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时常有一种淡淡的伤痛感。船过采石矶时,他想起六年前与时任皖南道的袁昶的欢快聚会。袁昶一向被他视为门生中最有识见的干才,且仕途顺遂,实可指望日后成为国家的梁柱。谁知恰恰是他的过人识见,招致杀身之祸。现在虽然已给他昭雪,并予以“文贞”的美谥,但到底是人去楼空,一切都晚丁。从他个人来说,是冤里冤枉地丢掉了一条命;对于朝廷来说,五大臣之死,随同当年那场荒唐透顶的闹剧一道,留给史册和后人的,将是永远的耻笑和指摘。一股浓烈的悼念之情,聚集在他的胸臆间,不得不发而为诗,借以宣泄:七国联兵径叩关,知君却敌补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能为君王策万全。民言吴守治无双,士道文翁教此邦。白叟青衿各私祭,年年万泪咽中江。
凫雁江湖老不材,百年世事不胜哀。
采石矶上青青树,曾见传杯射覆来。
江宁城内的鸡鸣山,是一处风光秀丽且承载着厚重历史积淀的名山。那一年,杨锐匆匆游了一趟鸡鸣山后感叹:倘若在此山上建一座楼房,供游览者饮茶小憩,远眺山景,是一桩功德之事。张之洞记住了这句话。这次一到江宁,便拨款给鸡鸣寺,委托寺僧承办,限定在三个月内建好。寺僧为讨总督欢心,不到两个月,一座二层楼的屋宇便在山顶建立。落成之日,请总督题匾额。
张之洞一生题联题匾已不计其数,而对着鸡鸣山上的这座楼,他手中的笔久久不能提起。若说袁昶的被杀,让张之洞愤慨忧虑的话;杨锐的被杀,则令他伤痛哀绝!
对于杨锐,张之洞有着远非一般门生可比的师生情谊。将近三十年了,由学生而幕友而常驻京师的代办,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在张之洞的周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杨锐得张之洞的器重,除开他的学问人品外,最主要的是在中国维新改革这件大事上,他和老师持完全相同的态度。
他主张变革,主张学习西方,主张引进西学西艺直至西政,是一位站在时代潮流前端的激情洋溢的维新志士。
但他的维新主张是稳健的,他希望中国的改革是渐进的,是次第推行的,不赞同康有为、谭嗣同等人试图一夜之间改变中国面貌的激进行为。他也希望中国的改革是温和的,是在不过多伤害既得利益者的前提下达到国富民强的愿望。他更服膺张之洞的“中体西用”的说法,认为这才是导中国于正途的惟一准则。他最大的愿望是中国每个督抚都能像张之洞这样脚踏实地地在本省举办新政,发展洋务实业,若中国每个省都像湖北省一样,办工厂,开矿山,建学堂,练新军,有个十年二十年,还怕中国不富强吗?
他的这些想法和张之洞非常吻合。可惜,他被当作“康党”杀了头,真是冤枉透顶。真正的康党至今逍遥海外,被冤枉的康党却已屈死多年,人世间是多么的不公!令张之洞心中更为痛苦的是,杨锐的千古奇冤,他却不能为之申诉,更不能为之公开辩白!明明含着一肚子苦水,却不能把这苦水吐出!袁昶虽也是冤死,却很快得到昭雪,亲朋好友可以名正言顺地祭奠他,他的子孙不会因此而受牵连。可怜忠心为国的杨叔峤,至今仍身负恶名。朝廷没有为他平反,人们便不敢公开悼念他,他的妻儿便不能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做人。作为一个国家大臣,张之洞只能把对杨锐的这份情谊深埋在心底。得知杨锐的妻儿已安全回到四川绵竹老家后,张之洞曾打发大根悄悄地到绵竹,代他去看望,再送二千两银子,叮嘱他们切不可自暴自弃,天道神明,总是会保佑忠良的。
尽管如此,这几年来,他每当想起往事,杨锐那张憨厚的娃娃脸便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令他有如利箭穿心般的痛苦,也为自己身居总督高位却不能援救一门生而难受。现在,他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个楼房本就是因杨锐的建议而修筑,何不就用此楼而纪念他呢?借题匾额来表达这种心愿吧!但这种表达又不能让人看出来,诸如什么“杨锐楼”“叔峤楼”之类的名字都不能用。煞费苦心地想了很久,张之洞终于想起杨锐背诵杜甫的八哀诗来。八哀诗并非杜甫诗中最好的作品,且篇幅很长,但杨锐却喜欢诵读,且能一字不漏地全部背出。张之洞知道,这是杨锐在借古人之酒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老杜伤的是开元、天宝,杨锐伤的是当今。
“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杨锐那略带川音的抑扬顿挫之声又响在耳畔。“豁蒙”吧,皇上受康梁之蒙,太后受宵小之蒙,才会酿成戊戌年那场本可避免的悲剧,导致杨锐的含冤受害。也是因太后受载漪、刚毅及义和拳之蒙,才有庚子年那场本不应发生的惨祸,使得袁昶无缘无故地丢了头颅。其实,又何只太后、皇上要豁蒙,中国数万万百姓更需要豁蒙。几个头领登坛一吆喝,便有数十万人响应影从,相信神灵附体、刀枪不入,这还不蒙昧吗?有多少人终生不识一字,非但不懂西学洋务,连孔孟先圣的教导也不与闻,既不知富民强国,也不知修身养性,从生下到死去,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地过了一辈子。这些碌碌生灵,难道不更需要豁蒙吗?这“豁蒙”二字,既寄托了对杨锐的哀思,又表明了自己的期盼,真是太好不过了。
张之洞想到这里,挥笔写下了“豁蒙楼”三个遒劲的苏体。
鸡鸣寺为豁蒙楼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庆典。在一片鼓乐欢呼声中,人们发现,张之洞赫然站在楼上,神情分外激动。堂堂总督大人对这座并不高轩的豁蒙楼如此重视,让许多人纳闷不解。
下午,张之洞回到督署,刚刚坐定,巡捕便来报告:直隶总督袁世凯舟过江宁,希望会见香帅,现在下关客栈等候钧命。
官场惯例:官员过境,同品级的当地官员要尽地主之谊,有客气的则更是既迎又送,宴请之外再加馈赠。通常的督抚路过江宁,两江总督都会奉行这些礼节,何况直隶总督光临?直督乃天下疆吏之首,连总署对直督,也以平级相待,不用上下之间的称呼,以表示对第一疆吏的尊重。若是别的直督路过江宁,遇上的又是另外的一个江督,那必定是一派热闹非凡的官场迎送场面。但眼下是袁世凯过的张之洞的地盘,彼此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
在张之洞的眼里,四十岁刚出头的袁世凯,不过一后生小子罢了。在以鲁抚身分驱逐义和拳出山东之前,袁世凯从没引起过张之洞的重视。尽管那以前的袁世凯,在朝鲜武功卓著,回国后在小站练新建陆军广受称赞,乃至于破格简授侍郎衔。所有这些,在张之洞看来,都算不了什么。平定朝鲜内乱,能与打败法国人的谅山大捷相比吗?至于新建陆军并没有经过战场上的考验,不能因为它操练时的步伐整齐、甲胄鲜明,就断定它是一支强大的军队。衡量一支军队强大与否,只能是战场上的胜与败。部署过越南战争,创办过自强军和新军的制台张之洞,并不因为别人的表扬而特别看重小站那支新建陆军。何况出身名门的袁世凯居然连个举人也未考中,足见是个不走正路的纨挎子弟,充其量不过是个“不学有术”者而已。
真正使得张之洞对袁世凯刮目相看,是庚子年事变前,袁世凯对拳民本性的深刻洞察和所采取的强硬镇压措施,以及事变后参与东南互保的积极态度。这两桩事使得张之洞对袁世凯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这小子至少在“有术”二字上还可以加上两个字——有识。
然而,这种好感不久便被吴永的一番密谈给冲淡了。尽管张之洞绝不赞成谭嗣同等人围园挟后的荒唐做法,但对袁世凯的告密离间更为厌恶。他认为袁世凯此举是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径。这是关系到一个大臣的人品操守的大事,史册上的奸佞,不就是指的这等人吗?
出于对袁世凯品性的反感,张之洞不愿意与他往来,但袁如今是直隶总督,路过江宁请求见面,又怎么能不见他呢?再说,袁虽是顺道拜访,其实是有目的的。袁的目的,张之洞早已知道。
原来,一个多月前,盛宣怀的父亲盛康以八十四岁高龄病逝于老家武进县。讣闻传来,张之洞派女婿陈念扔代表他前去吊唁。盛宣怀告诉念扔,朝廷拟由直隶接管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但两局商股董事们不同意,请香帅在这个关键时刻帮他的忙。念扔问他怎么个帮法。盛宣怀说,袁夺轮电两局,是因为这两局获利甚丰,但他同时还兼汉阳铁厂督办,而铁厂亏空甚大。请香帅告诉袁世凯,他是将轮电的赢利来补铁厂的亏空,若北洋要轮电,则干脆连铁厂一道要去,否则的话,铁厂无法办下去。如此,袁有可能放弃夺轮电的想法。
陈念扔回江宁后,将盛宣怀这番话如实禀告岳父。张之洞知道,盛宣怀所谓的商股董事们不愿意,实际上就是他不愿意,因为他是商股中控股人。对于盛宣怀,张之洞的看法是复杂的。
他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这是因为,第一盛宣怀是个以追逐利益为人生目标的商人,深受儒学熏陶的张之洞对“惟利是图”有很深的成见。第二盛宣怀是李鸿章的人,是靠李鸿章而发迹的。当年的清流骨干一向对“浊流”李鸿章存很大的反感,即便他后来做了督抚,经办与李鸿章相同的事业,也不改对李鸿章个人的初衷。因为厌恶李鸿章,于是也便不喜欢李鸿章看中的人。
但是,张之洞又不能不佩服盛宣怀的洋务才能,尤其是铁厂,让盛做督办的这几年间,铁厂的经营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铁厂生产出来的钢铁质量大为提高。其次,在江西萍乡找到了很好的煤矿。萍乡煤矿,品质既优,蕴藏量又大,可以满足铁厂的需要。萍乡煤的发掘,使得成本大为降低,钢铁的价格也就降下来了。质量提高,价格下降,遂使得销路迅速扩大,尤其是芦汉铁路的开工,全国钢铁的需求量很大,有时甚至供不应求。就这样,汉阳铁厂近两年来红红火火,往日的亏空正在弥补中,盛宣怀的大赢利就在眉睫了。
这事,让张之洞对盛宣怀不得不佩服!
盛宣怀是既不肯把轮船局和电报局交出来,也不愿意把铁厂交出来的。他是借铁厂恐吓不懂内情的袁世凯,希望懂内情的张之洞不要说出铁厂的真相。这一点,张之洞看得很清楚。
张之洞自然不愿意轮电两局落在北洋衙门的手里。因为这几年盛宣怀的确从轮电两局中腾出大量资金投入铁厂,如果落人北洋的手,则断了这道活水。袁世凯年轻而雄心勃勃,一旦让他得到了轮电两局,更是如虎添翼,眼里不会再有别人的位置。让一个不通文墨的暴发户平白捡下这大的便宜,张之洞实在不情愿。经过这样一番利益权衡后,张之洞决定帮盛宣怀一把。
前些天,他收到盛宣怀的信,说袁世凯借给母亲营墓的机会请假南下河南项城,绕道长江回天津。其目的:一是实地看看湖北的洋务,二是在江宁见张之洞,三是在上海见盛宣怀。
见不见袁世凯,张之洞这两天在里犹豫着:不见他,让这位新贵碰个软钉子,杀杀他的骄盛之气,这可为日后与他谈正事增加几分威慑力;见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与他当面谈盛宣怀所托办的事,遏制一下他的张狂之心?
袁世凯并没有像别的督抚一样,沿途下滚单,明示地方官接待他,而是悄悄地来到江宁。这倒令张之洞生出几分好感来,也促使他立时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何巡捕持他的名刺,带二十名衙役、五十名兵丁,抬一顶绿呢空轿,前去下关客栈接袁制台。
袁世凯这次下江南,其实是他庞大计划中的一部分。
袁世凯二十五岁随同吴长庆出兵朝鲜,只用了短短十六年工夫,便从一个流落江湖的落魄汉爬上疆吏之首的高位。异乎寻常的顺遂和成功,给了袁世凯巨大的自信力,也刺激了他更大的野心。他决心在直隶轰轰烈烈气势磅礴地大办新政——开厂矿,练新军,办学堂,以出色的政绩为今后攀登更高的地位、攫取更大的权力奠下基础。他要更积极更主动地笼络朝中权贵,依靠他们的力量,为更辉煌的仕途扫除障碍铺平道路。所有这一切的成功,最重要的保证是银子。李鸿章利用截矿、扣建结余下来的八百万两军饷,帮了袁世凯的大忙,但要实现宏伟的规划,这笔银子仍是不够的。如何广辟财路,成了袁世凯治直的第一件大事。他的心腹藩司杨士骧自然也在为此而思虑。这一天,杨士骥兴冲冲地对袁世凯说:“慰帅,有一个人愿意送财神菩萨来,您接不接?”
“财神菩萨来,怎么不接?”袁世凯拍着杨士骧的肩膀说,“莲府,坐下来慢慢细说。”
“我的二弟士琦一向三教九流的朋友很多。昨天他对我说,他有一个朋友,原是盛宣怀的红人,近来两人闹翻了。”
“盛宣怀的红人?此人叫什么名字?”袁世凯禁不住插话。
“此人名叫朱宝奎。他是盛的同乡江苏常州人。从美国留学回国后,便被盛所网罗。朱宝奎西学好,又极精明会办事,大得盛的信任。先在轮船局做事,后又在电报局做事,从中获得暴利。朱又花钱捐了一个候补道,盛于是委派他为上海电报局总办。盛做了铁路公司督办大臣后,又委任朱为材料处长。十多年来,朱宝奎不仅积下巨资,且对盛宣怀办洋务敛财的内幕非常清楚。这次的闹翻,缘于一个女人。”
女人?平生最好女色已拥有一妻七妾的袁世凯,听了这两个字立时精神倍增。
“是的,一个婢女。”说这种艳事,杨士骧也是兴趣极浓的。“盛宣怀身边有一个很标致的婢女,朱宝奎看中了。他请盛宣怀将这个婢女送给他做小妾,他愿出十万银元为这个婢女赎身。朱宝奎满以为自己为盛宣怀出了很多力,又愿出这等高价,盛一定会同意。不料,盛听后怒火中烧,大骂道:朱宝奎,你这个狗日的,贪得无厌,居然打起我的主意来了,莫说十万,就是百万我也不会让出。朱宝奎老羞成怒,决计离开盛另觅出路。”
袁世凯说:“盛宣怀是个明白人,他怎么会为一个丫环而得罪这等重要的伙伴呢?”
“我也这么想过。据士琦猜测,这个婢女可能早已是盛宣怀的人了。盛宣怀是个老色鬼,身边有个这样的美人,他会放过吗?”
“对对,很可能是个通房大丫环。”袁世凯连连点头,“朱宝奎被美色冲昏了头,没有想到这一点,活该挨骂!”
杨士骧说:“士琦对我说,若慰帅趁此机会将朱宝奎挖过来,可以为直隶带来一笔大财富。”
“这话怎讲?”
“盛宣怀经营的轮、电二局本是北洋的产业。这些年轮、电二局赚了数千万两银子,由于李中堂放手不管,这些银子全都进了盛的腰包。假若把轮、电二局收回北洋,那北洋一年岂不多几百万银子的收益?”
袁世凯说:“据说轮、电二局是官督商办,现在是商人集股在经营,直隶要完全收回来,在道理上有障碍,盛宣怀会死死地抓住不放。”
“所以朱宝奎这一来,便是天助慰帅。”杨士骧说,“轮、电二局里面一定黑幕不少,别人不清楚,就说不到点子上。朱宝奎知内情,到时他可以揭发盛宣怀在这中间玩的手脚,直隶便可借此接过来官办,谅他盛宣怀到时不敢跟慰帅硬挺下去。”
“好主意!”袁世凯拍了拍茶几。“你告诉你二弟,就说直隶欢迎朱宝奎来,问他要什么价?”
杨士骧说:“慰帅可以给他一个什么价码?”
袁世凯想了一下说:“先让他做直隶洋务局总办。若忠心替我办事的话,三五年之间,我保荐他做个侍郎。他现在哪?”
“听说住在京师。”
“你叫令弟去说吧!”
朱宝奎接受了袁世凯的价码,并将他所知道的轮、电二局的内幕都告诉了袁世凯。
正在这时,盛宣怀的父亲去世。朱宝奎抓住这个机会,向袁世凯建议,赶紧上一道折子,说盛丁忧,轮、电二局无人管理,宜由直隶收回,请朝廷允准。这是个好主意,袁因此而不得罪盛,朱也免去卖主的讥责。
不出所料,盛宣怀果然以轮、电二局系商股集资为由拒绝交出。
无奈之际,袁世凯只得拿出第二套方案,即以为去年去世的母亲修墓作借口,亲自去上海面见盛宣怀。至于他的底牌,便是朱宝奎的揭发材料。
离开保定前几天,袁世凯给盛宣怀拍去了一个电报。第二天便收到回电:直隶若硬要收回轮、电二局,请连汉阳铁厂一并收去,因为无轮、电二局赢利为补贴,汉阳铁厂则无法办下去。
因为这个缘故,袁世凯决定顺路察看设在武昌的洋务局厂,路过江宁时拜访张之洞,当然也有另外一个目的:联络联络当今这位天下真正的第一总督。
袁世凯不愧为一代枭雄。他除雄心勃勃、精力过人外,且洞悉人情世故,精于官场上的做工。他深知张之洞今日所处位置的重要程度,决定不惜以门生和晚辈的身分去巴结依附。他在武昌停留三天,由署理湖督端方陪同,细细地参观了铁厂、枪炮厂和布、麻、纱、丝四局。他本是一个极爱铺张排场的人,却有意减杀仪仗,降低规格,轻车简从不露声色地来到江宁城。张之洞派出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来接他,他心里甚是高兴。
轿队离两江总督衙门外的木栅辕门还有百把丈远的时候,袁世凯便吩咐停轿。他走出轿门,步行通过辕门,然后在大门口肃立,请何巡捕将他的名刺呈送给张之洞。袁世凯此举,用的是晚辈见长辈、门生拜老师的礼节,全不像是直督与江督之间的平等会见。
一会儿,何巡捕恭请袁世凯进去。袁世凯带着一名贴身侍卫,跟在何巡捕的身后,穿过逶逶迤迤的回廊小径,来到西花园旁边的花厅。张之洞穿着一身松软的丝棉长袍,坐在一把粗大的旧藤椅上看报,见袁世凯快要走近了,站起身来,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慰帅,你来了!”
袁世凯走到张之洞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给香帅请安!”稍停片刻,又补充一句:“世凯是晚辈,请香帅千万不要以慰帅相称,叫一声慰庭,我已受宠了。”
张之洞哈哈一笑说:“好,难得你这般谦抑,我就叫你慰庭吧!”
说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对面一把高背靠椅:“坐吧,今天阳光格外好,我请你到西花园会面,顺便让你瞧瞧洪天王的石舫与李文忠的九曲桥。”
洪秀全建天王府时,特为在西花园的湖中雕刻一座大型的石舫。后来李鸿章署两江总督,修复被火焚烧的天王府,又在湖中架起一座弯弯曲曲的石桥。于是,石舫和石桥便成了江督衙门里的景点。但称洪秀全为洪天王,又将他与李鸿章的谥号并列称呼,袁世凯觉得有点怪怪的,心想:人言此老与众不同,果然有点标新立异的味道。遂笑道:“久闻江督衙门里西花园的大名,果然景致好。”
张之洞见袁世凯穿的衣服不多,便问:“江宁地面冬天冷,你穿的衣服够吗?”
袁世凯说:“晚生在朝鲜十年,那里冬天滴水成冰,已习惯寒冷了。江宁虽冷,比起汉城来要暖和得多。这些衣服足够对付。”
张之洞望着眼前这位个头虽矮却壮实英挺的直隶总督,不觉叹道:“到底是年轻,老夫怕冷,若是阴雨天,都不敢出门。”
说话间,衙役早已端上香茶果点。
袁世凯笑着对张之洞说:“光绪三年,先伯父病逝,朝廷饰终甚隆。御赐祭文和御制碑文均出自香帅手笔。二十多年来,我袁家一直拿这两篇文章作为范文命子弟诵读,不惟铭记皇恩,也让子弟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好文章。晚生也从中得益甚多。如‘风凄大树,留江淮草木之威名;月照丰碑,还河岳英灵之间气’这样的句子,真是字字珠玑,句句警策。”
袁世凯虽是在恭维张之洞,但说的是事实。光绪三年,刑部左侍郎袁保恒在陈州放粮时染时疫而殁。张之洞那时正在翰林院做编修,奉旨为袁保恒草拟御赐祭文和碑文。文章是做得不错,他自己也引为得意。袁世凯提起这段往事作为初次见面的开场白,应该是极为聪明的一着。但张之洞有意不买账,淡淡一笑,说:“那是老夫的奉命之作,不必太看重。”
袁世凯心里一冷,但立刻便又恢复笑容,说:“在香帅您是小事一桩,在袁府可是特大之事。因为此,晚生从小便崇仰香帅。这次有幸能在江宁城拜见,实慰平生素志。晚生特备一份薄礼,敬献香帅,以表心意,还望香帅笑纳。”
袁世凯侧过脸去,对站立在一旁侍卫说:“把献给香帅的礼物拿出来。”
侍卫答应了一声,从随身带的长布袋中取出一个长约两尺的木匣,双手捧着。
袁世凯亲自打开木匣。张之洞看时,原来木匣里平放着一把手剑,剑鞘上镶满一排光亮耀眼的各色珠宝。
袁世凯说:“这是一把德国打造的元帅剑。香帅身兼两湖两江制军,手创自强军和新军两支军队,这把元帅剑佩戴在香帅身上,最是适宜。”
袁世凯是一个请客送礼、拉帮结派的高手,最善于送礼,也舍得在这件事上花力气花钱财。为给张之洞送礼,他和他的幕僚们反反复复地商议了好久。他们知道,张之洞是个不受苞苴的清廉人,送银票送珠宝,他定然不会接受。张之洞平生雅爱古董。有些幕僚建议,送他一个商周鼎爵或是汉唐陶雕。但也有人说,张之洞是这方面的专家,而我们又缺乏此中学问,万一送了个假古董,遭他取笑,反而不好。最后还是袁世凯自己作了决定,将他那把在德国打造的元帅剑送去。因为一则此物贵重,张身为制军,礼物和身分相吻合。二则张是文人,缺的是武威。常言说,缺什么盼什么,张以文人典兵盼的正是肃杀之气,这把元帅剑能让他满足这种企盼。众幕僚都佩服袁世凯的过人之见。
袁世凯亲手捧上木匣,对张之洞说:“请香帅笑纳,给晚生一点面子。”
张之洞眯起老花眼,仔细地盯看这把光彩四射的宝剑。这把剑的确引发了他的兴趣。尽管张之洞不收受礼物,但一年到头,总有不少人为了自己的目的,挖空心思地向他敬呈各种礼物。不过,从没有谁送他兵器一类的礼物,大家都当他是一个文人,没有人懂得他借武补文的心理需求,袁世凯是惟一懂得这种心态的人。
如果没有对袁世凯的成见,如果没有“给点颜色看看”的准备在先,张之洞很可能会欣然接受的,但现在他要拒绝。
“慰庭,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之洞拉下他的长脸。“老夫虽是制军,却是一介儒士,并不会使枪弄剑。倘若有人要谋杀老夫,老夫即使握着你这把剑,也保护不了自己。若是要靠佩着这把剑来增加统帅的威严,那羽扇纶巾的诸葛亮,布袍葛帽的王阳明,从不执刀佩剑,他们号令三军的威严,又从何而来?你不要再提‘笑纳’‘面子’一类的话,快把它收起来吧!”毫无商量余地的拒绝,满脸秋霜似的冷淡,换在任何一个督抚的身上,一时都难以摆脱尴尬的困境,然而袁世凯只在一瞬间的难堪之后,立时心绪坦然,依然脸挂微笑。
他轻轻地把木匣盖上,再递给侍卫收起,然后重新坐好,从容说道:“香帅这番话给晚生很大的启示,晚生读书少也不求甚解,只知刀枪剑戟可增将帅的威严。今日听香帅这番话,方知古人说的不怒自威、不武自强的道理。看来,古之诸葛亮、王阳明,今之香帅才是真正领兵的大帅,像晚生这样只看重刀枪武功的,已落入第二流了。”
这几句话,说得张之洞心里十分受用,他捋起长须笑道:“你这话算是悟道之言,看来你是一个有天分的人。老子说大方无隅,大象无形,《易·系辞》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大者上者,总是无形的,无形的方为道;小者下者,有形可求,却只是器而已!慰庭呀,你平日做事多,读书少,不懂学问的精奧。不过你还年轻,今后做事之余,还要多读点书才是。”
袁世凯一副诚恳的模样:“香帅指教的极是。晚生少年不好读书,只乐于骑马射箭,以为读书无用,打天下靠的是武力,治天下靠的是峻法。后来做了巡抚,方知治天下乃是绝大的学问,才觉得肚子里的书读少了。我是真心实意想拜香帅为师,今后能得到您的多方指教。”
张之洞心想:都说袁世凯不通文墨,只知诈术,看来并非如此。他也知道学问的重要,知道自己读书少,这就是聪明了。常言说知耻近乎勇。孺子可教!张之洞心中对袁世凯的反感顿时减了几分。“你要拜老夫为师,这心意当然好,但大可不必。”张之洞缓缓地说,“你现在身居天下第一督抚的位置,可以广延天下第一流英才,只要你不拘一格揽人才,自然良师佳友滚滚而来,强过拜老夫一人为师多多唉!”说罢捋须哈哈大笑。
张之洞公然以师自居的态度,若摆在别的督抚面前,也会令人难以接受,但袁世凯听了心里却很高兴,又感觉到张之洞这一“哈哈大笑”把彼此间的气氛弄得活络了,于是也笑了起来说:“若真有天下第一流英才愿来直隶衙门,我会学筑黄金台拜郭隗的燕昭王,推心置腹,以师相待。”
“好。”张之洞脱口而出。“有你袁慰庭这个气度,自然会有今日郭隗去投靠的。”
袁世凯觉得因送剑而引起的不谐气氛已消除得差不多,是转入正题的时候了。
“香帅,这次我在武昌和汉阳看了您所创办的好几处洋务局厂,一个个规模阔大,气象宏伟。您为了大清的富民强国,十多年来踏踏实实地做大事,辛辛苦苦地办新政,如今是业绩彪炳、硕果累累,不仅为湖北造福祉,也开天下之风气。晚生在武汉三日,受益之多,终身难忘。原先只是耳闻,这次是目睹。对香帅,晚生实在五体投地了!”
说袁世凯对张之洞办新政佩服,也不全是虚假的。戊戌年,建议调张之洞人京主持新政大计,态度最积极的便是袁世凯。这些年湖北的洋务局厂已成了张之洞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已和它们血肉相连、息息相关。他本是个性情中人,情绪化很浓烈,谁要是在他面前敢于诋毁他办的这些洋务局厂,他很有可能立刻将他视为敌人,反之,本来心有嫌恶,却可以瞬间化为朋友。
“慰庭,不是老夫自夸,办洋务,老夫虽不是首创之人,却是一个有大格局、远眼光的人。你看汉阳铁厂,是全亚洲最大的钢铁厂,这话不是老夫说的,这话是洋人说的。布、纱、麻、丝四局,直接力民造福。过去曾左沈等人办洋务,眼睛都盯在军事上。军事当然重要,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为重要,洋务局厂要办到让老百姓都感到得利获益,这洋务才算真正办成功了。”
这话说得好。袁世凯点了点头,但他此刻不是来领教办洋务局厂的,他是冲着盛宣怀手中的轮、电二局来的。盛宣怀提出要收轮、电二局就非得把铁厂同收不可的条件。他看铁厂,拜会张之洞,就是来摸这个底的。
“汉阳铁厂,真个是气概非凡。晚生在那里足足看了一天。见那里钢花飞溅,产品山积,通往长江码头的路上,搬运钢材者车水马龙。在直隶时听人说,汉阳铁厂是名声在外,其实生产萧条,亏空严重,实地一看,才知道那是造谣……”
“说这话,不止是造谣,简直是造孽!”张之洞迫不及待地打断袁世凯的话。“正在兴建中的芦汉铁路上铺的钢轨,全是用的汉阳铁厂的产品,仅这一项,每年便为国家节省数百万两银子。现在,汉阳铁厂的钢材已远销南洋,甚至进入了欧洲市场,前景好得很。骂铁厂的人,不仅有眼无珠,而且无心肝!”
儒雅的江督这两句骂人的话,虽然粗陋,但他急切展示自己业绩的表白中,却透露丁一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汉阳铁厂不是鸡肋,而是肥肉。
“香帅,不怕您恼火,有人说,汉阳铁厂是靠盛杏荪的轮、电两局护持的,没有轮、电两局,铁厂早垮了。”袁世凯又适时抛出一颗探深浅的石子。
“胡说八道!”张之洞的火气一下子就被撩起来了,他突然怀疑这话很可能是盛宣怀说的,是盛宣怀在打击他而抬高自己!“没有盛杏荪的轮、电二局,老夫就不能办好铁厂了?岂有此理!慰庭,我跟你说句实话,铁厂如今是比以前兴旺了,兴旺的原因不是盛杏荪从轮、电二局拿出了二百万两银子,而是因为芦汉铁路的动工。老夫已做好准备向香港银行借二百万洋款,有了这笔洋款,铁厂一样地可达到今日的兴旺。盛杏荪找了老夫,自愿拿出二百万两银子,与老夫合作办铁厂。盛杏荪是捡了大便宜。芦汊铁路建好后,还要建粤汉铁路,粤汉铁路建好后,老夫早就想到的川汉铁路也可动工了。汉阳铁厂,光生产国内的铁轨,就至少可以高枕无忧二十年……”
张之洞被一股好胜之心所激动,滔滔不绝地说丁一大篇。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已出了轨。一则明明是盛宣怀为自己解了难,反而说成是自己帮了盛宣怀。二是明明答应盛宣怀要在铁厂一事上帮他说话,现在反而将铁厂的前途虚夸得这样美好,更吊起袁世凯的胃口,给盛宣怀帮了倒忙。张之洞为自己的失言而不安,现在惟一的补救是不再讲话了。他闭起两眼,斜靠在藤椅上,一会儿工夫,便轻轻地打起鼾来。袁世凯见此情景颇为奇怪,刚才还神采飞扬,怎么转眼间便老颓如此?
侍立一旁的何巡捕也从未见过这种现象。他急中生智,对袁世凯说:“香帅近来身体一向不太好,昨夜为修改一份折子,又忙到三更天,想必是累了。卑职陪袁大人在西花园里走一走,过会儿他醒来后再接着谈。”
袁世凯会见张之洞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亲眼见到这位外间传闻得不可一世的张香帅,其实已经是一个衰朽老翁,不可能成为自己前进路上的障碍、竞技场上的对手。袁世凯已没有必要再跟他谈什么了,便站起来,轻轻地对何巡捕说:“香帅困了。不要惊动他,让他好好睡一觉。我明天还要赶到上海,就先告辞了。”
说罢,蹑手蹑脚地走出西花厅。
张之洞干脆装到底,也并不叫住他。晚上,何巡捕持了一封张之洞道歉的亲笔函前来看望袁世凯。袁世凯看后淡淡一笑,置之一旁。
第二天,袁世凯来到上海,满脸哀戚地在盛康的遗像前三鞠躬后,便胸有成竹地和盛宣怀谈起轮、电二局的管理来。
袁世凯做出极大的诚意和真心关怀的姿态对盛宣怀说,许多人都在打轮、电二局的主意,若让他们得手,今后便难收回。若让北洋衙门来管理,一则此二局既为北洋所发端,现交北洋管,名正言顺,二则你为北洋旧人,眼下只是因守制暂不过问而已,三年后复出仍可继续督办北洋的洋务局厂。盛宣怀对此早有预料,便大谈轮、电二局每年需要拨巨款维持汉阳铁厂的经营,若北洋收回轮、电二局,则请连汉阳铁厂一道拿去。不料袁世凯已知底细,未作丝毫犹豫便一口答应。这下反而弄得盛宣怀非常被动。
盛宣怀本是个机智过人的人,稍稍一愣便有了主意。他说,不管轮、电二局也好,汉阳铁厂也好,实行的都是董事会制,这样重大的事情,必须召开董事会,由董事会作决定。盛宣怀推出董事会来,一为拖延,二来借此作转圜。
袁世凯在心里冷笑一声,嘴里淡淡地说了一句:朱宝奎现正在直隶做洋务局总办,要不要他回来和你商谈董事会的开会日期。盛宣怀听了这句话全身都凉了。他知道袁世凯已掌握了他的内幕,再不交出,结局会更惨,遂咬紧牙关,忍痛将轮、电二局暂时让给直隶,今后再寻机报仇。
盛宣怀写信给张之洞,请张之洞务必为他保住铁厂。张之洞当然不愿意袁世凯染指他的地盘,便函告袁世凯,铁厂是湖广的洋务,与北洋无关。袁世凯本不要铁厂,回函说铁厂只能由香帅经营,北洋无权也无能管理。盛宣怀终于保住了这块肥肉。
袁世凯与盛宣怀的交手,以袁的全胜而告终。但这只是第一个回合。到了六年后袁世凯罢官回籍,盛宣怀借机卷土重来,将轮、电二局夺了回去,他又胜利了。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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