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突然走的,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带任何东西。我身上穿一套深色的西装和一件蓝色的大衣。我在街上走着,眼前闪过树木、人行道和三三两两的行人。我走进广场时,看见了公共汽车,于是加快步子,奔跑着穿过马路,跟着别人上了汽车,汽车开动了,我在车厢尽头的圆形座位上坐了下来。窗玻璃上积满雨水。我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女的,另一位男的正在看报。对面座位上的人鞋子是湿的,鞋底的周围有一圈水迹。我们的车子越过塞纳河,后来又在奥斯特利茨桥上再次跨过塞纳河。车子每到一站,我都注意上车的人,并留神观察他们的脸。我害怕遇见任何人。有时,上来的人侧影看上去很熟,我马上低下头,因为我害怕这个熟人会认出我来。但当他向我转过身来时,陌生的脸庞让我松了口气。这时我的心情特别好,热心地目随着他直到他找到座位。我在终点站下了车,并向火车站走去。我在车站的大厅里徘徊。然后我买了票,本想买张卧铺票,但因为时间太晚而没有买到,列车马上就要出发了。
2)第二天,列车到了站。我走下月台,双手插在我那件时髦大衣的口袋里,在车站里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在一个大玻璃橱窗的边上,有个加固的建筑物,里面是旅游协会的门市部。我看了看里面张贴的照片和广告。柜台后面的小姐正在打电话,一面用右手作记录。等她放下话筒,我走了进去。当我弄清楚她会讲法语之后,我要求她为我在旅馆里订一个房间。你要单人房还是夫妇用的双人房?她问道。我带着怀疑的态度望着她。不,她不会讲法语。是我自己用,我一面大声说,一面做着手势,用手将自己从头指到脚。
3)我在房间里巡视。床上覆盖着铁锈色的鸭绒被。一只洗脸盆从墙上突出来,下面是一只塑料的坐浴盆。房间的中央,怪怪地放着一张圆桌和三把椅子。窗子很大,外面是阳台。我没脱大衣,就往洗脸盆里放水。我打开小小的肥皂,洗了洗手。然后,我伸长脖子,往镜子里察看我的脸,我俯身向前,以便更好地看清脖子上分散的、深色的毛。水在珐琅质的脸盆里继续流淌,而且流到了我的围巾上。
4)我昨天夜里是独自一人在列车车厢里度过的。车厢的灯全关了。我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我对运动是敏感的,这仅仅是指车子的运动,这一外界的,明显的运动,使不动的我不断地向前,我同时也感到了我身体内部的运动,它正在不断瓦解,我开始特别注意这种不易觉察到的运动,我竭尽全力地去维持这种注意力。但是怎样才能把握它呢?到哪里去证实它呢?最简单的动作也会转移注意力。我把护照递给一位意大利警察。
5)我把围巾放在散热器上烘干,然后带上围巾走出了旅馆的大门。在街上,我不停地用舌头去舔我的牙齿和上颚,我的嘴巴里有一股火车上的味道,我的衣服潮乎乎的。我掸掸衣袖上的灰,一面走一面抖动身上的大衣。窄窄的街道朝着一个方向,我不假思索地一直往前走,穿过了几座桥。我找到一家银行,在那里换了一些钱,然后我买了一台便宜的半导体收音机。我喝了一小杯咖啡,又买了香烟。在斯坦达百货商店,我买了一身睡衣、两双袜子、一条短裤。我手臂上褂满了各种袋子。最后我走进了一家药店,药店的大门发出吱吱的声音。药店老板听不太懂我的要求。我只得把各种袋子放到柜台上,用手势告诉他我要的是牙刷、剃须刀和剃须用的肥皂。
6)回到旅馆,我在楼道里迷失了方向。我沿着走道,上了好几层楼梯。旅馆里空无一人,我好像走进了迷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指示牌。在一个铺有软木地毯,点缀着绿色植物的楼梯平台拐弯处,我终于找到了通向我房间的走廊。我把口袋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放在桌上,脱下了大衣。我倒在床上,侧身躺着,打发上午余下的时间。我毫无结果地摆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将上面的旋钮弄来弄去,将开关拨到调频,又回到长波段。但那玩意儿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不断地摇晃它,将天线重新调整方向。
7)我没有下楼去吃午餐。
8)浴室位于下面一层。我要去浴室的话,必须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走下一段螺旋状的楼梯,然后在楼梯平台上走进左边的第一扇门。今天早晨,打扫房间的女佣曾给我指过去浴室的路。在穿戴齐全的情况下,这并不难。但我现在只穿着内衣,手里还拿着毛巾和梳洗用具。所以当我发现有一对夫妇正打算从房间里进出时,我只能把身子贴在楼梯的墙边,想让他们先走过去。出于我弄不清楚的原因,我觉得他们还未决定是否走出房门。我听见他们正用法语在交谈。他们站在平台上,确切地说是站在房门口。他们交谈的主题是提香和委罗内兹的作品。男的讲的是他的真实感情和感觉。他是被委罗内兹的画打动了,真正地打动了,他说,这是独立于一切绘画文化之外的一种真诚的感受(我心里想,他们肯定是法国人)。我蜷缩在墙边,越来越感到不耐烦了。我仔细地聆听楼上的任何响动,怕被别人看见我身着短裤的窘相,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在楼道里。后来,当我听见我头顶上的脚步声之后,我下决心只管走自己的路,那怕是在平台上被楼下的那对夫妇看见。我匆匆忙忙地跨下最后几级楼梯台阶,等靠近他们时,我放慢脚步,将毛巾围在我的腰际。我在楼梯口转弯时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轻松样子。我发现自己置身在旅馆的酒吧之中。酒吧里空荡荡的。坐在沙发里的一对夫妇转过身来打量我。而酒吧侍者连眼睛也没抬一抬。
9)浴室的墙壁漆成浅绿色。有的地方的油漆翘了起来。将门锁上之后,我脱下短裤,将它褂在门把手上。我在浴缸里冲了个淋浴,然后擦干身体。我背上搭着毛巾,打着哆嗦回到我的房间。我的新衬衣放在桌上。我用牙齿把两只用线连在一起的新袜子分开。羊毛袜软软的,发出好闻的味道。我穿上干净的袜子、新的短裤。我的自我感觉良好。我在房间里慢慢地转悠。我拉拉短裤上的松紧带,读读钉在门上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安全的规定、房间和早餐的价格等等。回到桌子边上,我穿上长裤,并套上我那件腋下臭烘烘的脏衬衫。
10)下午的时间变得没完没了。每次我去国外都有这种感觉。第一天的时间变得又长又慢,最难打发。我躺在床上,看着灰色的日光透过窗户。房间开始变暗,家具的轮廓变得模糊,在昏暗中渐渐缩小。我的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的是某个电台的摇滚音乐。我把音量调到最高的地方,欣赏着音乐。我穿着袜子的脚搁在鸭绒被上,悄悄地随着音乐的节奏晃动。
11)我下楼去吃晚餐。旅馆的餐厅很小。沉重的紫红色天鹅绒窗帘拉了起来,使整个餐厅增添了一种亲切、窄小的气氛。布置典雅的餐桌大部分都空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独自一人在角落里用餐。朝着门的方向望去,我可以看见旅馆客厅的一部分,一台电视机的屏幕正在闪耀着光亮。但电视机的音量开关没有打开,因为没有任何声音伴着画面出现。再加上整个餐厅里寂静无声,只有我背后的老妇人偶然发出刀叉碰击杯碟的声音,更增添了这里的宁静气氛。吃完晚餐,我走进隔壁的客厅,坐在那台电视机前,屏幕上正出现一连串无声的无法理解的画面,讲的是一次灾祸。
12)由于缺少声音,那画面在传达恐怖气氛上就显得不足。如果将地球存在以来九百亿死去的人的最后几秒钟都用电视录像机拍下来,然后不停地在电影院里播放,我想那场景很快会令人感到厌烦。相反,如果他们临终前的最后五秒钟的图像再配上他们临死前痛苦的声音:例如他们的呼吸、喘气、喊叫的声音都能录下来,配制在同一条录像带上,然后在一间音乐会的大厅里,用大功率的音量播放给观众看,或者是在一家歌剧院里……电视机中足球场看台的画面打断了我的思考,球场上两个球队正在酣战。我赶快站起来,在电视机前蹲下,想把声音调出来。
13)正在进行的是欧洲杯的八分之一决赛,国际米兰队对格拉斯哥守林人队。比赛的地点在苏格兰。意大利人为了保留再次参赛的机会,采用的是不进攻光防守的策略,所以比赛显得死气沉沉。但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好球让我看了激动不已。我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体突然前倾,想离电视屏幕更近一些。下半场比赛进行到二十五分钟时,酒吧里的调酒员走过来与我一起看比赛。他在落座之前,下意识地去动了动天线,调了调对比度的旋扭。最后一刻钟的比赛十分精采。苏格兰人采用长传方法,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射门,想在最后的几分钟里首开记录。当三十米外的一次劲射将足球打在门柱上时,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和调酒员交换了一个眼色。我点燃一支烟,转过身体,因为我感觉到我的背后有人。果然,在我们背后,站在门口的是总台的接待员。
14)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度过了平静的一天。
15)我开始对这家旅馆熟悉起来,不再在走廊里迷失方向了。我用餐的时间很有规律:早餐吃得很早,一般来说,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吃晚餐时也只有我一个人,大约在八点钟不到。旅馆里的住客不超过五个人。有时,在楼梯转弯的地方,我会与那对法国夫妇交臂而过。一天早晨,我看见他们一大早就走进了餐厅,感到十分惊讶。他们走进餐厅时没有向我打招呼,走过我身边时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尽管那是大清早,但他们一坐下来就开始高谈阔论(他们肯定是长年生活在巴黎的法国人)。他们谈论艺术、美学。他们的推理纯粹抽象,却使我感到美妙而中肯。那男的谈话用词讲究,表现出很深的学问,当然也不乏犬儒主义的味道。那女的老是谈到康德,一边往面包上涂抹黄油。我觉得崇高的问题只是表面上将他们分开。
16)所有的日子,每天上午快完的时候,客房服务员开始清理我的房间,我穿上外套,把房间让出来给她,自己躲到楼下去呆着。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大厅里兜圈子,一直到我看见身穿天蓝色制服的她拿着水桶和扫帚重新出现在楼梯口上。我于是重新回到房间。这时我的床已经整理干净,梳洗的用具也整整齐齐地安放在洗脸盆上面的搁板上。
17)我每次离开旅馆,很少走远,只是在附近的几条马路上走走。但有一次我必须到那间斯坦达百货店去。我要买衬衣,我的短裤已经穿脏了。百货店里灯火通明。我在柜台之间的通道里慢慢地走动。像小学里的督学,不时地摸摸小孩的头。我在衣服柜边磨蹭,挑选衬衣,摸摸套头羊毛衫。在玩具柜,我买了一套玩具飞镖。
18)回到房间里,我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撕开玩具飞镖外面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是一块简单的圆盘,上面画有条纹的同心圆,还有六枝飞镖,饰有圆圆的尾羽。我把圆盘靶褂在衣柜的门上,向后退出几步,满意地端详那圆靶。
19)我玩飞镖时注意力非常集中。我一动不动地靠墙而站,用手指夹紧一支飞镖,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目不斜视。我用绝对果断的神态瞄准那靶的中心,脑子里一片真空——然后我扔出飞镖。
20)我的下午过得很平静。午睡之后,我醒过来时心情很坏,牙床骨发麻。我穿上外套,下楼去到酒吧,这时候的酒吧总是特别冷清。那调酒员见我来到,就离开座位,踱着慢吞吞的步子,从我前面一直走到柜台里边。他不用我说什么,就会干巴巴地拿起过滤器对准大咖啡壶,再拿一只小托盘放在我的面前。等为我斟上了咖啡,就把糖缸推到我的杯子旁边。然后他擦干手,重新拿起他的报纸在他的椅子上落座。
21)我差不多每天都买一张日报。我看看上面的照片,并专门读有关气象预报的专栏。那专栏很清楚,上面有一幅云层的走向图以及有关今日或明日、测定或预报的各地最低和最高温度表。我匆匆浏览一下关于国际政治的内容,看看关于体育比赛的消息和影剧广告。
22)我开始慢慢地与调酒员熟悉起来。我们在楼梯上相遇时会相互点头致意。我傍晚去喝咖啡的时候,我们会聊上一阵。我们的话题是足球比赛、汽车比赛。尽管我们不会说同一种语言,但并没有难倒我们。比方说,一谈到自行车比赛,我们就会滔滔不绝地聊个没完。他说:莫赛尔。我隔了一会儿就补充道,梅尔克斯。他又说科比,福斯托·科比。我用匙在咖啡杯里转动,思索着点头表示赞同。布吕埃尔,我喃喃地说。他问,布吕埃尔?对,对,布吕埃尔。但看来他不赞同我的看法。我以为我们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但当我离开柜台的时候,他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古蒙迪。我回答道:范·斯普林格。我又补充说,普朗卡特,范·路易,德·弗拉明克,罗歇·德·弗拉明克和他的弟弟,埃立克。对这一连串的名字,叫人怎么回答?他果然不再坚持。我付了咖啡的帐,上楼回到我的房间。
23)飞镖不能很好地插进靶子。有时候,飞镖的头插入不深,镖身又重,就会失去平衡掉到地板上。每次掉下来都使我恼火。于是我坐在床沿上,用剃须刀将飞镖的头削尖。
24)我在半夜里醒来,感到自己好孤单。我身着睡衣在房间里转悠了一阵之后,穿上外套,光着脚,手臂伸直,走出房门来到走廊里。旅馆里黑咕隆咚。我一面走下楼梯,一面观察四周。周围的家具仿佛都变成了人,几把椅子直钩钩地盯着我。这里那里黑影幢幢,让我害怕。我把脑袋缩进肩胛,竖起了大衣领子。楼下万籁俱寂。大门在夜间锁了起来,百页窗都关着。我不出声音地穿过大厅,在黑暗中点燃打火机引路。我顺着走廊来到办公室。然后,我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打开了通向厨房的玻璃门。在打火机微弱亮光的照耀下,我光着脚踩在冷冰冰的方砖地上,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靠墙边有两张空空的大桌子,水槽擦得亮晶晶的。我关上厨房的门,确信背后没有任何人跟踪之后,轻轻地打开冰箱的门(想找到一块鸡腿)。
25)第二天,我终于将我的行踪告诉了爱德蒙松。我走出旅馆,在马路上向一位正在急匆匆赶路的行人打听邮局的方向。(我喜欢向匆匆的行人打听消息)。他很快地用手指了一下方向,想避开我继续赶他的路。但我挡住了他的去路,请他讲个清楚。这时,他才真正地站定,并转过身去,非常耐心地为我解释去邮局的路。我很快就找到了邮局。这是个现代化的邮局,木质的柜台十分光滑,还有单独的电话亭。有几个人正在一张桌子周围忙碌,桌子上有成堆的表格,还有带细链的钢笔。我穿过营业大厅,走到第一个窗口前,打听发电报的手续。有人给了我一张表格,我起草了简短的电文,写上了旅馆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爱德蒙松今天就会收到我的电报(我很想再见到她)。
26)回到旅馆后,我停下来取回我的房门钥匙。在总台的柜台前,我问服务员他是否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打网球。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在几家大酒店里可能有网球场,但据他所知冬天是关闭的。为了证实他的回答,他打开一本广告薄,一面戴上眼镜,一面翻阅,他告诉我说最好是去丽都打听一下。我问他怎么去法。很简单,出了旅馆立即拐弯(他摘下眼镜,向柜台外伸出手臂,把方向指给我看),向右的第一条马路,然后一直走到总督府。那里可以找到小汽艇送你去丽都。
27)傍晚时分,我正在房间里玩飞镖。总台接待员走来告诉我说有人打电话找我。我下了楼,拿起电话筒,把话筒的线拉出来,然后躲到边上的角落里。我紧缩在墙边,低声地和爱德蒙松长时间地通起了电话。
28)接下来的几天中,我们经常互通电话。每次听到对方的声音,我们都很激动。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弱,因为激动而变得失真(我是非常胆小的)。但我们仍各自坚持自己的立场:爱德蒙松要我回巴黎,而我却要求她来意大利与我团聚。
29)现在我每天的日子都按爱德蒙松给我的来电时间进行分配。每次她都从她工作的画廊给我打电话。只要她的馆长一走开,她就开始给我打电话(既然她打电话不必付钱,我们尽可能利用电话来节省钱)。当我们在电话里聊得太长,我在电话机旁蹲得太累时,我干脆就在大门口的地毯上坐下来。爱德蒙松在和我讲话,我感到很高兴。我双腿交叉,背靠着墙,一面听她讲,一面抽着烟。每当我抬起眼睛,总台的接待员就会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装出在柜台后面忙忙碌碌的样子。他打开登记薄,翻阅里面的登记卡。我把电话机还给他的时候,他迅速地朝我笑笑,做出一副对工作不耐烦的样子。
30)有一天,我坐在大门口的地板上打电话,将听筒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一面从烟盒里往外掏香烟,我突然看见那对法国夫妇走进旅馆。他们在总台前停下来,拿了房间钥匙,他们准备回房间去。在走过我面前时,从容不迫地交谈着(我的看法是他们到威尼斯来的目的像一九五九年那次一样是为了做%爱)。
31)每次用餐完毕,我都要去酒吧转一圈。我从桌子上拿些杂志。回到房间后,我躺在床上,随手翻阅这些杂志。
32)我什么也不干。我一直在等爱德蒙松的电话。我不敢离开旅馆,怕错过了她的电话,我连午睡也不睡了,也不再在浴室里磨蹭。我常常坐在大门口的椅子上,就在总台服务员的对面等着她的电话(我需要感到自己离她越近越好)。
33)爱德蒙松越来越频繁地打电话给我。我们通话的时候,有时双方都长时间地保持沉默。我特别喜爱这种时刻。我紧贴电话,努力想听到她的气息和呼吸声。当她打破沉默的那一刻,我能感到她的声音里带有水蒸气。
34)在电话里,爱德蒙松对我非常温柔。她在我需要她时始终安慰我。但她弄不懂我为什么不回到巴黎去。当她问起我这个问题时,我只是大声地重复说。为什么我不回巴黎?是啊,她说道,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吗?是否有个我能够说得出来的理由?不,没有。
35)爱德蒙松终于来意大利找我了。
36)我去车站接她。我在列车时刻表上再一次证实了她乘坐的那趟列车抵达的时间,然后我提前去了车站。我走出车站,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天气很冷。坐在台阶上等候的总共四个人,都穿得严严实实。坐在我边上的是位老太太,毫无疑问是个英国人,她正在背包里仔细地整理一件毛衣。还有一位军人,双腿搁在手提箱上,抽着烟。我不停地看时间,十九点十七分不到,我站起身向月台走。
37)列车晚点两个半小时。我的周围突然出现了闹哄哄的场面:车门开启的声音,行李箱撞击地面的声音,人声鼎沸,喊声震耳。许多人走过我的面前,我被人群推挤着。我在月台上等候,站得笔直,头抬得高高的。爱德蒙松一看见我,马上用手里的网球拍向我挥舞,大摇大摆地向我走来。她的双颊鼓起,向我微笑着。她向我跑过来,我等着她。她吻了我的脸,还夸奖我的头发好干净。
38)我们跟在其他旅客后面肩并肩地向车站出口处走去。我拿着她的手提箱。我们不停地看看对方,偷偷地、温柔地四日相对。我们一句话也不说,走到车站大厅里,爱德蒙松停下来,她解开我的大衣,把手伸进我的衣服下面,抚摸我的胸口。还是她先重新迈开步子。她转过身来朝我笑笑,她的牙齿上有小小的一丝口红印。
39)我在一家餐馆里预订了晚上九点钟的位子。等我们到达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但餐厅的领班态度很热情,丝毫没有责怪我们。我们把手提箱和网球拍放在衣架卜,跟着他走进餐厅。这时,我们的身后跟进来一位女士,她一定要把一块衣帽间的牌子塞到我手中,但我没有横堂。她就趁我脱下大衣的时候,伸手来抢夺我的衣服。我的动作比她更敏捷,我很灵巧地把大衣挪开,放在她的手臂够不到的地方。那女人恶狠狠地瞪着爱德蒙松,把取衣牌放在桌子上。爱德蒙松坐在我的对面,我们感到很高兴。餐桌上摆放得非常漂亮,给人一种宁静,舒适的感觉。杯子很精致,碟子很厚实,面包篮里有各式品种不同的面包,有片状的和条状的。
40)上甜晶的时候,我把放在长条凳上的大衣小心地拿起来,没离开座位,同样小心翼翼地将大衣穿上了身。爱德蒙松以为我想离开,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同时,我的另一只手像魔术师那样快地伸进我的大衣口袋,拿出一只小小的长方形盒子。我把这盒子放在她的手腕上。这是一件礼物。爱德蒙松吃了一惊。她动了动手,盒子掉在桌布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她灵巧地打开盒子的包装。包装一层层的,纸头里面还有一层纸头,最后是盒子里的绸布,衬托出里面的一块表。
41)走出那家餐馆后,我们并不急着回去,我们在一条小马路上漫步,在一座座桥上逗留。在个四周种树的小广场上,我们发现一条长凳。我们坐下来,把网球拍放在身边。四周的一切是那么平静。河对岸的宫殿灯火通明,照亮了夜空。运河黑沉沉的,显得像夜空里的云。河里的水像是凝固住了,将一座教堂的台阶团团围住。然后,又像瀑布一样地溶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退下去。
42)我们回到旅馆,爱德蒙松马上脱掉所有的衣服,只剩下一件胸口开得很大的蓝色衬衫。她踮起脚在房间里游逛,嘴里塞着一把牙刷。我躺在床上,简短地提醒她说,在她的小肚子底下、船形的部位,有一条瘤牛毛、斑马毛组成的短裤。她低下头来察看(看了一会之后,她为了表示真正的抗议,轻轻地在毛上面拉了拉)。
43)我们两人一齐躺在床上,大腿交缠在一起,共同翻阅一本妇女杂志,这是爱德蒙松从巴黎带来的。我一页页地翻动着,爱德蒙松不时地要求我往回翻,她还挡住我的手,为了仔细地看上面的某一幅照片。在时装部分,我们对上面的连衣裙、女套装、羊毛开衫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也评论模特儿的美貌程度。当我说某个女孩子很漂亮,而爱德蒙松又不喜欢这个人时,她就耸耸肩,对我表示她的藐视。
44)第二天一早,当我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了我们的房间。阳光从半开的窗帘下,沿着墙面,将地面分割,在地板上划出灼人的光斑。尽管有这些光斑,有的甚至很强烈,但整个房间还是宁静地笼罩在栗色的阴暗之中。我的身边,爱德蒙松还在酣睡:她的脸很光滑,她的嘴,因为靠在枕头上而变了形,显得微微撅起。在她的头部上方,一缕斜斜的阳光中,灰尘的微粒在闪闪发光。我起身穿上衣服,不发出一点声音。走出房门之前,我又回到床边,我靠近了她(我端详着她)。
45)阳光从各个地方射进了走廊,所有的窗户都在熠熠闪光,绿色的植物显得欣欣向荣。天气真好。我走得很快。我的心情愉快。下楼梯时,我是跳跃着走下梯级的,到大厅时,我几乎是连奔带跑。总台的那位先生拦住我,和您在一起的郑位姑娘好吗?他问我。你是说爱德蒙松吗?我说,她很漂亮,是吗?那先生在总台后面站得笔直,庄重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在柜台后弯下腰,并把一本护照递给我。我打开护照,用手指放在爱德蒙松的身份照上,向他证实我们讲到的是同一个人。
46)我在橱窗前弯下腰,用双手围住眼睛,朝斯坦达百货店的里面张望,因为现在还没有开门,我用拳头轻轻地敲击玻璃橱窗,想引起营业员对我的注意。总算其中有一位营业员看到了我,我恭敬地对她说了声咕咕,并用手指指我的表,用目光询问她何时才开店门。在毫无结果地相互交换了几个手势之后,她拖着步子慢慢地靠近了我,她把两只手全部张开,让我看到九个手指头。然后,她走得更近,她的肚子和胸部贴到玻璃橱窗上,以致于我和她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她的嘴巴差不多贴到我的嘴巴,顽皮地说,九点,这时的玻璃上出现了一层水汽。我看看自己的手表,只有八点半。我走开去,在附近转了二圈。但最后,我在另一家店里买到了网球。
47)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把买来的那盒网球放在鸭绒被上。我不出声音地爬上床去躺在爱德蒙松的身边。她闭着眼睛对我说,她没睡着。接着,她搂着我的肩膀往自己的身上靠。她迎合着我,将我的大衣解开,又静静地将我的衬衣扣子解开。她的双颊因为睡意而变得火热。我撩起床单,进入她的身体,我赤裸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肚子贴着肚子。那件解开的大衣盖在我们身上。我们开始动作。我们动得很慢,彼此情投意合。后来,床上的被子翻了过来,掉落到床下,那网球盒的盖子打开,里面的网球滚落了一地板。
48)爱德蒙松站在洗脸盆前化妆。她早已把窗帘的一侧拉开,用一把椅子拦住,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把两条腿伸直沐浴在阳光下,并弓起身子观察腿上的毛。爱德蒙松在镜子里朝我笑。等她梳洗完毕后,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并提议我们去吃早餐。我穿上衣服,离开了房间。在一前一后下楼梯的时候,我们与那对法国夫妇交臂而过。等他们走过后,爱德蒙松说她认识那男的。他的名字叫……德·奥尔梅松。我们每次来总大利旅行运气都很好。几年前,在罗马,我们曾经巧遇明热和普拉东,他们正从一家餐馆出来。
49)我们肩并肩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们是旅馆餐厅里唯一的顾客。阳光照在珠罗纱的窗帘上,使窗帘显得更薄,可以看见外面马路上的景色。我们吃完了早餐。我抱着双臂,对着空空的咖啡杯抽上了一支烟。我对爱德蒙松说,我在贝内东专卖店里买了两件运动衫,一件是浅黄色的,另一件是蓝色的。但我没有运动短裤。爱德蒙松不听我的解释。好吧。我继续说道,我前一天曾经打电话问过,网球俱乐部有整天可以出租的场地,租起来很方便。我提议中午以前去那里,这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我还笑着补充道,当然我们也可以在现场啃上一块面包。喂,你在听我说吗?我问道。不,她不在听我说。她早已从包里拿出一本关于意大利绘画的书,专心致志地阅读着,一面翻阅一面掀动鼻翼。
50)我们又回到房间里。我们分开坐在床的两边,我们不再讲话。我们要说的都说了,还是形成不了统一的意见。爱德蒙松想充分利用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要去街上闲逛、散步、参观博物馆。据她说,我们最好在傍晚时分去打网球。她说,那时的太阳不再刺眼睛。对她那么多不同的意见,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不,我什么也不说了。
51)教堂里——圣·马克教堂——很暗。我不大乐意地跟在爱德蒙松的背后,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让鞋底在高低不平的大理石块铺砌的地面上滑过。地上到处都镶嵌着图案。我让爱德蒙松走在前面,她迈着大步,走向那些金碧辉煌的绘画。而我却靠在廊柱上等她,一面欣赏我头顶上高大的拱廊。当她回过来后(我在这期间找到一张长凳并坐了下来),她向我提议一起去参观教堂收藏的珍宝。她拉我站起来,拖着我在教堂的大殿里向前走。我们买了两张入场券。走进教堂侧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头低下来,那侧殿很狭小,点着电灯,靠墙放着各种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各种武器和陶制品。侧殿的正中有一个玻璃罩,里面也陈列着各种珍藏的文物。我们跟随两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沿着陈列柜参观,但我们不得不常常停下来,因为他们不断地在我们前面停下来,用手指着古董相互议论。后来,当他们弯着腰,抬起眼镜,在一把弩前停着不走的时候(可以这样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弩这种东西),我终于挤过去,走到了他们的前面。我在里面转了一圈之后,走了出来。我靠在一根半霹柱前,在洗礼所里等候爱。
52)教堂的外面,阳光使我的眼睛发花。爱德蒙松来到教堂前的广场上与我会合,她也用手护住自己的眼睛。我们并肩站在教堂前面,眯着双眼,商量下一步做什么。爱德蒙松翻阅着手中的意大利绘画介绍,想继续参观教堂。我试图说服她别这样做。但她的态度是那样坚定(她不听我的劝告),我觉得无法使她改变主意,就独自一人回到了旅馆。
53)当爱德蒙松回到我的房间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正站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她坐在床上,脱掉了鞋子,然后俯身向前,对我说,她在美术博物馆发现了三幅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的杰作,颜色十分暗淡。接着她一面按摩双脚,一面问我对这位画家的作品有什么想法。这很难说。隔了一会,当她再一次对我重复这个问题时,我向她承认我没有兴趣去评论任何绘画。爱德蒙松不再坚持,她站起身来。她脱掉裙子,在箱子里翻找运动短裙。我补了一句话,说我网球也不想再打了。爱德蒙松重新穿上裙子,她觉得我好讨厌(况且我没有运动短裤,我说)。
54)晚餐前,我们再次走出旅馆。爱德蒙松拉着我的手,我们慢慢地在街上走。我们停下来,看着墙上的音乐会和戏剧广告,也有一些讣告。其中有一张白纸黑边框的讣告,讲的是一位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的死,我撕下了这张讣告。
55)我们继续向前散步。爱德蒙松怪怪堆看着我,她的目光使我感到不舒服。我客气地请她不要再盯着我,这样,隔了一阵,我感觉好了一些。我们在商店的橱窗前停下来,在一家珠宝店里消磨了一段时光,最后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咖啡馆装饰着细木护壁板。店堂里灯光幽暗,天鹅绒的座位上有几位老妇人正在用长长的茶匙喝着她们的饮料,有冰冻果汁、茶和巧克力。她们低声地说着话。爱德蒙松在我面前打开菜单。我既不想喝,也不想吃。女侍者站在桌前等着我们点菜。因为她站在那儿我觉得不舒服,我要了一份白夫人——目的是让她走开。
56)我看着面前的白夫人在溶化。在一层灼热的巧克力底下,香草冰淇淋正在不知不觉地融解。我看着刚才还是滚圆的冰淇淋小球慢慢地流淌,变成有规律的褐白相混的条纹。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种运动,两眼盯着托盘。我一点也不动。两只手凝固地放在桌下。我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不动的状态,纹丝不动,但我明显地感到在我的身上也有东西在流动。
57)我们走出咖啡馆,回到旅馆。我低着头,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使双脚压在人行道上,目的是让这个城市沉到水中去。每当我走完一段台阶,我总是并起双脚,小心地跳到地面,并在下面等侯爱德蒙松。我请她也这样做。我解释给她听:威尼斯这个城市每世纪要下沉三十公分,也就是说每年下沉三毫米,每天下沉零点零零八二毫米,每秒钟下沉零点零零零零零零一毫米。所以每当你用力踩踏人行道的时候,就可以推理说你在城市的下沉中也算起了点作用。
58)我们迷了路,完全迷失了方向。爱德蒙松在一个小广场上等着我,我沿着广场转悠,与广场相通的每条小路我都进去试试,看能否找到一条我们熟悉的路。但毫无结果。我们对这没完没了的散步已经感到厌倦(这时太阳已经落下),我们决定坐小船回去。爱德蒙松在船码头里面买票的时候,我走去看墙上挂的城市地图。我边上有一位女士用手指头在地图上寻找,她用食指不停地顺着一条路指来指去。我觉得她很讨厌,因为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在她的手上拍了几巴掌。
59)我们在外面的餐馆吃了晚饭。回到房间之后,我大衣也不脱就往床上一躺。我一只手枕在脖子底下,大模大样地抽起了烟。我看着天花板。爱德蒙松坐在我对面的椅子里。我们重新又开始谈起晚餐时谈到的话题,但方式是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在餐馆里,爱德蒙松谈到要去预订卧铺车票,我对她说不必了,我不想回巴黎。不(我当时是说得明明白白的)。
60)第二天,我可以说是足不出户,阅读帕斯卡尔的《思想》(可惜是英文版的袖珍本,是别人丢在酒吧里的桌子上的)。
61)我几乎很少看到爱德蒙松。我实际上一直不在旅馆里。我们一起在餐厅里吃完午饭后,去酒吧喝咖啡。我们肩靠肩地坐在高脚凳上,东聊西扯。这时,爱德蒙松会讲讲她上午所做的事情。然后,我上楼回房间,而爱德蒙松就出门,一直到傍晚才回来。有时候,她吃过晚饭还再次外出。比方说,有一天晚上,她去了教堂听音乐会,那天晚上演奏的是莫扎特和肖邦的作品。
62)当我玩飞镖的时候,我是平静的,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我感到心平如镜。这时,我的头脑渐渐变得空空的,我让虚无占据我的心灵,头脑里任何紧张感都消失殆尽。于是——用闪电般的动作——我将飞镖投向靶子。
63)我在报摊上买回一本信笺。我坐在房间里的圆桌上,在信笺上划出两个栏目。在第一栏里,我写上了五个国家的名字:比利时、法国、瑞典、意大利和美国;在边上的第二栏里,我记下我玩飞镖的每一盘结果。经过第一阶段的淘汰,我将两个得分最高的国家进行一场比赛。决赛的是比利时对法国。经过第一轮投镖,非常专心一致的我方轻而易举地超过了这些笨拙的法国人。
64)我喜欢蒙德里安的画,主要是因为他画中的静止感。在表达静止这一点上没有一个画家可以与他相匹敌。静止的含义并非指没有运动,而是指没有运动的预感,它是死的。从总体上来看,绘画本身从来不是静止的。好比象棋,它的静止是充满活力的。每一个棋子是静止的一种能量,它包含着能量的运动。在蒙德里安的画中,静止本身是不动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爱德蒙松觉得蒙德里安是伟大的。但对我来说,蒙德里安使我放心。我手中拿着飞镖,眼睛盯着挂在柜门上的靶子,心里想为什么这靶没有使我想起贾斯帕·琼斯,反而使我想起爱德蒙松。
65)我的恶梦是刻板的、几何图形的,内容很简单,而且老是让我烦心。一阵旋风把我包围并将我卷到它的中心,或者是我眼前出现一些直线,我不断地想修改其结构,用一段去代替另一段,我无休止地进行修改想把直线清除掉。几天来,我老是玩飞镖,所以一到夜里,我的梦中常常冒出那靶子纠缠不休的形象。
66)凡是爱德蒙松不外出的晚上,晚餐后,我总是邀她去酒吧喝一小杯饮咖啡后喝的烧酒。柜台后面,收音机播放着音乐。隔一会儿,那位调酒员离开自己的座位(我的朋友调酒员,一开始我就这样叫他的),满脸不高兴地记下我们点的东西,默默地将烧酒端过来。他对我给他的微笑不予理会。我是看在爱德蒙松到来之前,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友好关系的份上,才冲着他笑笑的。
67)一天晚上,我要求爱德蒙松比平时提前一些用晚餐,因为八点三十分有一场欧洲杯锦标赛的八分之一复赛,是国际米兰队迎战格拉斯哥守林人队。十五天前,两队在苏格兰的比赛以零比零踢成平局。晚饭后,爱德蒙松陪我来到旅馆的大厅,那里有一台电视机。比赛立刻就开始了。苏格兰人集中防守,采用撞人的做法,并常用铲球来破坏对方的进攻。我坐的地方离荧屏只有一公尺。爱德蒙松坐在我的背后,差不多半躺在沙发上。她认为我有点像其中的一位队员。我表示抗议(那是个高大的红头发男人,脸上长满红色的雀斑)。是有点像,她说,特别是奔跑的时候。嘘,我说(因为爱德蒙松知道我奔跑的姿势?)。上半场结束时,国际米兰队已经打到二比零。我们在比赛结束前上楼回到我们的房间。
68)早上,当我半夜醒来时,在我紧闭的双眼后面,我看到即将来临的白天像一个阴沉沉的大海,大海无边无际,不可挽救地凝固起来。
69)有时候,我半夜里醒来并不睁开眼睛。我紧闭双眼,把手放在爱德蒙松的胳膊上。我要她安慰我。她用温柔的声音问我,安慰什么。安慰我,我说。安慰什么,她问。安慰我,我又说(安慰,而不是使舒适)。
70)但当我更深地去思考这一问题,并在找到引起我们一切苦恼的原因之后,我更想追根问底。我发现一条有充分根据的理由,那就是我们的人生是虚弱的,难免一死的,这种苦恼是自然的,我们是那么可怜。因此,当我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安慰我们(帕斯卡尔《思想》)。
71)午睡后,我并不马上起身。不,我宁可等待,冲动迟早会来临,它能使我在身体内部的无知中运动,动作的自在是人们无法想像的。
72)爱德蒙松想要回巴黎。我对此持保留态度,我不想动弹。
73)我们一起在旅馆的餐厅里用餐时,我感到爱德蒙松在盯着我。我没有出声,继续吃着。但我非常想上楼回房间一个人独处,我不愿意有人将目光盯着我。我不愿意再被别人看见。
74)我不想再说话。我在房间里穿着大衣,整天玩飞镖。
75)爱德蒙松觉得我讨厌。我让她去说,只管玩我的飞镖。她要我停下,我不理她。我将飞镖投向靶子,再走过去拔下。爱德蒙松站在窗前,直盯着我。她再一次要求我停下来。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飞镖向她扔去,飞镖插进她的前额。她跪跌在地。我走近她,将飞镖拔下(我在发抖)。这算不了什么,我说,擦破点皮而已。
76)爱德蒙松在流血。我将她抱出房间。我们下楼来到总台。我们在走廊里奔跑,拼命找医生。我将她安置在大堂里的椅子上,跑着出去。我要去哪里?我在马路上跑啊,跑啊!我然后又停下,返回旅馆。当我走进旅馆时,有一些人围住爱德蒙松,他们用被子围在她的肩膀上。一个男人低声对我说,马上要送她去医院,救护车马上就到。我感到浑身乏力。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在旅馆里来回走动,在酒吧里喝威士忌。护士们终于来了。我扶着爱德蒙松让她站起来,我搂着她的腰,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走出旅馆来到马路上,然后登上救护艇。摩托艇立刻启动,全速前进,在船身后面留下两道宽阔的水花。我坐在船头,睁大双眼,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我转过身子,看着爱德蒙松,她坐在长凳上,面色苍白,肩上裹着红黑两色的羊毛被。
77)爱德蒙松在长凳上躺下,将被子盖住胸口。她身体平躺,头抬起,睁着双眼。我们在运河中全速前进,避开其它的船只。我看看正在机舱里驾驶的护士。每次转弯时,爱德蒙松就用手抓紧长凳。有一次拐大弯,她的手臂变得无力,她的手一松开,人就从凳子上掉下来。护士过来帮我一起把她扶起来,我们将她背靠长凳坐着。这时,她晕了过去,到医院时,我们只能将她抬上去。我走在护士的身边,将爱德蒙松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他们要我在走廊里等候。
78)我坐在长凳上等候。白色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空无一人。走廊里鸦雀无声,只有一股乙醚的气味,这种死亡的气息实实在在使我感到不舒服,我瘫坐在凳子上,闭上双眼。不时地有人走进走廊,并在我面前走过,一直走到走廊的另一头。
79)我站起来,在长凳前踱了几步。然后慢慢走开,向走廊的尽头走去。我走过一道玻璃门,进入一个狭小的昏暗的过厅,那里有一架服务电梯和一道楼梯。我一屁股坐在楼梯梯级上,背靠着墙,直到我的头顶上方传来一点声音。我站起来,登上楼梯。上了楼梯,我向左拐弯时,走进一个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侧墙上,窗户开得很高。我停下来向一位护士打听……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用奇怪的神情盯着我看。我加快脚步,走上别的楼梯。在三楼,我又坐在电梯对面的一条长凳上。一会儿之后,电梯的自动门在我面前打开,我走进电梯。电梯很宽敞,里面是灰色的。我按了向下的按钮。自动门关上。电梯开始启动,慢慢地下行。然后电梯停下来,自动门打开。我走出电梯,推开通向走廊的玻璃门。爱德蒙松就在那里。
80)我们在白色的走廊里拥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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