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正是京津一带最为宜人的初夏时光,天气和暖,熏风陶醉。杨树、榆树、柳树早已枝繁叶茂,燕儿、雀儿、莺儿成天歌舞飞翔,连渤海湾的水也从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如今已是洗手洗脚都不觉得冷了。
宏阔壮丽的渤海湾,一天到晚水蓝如染,波平如镜。打鱼谋生的渔民,运货赚钱的海船老板,当兵吃粮的北洋水手,哪个与海面打交道的人,不喜欢眼下这如母亲般兼柔情与博爱于一身的渤海湾!
北洋水师前年秋天定购的三艘德国兵舰,两个多月前从不莱梅港下海,由北海进入大西洋,经印度洋到太平洋,十天前已停泊日本长崎,将顺带的货物在长崎港卸完后,再开渤海湾,在旅顺海口接受中国政府的验收。之所以选定在这个时候交接兵舰,是因为初夏时光,乃渤海湾的最好季节。
李鸿章这一个多月来既忙碌又兴奋。他一向精力充沛,越办大事越有精神。事情虽多而繁杂,但在他的设在天津的北洋通商衙门的指挥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北洋水师现有四十余艘大小海船,这次从中选出十五艘来,分为左、中、右三翼,在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的率领下操练,力求为全国海军做出一个榜样来。昨天上午,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荃派出的三条快船,由六十八岁的老将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率领,开进了大沽口。早在咸丰年间,身处曾国藩幕府的李鸿章,便与那时已为水师总兵的黄翼升认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位长沙籍老资格湘军虽然须发皆白,却依然精神抖擞。老友重逢,李鸿章心里高兴。下午,官方迎接的隆重仪式之后,两位沙场老友又亲亲热热地畅谈了好一阵子。
“明天中午,醇王爷到天津,一清早我们一道进城去。”
“好,我陪你这个会办大臣一道去接督办大臣。”黄翼升笑了笑说,“跟着醇王爷来的还有哪些人?”
“曾劫刚还在英国来不了,庆郡王说是身体不适不来,海军衙门的大臣中跟着来的就只有善庆了。”
“善庆这人我没见过,过去听说老打败仗,究竟有没有点本事?”
“此人过去一直跟着胜保。胜保是有名的败保,他手下会有能人吗?”李鸿章冷笑两声,“你说他一点本事都没有,也冤枉了他。醇王爷是不管事,庆王爷老有病,曾劫刚在英国,我在天津,这海军衙门就成了他一人的天下,据说他把自己的人马将衙门上下都安插遍了。”
黄翼升愤愤地说:“朝廷怎么叫这种人来呢?”
“唉,都别提了!”李鸿章摆摆手,轻声说,“还不是命好!生在正黄旗,就是一个傻子,也是天生的靠得住的自己人呀,何况他还有军功,做过杭州将军哩!”
“少荃!”黄翼升也压低了声音,“这么看来,善庆说不定是太后特为派到海军衙门来的,你今后还得提防点才是。”
李鸿章点点头,没有做声。
第二天一早,天津北洋衙门便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鼓乐不断,鞭炮齐鸣。在衙门一里外的地方,又专门搭起一座牌坊和几间棚架。牌坊和棚架扎得气派宏大,上面挂满红黄彩绸,又特为安排一队排场齐全的吹鼓手。李鸿章和他的老师曾国藩不同。曾国藩事事节俭,李鸿章处处讲阔绰、摆脸面,何况,今天所迎来的人非比一般。北洋通商衙门前身是三口通商衙门,同治九年将“三口”二字换“北洋”二字,故而北洋通商衙门挂牌以来到今天不过十六七年历史。醇王乃是这个衙门十六七年间迎来的最高位的人。醇王不仅有着皇上本生父的崇高身分,更加上一贯深居简出,轻易不离开京师,倘若不是兼着总管海军事务大臣这个职务,他才不会到天津来,更不会出来冒海涛风波之险哩!
作为北洋通商衙门大臣,醇王此次的下榻,也是给李鸿章一个极大的脸面,所以他要以最高的礼仪来迎接。
正午时分,在天津道府县三级长官的郊迎下,醇王一行庞大而豪华的队伍缓缓进了城门,逶逶迤迤地直向北洋通商衙门走来。远远地看着旌旗飘舞,彩牌高举,十几匹高大骠壮的战马在前面开路,李鸿章知道醇王来了,便领着北洋水师统领丁汝昌、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以及一批舰长等高级武官,齐刷刷地跪在牌坊下等候。
“李中堂,快请起来。”奕譞笑容可掬地走出杏黄大轿,来到李鸿章等人的身边。
李鸿章起身,抬起头来望着奕譞说:“王爷以万金之躯,亲来天津检阅海军,老臣及所有北洋水师官兵能在此躬迎王爷,实三生之幸!”
“李中堂,辛苦了!”奕譞指了指牌坊和棚屋说,“你何须如此花费,快请上轿,咱们一道进衙门吧!”
“王爷请先上轿!”李鸿章弯着腰,伸出右手做一个姿势。杏黄大轿移动了两步,来到了奕譞的身边。
“李中堂,奴才向您请安了!”
李鸿章这时才发现,杏黄大轿的左边轿杠边,正有一个中年太监,在一腿单弯,一手向前甩,向他做了一个请安的架势。这不是李莲英吗?他怎么来了!李鸿章大吃一惊,眯起老花眼睛定睛再看一眼,不错,正是李莲英:没有穿平时常穿的四品官服,而是穿了一身普通太监的灰布长衫,没有甩动的那只手里拿着一杆足有三尺长的浑身闪光发亮的长烟管,手腕处悬着一只绣有二龙戏珠花纹的明黄大荷包,他请好了安,跟在轿杠边,对着李鸿章发出极为谦卑恭顺的笑容。
“李总管,你也来了!我是老眼昏花,竟没看见您,真不中用了!”李鸿章一边说,一边上前去也向李莲英弯了弯腰,以地主身分表示迎接。
“李中堂,快莫这样,折杀奴才了。”李莲英忙着又连连给李鸿章请了两个安,走到李鸿章的身边,悄悄地说,“醇王爷身边装烟的老太监病了,别人干不好。老佛爷叫奴才来替代,这不,”他指了指烟杆和荷包,“奴才跟着来天津就为了装烟点火,专门侍候王爷吸烟的。”
“难为李总管了。”
李鸿章笑笑地和李莲英说了几句后又跟善庆打了声招呼。大家重新都上了轿。李鸿章的墨绿大轿紧跟在醇王的杏黄大轿后面,看着前面一手扶着轿杠,另一只手握着烟管,迈着方步紧套轿夫的步伐亦步亦趋不紧不忙地向前走着的李大总管,直隶总督、海军衙门会办大臣李鸿章深深地纳闷着:李莲英怎么会跟着醇王到天津来了呢?当然,他必定是太后指派的,但太后为什么要派他来呢?这实在是一件极不一般的事情。它首先是大为反常。李莲英名义上是大内太监的总管,其实只为太后一人服务。他一天到晚不离太后左右,现在居然离开太后好些日子来为醇王装烟点火。从来没有哪个大内总管出宫伺候一个亲王的先例,作为太后的宠奴李莲英本人也从来没有过离开太后外出的先例,这两者都是反常的。
反常之事背后必然藏着反常的企图。那么他的企图是什么呢?醇王来天津是检阅海军,可以算是一个军事举措。翰林出身的前淮军首领立刻想到了“监军”这两个字。
皇帝派出宠信的太监代表他本人,到前线去慰劳军队,甚至长期住在军营,借以掌握前敌情况,监督前敌军事统帅的行动,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太监监军”。太监监军是中国政治的特有产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唐代宗时期的鱼朝恩,明神宗时期的高起潜,都是恶名昭著的太监监军的代表,稍有点才能和血性的前敌统帅,都讨厌这种挟天子令骄横霸道却又一窍不通的监军太监。至于言官史家、街头巷议,更是从来没有对此恶政有一言之赞的。鉴于前代教训,清朝立国之初,便严禁阉寺干政,至于派太监出京监军,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过表面上,李莲英的确不是监军,是随同醇王来的,要说监军,只能是醇王,而不是他。其实醇王也不是监军,他本人便是这次检阅的最高统帅。监军、监军,监督前敌的最高统帅,这么说来,李莲英是以装烟为名来监视醇王的?李鸿章想到这里,背上直冒冷汗。要说太后不完全相信我李鸿章,还可以说得过去,我是汉人,我手里有淮军。但醇王是什么人?他是太祖太宗一脉相传的嫡系子孙,他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对他还能不相信吗?何况他手里还并没有军队哩!
只能这样认为:醇王虽不危及大清江山,却有可能危及太后本人的权力;醇王尽管过去没有军队,但现在是海军大臣,有可能借此检阅会操的机会培植自己的亲信,今后就有可能掌握最有力量的军队,所以要派李莲英出来监视,以便防范?太后呀太后,你已六十多岁了,马上就要归政颐养了,你何必还要如此煞费苦心?李鸿章刚刚在心里冒出这句话后,突然又想到,说不定李莲英的监军,不是监醇王,而正是监督李某人我呢?他发觉左腿已发麻了,原来右腿压左腿压得太久。他换了一下,将左腿压在右腿上,然后靠着松软的后垫,在略有点晃动的轿子里又闭起眼睛思考起来。
太后怕我跟卖船的德国人有什么交易?还是怕我在南北会操中兜售私货?或者是担心我会跟醇王在这次检阅中结成朋党?
对了,李鸿章轻轻地拍了一下左腿:一定是这种可能,担心我与醇王结朋党,所以派李莲英出来,既监视醇王,又监视我,二人一道都在监视中。想明白了后,李鸿章也就宽心了:我李鸿章对太后从来没二心,醇王也只有这大的能耐,我也不想与他结党营私,你监视就监视吧!
李鸿章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思虑,这些天在醇王的脑子里也同样有过。
离京前夕,奕譞陛辞太后。太后的脸上露出很和善的笑容,这种笑容在她的脸上很少见到。他正有点奇怪,只听见太后说话了:“七爷,听说王府里给你装烟的老哈头病了,你这次去天津,他不能陪你去,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一个人照应。我看,就让李莲英侍候你几天吧!”
奕譞听了这几句话,人木了好一阵子: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哈头一点病都没有,太后怎么说他病了?再说,太后又怎么知道,王府里有一个专为我装烟点火的老哈头,难道是福晋聊天时跟他说起过?退一步说,即使老哈头病了,也没有太后身边的太监出宫侍候我的道理,何况这个太监现领着大内总管的职务哩!
奕譞忙说:“太后恩德,臣领了。臣身边有人照料,不麻烦李莲英了,太后身边也一天不能缺他呀!”
慈禧依旧微笑着:“七爷,你不知道,李莲英可会侍候人啦,装烟点火更是他的一绝,侍候我抽烟十多年了,这两年调教出了一个小谭子,居然也有几分像他。你身子骨不好,好多年没有当过这差了。这回到天津去,还要受海涛颠簸,我不放心,就让李莲英去侍候你吧,也省得我天天在宫里牵挂。再说,李莲英侍候人,那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的。你就享几天福吧!”
太后这么说,奕譞还能再推辞吗?他只得带着满腹狐疑接受下来。回到王府,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清早,李莲英便在两个小太监的陪伴下来到醇王府。这两个小太监就是平时服侍李莲英的,他带着他们一道去天津:白天,李莲英服侍醇王;夜晚李莲英歇下后,这两个小太监又来服侍他。
一路上李莲英对醇王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总是穿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褂,一手握着醇王十分喜爱的那杆镶金嵌玉的特长烟管,另一只手的腕下则是悬挂装着特种烟丝的荷包。旅途中,他总是紧靠在醇王的轿旁,一手扶着轿杠;休息时,他总半哈着腰站在醇王身后,随时听候命令。他不仅对醇王谦辞卑容,即便对善庆乃至海军衙门里的其他中小官员也一样的客气有礼。这一些人都不曾见过李莲英,但几乎都听说过这个人。传闻中的李莲英是如何的狐假虎威,如何的气焰熏天,如何的令人嫌恶,但几天下来,他们亲眼所见的这个大总管却又不是所说的那样。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觉得稀奇。不管是醇王面前,还是在别的官员面前,李莲英从不多一句嘴,至于军国大事,他更是不闻不问。尽管如此,奕譞还是对李莲英心存戒备。白日在轿中,他也总在琢磨这个题儿:太后为什么要让他跟着我,是太后不放心我,让他监视?或是太后自己有什么私事要在天津办理,如同当年派安得海出京一样?抑或是太后让李莲英代她看一看京津一带的民风民情,兴许也是让他借此机会代我瞅一瞅北洋水师官兵的举止言行?
从北京到天津,一路上,奕譞就是这样琢磨来琢磨去,到底也没有琢磨个名堂出来。只是有一条他给看准了:李莲英此行决不是只在装烟点火,他一定负有太后交给他的特殊使命。对这个人身卑贱到了极点,所处位置又高到极致的角色决不能掉以轻心!
醇王由北京带出的这支办正事的二三人、随从的服务的三四十人的浩荡队伍,在北洋通商衙门安排的二百多人的精心照料下,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傍晚时分,待醇王饭后休息了一阵子后,在驿馆外便房里等候多时的官员,便开始递牌子请求接见了。他们有天津道府县各级官员,有朝廷特派驻津衙门的官员,也有像盛宣怀这样新兴的洋务局厂官员,还有从江宁城里跟着三条快艇来到天津的两江督署衙门的官员。人人都知道醇王地位的非比一般,人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巴结机会,人人都想得到醇王的召见,以便和他说上一两句话。这一面之见,几句话之赐,说不定在今后的仕途中一生享用不尽!
奕譞慢慢地翻看着由王府长史带进来的一大沓名刺,一张张地仔细阅读,将这些人的姓名、字号、官职、籍贯一项项地用心记住。他难得出京,也难得与道府以下的官员接触。他想借此机会召见他们一下,跟他们随便聊聊,以示恩宠,保不定,就因这短短的一次召见,他们一辈子都会成为忠心不二的家臣。但就因为有李莲英随侍在侧,就因为弄不清李莲英此次究竟是为了啥,奕譞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一个都不见。
醇王府的长史奉命传话:王爷旅途劳累,要早点安歇,各位心意王爷领了,请各位回府吧!
所有等待召见的官员莫不大为失望,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扫兴离开驿馆。
这些人刚走不久,李鸿章匆匆赶来,奕譞正在李莲英的服侍下准备就寝。
“王爷,从德国买回的三艘铁舰,昨天已从日本长崎开到旅顺口了。老臣不想让那些护送铁舰的德国海军军官看到我们大沽一带的防务,叫他们停泊在旅顺口,在那里验收完毕后,就将除技师工匠外的德国人全部打发走。”
“你这个安排不错。”奕譞插话。
“谢王爷。”李鸿章继续说,“老臣想明天就出海到旅顺口去,不知王爷想不想去。”
奕譞早就听说坐船出海是件很苦的事,最苦就苦在晕船上。船到海中,风浪一起,便左右晃荡。晃得你眼花心慌,头昏脑胀,就是睡在船板上,也要让你五脏六腑的位置错乱,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呕出来;没有东西呕了,连胆汁都要流出。奕譞是个从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人,怎受得起这种折磨。再说,自己身为皇上本生父,也不能当着臣子的面前呕吐失态呀!他说:“听说出海要晕船的,我就不去了,你和善庆一道去!”
李鸿章知道奕譞怕苦不去,也不再劝。正要告辞,一眼看到李莲英正在给烟管头上的小铜锅装烟,灵机一动,走了过去,亲热地说:“李总管,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旅顺口玩玩吧!”
“岂敢岂敢!”李莲英连连摇手,“老奴是专为来服侍王爷的,王爷不去,老奴岂敢去旅顺?李中堂,您千万别害老奴了。老奴还要留下这副贱体服侍老佛爷、王爷几年哩!”
李鸿章笑道:“总管硬硬朗朗的,哪个想折你还折不了哩!”
出了驿馆,李鸿章放心了:看来李莲英不是来监督我的!
第三天下午,李鸿章乘着刚验收过的德国新军舰,从旅顺口回到大沽口。他连夜进城,禀明醇王。
“这德国人造的船叫什么名字来着?”奕譞听了李鸿章的禀报以后,满脸笑容地问。显然,他对这几艘洋船有很高的兴致。
“这三艘铁舰还没有命名,王爷,您给它们取个名吧!”
其实,两个多月前,当知道舰已下水,正在向中国开来的时候,李鸿章已为这三艘新军舰想好了名字。好在还没有公布,正好把此荣誉送给这个爱虚荣的王爷。
“好哇!”果然,奕譞很高兴。在他看来,给这三艘新买来的军舰命名,就意味着他是这三艘军舰的当然主宰者。“让我好好想想。”
清朝对皇子的教育历来都很重视,他们的师傅都是饱学之士。奕譞小时候也曾在南书房里规规矩矩地上过十年学,书读得不少。
“想是想了三个名字,不知行不行。李中堂,你是翰林出身的大学士,若不合适,你帮我改一改。”花了一袋烟工夫,翻来覆去地比较十几个名字后,奕譞终于看好了几个。
“谁不知王爷是当年阿哥中的大才子,取的名字一定好,快说出来让老臣开开眼界。”
李鸿章摆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催道。其实,当年谁也没有说过七爷是阿哥中才子的话,反正这种话无法对证,不过是说者顺口、听者顺心罢了。
“李中堂,我想这三艘铁舰来自遥远的西洋,他们的名字中都可以有一个‘远’字,这好比我们中国人兄弟的辈分一样,他们是远字辈。”
果然,醇王不是愚鲁之人,这种想法便新奇而贴切。
“好!就用‘远’字辈,真是妙极了!”李鸿章两只手掌轻轻地击了一下,他是从心里佩服这个设想的。
李莲英恭敬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但从脸上流露的笑容里看得出,他一直在仔细地听。
“远字辈三兄弟,既然买过来了,便是我们的武器。我要用它来对付洋人,镇压外敌,这第一艘便命名镇远。我也要用它来安定海疆,安定人心,这第二艘便命名为定远。我还要用它来救危济难,同舟共济,这第三艘便叫济远。李中堂,你看这三个名字取得怎样?”
“好极了!”李鸿章再次击掌。“镇远、定远、济远,这三个名字实际上寄托了王爷对我们未来海军的殷切期望。请王爷写下这三个名字,明天,我就叫漆工把它们漆在船头上。今后,这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便是我们大清海军昭示全世界的口号!”
李鸿章这一发挥,让奕譞格外高兴。
“李中堂,还是你讲得好,我们要把这三句话昭示全世界,也要让全体海军官兵奉为练军宗旨。”
李鸿章兴奋地说:“王爷,检阅一事,我看后天就可以开始了。我想安排这样三个项目:首先,来一个新购铁舰的命名大会。这个会就在镇远号开。开完会后,北洋、南洋实地操演。次日,我陪王爷巡视沿海几个炮台。巡视完后,王爷在天津安静休息两天再回京城。您看怎么样?”
“行,就这样吧!”奕谡对李鸿章的安排很是满意。他也想不出什么补充,便说:“你去安排吧,明天准备一天,后天正式开始!”
一轮红日从遥远的海平线上冉冉升起,渤海湾迎来了它又一个风平浪静的夏日。今天是渤海湾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海军检阅就将在这里举行。前天才进港的三艘新军舰一字儿摆开,平整地浮在海面上。这三艘军舰高大雄壮,气势宏伟。雪白的舰身,高高的桅杆,粗大的烟囱,黝黑的钢炮,这一切都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给人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的感觉。
奕譞亲自书写的舰名:镇远、定远、济远,已被分别油漆在三条新舰的船头船尾上。正中镇远号舰艇是命名大会暨阅操典礼的主席台,高高的桅杆上从上到下竖挂着三条大红绸带,依次写着“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三句话。大红绸带下摆着一长条铺着白布的桌子,桌面上满是鲜花、时果、杯碟等物。
上午十时,奕譞、李鸿章、善庆等一班海军衙门的大小官员,在北洋通商衙门和北洋水师提督衙门的官员们陪同下,踏过长长的跳板,从大沽码头登上了镇远号炮舰。就在这时,三艘新舰同时拉响汽笛。顿时,巨大的“呜呜”鸣叫声划破海波,响彻碧空,把万千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汽笛声刚一停止,安装在舰艇后部的尾炮开始鸣炮。三艘舰共有尾炮十八座,每座炮发三炮。只见轰隆一声炮响后,空中出现一团耀眼的火光,立即就见海中飞起数丈高的一堆浪花。五十四声轰鸣,五十四团火光,五十四堆浪花,使得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海军检阅,便以空前未有的壮观场面拉开了帷幕。奕譞虽处皇上本生父的尊贵地位,却也是生平第一次经历着这样宏大的场面。这种以西式礼仪为主要内容的典礼,使他大开眼界,大享风光。这位过去对洋人仇恨至极,对洋人的一切发明创造都视为奇技淫巧的醇亲王,似乎从此刻起,开始彻底与过去的旧观念告别,立誓要做一个精通洋务、融人世界的大清海军大臣。
他在李鸿章等人的陪同下,在一排排身着簇新军装持刀挺立的水兵面前走过,兴致百倍地欣赏镇远号炮舰。这是他生平来第一次见到大海,第一次上炮舰,第一次见到水兵,第一次听到诸如时速、吨位、涅等古怪的名字。他新奇无比,兴奋无比,当然,他什么都不懂,好坏优劣如何,他一点也查看不出。但他是大清朝海军的最高统帅,所有北洋水师官兵,所有专家工匠,从李鸿章到管带到普通炮手,都在聆听他的对海军炮舰外行到类似白痴的言谈,都在恭维他字字正确,句句英明,只有那些懂得中国话的洋匠们在一旁窃笑不止,尤其对醇王身旁那个握长烟管、悬大荷包,半躬着腰,亦步亦趋的太监更是又嘲笑又纳闷。他们不明白,海军大臣巡视炮舰,为何要带上这样一个怪物!
巡视完毕,命名大会召开,奕譞、李鸿章、善庆等一班人端坐在铺着白布的长条桌边,甲板上站满将要在这三条舰上服务包括管带、副管带、轮机手、炮手、伙夫在内的所有人员。
奕譞端坐在大靠背椅上,将命名训词念了一遍。这训词是昨天由李鸿章衙门里的文案写的,训词通篇骈文,四六对仗工稳,引经据典确切,捉刀者还十分注意声调、文气,力求做到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存心要将这道训词做成一篇流传百世的文章范本。可惜,奕譞事先看也没看一遍,便拿来朗读,因而读得很不流畅,很不贯气,作者精心营造的韵味一点儿也没读出来。那位混在人群中聆听的文案,直气得跌足长叹。好在全镇远号只有他一个人在听,包括李鸿章、善庆在内的数百号人,没有一个在意醇王的朗读。抑扬不抑场,铿锵不铿锵,在他们看来,全是一回事!
奕谡的朗诵结束后,按事先的训练,三条舰上的所有人员在丁汝昌的统一指挥下,齐声高呼:“谨遵王爷训令:威镇外敌,安定海疆,救危济难,永固大清!”
一连三次,整齐有力,响彻海空。奕谡对此甚是满意。
命名会结束后,李鸿章以主人的身分,在镇远号的豪华餐厅里摆开了一桌十分丰盛的西餐。餐桌上摆满牛排、乳猪、烤羊、熏鱼、奶酪、面包及各色小菜,还有威士忌、白兰地、啤酒等各种美酒,殷勤款待奕譞等一班京师来的要员,其他的人则上岸吃饭。饭后,这次检阅的主要内容——北洋南洋大会操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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