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秀轮慢慢靠近司门口码头时,早已等候着的湖北巡抚奎斌,带着武汉三镇各大衙门的官员立即走到江边来热情接待,接着又在总督衙门举行盛大隆重的接风酒会和交接仪式。所有从九品以上的官员们全都紧张热烈兴致勃勃地参加这些活动,丝毫也不以繁琐冗长、耗时伤神为意,有几个因阴错阳差没有收到请柬的低级官员,为没有出席这场盛会而忧心忡忡、惊疑不安,不知何故而失去了这个资格,十分当心头上的那顶小乌纱帽能否戴得下去,直到一两个月后见并无动作才稍稍安宁下来。就连年近古稀身患重病的藩司黄彭年也硬撑着病体应付着,待到两天的仪式结束后,他便重新躺到床上去了。
走进奎斌所布置的豪华气派的大签押房,张之洞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幅《古北口长城图》高高地悬挂在北面正墙上。这幅气势磅礴的丹青,从太原到广州,如今又随着主人来到武昌衙门。张之洞凝神看着,觉得自己既像那蜿蜒的长城,又像那高高耸立的关楼,心中很是自豪。他转眼看了看摆在房间正中央的那张宽大的案桌。案桌上已叠起尺余高的文册牍书。他顺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件,乃是军机处寄来的四百里急件。看收函的单子,已是十天前便到了武昌督署。出了什么急事,让军机处发这样的快件?张之洞边想边打开,几行字赫然跳进他的眼帘:
近来总督赴任,辄带亲兵营随行,既多縻费,且与制度不合。据传张之洞此次赴任,随带亲兵二百人,数量之多,骇人听闻。着张之洞将所带亲兵除酌情留一二十名外,其余皆遣回广东,不得有误。
张之洞万万没料到,以湖广总督身分第一次收到的上谕便如此令他窝火。他气得将军机处函件一推,离开书案,在铺着西域红长毛地毯上急速地来回走动。
急步走了一袋烟的工夫,他的心情才略为平静下来,叫门外的衙役将桑治平请来。
一会儿,桑治平走进签押房,见张之洞的脸色灰黑黑的,知他心情有不快:“遇到了什么事,心里不舒服?”
张之洞指了指桌上的函件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桑治平拿起军机处的函件,很快浏览了一遍,轻轻地说:“这是我害了你。”
原来,从广武军中选拔一批军官带到湖北,这个建议是桑治平提出的。为显制军的威风也为了沿途的安全保卫,总督调动迁徙时往往带着一大批亲兵同行。近几十年来,已成惯例。奉到湖督令后,桑治平对张之洞说:“广武军创办三四年了,请的是德国教官,德国陆军是当今最强的军队。广武军这几年在德国教官的训导下,很像个样子。若从广武军中的中下层军官中抽调一批优秀者,将他们编为一支亲兵队,带到湖北,再以这批人为骨干招募一支湖北新军,湖北新军便可以很快训练起来。”张之洞同意桑治平这个建议,遂委派桑治平、大根及已升为亲兵营都司的张彪到广武军去秘密地选派人员。于是桑治平、大根在三千广武军中挑选了一百五十名中下级军官,张彪则从亲兵营中挑出五十名自己的哥儿们,一共二百人,组成一个新的亲兵营,乘坐另一艘海轮,一路护送到武昌。原本一个很好的设想,突然被打乱了,是谁将此事捅到朝廷去了?
唉!张之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想,子青老哥因病请假才几天,军机处便下这样的上谕!
他走到桑治平身边说:“害了我的话,从何说起!你的主意,我至今仍认为是很好的。我气的是有人在暗中捣我的鬼。”
“只要你不后悔就好。”桑治平拧紧双眉说,“捣鬼是一定的,你在广东这些年,哪有不得罪人的地方?好在上谕并没有给你以处罚,只是令随行的亲兵遣回广东。我现在问问你,这些亲兵你是遣回还是不遣回?”
张之洞问:“遣回怎么样,不遣回又怎样?”
“若是愿意遣回,那很简单,遵旨办事,将这些人都打发回广东,仍到广武军营去,我也没有话可说的。如果你不想遣回的话,下一步我们再商量。”
张之洞咬住牙关,绷紧着脸,思索很久后,从嘴里迸出两个字:“不遣!”
“对,应该不遣!”桑洽平脸上露出欣慰之色。
“你看下一步怎么办?”
“得想个办法应付朝廷。”桑治平将军机处的急函上下打量着,脑子里有了一个主意。“看这样行不行?”
“怎样应付?”
“你就给朝廷上个折子,说这些亲兵本是淮勇。他们不惯广东水土,宁愿回安徽原籍务农,不愿再回军营。现遵旨就地遣散,发给途费,让他们回原籍务农。朝廷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广东少了二百号亲兵,而是怕你在湖北安置跟随已久的将士,只要这些人离开了湖北,朝廷就不会过问了。”
“来广东的淮勇,几乎没有几个能适应那里又热又潮的气候,都想回家,这个说法应付得过去。麻烦你告诉叔峤,叫他按此意思拟个折子。”
军机处寄来的这道上谕,提醒了张之洞,立即要做的事情除铁路、矿务、铁厂外,这组建湖北新军的事也不能拖延太久。若时机未成熟,可先办一所陆军学校,早日培养一批新式军官出来。
张之洞抛开上任伊始的不快,以比在三晋两广更大的热情投人事业。但他根本没有料到,朝廷将他从两广调到两湖所要办的头等大事,尚未措手便胎死腹中。
原来,李鸿章对朝廷否定津通铁路方案,赞同芦汉铁路方案,一直大为不满。在他认为,芦汉铁路方案是典型的好大喜功,不仅路线太长,花钱太多,更兼路况复杂,河南、湖北一带山多水多,还有一条黄河天堑要飞跃,兴建这样一条大铁路谈何容易!何况眼下铁路,首先不是为了利民,而是为了利于打仗。大清国的敌人是洋人,洋人对我皆有掠夺之心,而掠夺又分掠夺财物和掠夺领土之别,掠夺领土才是最可恨的敌人,有这种野心的一是日本,一是俄国,故而铁路首选地在华北东北,而不在腹心省份。朝廷被那个爱出风头善于论辩的张之洞所迷惑,真是令人痛惜!为津通铁路的修建,李鸿章已向外国银行借款二百万两,前期筹备已用去十三万两,现在这条铁路不建了,十三万两银子就白白地花费了,李鸿章对张之洞甚是恼火。
正在这时,一个机会给了李鸿章报复的借口。就在张之洞刚刚到达湖北的时候,俄国派遣一支军队进驻朝鲜。俄国这支军队对东北构成的严重威胁,引起满洲亲贵大臣的不安。李鸿章抓住这个机会,联合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奕劻一道上奏,请求缓建芦汉铁路,集中全力先办关东铁路,万一战火烧到满洲,可用该铁路迅速调兵遣将。朝廷立即接受这个建议,下旨停办芦汉铁路,而将兴建关东铁路一事交给李鸿章全权处理。
张之洞奉到这道旨令后,尽管对朝廷处理国事大事这等轻率随意深感不满,但他无可奈何。恰好一部分原本在广东订购的机器,已从美国运到武汉,办理铁厂一事便迫在眉睫,于是张之洞摒弃一切杂事,将满腔心血全都扑到这件大事上来。
不久,一个由张之洞亲笔题写的“湖北铁政局”招牌,在总督衙门大坪外的高大辕门楹柱上挂了起来,此事引起武汉三镇市民的格外注意。这个地方做了两百多年的总督衙门,衙门的主人前前后后换了几十个,从来没有哪位总督把另一个衙门的招牌悬挂在辕门上。两湖地区有哪一个衙门能有资格获此殊荣?
年轻人觉得很新奇,对着矿务局的招牌指指点点,议论它的品衔和职权。许多人都认为这个充满洋味的“局”的品级一定很高,能够挂在总督衙门的辕门上,大概不会低于巡抚衙门。有人说能在这里谋个差事就好了。旁边立即就有人讥笑:到这里来谋差事,你懂洋文吗?你懂洋人学问吗?那人不再吱声,脸上现出几分沮丧来。
年纪大的人路过这里,都被这种怪现象所唬住。其中读书识字与官场多少有些往来的人则摇头叹息:这成何体统!一个临时办事的“局”招牌,怎能挂在一品衙门的辕门上,这不有损朝廷的尊严吗?何况这个局还不是通常的“救济局”“善后局”,而是什么“铁政局”。《说文解字》、《康熙字典》里都没有“铁政”二字,铁政是做什么的?有激烈的甚至骂道:这个张之洞崇洋媚外,标新立异,已没有丝毫清流气味了!什么不伦不类的铁政局,竟然挂在总署辕门上,要摘下砸掉才是!
骂归骂,恨归恨,但到底也没有哪个敢冒制台虎威,将铁政局的牌子摘下来砸掉。湖北铁政局的招牌,天天都堂堂正正地挂在高大的辕门上。在衙门二进西侧的几间宽大的房子里,由督办蔡锡勇协办陈念礽为首,包括当年在广东招来的十几个满腹西学的局员,天天都在紧张的忙碌着。
光绪十六年春末夏初晦和暖季节,张之洞在蔡锡勇、陈念扔的陪同下,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亲到大冶及广济、荆门、当阳等地,实地考查这些铁矿和煤的开采情况。湖北丰富的煤矿蕴藏,更加坚定了张之洞筹办炼铁厂的信心。
机器早已运到武昌,但铁厂的厂址立在何处,却一直没有定下来。矿务局的意见:铁厂的两大主要原料是铁矿和煤,故毫无疑问,地址应当依这两大原料而定,或就铁矿或就煤。陈念礽认为铁厂可定在荆门、当阳一带的观音寺附近,此地煤极好,可炼出很好的焦炭,供铁厂使用。铁厂的用焦量很大,以节省运费来考虑,铁厂以靠近煤产区为宜。另一些局员主张铁厂立在大冶附近。理由是大冶产铁矿,且靠近长江,今后炼出的铁易于运出。两种意见都有道理,蔡锡勇认为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应该由总督本人来最后定夺。
“毅若,谈谈你的看法?”
当蔡锡勇把选址情况向张之洞禀报后,张之洞想先听听这位督办的意见。
“我较为倾向于在大冶建厂。大冶铁矿含铁量高,冶铁的历史也很悠久,我们化验了前代大冶出的铁,质量不错。从前是土法冶炼,尚且能炼出好铁,现在我们用新式的洋法冶炼,一定会更好。至于荆州、当阳的煤,论煤质来说是很好,这不错,但没有炼过焦,不知道焦的质量如何。”
“你是说,大冶的铁矿能出好铁,是有把握的,而荆、当一带的煤能否炼好焦没有把握。”
“正是这样。”蔡锡勇继续说,“况且荆、当一带交通太不方便,铁矿运进固然难,今后炼出的铁块要运出来也是难事。若厂址在大冶,便只有煤运进的一次难。况且广济一带也有不少煤,若能从广济的煤里炼出好焦的话,煤的问题也可能得到解决,故我以为铁厂以建在大冶为好。”
张之洞听了蔡锡勇的话后,摸着满脸大胡子,好半天才说:“依我看,铁厂还是建在武汉三镇为好。”“建在武汉?”蔡锡勇对总督的这个看法不能同意。“武汉既无铁矿又无煤,合适吗?”
“武汉虽无煤无铁,但它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交通方便。”张之洞其实早就在思考这件事了,蔡锡勇意见使他对自己的思考作了一番反思,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江汉舟楫之利,是不必再说了,还有铁路之利。你莫看眼下芦汉铁路让李少荃的关东铁路取代了,但过几年总是要兴建的。这条铁路非建不可,李少荃拿俄国吓朝廷,朝廷不得不改变主意;关东铁路建好后,朝廷一定会再建芦汉的。等芦汉建好后,我们再建粤汉。铁厂乃百年大计,眼光要放远一点,待芦汉、粤汉两条铁路建好后,武汉的铁便可以四面八方地运出去。”
蔡锡勇觉得总督的这席话也有道理。不过,芦汉和粤汉什么时候能建好呢?按照洋人办工厂的惯例,铁厂投产三年后就应当赢利,若不赢利就办不下去,倘若芦汉、粤汉十年二十年后才建好,亏欠十年二十年的铁厂还能坚持得下去吗?他把这个顾虑说出后,张之洞笑道:“你太过虑了,本督办铁厂,赢利不赢利,不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是要用我们大清国的铁矿和煤,炼出我们大清国自己的好铁来。这个好铁要赛过洋铁,至少不比洋铁差,为我们大清国争下这口气。从我们的铁厂出铁后,中国就不进洋铁了,大家都用我们湖北铁厂的铁。你算过这笔账没有,这为大清国和湖北赢来的脸面,怎么能由钱来计算?”
望着总督神采飞扬的自豪之色,蔡锡勇也不由得受了感染,心想:倒也是的,中国受洋人欺侮太久了,长自己威风,灭洋人志气,不但是朝廷上下,也是全国百姓的共同愿望。不惜代价来办铁厂,即使在银钱上亏了,但在志气上是赢了。到底是总督,看得要比自己高远!遂点头说:“大人说得对!”
“还有,鄙人身为湖广总督,怎么能让一个铁厂因不能赢利而停产呢?找可以全力保证它的开支,藩库再没有钱,也要保证铁厂的钱。赢利不赢利,不是你们矿务局考虑的事。”
蔡锡勇想想也对:矿务局都是些技术方面的人员,把关的应是采矿、炼铁等具体的生产过程,至于赢利与亏损等事,是总督管的,不宜多插手。
“还有一点,办铁厂是鄙人又一桩大事,要时刻关注,一管到底。筹建时管,投产以后也要管,隔三差五,我就要去看看。若铁厂设在大冶,我怎么能常去看?不常去看,如何谈得上管?将它建在武汉,我在督署就能看见铁厂冒烟没冒烟。今后厂里的一点一滴,能逃脱我的眼睛吗?”
蔡锡勇终于被总督这种高度的责任心所感动,点头说:“好,就按您的意见,铁厂就建在武汉。只是武汉三镇这样大,厂址具体设在哪里呢?”
张之洞说:“过几天待我稍有空闲后,我们一起到三镇各地走走看看,选一个合适的位置;要么这几天你们先去看看,提出几个地方来,然后我再有目标的去看。”
“行。”蔡锡勇稍停片刻,又提出一件事。“铁厂里最重要的设备,我们还没有去买。现在各方面准备都已就绪,这个设备应该要开始订货了。”
“什么设备?”
“炼铁炉。”蔡锡勇说,“铁厂的最主要设备便是炼铁炉。”
“赶快订!”张之洞立即做出决定。“向哪个国家订好,美国,德国还是英国?”
“英国好。上次订购的机器也是英国的,干脆这炼铁炉也在英国订,英国人办事认真,放得心。”
“好吧!这事就交给你了,你去办。先订两个,越大越好。还有别的机器,也要考虑了。凡是所需要的,都赶紧造册,我写一封信给驻英公使刘瑞芬,叫他替我们一并在英国订购。我的目标是要在中国建一座世界最大的铁厂,超过洋人,至少要超过日本,在亚洲是第一。”
总督宏伟的气魄,果断的决力,使蔡锡勇激动不已。这个四十三岁的林则徐同乡,二十年前从广州同文馆走出之后,便为推行西学西技不遗余力。他一心一意希望落后贫穷的中国,能通过学习西方日渐繁荣富强。但他没有科举功名,尽管有一颗赤诚爱国心和满腹真才实学,官场的大门却一直对他死死地关闭着,他做不了官。在大清国,没有官就没有权,没有权就不能做事。多少年来,他始终只是在翻译、教习的位置上徘徊,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洒处。看着那些实权在握的大官们一个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全不把国家大事百姓生计放在心上,看着国势一年年地衰弱、百姓在饥寒中挣扎,蔡锡勇只有愤恨叹息而已!
来到广东后,蔡锡勇亲眼看到张之洞是个与众不同的官员,他真心诚意办洋务,脚踏实地做事情。蔡锡勇感觉到自己多年来积蓄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地,为国家效力的抱负可以得到施展,他热情万分地在粤督洋务科没命地做事。现在,看到总督居然有将湖北铁厂办成世界第一的想法,蔡锡勇怎能不为之兴奋万分!为了给张之洞节约时间,也为了给铁厂的筹建多尽一份力,蔡锡勇带领着矿务局的一批局员,先行在武汉三镇踏勘厂址。一个月后,他请张之洞看看由他们初定的几个地方,再做最后定夺。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候。武汉三镇地处长江和汉水的交汇处,白天,火球似的太阳将两条江烧得热烘烘的,犹如即将沸腾的滚水。夜晚,余热还不断地从江面散发出来,将一股股热气挤进千家万户。又加之人口众多,车马繁华,武昌、汉阳已是十万户以上的都市,而汉口镇更是从宋代以来便与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河南朱仙镇并称天下四大镇。清代人口剧增,汉口镇汇集八方商贾,四邻游民,居住人数之多,为全国城镇所少见。武汉三镇集这地热人多于一身,于是成为长江沿岸大小火炉之最。
一到入夏,温度便一天高过一天地直线递增,人们的手中不仅拿着扇子,许多人还得要加上一条毛巾,以便随时擦去身上的臭汗。到处都是热的。路边的石头固然热得烫脚,连家中的桌椅板凳都热得不敢沾边。别的地方白天热,晚上较凉爽,武汉这地方,夜晚之热,丝毫不亚于白天。每天只在凌晨三四点钟时伴着一丝儿拂晓的凉风,才可勉强睡一两个钟头。因为热,心头烦;因为烦,人的脾气就变得暴躁。到处都可以看到吵架斗殴的,动不动便挥拳踢腿,拔刀相向,所以外地人都害怕不敢招惹。有两句民谚最是形象道出此地的民风人情:“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然而,奇怪的是湖北人尤其是武汉人,并不觉得这是在骂他们,反而以九头鸟自居,生发出一股令人畏惧的莫名自豪感。
就在这样的高温酷暑的时候,五十四岁的湖广总督每天戴着凉帽穿着绸衣麻鞋,在蔡锡勇、陈念扔、杨锐、大根等人的陪同下,亲自察看矿务局所看定的几个厂址。连日来,他已看过城外的武胜门塘角、武昌城东南的汤生湖和汉口城外的黑龙庙、青石桥、枣林等地。张之洞对这几个地方都不太满意。看着丈夫每天回来时那副疲惫不堪的神态,及换下那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尽是汗味的衣裤,佩玉总是心疼地劝他:“这一把年纪了,不能跟年轻人样天天在炉火里煎烤,要么等秋凉时再去看,要么干脆交给蔡督办他们定下好了。”
张之洞则总是说,选择厂址是头一件大事,不亲自去看不放心,铁厂要加紧兴建,也不能等老天爷凉快了才办事。佩玉知道他的犟脾气,不再多说话。待张之洞洗完澡吃了饭后,叫他在竹凉床上躺着,吩咐春兰替他扇扇子。自己则弹几曲轻柔的古曲,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这一天清早,他对蔡锡勇说:“你们所看的武昌、汉口几个地方,都不算太好,今天我们一道去汉阳看看。”
于是,一律便装简从的督署官员们,静悄悄地渡过天堑长江。来到汉阳城时,已是午后三点多钟,大家由临江门进了城。咸丰八年,张之洞来武昌看望胡林翼时曾经来过一趟汉阳。如今三十一年过去了,眼中的汉阳古城依旧是当年矮矮的店铺,窄窄的石板街,除开来来往往的人多些外,市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张之洞正在叹息间,忽然感觉到一股凉风从西北边吹过来,浑身上下一阵舒服。抬头一望,原来不知不觉,太阳早已被满天黑云所遮盖,天色比刚才暗多了。大根说:“武汉这里的日头比哪里的都毒,想不到也有被乌云吞没的时候,再不要让它钻出来了!”
杨锐说:“要是下场雨就好了。”
话音尚未落,一阵大风吹来,立即就有豆大的雨点打在大家的脸上。大根兴奋地拍起手:“好啦,好啦,下雨了,老天爷,下久点,好让我们今夜睡个安稳觉。”
蔡锡勇说:“要找个地方躲躲雨才好。”
大家四处张望,陈念礽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指着左侧大声说:“那边有一处大院落,我们都到那里去。”
大家簇拥着张之洞快步向左侧走去。走到近处,张之洞高兴地说:“原来这就到了归元寺。早一会儿我还在想,这次要好好地到归元寺去看看。”
除张之洞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到汉阳,遂兴致勃勃地说:“下雨了,反正也踏勘不成了,今天我们好好地看看这座江夏名刹。”
归元寺的确是一座名刹。它建于清代顺治年间,相对于那些汉唐时期的古寺来说,它的历史并不久远,但它的名气却很大。这一则是归元寺的规模宏大,殿阁很多,包括大雄宝殿、韦驮殿、天王殿、地藏王殿、藏经阁、大士阁等大小建筑几十座,且都一色的黄绿琉璃瓦,配上朱红色的楹柱、窗棂,显得分外的庄严肃穆,气象宏伟。二来归元寺在宏阔的大布局中又用心设计不少精巧细微的小院落小景致。如翠微峰、翠微井、梅花坛、凤竹亭等。这些地方小径曲廊清幽雅洁,是修炼、读书、疗疾、幽会的极好去处。归元寺将天竺国崇隆伟岸的佛学艺术与中国江南的园林景致融为一体,形成独具一格的建筑体系。在数以千计的华夏寺院中别树一帜,从而名播大江南北。此外,归元寺位于汉阳城里,汉口、武昌近在咫尺,使得它的香客众多。尤其是那些商贾们,因为商海风险难测,求神拜佛之风特盛。若遇有菩萨保佑发了财,则不惜将大把大把钱花在还愿上。焚香献礼自不待说,更有人修缮庙宇,重塑金身。故而,这归元寺一年四季信徒络绎,香火隆盛,殿阁佛像金碧辉煌。寺院也因此收入丰厚,僧众们也很富裕,大小和尚个个僧袍光辉,身躯肥胖,令那些普通庵寺的穷僧苦尼们艳羡不已。
刚一进门,便有知客僧走上前来。知客僧迎的各方来客多了,见这一群人虽没有轩车肥马跟从,却皮肤白净,举止斯文,知他们不是俗人。知客僧连忙叫来几个小沙弥,拿来脸盆布巾,给张之洞一行洗脸擦手,又殷勤地说:“寺内有干净僧衣,若衣服湿了,可以换下来。”
陈念礽觉得若穿上僧袍,真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便说:“有干净衣服最好,我们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正要换,你给我们拿五件来吧!”
张之洞心想,一个总督穿上僧袍像什么样子,正要阻止,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已打湿,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万一病了更不好,只得让他们去拿。一会儿,小沙弥捧来五件僧袍,大家都换上。陈念礽问知客僧:“有镜子没有?”知客僧摇摇头说:“寺院里从不用这些东西。”
“不要照镜子了,我给你看。”杨锐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不错,蛮整齐的,若戴上僧帽,更像一个风流倜傥的美和尚。”
陈念礽笑着对大根说:“你更好,若剃掉发辫留下络腮须,那就是一个十足的花和尚鲁智深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知客僧把众人带进会客室,立刻有小沙弥送上香茶。外面早已浓云密布,大雨如注,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大家都有浑身舒坦之感。
知客僧笑着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场大雨下得及时,万物都蒙它的恩惠。”
张之洞说:“武汉的热天真不好过,这要热到什么时候才凉爽!”
“要到大暑前后才慢慢凉起来。”知客僧望着张之洞说,“听施主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们是在汉口做生意,到寺里来求菩萨赐财,还是路过此地,顺便到寺里来看看?”
张之洞略为想了下说:“我们不是做生意的,也不是游客,是奉人之命来湖北采风的,要在武昌住几年。”
“采风”是什么?见多识广的知客僧一时摸不清这几个人的身分,也不便细问,便说:“雨看来一时停不住,我叫伙房预备下,晚上就请在这里吃一顿斋饭吧!敝寺也有干净客房,今夜就请诸位施主在这里过夜。”
张之洞见雨虽然比刚才小了点,但看起来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众人脸上都有欣色,显然对吃斋饭住寺院这种新鲜事有兴趣,便点头同意了。
知客僧见有钱可赚,立刻来了兴致,一面吩咐小沙弥通知伙房,一面又忙叫上瓜子糕点,好好招待。
突然间,随风传来一阵中气甚足的朗诵声,大家侧耳倾听:
天连吴楚,地控荆襄,吞云梦之空阔,接洞庭之混茫。有大禹之镇石,留黄鹤之遗响。鲁肃墓长眠忠厚,孔明灯烛照愚氓。万古悲愤,三闾魂魄今何在?千载知音,流水涓涓绕高山。灵龟伏北,金蛇盘南。遥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见小乔今宵宴周郎。险哉夏口,扼江汉之交汇;壮哉三镇,居九州之中央。
“好文章!”张之洞禁不住脱口赞道,“这是谁在朗诵,宝刹还住着攻读诗书的士子么?”
杨锐笑道:“莫不是一位待漏西厢的张秀才!”
知客僧嗔道:“施主取笑了,哪里有什么张秀才,那是一个年近花甲的游方郎中,敝寺住持虚舟法师的朋友。”
张之洞起身说:“游方郎中有如此雅兴,我们去见识见识!”、众人都跟着总督起身。大雨已停,天井里积满着一时流不走的浑水,对面的一个小院落里,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双手捧着一张长长的纸条,背对着天井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显然,正是此人刚才情不能自已地朗读纸条上的文章。
“吴郎中!”知客僧对着那汉子叫了一声。
“啥子事!”那汉子操着一口四川话,边说边回转过身子来。
哎呀!这不是吴秋衣吗?他怎么会住在这里?张之洞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盯了一眼。不错,正是那年给他治病的吴秋衣!他快步上前,惊喜地喊道:“秋衣兄,你什么时候到汉阳来了!”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声一叫:“是你呀,香涛老弟,巧遇巧遇!”
吴秋衣迎上来,松开一只捧纸条的手,重重地拍着张之洞的肩膀。张之洞把吴秋衣紧紧抱住。
“秋衣兄,离开京师后,一直在想你,不料一别就是八九年了。你这些年都还好吗?”
“好,快活得很哩!”吴秋衣爽朗地说,“你这些年来也好吗?”
“也好,也好,我们今夜慢慢谈!”
杨锐、大根与吴秋衣也是老熟人了,异乡重逢,都激动不已。
张之洞向蔡锡勇、陈念扔介绍:“这位吴秋衣先生是真正有道德有学问的处士。十六年前,有一次我在路上中暑,幸亏当时遇到他,不然早就没命了。”
原来是总督往日的救命恩人,蔡、陈对眼前这个干瘦矮小的半老头子肃然起敬。
张之洞笑着问:“秋衣兄,你刚才读的文章在哪里?”
“这里,这里!”吴秋衣立即兴奋起来,将手中的纸条扬了扬。
“黑底白字,原来是一幅拓片!”
“我上午从禹王矶上拓下来的。什么人作文不知道,什么人书丹也不知道,却真正的是好东西。”
吴秋衣不去问张之洞缘何到了此地,张之洞也不询问吴秋衣的近况,两个金石爱好者凑在一起,细细地品赏起这幅尺余宽、三尺余长的拓片来。杨锐等人也围过来欣赏。
“这文章做得真好。尤其是这两句:遥望赤壁烽火昨夜息,又见小乔今宵宴周郎。绝妙好文!”
“好文,好文,集豪雄与艳美于一身!”
“你看这字,学二王是学到骨髓上去了。”
“刻工也好,一点没有走样失真!”
“看来这文和字都出自平凡人之手,却比不少名家大家的强得多!”
“是呀!世上许多杰作妙品都出自民间无名之辈,他们不想扬名谋利,故反而能得物理之精奥,而那些沽名钓誉之徒,才得皮毛便迫不及待向世上夸耀,汲汲以求名利,反误了正业。老子说圣人为而不恃,为而不争,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蔡锡勇、陈念礽静听着张之洞与吴秋衣的随口谈论,觉得很有意思。
谈了好一会子拓片,吴秋衣才问:“你怎么也到汉阳来了,是不是从山西调到湖北来做巡抚了?”
张之洞还未来得及回答,大根早在一旁大声说:“吴郎中你说错了,我家大人早在六年前就做了两广总督,这次是从广州到武昌来做湖广总督的。”
知客僧在一旁听得呆了:真的是湖广总督到寺里来了?岂不是活菩萨进了山门!他拉着杨锐的衣角悄悄问:“这位真的是制台大人?”
“不是真的,难道还假冒不成?”杨锐得意地撩起僧袍,将挂在腰带上的铜牌亮了亮。知客僧确知来的是现世菩萨,忙分开众人,对着张之洞连连打躬:“小僧肉眼不识金佛,适才多多怠慢。”又对身边的小沙弥下令:“快叫方丈出来迎接贵客!”
一会儿,便见一位矮矮胖胖身披暗红袈裟的老和尚急步走来,知客僧忙将他带到张之洞面前。老和尚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说:“贫僧虚舟,不知制台大人光临,未能迎接,万望宽宥,请制台大人赏光,到方丈室一坐。”
张之洞笑着说:“暂借宝刹,以避风雨,多多打扰,甚是不安。”
厨头过来对方丈说:“斋席已备好,请客人人席吧!”
虚舟说:“把那年我从鸡公山上带来的猴头菌和运光法师送的武当山黑木耳拿出来,再做两样好菜款待制台大人。”
厨头得知今日的客人原来是制台大人,忙衔命回厨房赶紧张罗。
张之洞在方丈室刚刚落座,外面就喊入席了。只见云水堂灯烛辉煌,一桌丰盛的酒席早已摆好。虚舟将张之洞奉在上席,然后请吴秋衣右边相陪,自己在左边陪坐。又叫知客僧请蔡锡勇、陈念礽、杨锐、大根在客位上坐下。一张八仙桌,恰好坐得满满的。上座虚舟亲自把盏,下座知客僧把盏,频频劝着素酒素菜,殷勤备至。酒过三巡,虚舟问:“制台大人酷暑过江来到汉阳,想必有要事。”
张之洞说:“总督衙门打算筹办一个铁厂,在武昌、汉口看了几处厂址,不很满意,今天特为到汉阳来再次寻找。”
虚舟问:“铁厂大吗?”
张之洞说:“大概要十多二十顷地的范围。”
虚舟的心动了下,又问:“请问制台大人,这衙门要地给钱不给钱?”
“给钱。”张之洞应声答道,“如果真是好地,宁可高于市价我们也买。另外,住在这里的老百姓的损失,比如庄稼、果树、房屋,我们也要考虑到。”
“善哉善哉!”虚舟左手五指并拢,在心口上移动几下。“官府不与民争利,真正的青天大老爷。”
张之洞想,这归元寺每天接待南北香客、十方商旅,最是消息集散之处,方丈和知客僧无疑是民间的头面人物,可以借他的口来传扬传扬本督以洋务强国富民的施政大计。于是放下碗筷,正经八百地说:“法师是出家人,不管俗世之事,现在的俗世是又贫又弱,国势不振。但大海之外却有一批洋人,比如离我们最近的东洋日本人,离我们很远的英国洋人、美国洋人、法国洋人、德国洋人,他们都又富又强,老是欺负我们,凭借着手中的船炮从我们国家取走千千万万两银子。”
虚舟说:“贫僧虽是出家之人,但吃的稻粱,穿的衣服,无一不来自俗世,且天天与四面八方香客打交道,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尽是世俗之事,贫僧何能离得了世俗?众生贫苦、洋人欺负这些事,贫僧心里也知道,不知大帅有何妙法解除众生之穷苦,抑洋人之强梁?”
张之洞说:“此事鄙人已思之甚久,最重要的一条路子便是把洋人那一套富强之术搬过来。我手下有好些个幕友都在海外生活很多年,他们都说洋人并不比我们聪明。他们的那一套只要我们肯学,很快就可以学好。鄙人要充分利用两湖的财富大办洋务,铁厂是第一步,以后还要修铁路,建枪炮厂,建织布局、纺纱局,还要办新式军队,办洋学堂,把这一切都办好以后,我们就跟洋人差不多了。两湖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我们的军队强大,洋人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对于张之洞勾画的这一幅美好的富强蓝图,六十多岁的归元寺方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在心里盘算的是另一回事:龟山靠汉水边有一块三十顷的荒地,是相沿已久的寺产,只是这里濒临汉水,每年都要遭受大水的淹没,低洼处甚至一年遭水淹达两三个月之久。因为这个缘故,那块地便荒芜下来,地虽大,并不能给寺里带来收益。前一任方丈是个精明人,他想与其荒芜下去,不如租给农人。于是他把这块荒地分成十多块,租给了十多户附近少田无田的农人,规定他们每年向寺里交十多二十担谷,其余的收成都归农人自己。寺里的要求并不高,租地农人乐于接受。从那以后,寺里每年可以坐收二三百担谷子,十多户农人又有了安身立命之处,荒地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虚舟心里想,归元寺的众僧吃饭不成问题,每年二三百担谷子对于归元寺来说不是太重要的事。那年虚舟在京师西山碧云寺挂单,看到碧云寺的五百罗汉堂,赞叹不已,心里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在归元寺也建一个这样的罗汉堂的话,不仅为佛门做了一桩大善事,同时也大为提高归元寺在天下丛林中的地位,作为办理此事的方丈,自然功德无量。但建一个五百罗汉堂,没有三五万两银子不行,归元寺哪里拿得出这笔巨款!此事在虚舟心里存着十余年,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大帅,当年白光法师建好归元寺后,还剩下一笔钱,大家都劝他到天竺国去买几尊玉佛和几百册贝叶经来供奉。白光法师没有同意,却拿这笔钱在龟山脚下买了一块三十顷的荒地。众僧都不理解白光法师如何要办这样的傻事。白光法师对大家说,诸位不知,这是武汉三镇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二百年后,有一位能人会在这里炼出乌金来,给归元寺带来百倍的好处。”说到这里,虚舟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大帅今日来此寻找铁厂,正好从三个方面印证了白光法师当年的话。”
张之洞来了兴趣,笑着问:“哪三个方面?”
“第一,白光法师说的是二百年后的事,归元寺最后完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虚舟左手指头弯了几弯后说,“到今年恰好二百零六年,这是第一个印证。第二,大帅是今日海内数一数二的能人,这是举世公认。”张之洞微笑着没有做声,大根自豪地说:“谁还比得上咱们家大人,连洋人都得举白旗投降。”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快乐地笑起来。“白光法师说的是炼乌金,铁是黑的,不正是乌金吗?”
蔡锡勇说:“洋人是把铁煤称作乌金的。”
虚舟高兴地说:“这位老爷帮我证实了白光法师的话,如此看来,三个方面都应验了。这块风水宝地的确是专为大帅买的。”
虚舟的话说得大家都心痒痒的,张之洞也被他说动了,于是说:“明天一早,烦法师陪我们去看看!”
吴秋衣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也笑着说:“真有这么好的风水宝地,明天我也跟你们去瞧瞧!”
吃完饭,虚舟要将寺里最好的客房安排给张之洞。张之洞说:“好客房让我的幕友们去住吧,我今夜要跟我的老朋友住在一起,好好地聊聊。”
接着,他把那年因中暑偶遇吴秋衣的事说了一遍。虚舟很兴奋:自己的朋友竟然是总督大人的恩人,这真是一座通向两湖最高权力的桥梁。忙叫小沙弥好好打扫吴秋衣的房间,送上香茶糕点,临时又移来一张宽大的凉床。
夜里,在明亮的灯烛下,一对分别八九年的老朋友促膝细谈,互相叙述别后这些年来的情况。
“老弟。”游方郎中不客气地沿用着十多年的旧称,仿佛今日对面坐着的并不是建立过赫赫战功权倾一方的总督,依旧只是一个无实权的学官。
“席上,你对虚舟谈了一套富强之术。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对我说实在的,你就真的相信那会给中国带来富强吗?”
“老朋友,你是怎么看我的,”张之洞颇感意外地说,“我不相信,我为什么会努力去做?这样热的天,普通百姓能躲凉的都躲凉,我一个五十多岁的总督,在火毒的太阳下,一连走了几天寻访厂址。我若不相信,我为何要这样做?再说,虚舟法师乃归元寺的方丈,佛门之人,我若不信,我跟他瞎说什么,我也用不着以此博取他的几句赞扬之词。”
“老弟,你不要因我这句话而不高兴。”吴秋衣笑起来了,说,“我不是说你有哗众取宠的意思,我是想你颖悟过人,精通经史,这些年又出任封疆大吏,头脑应很明白,你没有想到洋人的那套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吗?”
“我不是要把洋人的一切都搬到中国来,我只想学他们建厂修铁路办学堂练兵这些东西,有什么行不通的?你有何高见,我倒要好好听你说说。”
吴秋农连连摇头说:“老弟,不是我说你,你是书生气太重了,你其实不懂今日情势。今日中国,处处都显露出末世的景象,就跟前明崇祯朝相差无几,朝廷能多保几年的命就是好事了,何暇来谈富国强兵!还不如安心做你的太平总督为好,不要存什么励精图治之志。”
国家弊病很多,这点,张之洞岂能不知,但决不是末世,怎么能拿大清跟前明崇祯朝相比呢?崇祯被李自成给翻掉了,洪秀全闹腾十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让朝廷给平定了吗?太后圣明,比无术多疑刚愎自用的崇祯强多了。张之洞素来对太后怀着感恩情怀,倘若说这话的不是一个老朋友,他早就要将他抓起来当反叛者处置了。这时,他压下心中的不快说:“秋衣兄,你这话说得过头了,我受太后皇上恩泽深厚,自当与朝廷休戚与共。太后皇上为国家宵衣旰食,我怎能不励精图治?”
吴秋衣敛容说:“你受皇家恩德,愿尽忠报效,此心诚然可贵,但可悲也在于此。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此话怎讲?”张之洞神情肃然起来。
“老弟,你想过没有,你办洋务,都靠什么人来办?还不是靠官场的这批人。今天中国的官场,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清廉的官,实心办事的官,十个之中难得一个。这些年来,四川也新办了不少局厂,每办一个局厂,就增加一个衙门,培植一批官吏,徒为百姓增添负担,办成了什么事?老弟,你是官场上的人,不怕你见怪的话,我冷眼观察中国官场几十年,是越看越失望,越看越心寒。我的看法与你不同,今日中国的积贫积弱,不是没有洋务,而是中国有这样一个腐败贪婪懒散推诿又盘根错节官官相护的官场,这是中国的万恶之源,贫弱之本。古人早就知道橘迁淮北而为枳。好端端的橘,为什么变为枳了呢?就是因为水土不好的缘故。今日中国就好比淮北的水土,外国好比淮南的水土,洋务这东西在外国是可口的橘,一到中国来就变成酸涩的枳了。腐败的官场,就是中国成为淮北水土的根本原因。而这,你一个张香涛是无力改变的。所以,你纵有天大的才干,也成不了事。”
吴秋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太夸大其辞了。官场虽不好,但一则还是有好官,二来也可以整顿,其它省且不管,两湖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我难道就不能凭借朝廷付予我的权力,整顿出一个清廉的官场来?难道就不能利用这官场办一番轰轰烈烈的洋务事业来?他冷笑着说:“事在人为,两湖就不能是淮南水土吗?何以就料定他必为枳呢?”
吴秋衣哈哈大笑,说:“好,老弟,我不和你争辩了。我们可以在这归元寺,在佛祖的面前打个赌,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再见分晓吧!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得去龟山看地,吹灯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趁着气温还不太高的时候,虚舟带着张之洞一行连同知客僧、吴秋衣等来到龟山。
龟山古称翼际山,又名大别山,坐落在汉水与长江的会合之处。山不高,形状方方圆圆的,从高处看来,犹如一只巨大的石鼋伏在江汉两水之间,因此俗称龟山。
知客僧是归元寺里的才子,能说会道,登上龟山顶,便兴致勃勃地一一指点远近风光,把它介绍给即将与归元寺做成一桩绝大买卖的贵宾们。
“诸位大人老爷们,站在龟山上,武汉三镇风物尽收眼底。就在龟山前后左右,便有大家所熟知的名胜。诸位向东看,那一座直冲长江形如船头的大石块,就是有名的禹功矶。”
大家的眼睛都顺着知客僧的手势望去,果然在前面三四十丈远的江边,一块庞大的嶙峋怪石兀然矗立在水中,像一根拴船的石础,又像一段阻水的石堤,滚滚的江水在这里被激成飞溅的浪花。使人不由得想起苏东坡“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名句来。
吴秋衣对张之洞说:“昨天我得的碑文就出自那里。湖北百姓为纪念大禹治水,在这禹功矶上建了一座禹王祠。还有一棵千年古柏,相传是大禹亲手种植的,另有元代建的禹王庙。此外还有一块很好的碑,名叫岣嵝碑,据说是大名士毛会建将衡阳岣嵝峰上的碑文,拓后再刻碑立于此处。”
张之洞问:“岣嵝碑文你拓下没有。”
“拓了。回归元寺后我拿给你看。”
“诸位请看,禹功矶上有一座亭阁。这座亭阁叫什么名字,贫僧一说出来,诸位大人老爷一定早已知道。”知客僧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导游似的,吊起大家的胃口。“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晴川阁。”
“晴川阁!”众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有人已轻轻地背诵崔灏的诗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对,它就是唐才子崔灏诗中所说的晴川阁。”知客僧很懂得游客的心理,补充说,“鹦鹉洲在晴川阁的下游,已被水淹了。”
如同故友重逢似的,张之洞将那座童年时代便记于心中的亭阁,伫看了很久。
“诸位再向南看,有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座墓,墓主就是那位帮孔明草船借箭的东吴谋士鲁肃。”
鲁肃墓!众人又是一声惊叹,一齐向南看去。只见临近山脚边,果然有一片清清幽幽的竹林,团团围在一起,墓冢、墓碑都看不见。
张之洞心想:鲁肃在世并未为东吴建立大功,只是以忠厚诚信出名,死了一千多年,人们还记得他,墓旁能长年有这一片翠竹陪伴,也足以自慰了。
“诸位再向左边看,那里有一座三层六面石塔,名叫石榴花塔,为何叫这个名字,这里有个来由。”知客僧面对着大家关注的目光,说出一个悲恸的故事来:“宋代时,汉阳有一个年轻的寡妇,虽丈夫死去多年,一直谨守妇道,对婆婆尽心尽孝。有一天,寡妇杀鸡给婆婆吃,婆婆吃后第二天便死了。各种谣言纷起,都说寡妇有意毒死婆母,婆婆的女儿向官府告状。官府判寡妇死刑。寡妇受此天大的冤屈不能表明心迹,临刑前,她摘石榴花一支,插于石缝中。对着石头说,若婆婆真是我害死的,石榴花枯萎于死;若是冤枉,则石榴花开放茂盛。行刑的刽子手冷笑说,花插在石缝里,必死无疑,哪有茂盛的,你莫不疯了!谁知寡妇死后,插在石缝里的石榴花果然开得茂盛灿烂,第二年春天还在石缝边的土里生出一棵小石榴树来。这棵小石榴树长大后,年年满树花果。大家怜悯这位蒙受奇冤的寡妇,于是为她建了这座塔,取名为石榴花塔。八百年来,一直香火不断。”
众人听了,都感叹唏嘘。
虚舟法师说:“寡妇的冤枉,是龟山的石头给她洗刷的,可见龟山是一座神山,一座灵山。在龟山办事,是会得到神灵保佑的。”
大根一向信神信菩萨,听了虚舟的话忙说:“法师说得有道理,若不是神灵保佑,石头缝里的石榴花哪有不枯死的道理!龟山这地方确实通灵性。”
“龟山灵杰之处还多哩!”仿佛龟山是知客僧的家园似的,带着自豪的神气,他又指着远远的地方说:“那里就是古琴台,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地方。”
高山流水,人世间美好的相知相遇的象征,竟然就源于龟山,出于脚下的这块土地。突然问,湖广督署的幕友们对这座并不高大的山岭顿生又敬又亲的情感来。这是一座多么逗人喜爱的小山啊!
张之洞的心也激动起来。大禹、鲁肃、伯牙、子期、晴川阁、石榴花塔,这一切在他的心里已构筑一幅动人心扉的图画。不用具体去踏勘那块荒地了,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铁厂就建在这里,有这么多圣贤神灵聚集,龟山当然是风水宝地,铁厂借着它的雄魂精魄,今后必将兴旺发达,震撼中外!
“大人。”虚舟见知客僧将龟山四周的名胜介绍得差不多了,适时地建议,“我们下山去看那块地吧。”
“好,你带路。”
众人跟着虚舟,顺着一条窄窄的山道从山顶下来,朝着汉水走去。没有多久,就来到属于归元寺所有的那块土地上。
“这一片都是。”虚舟用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把众人眼帘中所见的一大块河滩全部包进去了。“此处襟江带河,气象壮阔,地势平坦,一马平川,白光法师真正的好眼力。”
虚舟以自己的高度评价,再次为这块荒地预定基调。
张之洞极目远眺,但见这块三千余亩的大平川,约有一半属于河滩,上面布满沙砾,几乎不能种植树木庄稼,另一半虽是黑黄色的泥,却也大部分长着蒿草杂木,约有五六百亩地被辟为田土,上面正生长着庄稼和蔬菜。也有数百上千株果木。在田土与果木中可见稀稀落落的农舍,间或传来犬吠鸡鸣。张之洞虽看不出它的风水佳妙之处,但可以肯定其水路极为方便,且地势辽阔坦平,为今后建世界一流的铁厂提供了足够的条件。他已经默许了,不过还想听听幕友们的看法。
“毅若,你看呢?”
“大致尚不错。”蔡锡勇的眼光四处扫视一遍后说,“涨水时,工厂有一半会被淹。”
“筑一道堤,将汉水和长江的大水拦在堤外。”张之洞早已想到这一点。
陈念初说:“河滩一带地势低洼,容易积水。”
张之洞:“可以把它填高。”
杨锐说:“筑堤、填土这两项工程,将会耗资不小。”
张之洞胸有成竹:“要建一座铁厂,当然花费会很大。银钱一事,由我来设法筹集。”
显然,总督的主意已拿定,大家不再提出异议了。大根却有新的发现:“四叔,河滩填高以后,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跑马场,今后骑兵可拉到这里来训练。”
受大根这话的启发,张之洞突然间又冒出一个想法来:“花这大的成本来做跑马场太浪费了,不如在这旁边再建一座枪炮厂,就用铁厂出的铁来造枪炮,省得再外运!”
大家鼓起掌来,齐声赞扬这个好主意。
虚舟知张之洞已是看定了,心里高兴至极,忙恭维道:“大帅办事气魄宏阔,真不愧为让洋人举白旗投降的大英雄。富国强兵,扶正压邪,也是我们佛门的宗旨。这块荒地上能兴建铁厂、枪炮厂,真是一桩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无量善事。阿弥陀佛,归元寺要为大帅此举办一场三天三夜水陆道场,祈求菩萨神灵保佑,诸事顺遂,功德圆满。”
虚舟这番话引起众人好一阵大笑。张之洞对方丈说:“行,就这样定了,过几天,我派人到宝刹来具体商谈。”
“善哉,善哉!”法师合十作揖,欢喜无尽。
吴秋衣眼看着这一切,一句话都没有说。
五天后,从广州跟随张之洞来武昌、任职督署总文案的赵茂昌奉命来到归元寺,就这块荒地的交割与寺方代理人知客僧清心洽谈。
清心将这块荒地上所包括的水田、果木、池塘、房舍、人口、牲畜等列了一个眉目清楚的明细表,并且一项一项地说给赵茂昌听。清心不厌其烦地详尽叙述,赵茂昌耐着性子听了两个来钟点,实在厌烦了,便不客气地打断和尚的唠叨絮语:“多余的话不要说了,直截了当谈价吧,你们要多少银子?”
清心心里想:昨儿个总督和幕友们一个个都客客气气的,这人官架子怎地如此大!他是个惯于和各方打交道的和尚,面对着赵茂昌的官气,一点儿也不在乎,脸上依旧笑笑地:“好,总爷说得对,多余的话不讲了,贫僧就一项一项地报价。水田一千零二十亩,每亩作价七两五钱,共计七千六百五十两银子。土地八百二十亩,每亩作价四两,共计三千二百八十两。河滩地一千四百亩,每亩作价一两二钱,共计一千六百八十两银子。这三项加起来共一万二千六百一十两银子。另房舍二百二十五问,平均每问作价二十两银子,共四千五百两。池塘一百零七口,连所养的鱼在内每口作价四十两,共计四千二百八十两。另大小牲畜一千一百三十二头,平均每只作价一两,共计一千一百三十二两。另外尚有果木三千余株,平均每株三钱银子,共计九百两。这四项加起来一万零八百一十二两银子。七项总计二万三千四百二十二两银子。佛门一向与人为善,尾数的四百二十二两就让给你们了,我们只要二万三千两就行了。”
赵茂昌一边听一边心里不停地冷笑,当听到最后报出二万三千两的天价时,禁不住暗暗骂道:好一群贪得无厌的秃驴,还要说什么“佛门与人为善尾数相让”的话,真正地不知羞耻二字!钱庄伙计出身的总文案是个精明透顶的人,这些天他已暗地里对龟山一带的行市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清心说:“和尚,你报的价也太离谱了吧。你不要欺负我们是外地人,不懂本地的行市,也不要把官府的人都当成傻瓜,银子随便由你拿。”
赵茂昌这几句话打中了清心的要害,他心里一阵发虚:看来这家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得小心点。知客僧满脸堆笑说:“赵总爷,贫僧报的价有哪点不属实,你老尽管指教。”
赵茂昌脸上的假笑一丝儿都不见了,两道阴冷的目光盯着知客僧,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你报的每一项都不属实。汉阳城郊最好的水田,也不过六两银子一亩。龟山这块荒地上的上等水田,在汉阳城郊的水田中不过中下而已,值不得四两,七百多亩水田平均作三两算都高了,就此一项,可见多报了一倍多的价。其余土地、果木、池塘、房屋,你都翻了一倍。说句实在话,本总爷早就给你把各项细账都算清楚了,满打满算,给你一万二千两银子就够意思了,没想到你们佛门这样黑心!”
“阿弥陀佛,我佛大慈大悲。”清心嘴里不停地这样念着,其实是强压住心中的虚恐,同时也在思量着对策。正在这时,小沙弥过来请入席吃饭,清心借机中止洽谈,重新满脸笑容地说:“赵总爷,我们先吃饭,账目嘛,吃完饭后再慢慢算。”赵茂昌顺水推舟地起身说:“好吧,吃完饭再说。”
席上作陪的,除方丈虚舟、知客僧清心外,维那清戒也来了。三个和尚殷勤劝酒劝菜,恭维话不断,把赵茂昌当成真身赵公菩萨一样供奉着。饭后,清戒亲自陪着赵茂昌参观藏经阁。藏经阁里藏着归元寺的镇寺之宝——三部天竺国的贝叶经。这三部贝叶经从不轻易示人,非达官贵人或佛门高僧不能一观。
清戒吩咐管藏经阁的和尚打开楠木书柜,将一部贝叶经取出,亲自翻开,讲叙给赵茂昌听。赵茂昌听不懂贝叶经上的经文,对那些青黄色的长椭圆形树叶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清戒见赵公菩萨心不在焉,忙收起贝叶经,将他带到玉佛堂。玉佛堂是归元寺专为收藏发了财的信徒们,自愿捐献给寺院的佛像的殿堂。
这些佛像大部分是玉雕的,故称玉佛堂。有几座鎏金的佛像,还有一座五寸高的金佛像,是一位南洋巨富捐的,深藏在地下室里。为了对付赵茂昌,管堂的执事和尚在吃饭期间,便奉知客僧之命将所有鎏金佛像都赶紧搬走了,又将一座极普通的黑玉佛像,用一只四面镶着花格玻璃的精致梨木盒装了起来,摆在最为显眼的地方。
来到玉佛堂,赵茂昌兴致大增。他一座一座地细细看,又不停地用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这种亵渎佛祖的行为,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受到和尚们的呵斥。但今日此人便是佛祖,维那不但不予制止,反而随着他的手一起对佛像指指点点,议论玉的质地和色泽。
来到黑玉佛面前,赵茂昌立时被精致的玻璃框架所吸引,连连称赞这个架子好。维那笑着说:“赵总爷,这座佛像的玉质更好。”说完,吩咐执事和尚拿钥匙来将框架上的锁打开。
赵茂昌的手在玉佛身上摸了摸。他其实并不懂玉,心想在这样名贵的框架中的玉佛一定很贵重,便点头说:“这玉质是好。”
“赵老爷好眼力。”维那笑着说,“不瞒你老说,这座玉佛可不一般。它来自暹罗国的古都清迈王宫,是暹罗王的后裔送给寒寺的。这黑玉有一个专有的名字叫暹罗圣墨,黑玉是玉的精品,暹罗圣墨又是墨玉中极品。这座圣墨玉佛在清迈王宫供奉了近百年,后由国王赏赐给他一位宠妃生的儿子,从此离开王宫。六十年前,这位王室后裔来归元寺朝拜,将它送给了寒寺。这玉佛堂里所有的玉佛加起来,都不及这一座。”
赵茂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圣墨玉佛,贪婪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着。维那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便笑容可掬地说:“赵老爷若是喜欢,就送给你老,为归元寺与总督衙门结一段善缘。”
见赵茂昌不说话,知已默许,便高声命令执事和尚:“把这座圣墨玉佛好好包起来,今夜由你护送,送到赵老爷府上。”
就在维那陪赵茂昌游藏经殿、玉佛堂的时候,知客僧和住持正在方丈室里密谈。见玉佛堂的事情办好了,知客僧亲来邀请赵茂昌去方丈室。
洽谈在方丈室里继续进行,只是寺方的代表已换成第一号人物住持虚舟法师。
“汉阳那块地就请赵老爷关照关照,二万三千两银子,委实没有多要。”虚舟法师说。
“没有这么多。”赵茂昌的态度依然和饭前一个样,只是说话时的声音柔和多了。“刚才清心法师报的每个细项都多算了许多,比如说牲畜平均每只算一两,这里的马虎眼就大得很。牲畜中有大牲畜,有小牲畜。我亲自查看过,一百一十户人家中,猪牛这些大牲畜加起来不过三百来头,其余的都是鸡呀鸭呀这些小牲畜,一只鸡鸭值得几个钱!清心法师按平均每只一两计算,这不明摆着是哄蒙人吗?”
虚舟法师听了赵茂昌这番话,心里又恨又佩服:恨这家伙拿了归元寺的玉佛,依旧不松口,佩服他精明能干。
“赵老爷,你是一个真正认真办事的人,贫僧十分钦佩你。”先给赵茂昌戴上一顶高帽子后,虚舟慢慢地说,“从每项的细账看,清心是报多了点,这没有瞒过你老的法眼。但总体来说,二万三千银子不算多,因为清心忘记告诉赵老爷了,这块地是二百多年前白光大法师看中的风水宝地,它今后会给铁厂带来十倍的兴旺,百倍的利益。”
见赵茂昌并不以这话为然,嘴角边似乎有着淡淡的讥笑,虚舟明白,这是个不受软功的强硬角色,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赵老爷,实话对你老说,出家人脱离了世俗,没有妻室儿女的拖累,也不想去巴结讨好别人,要钱财做什么?佛门第一戒的是贪。贪使人迷失本性,坠入火坑,乃作恶生孽之根。本来,张大帅办铁厂,龟山的那块地就送给总督衙门也无妨,只是寒寺将有一桩大事要兴作。”
见赵茂昌对这句话有兴趣,虚舟说话的劲头更足了。
“二十多年前,贫僧见京师西山碧云寺有一座五百罗汉堂,气象宏伟,实北地佛门壮观,可惜荆襄大地没有。遂对着佛祖立下宏愿,今生要竭尽全力,在归元寺也建一座五百罗汉堂,二十多年来也为此积下将近二万七千两银子。要建成这座五百罗汉堂非五万两银子不可。贫僧年近七十,来日已不多,不能再行募集,另外的二万三千两便只有靠出卖这块龟山旧地了。实话说吧,这块地连同上面的房舍、池塘、果木、牲畜大约可值一万二千两左右,加上好风水可增值银八千两,此外的三千两就是赵老爷你老送的了。这三千两银子的恩泽,贫僧会告诉佛祖听的,并由寒寺十位得道高僧为赵老爷念十天十夜祈福升官保平安经文,保佑你老大福大寿大俸禄,全家老小康泰顺利。”
见赵茂昌面色稍怿,虚舟略为压低了声音,却是一字一顿地分外清楚:“寒寺将打一个三千两银子的包封送给赵老爷,略表贫僧和寒寺全体僧众的感激之情。”
这句话,为什么不早讲,绕这大的圈子多费劲!赵茂昌不动声色地说:“按理说一万二千两都多了,风水宝地嘛,这是虚的,铁厂尚未建,投产更是三年五年以后的事,拿什么来证明?只是你们要建五百罗汉堂,需要银子用,才不得不哄抬行市。你早说清楚不就得了!赵某祖母、母亲都吃斋念佛,家里多年来也供奉过菩萨,既然是为五百罗汉堂做贡献,赵某人就认了你这个数。”
“善哉,善哉,阿弥陀佛!”虚舟忙捻着佛珠,念念有词。“赵总爷大恩大德,贫僧一定奉告佛祖。”
赵茂昌心里冷笑了几声,接着说:“但有一句话,我先给你说明白了,三千两银子的包封,是你们自愿给的,赵某人可没问你们要!”
“那是的,那是的!”虚舟忙点头。
“所以,不管以后什么人来问,你们都不能说。如果有人说出了,赵某人可不是好惹的。”
赵茂昌的厉害,虚舟已经领略了,忙说:“赵老爷放心,此事只是贫僧一人知道,归元寺众僧连同清心、清戒都不知。只要贫僧不说,谁人知道?贫僧感激还来不及,又岂会说出去!如若不信,我可以在菩萨面前起个誓。”
“不要起了。”赵茂昌起身说,“还有一点,你们另外再造一个细目,各项加起来是三万三千两银子,那一万两是赵某人核实后减下去的,懂吗?我走了。”
“懂,懂!”虚舟弯腰合十,恭恭敬敬地将赵茂昌送出归元寺门外。半夜时分,归元寺一个年轻力壮的和尚背着那座黑玉佛,悄悄地来到赵茂昌的家中。
听说赵茂昌将归元寺提出的三万三千两核减为二万三千两,张之洞连连称赞赵茂昌能办事,对这个从广东带来的总文案更加信任了。蔡锡勇和陈念扔拿出筑堤拦水长堤和填高低洼五十万土方的预算:长堤需银五万八千两,填土需银四万六千两。连同购地二万三千两,需银十二万七千两。
蔡锡勇问:“这个厂址,费用是不是太大了点?”
“不过十二万多两银子嘛,不算多。”张之洞满不在乎地回答。
蔡锡勇又提出一件事:“香帅,刘瑞芬公使来了电报,承造炼铁炉的利物浦工厂,要我们赶紧派人送铁矿样品到英国去。”
“为什么?”张之洞大惑不解。
“炼铁炉有两种。”蔡锡勇以专家的身分说,“一种是贝塞麦转炉,这种炉不能去生铁中的磷,一种是马丁炉,可以去磷。”
“为什么要去磷?”对冶铁技术一无所知的总督大人发问。
“铁厂炼出的钢含磷量若超过百分之零点二,则质量不高,许多对钢材要求高的工程就不能用,比如说,铺铁路的钢轨就不能用超过百分之零点二的钢材,因为容易断。所以要化验我们用的铁矿石,若含磷量不超过百分之零点二则订做贝塞麦转炉,若超过就用马丁炉。”
“大冶铁矿还没有开工哩,从哪里去找铁矿石?再说派一个人送矿石走英国要花多长的时间,岂不耽误了我的开工日期!”张之洞不耐烦了,看着铁政局督办一副为难的样子,心中说,到底是一介书生,没有办事的魄力。他断然说:“你给我回一个电报给刘瑞芬,说利物浦那家工厂目前做什么炉子方便,就给我们订下两座,越快越好。大冶铁矿石那么多,岂能只是一个成色?它的炉子能去磷,我们就用磷多的矿石,不能去磷就用磷少的矿石。退一步说,大治的不行,中国这么大,还能找不到合适的铁矿!这是很简单的事,何须如此麻烦,这洋人就是死板!”
一向严谨的洋务督办虽觉得总督的话近于荒唐,但面对着板起面孔不容商议的神态,他一时失去了争辩的勇气,只好说电报上的第二件事:“他们要先交六万两银子的订金,刘公使叫我们赶紧汇银票去。”
“你告诉刘瑞芬,就说银钱一个子儿都不会少,请他先给我垫着,我即刻就汇过去。只是要快,铁厂明年夏天要开工,不能误了我的工期。”
“还有,电报上说两个炉子连运费,共需八十万两银子。”
“好,我知道了,到时一手交货,一手交银子。这个利物浦的工厂也是小气,我一个堂堂大清国的湖广总督,向他买东西还会少他的钱吗?这些洋人也太计较了!”
蔡锡勇笑道:“香帅,这就是洋人办事的习惯,事先双方都说清楚。你对他的货物可以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不做。他要的钱他也说清楚,你同意,这笔生意就做,不同意就算了。彼此一点不伤和气。我们这份电报拍过去后,他就会来一个合同,上面将双方的要求都写得一清二楚,双方为头的在上面签字。事情就这样定了,彼此不得反悔,反悔就要赔偿损失。哪像我们中国人,起先都是拍胸脯的君子协定,无只字凭据,到时出了事,彼此又互相推诿,都不承担责任。”
“洋人办事死板是死板点,但这种认真的态度还是可取的。”张之洞点点头说,“事先说清楚,白纸黑字,也好免得日后麻烦。待他们的合同来后,我来签字,你先把电报拍过去吧!”、办铁厂、枪炮厂,这都属于洋务兴作,从曾国藩咸丰十一年在安庆创办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座兵工厂算起,到现在亦不过二十几年历史,其后不论李鸿章、左宗棠,还是沈葆桢、丁汝昌等人创办的各种机器局,、制造局,也几乎都是为军事服务的。由朝廷颁下专款,通过户部拨给总署,再由总署拨给办洋务的督抚。海军衙门成立后,总署的这个差事便移交给了海军衙门。
张之洞向朝廷上折,请求由海军衙门尽快拨下一百万两银子的专款。他知道掌户部的翁同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军机处里,阎敬铭是离开多年了,堂兄这些年也年老多病,长期在家休养,不大问事,大权已逐渐落于最善迎逢又最喜揽权的孙毓汶的手里。孙毓汶身为军机大臣,却并不是个一心为国的人,一向置个人得失在国家得失之上。张之洞不愿意拿国家的银子和自己的人格去走这种人的门子,所以他估计这一百万银子的批复下来不是件顺畅的事。
但龟山的地要立即买下来,这迁移、填土、筑堤都得抓紧时间进行,买炼铁炉的订金也得汇,这几项银就得二十万两;大冶铁矿和新近确定的江夏马鞍山煤矿也必须尽快开工,眼下非得有四十万两银子不可。若坐等朝廷的专款,不知要推延到何时。性情急躁素来办事只争朝夕的湖广总督不能坐等,更何况神州第一大厂的巨大成就感,更在强烈地鼓动着他那颗好大喜功的雄心。他决定先要湖北巡抚拿出四十万两银子来。
按照朝廷的制度,总督对所辖省份的民政刑事虽有管理之权,但偏重于军事。这种制度,咸丰朝期间因战争的缘故,在江南一带则被改变了。因为当时这些省份里,用兵打仗成为压倒一切的大事,所有举措都得服从战争这个大局,故而当时的湖广总督、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乃至两广总督、云贵总督都拥有调动一切、指挥一切的权力。为了收指臂之效,所辖省份的巡抚、藩司、臬司便往往由该总督提名,朝廷照准不误。战争进行了十多年,朝廷过去的定制在江南各省被无形中破坏了。待战争结束后,已实行多年的制度便成了新的定制。张之洞做两广总督时,所面临的第一桩大事便是在越南的中法战争,这又是一场用兵打仗的大事,广东、广西的巡抚不能不听凭他的调遣。来到武昌后,张之洞也同样以这种心态对待两湖的抚、藩、臬。他以先前两广总督召见广东巡抚的架势,请湖北巡抚来督署有要事相商。不科,初与湖北地方大员打交道的张之洞,便碰了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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