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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张之洞二、力禁鸦片的张之洞没想到十多年来居然自己天天在吃鸦片

二、力禁鸦片的张之洞没想到十多年来居然自己天天在吃鸦片

        抵达京师,安顿好的第二天,张之洞便进宫递牌子,请求召见。第三天上午,慈禧召见张之洞于养心殿东暖阁。中秋节临近了,太后赏张之洞节礼:福、寿字各一帧,各色月饼两大盒,金银课子各五十个,西湖藕粉四斤,广西沙田柚二十个。当内务府将这些御赏抬到先哲寺张寓时,大家都欢忭喜悦,但真正的被赏者却高兴不起来。原来,太后只和他谈了不到半个钟点的话,全没有四年前见面的那种君臣相对而泣的亲热感。最令他意外的是,太后叫他依旧管理学部事宜,继续四年前的未了之事。至于张之洞最关心的立宪大事,太后只字未提。张之洞走出养心殿后心里纳闷着:将我张某人从武昌调来,难道就是学部的事无人管吗?以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来做学部大员,这办学堂的事情,难道在太后的眼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吗?

        令张之洞忧忡的还有两宫的健康状况。七十三岁的太后尽管浓妆浓抹,仍不能遮掉她颜面上的苍老。太后斜靠在龙椅上,声音轻微而干涩,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甜美柔润,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显然,半个钟点的谈话,对她已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了。看来召见时间的短促,很可能不是对自己的冷漠,而是体力不支。想到这点后,张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对太后一生充满着感恩戴德之心,尽管有庚子年的重大失误,但太后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值得尊敬的。现在,这位执掌大清江山近五十年之久的皇太后,真正到了油尽灯于的时候,他怎能不忧虑!倘若皇上是个圣明之主,太后即便撒手而去,国家也可在平静中度过那段悲痛的时候,但偏偏是皇上既不圣明,又沉疴在身!

        召见时,皇上并未在座。张之洞在请皇上圣安的时候,慈禧只冷冷地答了一句:“皇帝在瀛台养病,已有半年多不见臣工了。”母子之间的深重隔阂已让张之洞心惊,而外间关于皇上病势沉重的传闻,也在这句没有任何感情在内的话中得到证实。

        太后衰老,皇上病重,大清朝的又一次重大变故迫在眉睫,此时的大学士军机大臣,将要面临着怎样的艰难乃至危险!正在沉思时,只见大根进来禀报:“鹿中堂来访!”

        自从前年夫人去世,大病一场后,鹿传霖是明显地衰老了。他浑身虚胖,四肢乏力,在自家后院散散步都感到疲倦,人秋以来,因为气候干爽适中,才略觉好受一些。

        邡舅同拜大学士共处军机,这是少有的殊荣,鹿传霖自应来看望看望,同时也要和内弟好好聊一聊。

        张之洞也乜不得早日和姐夫见一见面。听说姐夫主动来访,忙亲自出大门迎接。

        聊过一番家事后,两个军机大臣都更有兴趣谈军国大事。鹿传霖向内弟介绍了军机处的近况。军机处现有五人:庆王奕劻,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世续,他本人再加上新进的张之洞和袁世凯。揣摸太后的意思,醇王载沣也即将进军机处。

        “载沣进军机处?”张之洞摸着枯白而稀疏的长须,边思忖边说,“是不是醇王府又会出一代天子?”

        皇上虽只有三十八岁,但这一两年病情很重,知内情的人都晓得皇上的病好不起来,龙驭上宾只是早晚的事了。皇上没有儿子,天命将归于何人,这是京师高级官员们最为关注的大事。如果看准了,早下功夫,将是一本万利的绝大生意。一年前,奕劻的儿子载振曾被人看好。论血脉,载振是远了点,但奕劻现在是太后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在握者,太后对他圣眷最隆,而且载振聪明伶俐,模样周正,甚得太后的欢心,年纪轻轻就做了新成立的农工商部尚书,显然是在着意培植他。但不久,杨翠喜一案被披露,载振的皇储一说也便随之而破了。原来,朝廷准备新设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派徐世昌与载振去东北实地考查。袁世凯的小站亲信候补道段芝贵,在老主子的支持下想谋取黑龙江巡抚一职,趁着徐世昌、载振过天津的时候,用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下津门名伶杨翠喜,送给好色的公子哥儿载振。果然,这一美人计十分管用。段芝贵很快被任命为黑龙江巡抚。此事被御史告发,虽后来经奕劻、袁世凯周旋,没酿成大祸,但到底引起慈禧的反感,载振被迫辞去尚书一职,段芝贵的黑龙江巡抚也泡汤了。载振做不成皇储了,皇储又可能是谁呢?大家将各王府排来排去,一时都难以拿准。

        鹿传霖点点头说:“你的猜想有道理,我和世续也是这样认为的,很可能由载沣来继承他二哥的位置。”

        张之洞说:“我看载沣的可能性不大。皇上刚继位的时候,太后就许下承祧穆宗的诺言,若载沣继位,太后还能看到她亲生儿子的承祧人吗?我想,这天命多半要落在载沣儿子的头上。”

        这话提醒了鹿传霖。他拍了一下脑门,脸上欣欣然地说:“还是你看得透彻。载沣的儿子溥仪两岁多了,载沣虽是老醇王的侧福晋刘佳氏所生,但他的福晋瓜尔佳氏则是太后指定的。瓜尔佳氏是荣禄的女儿,荣禄很受太后的器重。那年病逝时,太后不仅亲去吊唁,还动了真情,哭了。”

        张之洞说:“你这一说,事情就越发明朗了。今后我们对这位小醇王,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你与他打过交道吗?”

        “见过几次面。”

        “人怎么样?”

        鹿传霖说:“长得还算清秀,对老臣们也还有礼貌。只是器宇不宏阔,见识平庸,顶多只能算个中下之材。”

        “唉!”张之洞叹了一口气。“多年前,有一位朝廷大员就对我说过,遍视近支王府,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物来。王室乏人。此乃国家之大不幸。”

        鹿传霖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忧郁。太后这几个月时常闹病,七十好几的人了,时常闹病,可不是好征兆。万一她走在皇上前头,这事岂不更麻烦了!”

        “是呀!”张之洞轻轻地附和着。心里想:万一这种事情出现了,谁来应付这个乱局呢?做湖广总督时可以不想这种事,可如今身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到时是想推都推不掉的呀!国家大事,千头万绪,这立储立君,可是头等大事呀。未雨绸缪。作为相国,第一要绸缪这桩事才对!

        “香涛,你知道,袁慰庭为何被调进京城吗?”鹿传霖换了一个话题。

        在张之洞看来,袁世凯调进京,应看作是太后对他的重用。尽皆总督与尚书品衔相当,但外务部的前身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持者从早期的奕沂、文祥,到近期的李鸿章、奕劻,其地位都远在一般总督之上。袁从直督到外务部尚书,地位应是上升的,何况又兼军机大臣,不应该是某些人所说的明升暗降。张之洞说了这番看法,但鹿传霖摇了摇头。

        “这是满洲亲贵在打击他。香涛,你或许不知道,眼下京师一个新的朋党正在形成,这就是满洲亲贵党,它的盟主是肃王善耆,骨干有良弼、载洵、载涛、铁良等人。”

        十多年前陪俄皇太子访问武昌的善耆,过去因受慈禧的压抑,一直不问政事。他的最大爱好是唱皮黄。常召伶人来王府演戏取乐,他自己有时也粉墨登场。近两年善耆受西风影响,也爱议论立宪改制等国事,很想通过变革来改变自己无实权的冷王爷身分。载洵、载涛是载沣的同母弟,因过继的原因都早早地封了贝勒。这两个贝勒虽年轻无本事,却有很强的权力欲望。铁良、良弼都出身于贵族,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国,铁良已长新成立的陆军部,良弼是铁良的助手。善耆既是王爷,又年长,便自然成了这个新党的头领。

        “革命党头目孙文等人在日本组建同盟会,提出驱逐鞑虏的口号,将满汉之间的嫌隙重新挑起。善耆这一班满洲亲贵们血气特盛,想要来个针锋相对,全部排斥汉人。香涛,你还不知道,近来京师满汉对立到了何种地步,有的衙门,甚至满汉之间互不交言。”

        张之洞一惊:“满汉不交言,公事如何办?”

        “如何办,只有拖下不办呗!”鹿传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铁良虽然长了陆军部,袁世凯训练的北洋六镇也有四镇划归了陆军部管,但北洋军队是袁世凯训练出来的,部属们都听袁世凯的话,不买铁良的账。铁良等人于是将袁世凯视为大清朝最大的隐患,要彻底削掉他的实权,故而将他从保定调到京师。”

        “噢——”张之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看到前面道路上的亮光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后来,张之洞不断地从儿子仁权以及其他旧友那里听到类似的话,大家为张之洞勾画了这样一个时局。

        一是朝廷对改制一事举棋不定。各省都有立宪的呼声,海外更有立志推翻朝廷的革命党。于是有一些大员认为,与其被革命掉,不如立宪,尚可依旧维持皇室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载泽为首的五大臣考察东西方各国宪政回国后,也倡导立宪变制。载泽是慈禧的侄婿,他的话慈禧还能听得进去。慈禧知民心在立宪,但她本人又不能接受这个新事物,遂来个预备立宪,待九年后再行宪政。她的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九年后她已死了,到那时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慈禧的真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于是大家都敷衍着,预备立宪就变成了假立宪、不立宪。社会上反对之声很强烈,朝廷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日子很不好过。

        二是满汉对立严重。一批满洲少壮派力主排斥汉族大员,将国家大权全夺过来,掌握在自己手里。朝廷各部各衙门的汉员人心惶惶,无意做事。

        三是去年的官制改革,将过去的旧秩序打乱了。由于内外形势不安宁,新的秩序建不起来,官场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

        四是太后高龄多病,皇上朝不保夕,大清的家今后还不知谁来当,大家都在观望之中。公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甚至只做和尚不撞钟。朝廷上下,虽官员林立,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稍有个风吹草动,便有可能顷刻崩塌!

        唉,张之洞可真没想到,京师的状况竟是这样的糟糕。面对着如此局面,能做什么呢?你说要各省都像湖北一样办洋务吗?你一个人的话,督抚不会听,你先得说服军机处。军机处的领班是庆王,庆王的心思在个人聚敛,国家是否强盛,他并不放在心上。他能支持你吗?即将进来的醇王当然也是领班,他的心思自然放在醇王府里出第二代天子的事情上。他能有这份闲心来管各省的洋务吗?即便军机处同意,还得奏请太后、皇上,眼下的太后、皇上自身处在病痛之中,他们哪里会去管国家的事?张之洞终于明白了,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原来并不是做惯了督抚的人所能做的差事。想想自己,从光绪七年外放山西巡抚以来,独当一面,独自主政,已经二十六七年了,特别是谅山大捷以后的二十三四年里,主持两广,经营湖广,真个是台上一呼阶下百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无人阻挡无须禀报。人们将督抚比之为一方诸侯,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怪不得,功高盖世的曾国藩一直安于两江总督的位置,怪不得英雄一生的左宗棠只做了三个月的军机大臣便急着离京去做闽浙总督,原来他们都是大明白人啊!张之洞想到此,禁不住心中悲凉起来。北上前的满腔怀抱消解了多半。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贸然进京。

        辜鸿铭不知张之洞的心事,欢快地闯了进来,喊了一声:“老相国。”

        自从抵京的那天起,大家便一律改口,不再叫香帅,而叫老相国。不是总督,自然不能称帅,大学士就是宰相,这称呼的改变是恰当的。前几天张之洞听了很觉舒服,今天听辜鸿铭这么一叫,他倒觉得身上陡然加了一道无形的压力。

        “老相国,听说太后赏了您紫禁城骑马的特殊待遇。您今后人宫,是不是骑着马去?”

        面对着这个没有机心的混血儿的天真提问,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紫禁城骑马,就是骑着马进紫禁城吗?”

        辜鸿铭被张之洞这一反问,倒弄得糊涂起来。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前脑门,用至今仍不标准的中国话问:“这我就奇怪了,明明说是赏紫禁城骑马,为什么又不是骑马进紫禁城呢?”

        张之洞说:“赏紫禁城骑马,就是赏一个这东西。”

        说罢,顺手将茶几上的一样东西递过来,辜鸿铭忙接过。原来这是广根尺把长拇指粗的小木柱,木柱的一端拴着一根两尺余长的紫色丝绦。辜鸿铭端详许久,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根马鞭。”张之洞淡淡地回答,“马鞭就意味着骑马。太后赏你这根马鞭,就等同在紫禁城骑马,并不是要你真的骑马进宫。”

        辜鸿铭睁大着一对灰蓝眼睛,说:“即便是马鞭,这也不是呀!这种马鞭作得什么用,只配在舞台上做马鞭的道具。”

        张之洞说:“说得好,它只是道具。汤生,你知道吗?人生就是一台戏,身边所有的摆设,即便是名利,也不过道具而已。”

        辜鸿铭的灰蓝眼睛睁得更大丁。他跟随张之洞二十多年了,从来只见他汲汲乎事功,何曾有过半句“人生如戏”的悟道话!难道说进入枢垣位极人臣,反而还颓丧了吗?

        学部也真是没有什么可管理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早已定好,剩下的事只是学堂本身的按章办事罢了。辜鸿铭提出向西洋学习,在首都建一个国家图书馆。张之洞很赞同这个建议,遂专门上了一道折子,请建京师图书馆,虽得到允准,但经费没有着落,京师图书馆也便只是一纸空文。

        不久,广东和四川又重提粤汉铁路和川汉铁路的旧事,闲不住的张之洞又自请充任督办这两条铁路的大臣,但也只是挂名而已。因为种种原故,铁路修建的进展十分缓慢。

        张之洞在京师,虽然位居大学士军机大臣,却仿佛有闲人之感,国家的重大决策以及各省督抚将军的人事任免,似乎都只是在庆王、醇王和世续这几个满洲王公大臣之间暗中进行似的,他和鹿传霖、袁世凯等人都若隐若现地被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张之洞所做的事,多为祭祀、典礼、陪同接见外国公使之类可有可无的应酬。想起十八九年间武昌王的风光,他心里既空虚又郁闷。

        这一天上午,他独自坐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翻看近日印发的各类报章。大根进来禀报:“有一位官员打发仆人送来一封信函,仆人说他家老爷是四叔您的故人,希望来拜访您。”说着将信函递过去。

        张之洞心想:是哪位故人?当年的清流朋友,还是从两广两湖调进京师的过去僚属?边想边将信拆开,一张印制精美的大红名刺从信封里掉了下来。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满洲正白旗呼拉尔贝子嫡长孙,前太常寺卿,蒙恩加三级致仕。颐年堂主葆庚字啸亭。

        张之洞心里骂道:原来是葆庚,他有什么资格称我的故人?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张之洞将它抽出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太原别后至今,二十五六年了。岁月匆匆,你我都垂垂老矣。想必阅历会给你带来真学问。闻已拜相进京,能否于万几中抽半日之暇,以叙旧情?”

        一股极大的不悦冲上脑门,他将葆庚的名刺和信扔在一旁,躺在椅背上呼呼出气。

        大根瞟了一眼名刺后问道:“原来是先前的山西藩司葆庚,他不恨死了您吗?为何还要来见您?”

        是的,他为何要见我?张之洞默默地思索着:若说我现在是大学士军机大臣,他想巴结的话,名刺上明明写着“致仕”二字,既已不做官,就没有巴结的必要。若说叙旧情,山西的旧情只能使他痛苦,没有哪个人愿意自揭伤疤,何况当着刺伤他的人的面?

        那么只有一点,葆庚是想在我的面前炫耀他这些年的高官厚禄,炫耀他的蒙恩加三级致仕。而且还要翻案:他当时没有错。“真学问”三个字,不是分明指责我当时只凭书生意气而缺乏真学问吗?

        好个贪官污吏葆庚!他既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把他叫来,好好地训斥一顿。张之洞正要大根把这话告诉送信的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大没意思:是谁使得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谁使得他敢于否定自己的罪行,秋后算账?还不是朝廷吗?还不是有一批居高位掌重权的人和他站在一边吗?张之洞又想起刚到武昌不久,便收到曾国荃寄来的由王定安写的《湘军记》。在序言里,曾国荃竟然无视事实,颠倒黑白,称王定安为异才,只因命运不好而仕途不顺。当时他真想和这个横蛮不讲理的曾老九打一番官司,只是那时正在筹建铁厂,忙得不可开交,实在分不出这份心来才作罢。许多正派清廉的人受压遭屈,痛苦一生,却有更多像葆庚、王定安这样的宵小之徒,偏偏左右逢源,快乐享受一辈子,说不定还要在史册上留下一个美名。这天道人世,难道真的原本就不公不平吗?

        张之洞很有些心灰起来,吩咐大根:“你告诉送信的人,我近来身体不适,见面一事,以后再说吧!”

        大根心里有气说:“四叔,让他来,您教训他一顿,杀一杀这个老东西的威风!”

        张之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争闲气。我犯不着与葆庚这种无谓人争闲气,弄得自己不舒服。”

        就在张之洞进京后事事不顺,心情抑郁时,武昌城又给他传来一件极不幸的消息:佩玉永远离开了他和孩子们,撒手走了。

        得到噩耗后,张之洞老泪纵横,一连几天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自从光绪十年佩玉过门来,陪伴他至今已是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间,佩玉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为他操持家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奉献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命。离开武昌时,佩玉虽已病重,但还只有五十一二岁,张之洞没有想到她会先他而去,只是嘱咐她好好养病,病好后再进京。仁侃虽已跟着他北上,拟于明年与王懿荣的侄女完婚,但还有仁实在家陪着。另外,念扔准儿夫妇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照应。张之洞对佩玉留在武昌是放得心的。原指望她明年春暖时来京师,参加儿子的婚礼,不料竟然看不到儿子大喜这一天了!

        张之洞悲痛的心情中更多的是愧疚。在准儿未嫁、环儿未过门的那八九年的日子里,张之洞尽管忙碌,很少有缱绻缠绵、两情相依的时候,但心里还是有佩玉的。有时,他也会叫佩玉给他弹上一曲,在她优美的琴声中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和佩玉对他的情爱。有时,他也会和佩玉兴致浓郁地谈些家常琐事,回忆太原、广州时的往事。在絮絮叨叨的对话中,感受到夫妻真情的可贵和世俗生活的乐趣。后来,环儿过了门,大大地分去了他对佩玉的爱恋。再后来,他一天天的衰老,又加之洋务局厂的诸多不顺,佩玉虽仍给他操持家政,但他的心中却对她渐渐地淡薄了,有时甚至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

        张之洞知道,最后使佩玉生下大病并一病不起的则是因为织布局事件。

        由李满库而引带出的织布局事件,给张之洞很大的打击。事情后来的处理虽说还算满意,但张之洞却一直将织布局事件视为他洋务事业的一大污点。他恨李满库不争气,给他丢脸,这种恼怒也自然迁到佩玉的头上。佩玉为此忍气吞声。她没有在丈夫面前为弟弟辩护过半句,背地里常常以泪洗面。就这样,她终于落下病根。张之洞也知道佩玉是无辜的。自己心绪平和的时候也会去劝慰她,但越这样,佩玉越会深感愧疚,终于由自怨自艾而自害自戕!

        张之洞猛然想到,像佩玉这样善良而懦弱的才女,其实是不应该嫁到官家,尤其不应该嫁一个像他这样以功名事业为生命的大官丈夫的。倘若佩玉嫁一个与她志趣相投的男人,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或许没有地位,也或许一辈子清贫,但夫妻之间以沫相濡,互为依伴,内心是充实的、甜美的,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进门来分出丈夫的爱,也不会因为拥有权势而导致意外的不幸。

        娶佩玉的时候,张之洞对将给佩玉带来幸福是充满着绝对信心的。回头来看,二十多年间,佩玉跟着他,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幸福。

        回想过去做闲官的时候,他与石夫人、王夫人之间也曾有过很恩爱的夫妻情意,做督抚以后,一年到头,有操不尽的心、做不完的事,家庭情趣的确少了很多。难道说,权与情就一定互不相容吗?难道说,追求功名事业就必须要牺牲爱情和亲情吗?

        张之洞真想回武昌去,亲自祭奠一下佩玉,在佩玉的灵前诉说这些年的苦衷。但是,他一个堂堂相国,一个军机大臣,能为妾姨的死而离京离职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叫仁侃立即赶到武昌去,主持母亲的丧事。又特为让仁侃转告准儿,要准儿在佩玉的灵前代他奏一曲(幽涧泉》,算是他为佩玉送行。然后再把当年吴秋衣赠的桐木所制的那把“山水清音”琴焚烧在她的坟头,让她带着这把琴上路,也表示他会永远记住他们这段以琴相会的情缘!

        因为佩玉的突然去世,张之洞更加衰老,豪气和雄心似乎正在一天天离他而去,他心中常有风烛残年之感。这使他恐怖,也令他无奈。

        赵茂昌送的人参半个月前就用完了。这半月里他每天喝的从京师同仁堂买的人参,但效果相差甚远,他愈来愈神志分散、精力不支了。环儿说:“赵老爷请人制的人参效果好,不如叫他来京师一趟,将技艺传给大根,今后由大根照着制。”

        张之洞想想也是,便发了一个电报到武昌电报局。做了十多年武昌电报局督办,前些年又身兼湖北轮船公司督办的赵茂昌,而今已是腰缠万贯、富甲荆楚的实业家了。他接电报后乘火车来到北京。

        张之洞说:“你在武昌,今后人参寄到我这里不方便。你将你的制作方法告诉大根,让他如法炮制,彼此都好些。”

        赵茂昌迟疑片刻后说:“这事还是由我来做吧!我每个月寄一包给您,就不需要再买同仁堂的人参了。”

        张之洞说:“那太费事了,你就传给大根嘛,也让他多一门手艺。”

        赵茂昌心里仍在犹豫。

        见他一直不答应,张之洞心里烦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技不愿传出来,别人不传,难道大根都不传吗?”

        见张之洞不悦,赵茂昌忙说:“没有绝技,也不是不愿传给大根。”

        张之洞绷紧脸问:“那为什么不按我的话办呢?”

        赵茂昌已无路可走了,只得说实话:“方法很简单,只是您听了会不高兴,这人参是从鸦片水里泡出来的。”

        “什么?”张之洞大吃一惊。“这么说来,我张某人等于吃了十多年的鸦片烟。你这个混账东西!”

        张之洞觉得有一种蒙受大骗的耻辱感。他怒不可遏,抬起脚来,朝着赵茂昌的身上踢去。他早已虚弱不堪,这一脚并没有踢痛赵茂昌,倒让他自己跌倒在地!

        众人忙把他扶起。赵茂昌也走过来搀扶,张之洞怒气未消:“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独自坐在椅子上,张之洞心里痛苦极了。他想起做山西巡抚时,雷厉风行挖罂粟苗禁鸦片烟的往事,想不到一个嫉鸦片如仇、与鸦片势不两立的人,竟然每日与鸦片相伴十多年,而居然一点不知!

        “赵茂昌真是个小人!”张之洞恨恨地骂道。

        “我看也未必。”环儿在一旁说,“赵老爷也是为了你好。这十多年来,你吃了他制的人参,精力充沛,公事办得好,六十四岁又生了个满崽。你应当感激他才是,怎么反而骂他是小人呢?”

        环儿这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去了。尤其是六十四岁得子这件事,像是突然将他敲醒了。是呀,自己体魄并不十分健壮且公务繁忙,这份难得的福气,不是靠的鸦片水泡出的人参,又靠什么呢?想到这里,张之洞对赵茂昌的怨恼减去八成。

        “他应该告诉我才是。”

        环儿说:“他知道你恨死了鸦片,告诉你,你还会吃吗?其实照我说呀,鸦片也不是那种坏透顶的东西,那么多人喜欢它,总有一点道理。乡下人说清水里养不了鱼,世上的事也不必太清、清爽爽,睁只眼闭只眼,彼此都过得去就行了。”

        张之洞睁大眼睛看着环儿,仿佛觉得她这番极简单的话里有着很多可咀嚼的内涵,初听不大对味,细想又不乏道理。他猛然想起葆庚信上的“真学问”三字。“真学问”是不是环儿说的这番话呢?

        “你说说,我是吃下去,还是不吃?”

        环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要问,当然继续吃下去。我还向你建个议,应该在京中为赵老爷谋个差事。这样,他今后为你制药也方便。”

        张之洞没有做声,心里已经认可了。

        过两天,他委派赵茂昌为粤汉川汉铁路办事处帮办。这个天下第一美差对赵茂昌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十多年不露声色的献媚功夫,终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吃了赵茂昌亲手炮制的鸦片人参后,张之洞的精神很快有起色。就在这个时候,他时时担心的变故终于在悄没声息中突然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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