稀再无欲求的老学究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年轻士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因旧袭故,最有兴趣的就是标新立异,尤其是学问上的新奇之说,更是对他们吸引力最大。抚台自家独得之学说,立即振奋了他们的精神。
“若把风字说得具体点,便是风流。诸位,这风流二字,可不是时下所谓的吟风弄月,拈花惹草,秦楼楚馆,作狎邪游等意思。”
张之洞说:“就请老先生传令下去,叫所有的士子都来吧!”
张之洞坐在平素石山长坐的太师椅上,将全体师生扫了一眼,见大家都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等他开口。他清了清喉咙说:“鄙人承乏晋省近三年,给诸位授了三堂课:一次讲德行的修炼,一次讲学问的积累,一次讲文章的写作,也不知对诸位的求学有所裨益否。近日奉旨,将总督两广,不日就要离开晋省,今天特地来书院看望各位,想再给诸位授一次课。今日这堂课,想听听诸位的意见,要鄙人讲点什么,大家说吧!”
早在前年正月,七十二岁孝服刚除的张之万,便奉旨进京任兵部尚书。接过堂兄的亲笔函后,张之洞知道,当年贤良寺清风阁兄弟密谈的大事,其序幕已经拉开。一年后,张之万改任工部尚书,这次便以工尚身分进入军机。进京三年来,阎敬铭的仕途也十分得意。他的户部尚书做得有声有色,经他的调理,国库这两年间增加了八百万两银子。慈禧很满意。她寻思多年的清漪园工程,应当开工了。这次和满尚书额勒和布一起进军机,正是慈禧对户部的格外嘉奖。这些年来,阎敬铭没有忘记张之洞在他出山前的多次推举,以及在山西时的特别礼遇,常和张之洞有书信往来。山西库款的清理,得到户部的大力支持,清理完毕,又被户部当作成功的例子向各省推介,为张之洞在官场广延声誉。
晋阳书院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在座的士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知道要抚台大人说点什么好,有的在互相小声商量着,风雨轩里开始热闹起来。杨深秀见此情景,估计一时难得有统一的意见,不如自作主张算了。他素来喜诗,也读过不少张之洞的诗篇,便在一旁说:“晋阳书院里的士子,大多读过大人的诗,很喜欢大人的诗作。我看今天就请大人给我们谈谈诗吧。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风雨轩是一个开敞的集会之处,书院逢有大事,则全体聚集于此。听说张抚台要给大家上最后一课,所有的人都来了,一百多个教习和士子济济一堂。
抚台原来是这样的热血热肠可亲可爱,在杨深秀的带动下,风雨轩内外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就在张之洞同日拜发三折,就越南战事发表己见后不久,法国政府便向其派往越南的远征军增饷添兵,由法军总司令孤拔亲率一支六千人的军队,向驻扎在越南山西的清军和黑旗军进攻。中国和法国之间的战争正式爆发。
那士子定了定神,高声背起来:
“一岭如龙九曲回,江东霸主起高台。
“羞从洛下单车去,亲见樊山广宴开。
“水陆上游成割据,君臣投分少疑猜。
“张昭乞食无长策,豚犬悠悠等可哀。
“这是大人咏怀湖北古迹九首中的第四首《吴王台》。不知背错了没有?”
这首诗,张之洞自认写得不错,这个士子背得如此流畅,可见此诗在书院里广泛流传,看来晋阳士子们赏诗的眼力不差。他很高兴,说:“背得好,谁还能再背一首,我就答应杨总教习的请求,今天专谈诗。”
张之洞含笑说:“好,你背吧!”
众士子中有人已在咀嚼“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名诗了,越咀嚼越觉得其中回味无穷。
那士子又擦了一把汗,揉了揉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安定下来。风雨轩里鸦雀无声,一会儿,大家听到了诵诗声:
啸台低,吹台高,
台上瓦砾生黄蒿。
登台吊古逢吾曹,
故人谁欤今边韶。
大梁本是霸王地,
至今白沙三丈没城壕。
五季如风青城虏,
惟有信陵死不腐。
中原荡荡不自立,
金戈蹂践徒辛苦。
当年汴水入泗流,
清明上河尚可游。
南下朱仙四十里,
大车辚辚,小车辘辘,
彻夜何时休?
一自河决汴流断,
中州贫索来寇乱。
锦衣甘食皆河兵,
哪有健儿习征战?
君来蔡州营,
我去宋州城。
宋蔡相望列三帅,
千群边马仍横行。
尔我少年容易老,
王粲从军欢情少。
饮我酒,为君歌,
金梁水月吹酒波。
试看战骨白,
岂惜朱颜酡。
报关侠士不可见,
只有宪王乐府堪吟哦。
很长一会不见再有诵诗声发出,众士子知道背完了。当着这位显赫诗人的面,一口气背下这首长篇歌行,不错不漏,不停不顿,大家对这位士子的记忆力和胆气所倾倒,风雨轩里响起一阵鼓掌声。
战争一开始,局势便对中国不利。云南巡抚唐炯竟然擅自撤退,留下黑旗军独自作战。刘永福率领部属苦战五天五夜,终于不敌,山西落入法军手中。法军随即进攻北宁。北宁中国驻军统帅、广西巡抚徐延旭此刻正在外地休假,前线将士不战而溃。北宁又被法军占领。法军乘胜追击,清军和黑旗军节节败退至谅山、镇南关一带,越南北部的红河三角洲全部被法军控制。
掌声刚刚平息,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胆大士子站起来说:“请问张抚台,您的诗是属于唐风一类,还是属于宋骨一类?”
众人都被带进了诗的天国。此刻晋阳书院的风雨轩,如同九天玄宫海外洞府,只见珠玉飞溅花香飘溢,没有半点尘世的嚣杂,凡俗的琐屑。
“鄙人论唐诗不同于王渔洋,独标一个风字;论宋诗有别于翁方纲,特重一个骨字。”
风雨轩里又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大家也都跟着笑了。
张之洞喜欢写诗,也自负于诗。过去做翰林,做学官,都有充裕的时间吟诗,来山西这几年,政务太繁,冲淡了吟诗的雅兴。今日能给士子们谈点诗,倒也是一个轻松而有趣的课题。他自己的诗作,至今并未刻集刷印,先前在京师清流同人中,每有所作,大家互相传抄,张之洞的诗才常被称赞,传出圈外的诗作不少,故京师士人亦多有能诵读其诗的,至于太原士子也在读他的诗,他却没料到。张之洞饶有兴致地对着大家说:“刚才杨总教习说晋阳书院也有人读过我的诗。我现在问你们,有谁能当着我的面背诵我的诗吗?”
提问者话音刚落,张之洞便脱口回答,颇令士子们感到意外。
抚台这几句风趣的话,引起了年轻士子们的会心之笑。
但是,此番南下粤海,却非比一般。前线丧师败绩,战火越烧越烈,纵观中国与洋人交战史,从来没有过取胜的记载。此时的粤督,不是太平疆吏,而是督师将帅,往日的那些用兵计略,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现在即将由自己来调兵遣将,与洋人决战于血肉横飞的沙场,从未厕身行伍的一介书生能办得了吗?面对着这次迁升,张之洞不免涌出几分临深履薄之感来。然而,这种畏怯之态很快便过去了。
抚台对唐诗研究的真学问,使士子们由衷叹服,他们不停地点头,报之以完全的赞同。
“若说宋诗,则突出表现在一个骨字上,具体地说,这骨便是筋骨。筋骨是个比喻,说得明白点便是义理。宋诗最重的便是这二字。我们读宋诗,切记不可忽视了这一点。”
擢升来到太快,他得把山西的事情料理好,为三晋父老留下去后之思。
众士子个个听得全神贯注。
张之洞也不由得击节赞叹:“好,这样长的一首诗,难得你一气背完。这首诗作于同治元年。我当时春闱未捷,来到河南堂兄幕中。那时幕中有一个叫边韶的人和我意气相投,我于是写了这首诗送给他。尔我少年容易老。不知不觉间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真的老了。当时和你们差不多大,正是目空一切好说大话的年岁。这位朋友能背得这么流利,看来是喜欢这首诗。李贺说‘少年心事当孥云’,年轻人有点目空一切好说大话,也不是太坏的毛病。诸位是我的知己,我今天就非得说点诗不可了!”
“至于王安石说‘不为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蕴含在诗中的义理,则千百年来无数次地被人们所引用,去说明许多长篇大论未必能说清的道理。这就是宋诗的成就。历代都说唐诗高于宋诗,其实也不尽然,宋诗中的义理深度便不是唐诗所能达到的。应当说,唐诗宋诗是双峰并峙,都是无可替代的瑰宝。”
杨深秀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随即,全体士子都热烈鼓掌。
众士子都很兴奋。许多人都读过抚台的诗,有的人怕背不全,有背得全的又没这个勇气。正在互相怂恿的时候,有一个士子勇敢地站了起来,说:“张大人,我背一首。若背错了,请您宽谅我。”
张之洞觉得此生憨实得有趣,便说:“你背吧,背错了不要紧,我给你纠正。”
他从来自信极强自许甚高,敢于任事,不惮风险。此时的粤督固然难做,但此时的粤督做好了,它的光彩却也不是前任所能比的。
当下,石山长和杨总教习,将张之洞一行迎进书院。在山长的学思斋里坐下,张之洞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说:“这一年来忙于杂务,一直未来书院,向士子们许下的诺言没有兑现,心里总不安。再过几天就要去广东了,今天到书院来,一是看看各位,二是再跟士子们讲一课,算是弥补去年的所欠。”
“论中国的诗,自然首推唐诗。唐诗之后,宋诗别是一路,也是高峰。国朝初期,有个诗坛泰斗,乃大名鼎鼎的王渔洋,他论诗高标神韵。这神韵之说,便是为唐诗定的调子。乾隆时期,又出了个诗坛泰斗,乃长寿老人翁方纲,他论诗标出一个肌理。这肌理主要来源于他对宋诗的领悟。近世作诗崇尚宋人,便是受翁氏的影响。”
抚台不摆架子,愿意坦率地回答普通士子的提问,鼓舞了大家的胆气。这时,又有一个士子站起来问:“请问大人,您最喜爱的前代诗人是哪一个?”
“苏东坡。”
张之洞不以为意,莞尔一笑,说:“明代和国朝初期,士子都学唐诗。国朝乾嘉之后,士人都学宋诗。学唐诗,若不得风流之精髓,则易入轻浮浅薄一路。学宋诗,若不得筋骨之要领,则易入生硬说教一路。故而无论学唐学宋,都要取法乎上。这是第一义。还有第二义,即我刚才说的,唐宋既然是双峰并峙,故不应偏于一方,应该都学,而且要尽取其长,力避其短。鄙人便有志于此,作诗尽可能有唐人之风,亦有宋人之骨。唐风宋骨才是鄙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因此,鄙人的诗,说得好听点,就是既有唐风,又有宋骨;说得难听一点,便是既无唐风,又无宋骨。”
“我喜欢他的诗词中兼备唐人之风流和宋人之筋骨。他为惠崇画的春江晚景所题的诗,堪称集唐风宋骨于一炉的典型。四句诗,三句写景,风光绮丽,风物活脱,得唐风之精髓。一句‘春江水暖鸭先知’,说出了天地间一个深刻的道理,然而又是如此的天衣无缝,不着痕迹,决没有半点说教味,令人不能不佩服。”
当新军机处的名单公布之初,张之洞兴奋难捺,额手称庆。他既为子青老哥白发重用而欣慰,更为在朝廷中枢中有自己的兄长和关系亲密者在而欢喜。那年清漪园晋谒醇王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这些年来,醇王对自己的恩德深厚无比。他清楚地意识到,一轮红日正面对着自己冉冉升起,眼前的仕途将会因此而更加明亮光辉。然而,迁升来得如此之快,朝廷所托是如此之重,却为他始料所不及。
稍懂背景的人都知道,工部左侍郎孙毓汶曾做过醇王府的西席,刑部右侍郎许庚身则是醇王府棋枰上的常客。这个由慈禧和醇王密商圈定的,名义上由礼王牵头的军机处,其实完全是太平湖潜邸的班底。中国晚清新一轮叔嫂联手掌权的时代开始了。
“至于司空表圣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风流便象征着一种诗文的最高气象。这种气象含蓄蕴藉,韵味无穷,而又不可以迹寻之,正是羚羊挂角,浑然无迹。可谓风流二字的最大内涵了。所以鄙人认为,论唐诗,切不可忽视唐诗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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