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阳节这一天,是张之洞和桑治平商定好为两对小儿女:仁梃和桑燕、念礽和准儿的大喜日子。张之洞不想因儿女的婚庆惊动武汉三镇的官场,更不想看到官场上常见的情形,即借办喜丧大量收取别人的贺礼的事出现。他一向以廉洁自律,如今身为湖广之主,更要为官场立一榜样。他和桑治平都主张一切从简,不邀请三镇任何官吏,就连总督衙门里面的官吏们也不请,为了表示对幕友的尊重和感谢,决定破例为督署全体幕友摆三桌,其中两桌是洋务幕友,但有一条规定,不得送一文钱的礼物。幕友们领下总督的情,但又觉如此太过分,便委托铁政局督办蔡锡勇前去转述他们的意见。
蔡锡勇对张之洞说:“二公子成亲,大小姐出阁,两台喜事一起做,这真是总督衙门难逢难遇的大事。各位幕友能躬逢盛典,又蒙特为赏脸宴请,众人都备觉荣光。大人不收贺礼,以身作则,杜绝官场时下流行的不正之风,幕友们都很能理解且极为赞赏。只是幕友们既吃喜酒,却一文钱礼物都不出,于情理太相悖。大家说,总督这样规定,我们都不好意思去吃喜宴了。”
张之洞说:“虽说是喜宴,我其实是借这个机会表示对大家的谢意。各位幕友多年跟随我,不嫌我的粗疏不周,也不嫌衙门薪少事烦,实在难得。”
蔡锡勇说:“梁崧生有个主意,他说念礽在美国多年,对美国人结婚仪式的庄重简朴很称赞,尤其称赞他们在婚典上互赠戒指、彼此祝福这一节。崧生说,二公子和大小姐的婚典上不如加上一个洋程序:互换戒指,当着父母和众位亲友的面说一句表白的话。这两对戒指便由我们全体幕友出。四个戒指,二十多个幕友,摊下去,一人摊不上一两。这实在不能算礼物,只是借此表示个意思,造出个气氛而已。香帅看如何?”
张之洞说:“西洋人这个仪式好,又简单,又意义深远,我很欣赏。接受各位幕友的建议,加上这个洋程序,四个戒指的礼物我也接了。我们都没有见过洋人的婚礼,送戒指时要讲些什么话,你得先拟好。”
张之洞欣然接受大家的主意,这种从善如流的气度令蔡锡勇喜慰。他笑道:“外国人在互赠戒指时,彼此说,亲爱的,我一辈子都爱你。”
张之洞也笑道:“这话有点肉麻,除念扔外,其他几个孩子都说不出口,改一句吧!”
蔡锡勇想了想,说:“洋人的婚礼上还有一个程序,是男女双方向着证婚人盟誓。誓言通常是这样一句话:无论是贫贱还是富贵,无论是健康还是患病,我都终生爱你,决不改变。”
“这句话好!”张之洞打断铁政局督办的话。“男女结合,携手相伴,开始漫长的人生。生活中最大的考验,往往在贫病贵贱四字上。有贫穷患病而被抛弃的,也有因富贵而变心的。洋人这句话概括得好,比‘一辈子都爱你’这几个字更要实在些。”
“那我们就将它移植过来,作点改变,把这句话作为他们互换戒指时的盟誓。”
“行,就这样定了。”张之洞快乐地说,“这就叫做中西合璧,华洋会通!”
九月九日傍晚,总督衙门松竹厅成了两对新人的婚礼庆典场所。松竹厅跟平时一样,并没有多加修饰,只是在朝南的正面墙上贴了两个大大的红纸剪的“喜”字,外加四根一人高的龙凤花烛。张之洞和桑治平作为家长出席了婚礼,今晚的婚礼仪式的家长中,还有一位地位低微的人物,那就是念礽的母亲秋菱。
一个月前,与小儿子一起住在香山城里的秋菱,接到大儿子的来信,信上告诉妈妈,婚期已确定在重阳节,请妈妈早点到武昌来。秋菱接到信后,喜得成天合不上嘴。她没有作多少准备,在小儿子的陪同下,立即动身,一路颠簸辛劳地来到了武昌城。
这些年来,儿子跟着总督张之洞,在桑治平的悉心照顾下,从广州到武昌,做了不少大事情。每当读到儿子那些充满着欢快的信件时,秋菱总是止不住热泪流淌:儿子终于出息了,他辛辛苦苦在美国学的洋学问终于在中国派上了用场。秋菱不去过问铁厂、枪炮厂究竟对中国有多大的作用,儿子学以致用,心情舒畅,她就万分满足了。儿子很孝顺母亲,每年总要寄回不少银票,但秋菱除拿小部分给小儿子外,大部分都存了起来,好将来给儿子成亲时用。快三十的大小伙子了,还没有成个家,做母亲的能不替他着急吗?她有意要为儿子在广东老家寻一个,儿子每次都说,不着急,男儿三十年方少,还早呢。侄儿都快要发蒙念书了,他还说早。秋菱想:兴许是在美国受的影响,听说洋人都是立业在先成家在后。儿子要学洋人的样,母亲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儿子来信说:张大人看上了他,要把大小姐许配给他,已订了婚。
秋菱得到这个喜讯后,心里又喜又忧。
喜的是儿子终于定了亲,而且定的是总督的大小姐。女子有了婆家,这一生就有了归宿;男子娶了媳妇,一颗心就有了拴系。母亲多年来心中最挂牵的事终于放下了。被张大人看中,招为乘龙快婿,这说明儿子的确很优秀。在乡里乡邻之间,为母亲争了大脸面。
忧的是媳妇是个千金小姐,她会不会在丈夫面前居高拿大,不尽妇道?她看不看得起这个婆母,尤其是当她知道婆母是丫环出身的小妾后,会是怎么看待的?
秋菱想到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娶媳妇还是娶小户人家的好:实在。男子汉大丈夫靠自己的本事立身处世,能到哪个地步就到哪个地步,不需要依仗岳家的势力。当然,她知道儿子的人品,儿子不是那种存心攀高枝的人。总督看上了他,把自己的大小姐许配给他,他也没有理由坚持不答应呀。
哎,秋菱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命里注定她今后那段情缘要遭遇太多的磨难。
原先,秋菱是想在念礽成亲后与他住在一起的。与大儿子一家共享天伦之乐,固然是她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是因此而能常常见到桑治平,与他说说话,聚一聚,聊慰几十年来的相思之苦。那年香山城的巧遇,给秋菱带来的喜悦决不是言语和文字所能表达得出的。八九年来,对重逢的回忆,咸了她心中一口时常涌冒甜水的泉眼。但现在,媳妇是个这种身分的人,今后怎好和谐相处?看来,武昌是不能长住了!
结婚典礼开始前,大根代表四叔邀请秋菱堂前就座,与张之洞并列接受新人跪拜。秋菱一时惶急,推辞着不肯上去。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与总督大人并排相坐,她也不能面对着督府中那众多饱学师爷,接受他们的祝福。正在为难之时,桑治平走了过来,秋菱临时有了主意。
“表哥,我不上去了,你代替我吧!”
“那哪儿行?”桑治平感到意外。
“怎么不行!”秋菱说,“你是念礽的表舅,完全可以代替我!”
“表舅”,秋菱说出这两个字时脸红了起来,桑治乎也一时间心跳血涌,定了定神后,他笑道:“秋菱,如果你今天没来,我以母舅的身分接受他们小两口的跪拜,也可以说得过去。但你来了,而且是张大人亲自邀请来的,怎么可以不出面而由我代替呢?”
见秋菱还有点紧张,桑治平恳切地说:“秋菱,张大人是个通达平易的人,他既然挑中了你的儿子,他当然会看重你这个亲家母。你今天上去跟他并坐,接受儿子媳妇的跪拜是天经地义的,张大人心里会很高兴;你不去,他反而心里不高兴。他已经来了,正望着我们,你不要再推辞了,快去吧!”
秋菱抬眼望去,果然见张之洞已经坐在大堂正上方右边的椅子上。照习俗,婚典上,男方的家长坐左边的上位,女方的家长坐右边的下位。秋菱见张之洞并不因自己是总督而特殊,将左边的上位虚席以待,心里颇为感动。她不再犹豫了,整了整衣襟,在大根的导引下,向大堂上方走去。
见秋菱上来,张之洞忙起身,指着身边的太师椅,微笑着说:“亲家母,请这边坐!”
秋菱红着脸说:“张大人,你是湖广总督,我是一个平民百姓,不好和你并坐!”
张之洞正色道:“亲家母,你这话见外了,念礽和准儿成了亲,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了,哪有什么总督和百姓的区别,彼此都是亲家,一样的身分。”
“张大人言重了。”秋菱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做过京师相府的丫环,见过大人物和大世面,秋菱一旦就座后,心里也便安宁下来。趁着婚典尚未开始,张之洞主动和亲家母拉起了家常。
“准儿七岁便没了娘,虽有个做官的父亲,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张之洞满含深情地说着,话语中带有几分对自己未尽好父责的内疚,对出嫁女儿的不舍。“今后做了亲家母的媳妇,我想你会像待女儿一样待她的。”
在秋菱的心目中,堂堂湖广制台,一定是个威严峻厉、缺少情意的刚硬男人,却不料他对女儿也有这样深的慈爱之情,与普通老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顿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与制台大人的心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本是一副多情的柔软心肠,听了这话,不禁对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添了几分怜悯,说:“自小失去娘亲的孩子,最是可怜的,女孩比男孩又尤为可怜。小姐这些年来内心一定很孤寂,我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对小姐,我会看得比儿子更加金贵。”
“拜堂后,准儿就是你陈家的媳妇了,你要直呼她的名字,不要再叫小姐了。”张之洞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倒是抑郁重重的模样。“因为从小没了娘,我不免娇惯了她,身边的仆人自然更是捧着哄着,准儿身上少不了富贵人家子弟的娇骄之气。过门之后,倘若有对婆母不孝,对丈夫不顺之处,亲家母还要多多管教才是,切不可因为她的父亲是总督的缘故,而有所顾忌。”
这几句话说得秋菱心里十分熨帖,看来张大人的确如桑治平所说的,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心中的顾虑大大地减少了,忙说:“小姐在大人的教导下,自然是知书达理、聪慧贤淑的,陈家也不知哪一辈子积下了阴德,能迎进这样高贵的媳妇。”
张之洞浅浅地笑了一下,正要再和亲家母好好聊一聊,担任今晚司仪的梁鼎芬走了过来,对张之洞说:“桑先生到哪里去了?”
张之洞左右看了一眼。说:“他刚才还在这里,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你叫大根去找找他!”
“来了,来了。”
正说着,桑治平大步地走进厅堂来。原来,就在秋菱和总督聊天的时候,桑治平趁着这个短暂的空闲,急忙去幕友堂换了一套新衣服。再次出现在秋菱面前的桑治平令她眼睛猛地一亮,只见他身穿一袭银灰色的上等苏绸夹里长袍,套一件黑色苏格兰绒呢马褂,头上戴着与马褂同料制的瓜皮帽,帽子的前额上嵌了一块拇指大的深红鸡血玉。最令秋菱注目的是脚底下那双黑布厚底新鞋。秋菱一眼就看出来了,这鞋是她给他纳的。那年他们重逢于香山,他从她二十四双布鞋中拿去的那一双。他一直珍藏着,直到今天,在如此特别的场合中当着她的面第一次穿上。只是,这是一双棉鞋呀,重阳节穿棉鞋,岂不太招人瞩目?
秋菱的心猛地剧跳起来,周身的血在奔腾着。
她满怀深情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并坐的督署首席幕友:已过半百的他依旧挺拔而潇洒,似乎与三十年前的肃府西席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两鬓时隐时现的白发,记录了这段漫长的岁月沧桑。她心里偷偷地想着:倘若三十年前,她与他能拜堂成亲,让他今天名正言顺地做新郎官的父亲,那这人世间该有多么的美满。想到这里,一股兴奋而羞涩的笑容飞上她的脸庞,不觉微微地低下头来。就在这个时候,桑治平也在看着她。在桑治平的眼里,今夜的龙风烛光下,身穿吉服的她依然身段匀称,面容姣好,尤其是那双含情脉脉的杏眼,仍是当年的温柔明亮,与肃府时期的那个小妹妹没有任何不同!
“节庵,开始吧!”
当桑治平在张之洞的右手边的空椅上坐下后,张之洞对梁鼎芬说。
武昌知府近日出缺,正眼巴巴盯着这个位子的两湖书院山长兼总文案,今晚荣膺这个重要的职务,心里格外兴奋,这意味着总督没有把他当外人,也将意味着有补武昌府缺的希望。他今天也把自己装扮一新,十分卖力,临时从书院调遣十来个能干的学子,把婚庆典礼所应该办的事办得有条有理、熨熨帖帖。
参加今晚婚礼的除开二十多个幕友以外,就是衙门里较有点头脸的衙役和仆役。遵照张之洞的指示,武昌官场上的人一个没请,因为张、桑、陈三家都不是本地人,除开念礽的弟弟和佩玉的父母,也几乎没有别的亲戚。四五十位客人将松竹厅的里外坐得满满的,人人都怀着喜悦亢奋的心情参加这难得的庆典。
在一阵鞭炮唢呐声中,大家所翘盼的今夜主人公们终于从后院走到前厅来了。
首先走出的是张府二公子仁梃和桑家的小姐燕儿。
仁梃穿着玄色长袍天青马褂,头上戴一顶宽沿烟色呢帽。他原本瘦小单薄,今天这套新衣服一穿,平时不大起眼的二公子突然变得抖抖擞擞、神采飞扬起来。仁梃右手拉着一条三尺多长中间扎成一朵大牡丹的红绸带,绸带的那一端便是新娘子桑燕。桑燕身穿大红衣裙,头上罩着一方鲜红头巾。她个子高挑,看起来似乎比仁梃要高出小半个头。现在她静静地站在夫君的身旁,宛如给松竹厅再增加一根火红的大蜡烛:鲜红明亮,光艳照人。客人们在心里想着,一旦头巾掀开,眼前必定是位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这张公子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有年轻好胜的幕友不免有点嫉妒:看仁梃这副嘴脸模样,若不是生在总督家,他能娶得到这样的美人吗?哎,这真是人强强不过命!秋菱也一直在盯着桑燕看,默默出神:好一个漂亮的小姐,真个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知道自己的媳妇比不比得上?正在遐想之际,又一对新人走上前厅。这一对新人的出现,立即使满座嘉宾沸腾起来,几十双眼睛一齐聚焦在这对新人身上。
原来,这对新人的装束一反祖祖辈辈中国新婚的传统打扮。
只见新郎念礽身穿一套铁灰色毛哔叽洋服,里面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结着一条流光溢彩的红缎领带,头戴一顶黑色高筒绅士帽,脑后那条粗大的发辫不见了,脚上着一双雪亮的黑色牛皮鞋。再看新娘,却更令人骇然: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雪白洋裙,又长又宽的裙脚足足在地上拖了三四尺。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粉色珍珠项链,在烛光中熠熠闪烁,尤其令人惊异的是:新娘没有罩头巾,那经过精心装扮的更加美丽的面孔、那盘成高髻满是首饰的乌黑头发,一览无余地层露在众人面前。幕友们一阵阵高声喝彩,衙役、仆役们满脸诧异,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两个新人。若不是平月见惯了的熟人,他们真怀疑前面站立的是两个洋人。
秋菱也惊呆了:儿子穿洋服,她倒不陌生,过去在美国留学时,寄回来的照片上通常穿的都是这种服装,而媳妇的这等美貌亮丽,使她大为欣慰,至于如此大方庄重、敢于不罩头巾而拜堂成亲,则又令她大为意外。她转过脸去看了看亲家公,只见张之洞微笑地看着女儿女婿,似乎对这样的穿着非常满意。
“一拜天地!”松竹厅里响起梁鼎芬高亢的带着厚重广东腔的官话。
两对新人对着皓月在上的夜空深深地拜了一拜。
“二拜父母!”
仁梃、燕儿小两口走了过来,向着张之洞和桑治平双双跪下,叩了一个头。张之洞笑着说:“亲家,仁梃做了你十二年学生,从今日起,是学生又兼女婿了,你可要替他多尽一份心哦!”
桑治平望着眼前的新郎官,心里自是欢喜不尽。十二年来,朝夕相处,小窗课读,十岁少年郎今日成了真正的男子汉,桑治平对仁梃的感情,早已超过通常的师生情谊。张之洞的话提醒了他:如今家已成了,业如何立呢?总不能老做读书郎吧!张家的二公子今后该以什么作为自己的事业?
桑治平也笑着说:“是呀,仁梃该自立了,过些日子我要和他谈谈立身建功名的事。你做父亲的应该先替他谋画谋画。”
接下来,念扔和准儿也在秋菱和张之洞的面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张之洞端坐不动,秋菱见准儿向她行这样的大礼,心中颇觉不安,身不由己地站起来,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忙扶着准儿,让她起来。张之洞也赶紧站起来,扶着秋菱的肩头说:“亲家母,你坐着。她是你的媳妇,向你磕头,是理所当然的,怎么能说不敢当?你不要扶她,她年纪轻轻的,自己能起来。”
说得秋菱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又回到椅子上坐好。看着儿子和媳妇双双站起,弯腰侍立一旁,她心里甜蜜蜜的。二十多年来的含辛茹苦,仿佛由小两口的这一拜而全部补偿了。
念礽没有向桑治平跪拜行大礼。他至今也不知道,这个乎日以表舅相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桑治平以无限深情看着眼前光彩夺目的儿子,心里有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欣慰之感。这些年来,面对着日渐成为湖北洋务栋梁的念礽,桑治平多少次想亲口对他说一句:孩子,我就是你的亲父亲,你是我的亲骨肉。但他牢记秋菱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强咽下去了,并且决定一辈子都不对儿子说出这个真相。
儿子做了张之洞的女婿,无疑为他今后西学长才的施展提供了更为宽广的舞台。这是儿子的造化,也是他的安慰。对照儿子看看自己,桑治平有一种深切的落伍感。岁月在推移,时代在前进,导中国于富强的学说看来不应再是管仲与桑弘羊之学了,而应该是西洋之学。在这方面,自己一窍不通,如今的弄潮儿应是儿子一辈了。“且把艰巨付儿曹”,桑治平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曾国藩的父亲的这句名言来。是的,自己该歇息了,富民强国的理想,也只有念扔他们才可以去实现。
“夫妻同拜!”
梁鼎芬有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以示他的尽职尽责。在悠长的拖音中,两对新人面对面地互相弯了弯腰。
对于中国人来说,所谓拜堂成亲,便是通过这样的三次礼拜后,从此就将命运结合在一起,人们都祝福一对新人同甘共苦,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携手走完未来漫长的人生之途。
松竹厅里的半数宾客都以为婚典就要结束了,有的正准备离席,过一会儿再去闹洞房。这时,只见梁鼎芬突然又高声叫起来:“请梁崧生先生上来,为新人赠送婚戒。”
这是什么礼节?正要离席的宾客们赶紧又坐下,满是兴趣地等待着新的花样出现。
一向注重仪表的梁敦彦经过剃发修须整齐装束后,今夜益发显得精神干练。他一手托着一个五彩织锦方盒快步走到前厅,对着满厅宾客说:“衙门众幕友为祝贺二公子与桑小姐、念扔和大小姐的大喜,凑了点钱,打了两对纯金戒指,委托我出面,赠送给他们。洋人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双方互赠戒指的仪式,我今夜受众人之托,禀请张大人的同意,为两对新人主持这个洋仪式。”
总督大人的娶妇嫁女,居然要插进一段洋人仪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稀奇事儿,顿时,满厅的男宾女客们个个兴致沸腾开来。
两对新人事先已知道了这个额外加的程序,他们同样也满怀着新奇之感来参与。
现在,梁敦彦走到新人们的面前,对着四张充满喜悦和羞涩的笑脸说:“我来为你们主持互赠婚戒的仪式。”
说着走到仁梃两夫妻面前,从一个织锦方盒中拿出一对金戒指来,将其中那个小巧点的戒指交给仁梃,再将另一只较粗大的戒指交给桑燕。然后大声说:“仁梃,不论今后是富贵还是贫贱,是健康还是患病,你将始终如一地爱着燕儿吗?”
仁梃的脸涨得红通通的,憋了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是的。”
仁梃这个尴尬的表演,招来满厅快乐的笑声。
“好!”梁敦彦点点头。“那么,你把手中的戒指给燕儿戴上。”
司仪的话说了好长一会儿,两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的,底下的人在起哄了:“二公子,给新娘子戴上呀!”
仁梃越发不好意思了。
梁敦彦只得走拢去,轻轻地对仁梃说:“二公子,快戴吧!燕儿在等着你呢!”
又对蒙上头巾的燕儿说:“把右手伸出来吧!二公子要给你戴戒指了!”
燕儿什么也看不见,还以为仁梃真的已伸出了手,于是把右手慢慢地抬了起来。仁梃见新娘子已抬起了手,遂鼓足勇气,握住燕儿的手,战战兢兢地将手中的戒指给她戴上。
“好!”满厅一片喝彩声,热闹的婚礼场面出现了一个新的高潮。
接下来,梁敦彦又对桑燕说:“燕儿,不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不论是健康还是患病,你将坚贞不二地爱着仁梃吗?”
桑燕不做声,只是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松竹厅又是一片笑声。
“点头就是答应了!”梁敦彦姿态宽容地对待新娘子。“那么,你就把手中的戒指给仁梃戴上吧?”
过了第一关后,仁梃就不再像刚才那样拘谨了,只稍停一会,就把左手伸了出来。桑燕磨蹭着,已戴上戒指的右手再次伸了出来,两个手指捏着一只戒指。梁敦彦见状,忙拉起仁梃的手,有意碰了一下桑燕的手,头巾下的桑燕脸一红,匆匆地将戒指塞在仁梃的手心里,自己的手急忙又缩了回来。
梁敦彦笑道:“新娘子看不见新郎的手指,可以原谅。我来替她给戴上吧!”
于是从仁梃手中拿过戒指,给仁梃戴上,欢快声嬉笑声响彻厅内外。
这时,梁敦彦又走到念扔小两口面前。
念扔面带微笑,坦然迎接着梁敦彦。准儿事先有着几分紧张,怕临场不能适应,刚才亲眼看着仁梃和桑燕的示范,心里也便有了底,不太慌了。
梁敦彦从另一个织锦方盒里取出两只同样的戒指,以同样的方式分给了这两位新人。他先对念扔重复一遍说过的话,念扔早有了准备,一等司仪的话刚落便挺直腰板,朗声答道:“矢志不渝,永远相爱。”
说完,立刻朝新娘伸出双手来,那神态颇像邀请她共襄盛举似的。准儿抿着嘴笑着,也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来,念扔稳稳当当地将戒指戴在新娘的无名指上。
秋菱看在眼里,甚为儿子这种大丈夫的豪迈之举而自豪。
轮到准儿了,她也比燕儿来得爽气,声音虽不大,却痛痛快快地用上一句惯用的吉祥之语:“一生相伴不分离。”接着,利利索索地将手中的戒指戴到新郎的手指上。
这对小夫妻的表演赢得众人的赞扬,有人在小声地说:到底是穿着洋装的人,都通了洋人的气,行起洋礼来也大大方方的。
梁敦彦还未下来,梁鼎芬又出现在前厅,扯开嗓门喊道:“现在是婚典的最后一道仪式,恭请张大人作为新人父母的代表,训话致辞。”
张之洞一向不注重穿戴,平时在衙门里办事,都是穿着宽大松软的绸布袍服,非郑重官场交往及跪接圣旨等场合,他一律不穿官服。今天场面虽隆重,但因为是儿女辈的婚庆,所以他依然如往常一样穿一套半新半旧的川绸长袍。他缓缓地站起来,以素日难得见到的浅浅的笑容说:“我先代表念扔的母亲和桑燕的父亲,谢谢各位幕友、各位宾朋前来参加今夜小儿女的婚典,给了他们很大的脸面。诸位心里或许都在笑话老夫,怎么能为小儿女举办这样不伦不类的婚典,张某人是不是糊涂了?”
宾客位上传出轻轻的笑声。
“早两天,听说崧生谈起洋人婚礼上有一个互相起盟及互赠戒指的仪式,我认为很好,采纳了他的建议,同意加进今夜的传统婚仪中去。男女婚嫁,这是人生的第一桩大事,无论是我们中国,还是东洋西洋,大家都看得很重,都会对新人献上美好的贺辞。我们中国人有许多祝福之辞,都很好,但依我之见有两个不足之处。”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聆听下文,看这位学问渊博、识见过人的总督,会对世代相传的美好祝辞挑出什么毛病来。
“一是都说好话,比如多福多寿啦,儿孙满堂啦。二是空话,比如说吉祥美满啦,福寿绵绵啦。其实呀,一旦组成一个家庭,今后面对的,决不仅只美好的一面,艰难一面是避免不了的,也常常会有苦难和不幸伴随着。”
说到这里,张之洞想起自己三次丧妻的往事,心头骤然沉重下来,不少客人已在默默点头:总督说的是实话!
“当毅若跟我谈起西洋人的不论富贵还是贫贱,不论健康还是患病,都始终如一的誓词时,我一听就觉得他们说的实在,不偏颇,又不空泛,比我们那些祝辞强。结婚成家后,百年人生中,会有许多事情来考验两个人之间的情谊,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贫贱疾病的考验,经受了这种考验,其他的都好说,所以我同意将洋人的这个仪式引进来。这正像我们办铁厂、办枪炮厂、办布纱麻丝四局一样,洋人真正好的东西,我们要敢于学习,敢于引进,不要怕人指摘,怕人笑话。”
真正是个洋务总督,三句话不离本行,才说到婚礼,又联系到办局厂的事了。幕友席上的蔡锡勇连连颔首,对着一旁的辜鸿铭说:“张大人说得对,家事、国事其实是一个道理!”
辜鸿铭神气活现地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廷是大厨房,督署抚署是中厨房,府县是小厨房。”
“不过,话得说回来,这里面还是有个本末主次的问题。”张之洞语气一转,继续说道,“正如我们引进洋人的机器技术,建铁厂、枪炮厂,目的还是为了我们大清国的富强,至于我们自己的立国之本,即华夏的纲纪伦常则不能受洋人的冲击。今夜小儿女的婚典上,虽然加了互赠婚戒及起誓的程序,甚至于念礽和准儿都穿上了洋服,但几千年来的三纲五常、夫责妇道决不应该改变。”
张之洞转过脸,望了一眼女儿,然后回过头来继续说下去:“比如说准儿,可以穿洋人的衣裙,也可以不戴大红罩巾,这些西洋的装扮都很好,但是她还是得谨守我们中国女人的原则,三从四德,孝敬婆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不能像洋女人那样抛头露面,干预政事,甚至置丈夫和儿女不顾去自己出风头!若那样,就是颠倒了本末,混乱了主次,我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梁鼎芬带头鼓起掌来,松竹厅内也跟着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无论是满腹学问的幕友,还是不识之无的仆役,全都对总督的这一番话表示认同,也对今天这个别开生面的婚典表示认同。
夜晚,在众人闹腾洞房的欢乐时刻,张之洞带着佩玉将山水清音琴赠给仁梃夫妇,将兰馨蕙畅琴赠给念礽夫妇,勉励他们继承祖母遗志,莫坠家风,琴瑟和谐。两对小夫妻从父亲手里接过这别致而寓意深远的珍贵礼物,心里甜美无已。
没有几天,总督衙门里这场中西合璧的结婚典礼和总督本人区分中西主次本末的讲话便传遍了武汉三镇,有人赞赏,也有人摇头,还有的人则从中感悟到一种新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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