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天气很冷。秋天,只有秋天才有这种天气。小水洼里漂浮着溺死的树叶。从光秃秃的树枝间吹来一阵阵的东北风。我站在马路上哭泣。我望着楼上我父母亲房间里的灯光,那黄色、温暖的灯光。我知道,那儿有我的床。我哭得很伤心。我才六岁,我很清楚,我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家了。我将一个人留在马路上,用湿漉漉的树叶遮盖身体。明天早上,我将要到一艘船上去当水手。我已经忘了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不过,我还记得,孩子会非常的不幸,也许会比成年人更加不幸。因为他们不知道,这种伴随着悲伤而来的痛苦究竟是什么,不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是否会永远地留下来。
这是一个秋天。我慢慢地走了几步,离开了灯光,离开了那栋房子。我脸上的表情很坚强。然后,我突然发现了这只小羊。这是上帝派来的,或者是被残忍的父母从羊圈里赶出来的。它肮脏地躺在马路上,没有人喜欢。我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这只半瞎的布头羊和我,我们就这么站在夜色中。过了很久,我们才带着我们还拥有的最后一丝骄傲回到了我那互相敌对的父母亲那儿。当然,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怕小羊挨冻。如果没有这只小羊的话,我的生活肯定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直到几年之后,我还一直想抛弃一切,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我没有这么去做,因为这只该诅咒的小羊时时在告诫我。我完全是因为它的缘故才没有去过一种勇敢而又疯狂的生活。护身符有这样的作用,这是它们的使命。它们硬是把人生纳入谨小慎微、毫无意义的轨道,因为它们总是一再地提醒它们的主人要想到那些只有深思熟虑、慎重行事才能使自己经受考验的情形。或者,它们会引诱它们的主人去做一些不恰当的、非常冒险的事情。因为它们会使它们的主人产生一种受到保护的错觉。不管怎么说,那些被人崇拜的物神总是会欺骗它们的主人,引诱他们推卸自己的责任。它们使千百万人把丑恶的布玩具、傻兮兮的链条或者是已经磨损了的皮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引诱他们去牺牲贞洁,引诱他们去打仗。所有受人崇拜的物神都在暗自嘲笑我们的愚蠢。它们发出哧哧的窃笑声:瞧那些人,他们把我们带来带去,围着我们跳舞,对我们崇拜备至。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使自己相信,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他们很幸福。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一直是孤独的,幸福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命运是不会受小羊迷惑的。这就是真理。可谁也不愿意正视这个真理。我们需要一个小小的、只属于我们自己的上帝。这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令人感到恐惧的生命之旅中觉得有所依托。我不明白。又出现了我不明白的东西。也许,我再也不会明白什么了。而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会有什么出息。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我已经不愿意再相信物神的缘故,是因为我已经把小羊送掉了。昨天,我在病房里。我觉得无聊,想去洗一下我的小羊。它从我的手里掉了下来,掉在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孩的脚边。瞧,这是一个多么丑的孩子。他哭肿了眼睛,鼻子里拖着鼻涕。这个孩子看上去很脏,一个脏小孩,一个很小的、肮脏的生命。这个脏鬼捡起了我的小羊。他站在那儿望着我,手里拿着我那只旧的、瞎了眼的布羊。当我们俩的目光相遇时,他吓了一跳,好像怕挨打似的。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我想,他,这个孩子一定知道这些。他一定知道什么叫做挨打,知道人们会拿走给他带来欢乐的东西。这个孩子就这么望着我。他那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小羊。他的小手紧张得都发了红。我们在那儿站了几秒钟,仿佛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把我的小羊拿过来,再次抚摩了一下它那瘪瘪的嘴巴。我走了,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我走了,因为在这期间,我已经知道,悲伤停止了。小羊也帮不了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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