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大桥横跨风雨中的台伯河,因降雨而暴涨的河水冲刷着桥墩,数以千计的枪管和炮管分布在桥的两侧,枪管和炮管口蒙着遮雨布。
台伯河附近布置了多达三个师团,眼下三个师团的重火力全都被集中在这座桥附近,龙吼炮、焚城炮、各种大口径枪械,全都对准了桥面。
数百名精锐战士汇聚在这里,他们在军服外蒙着橡胶雨披,胯下的斯泰因重机轰隆隆作响,排气管吐出浓密的蒸汽云,飘到台伯河上上空才被暴雨淋散。
他们悄悄地对视,眼中透着疑惑,不知道什么样的敌人值得他们这样严阵以待。
他们不是炽天使,也没有资格知道太多,只是领命而来,不惜任何代价守住这座桥而已。
大桥的对面就是使馆区,那道坚固的铁闸门后,停着好些辆黑色的装甲礼车。它们都没有悬挂本国的国旗,车内却坐着各国大使或者最高级别的武官。
他们都已经通过秘密的渠道得知了教皇国内的骑士叛乱,这件事跟他们无关,但他们都很乐意来看看事件的发展。
听说叛乱的骑士穿着教皇国最机密的新式甲胄,听说十字禁卫军、炽天骑士团和异端审判局的精锐加起来都没能阻止他,那是何等惊人的究极武力,大家都想知道。
各种震耳欲聋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像地面都在微微地震动,其中还夹杂着零星的枪声。
车内的大使和武官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望远镜看向河对岸,军人们则整齐地扳开枪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曾近距离目睹甲胄骑士之间的战斗,因此对那声音既紧张又充满了好奇心。
桥这边是几座教堂和大片的豪华住宅,墙壁高耸,墙头趴着石雕的狮子。
此刻那些高墙组成的深巷中时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感觉是地狱中的恶鬼在拖着步子行走;时而是金属撞击、石头粉碎的巨响;时而是引擎运转的呜呜声;蒸汽云裹着浓烈的灼烧味从高墙上方飘了过来,墙那边死斗的甲胄骑士们排放出的高热蒸汽和硝烟味,竟然不亚于这边上千人排放出的。真不愧是这个时代的究极兵器啊,据说穿上那种机械就可以以一敌百。
战斗听起来非常激烈,那些机械的恶鬼狂奔着撕扯着,挥舞着凌厉的刃和爪。没有人亲眼见到那场死斗,每个人心中都想像着不同的画面。
那些声音让人心生畏惧而又心怀向往,那是隐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对究极力量的向往。
那座小教堂的钟楼上,颇有些年头的青铜钟忽然轰鸣起来,像是着了魔似的。
几秒钟之后,钟楼轰然倒塌,机械恶鬼们互相以长矛贯穿对方的身体,相拥着冲破了墙壁。原来钟鸣是因为他们战斗中撞在了钟楼上。
小教堂堪称古迹,黑色大理石外墙,雕饰精美,但已经很久没有翻修了。内部有隐患的墙壁和那些天使、恶魔、狮子与龙的雕塑都在甲胄骑士们的撞击中坍塌,他们彼此抓着对方的身体往墙上砸,又用锋利的铁爪从对方的伤口里抓出电线来。
机械的轰鸣声代替了骑士们的嘶吼,但每个旁观的人都能体会到他们的痛苦。
最终那名体型更为巨大的苍红色骑士从对手的后背上撕下了一根暗金色的索带,对手彻底瘫软,失去了反击的能力。苍红色的骑士拎着对方的后领,拖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装甲板在地面上磨出点点火光。
他终于走出了雨幕,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任大雨冲刷着。
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那魁伟到恐怖的身躯里装着的竟然是个男孩,他的面甲早已在搏斗中脱落了,露出了那张苍白的面孔,半张脸被血蒙着,另外半张脸文气得像个女孩。
那就是究极骑士么?他们要对那名究极骑士开枪么?那只是个男孩啊!军人们相互对视。
“是……锡兰毁灭者啊。”有人认出了那个男孩。
总有些人的记忆力特别出众,记得曾在新年庆典上露面的那个少年军官,当时他从教皇手中接过了深红剑鞘的指挥剑。后来据说就是那个男孩在征服锡兰的战争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成了国家英雄。
原本有望领袖炽天骑士团的英雄,却早早地堕落成了国家的公敌。
为了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女人么?真不可思议,那女人看着比他大出很多,倒像是他的长姐。不过美得也真是惊世骇俗,她从那面巨盾后面露出头来的时候,能看清她面容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偷”了一拍。
某一下没跳,就这么过去了。
那繁樱般的女人满眼都是泪水,两只手紧紧地塞着耳朵,美丽但空白的双眼扫过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炮口,好像身处一场无边的大梦中。
而那男孩则反转了手腕,从机动甲胄的胸膛中拔出了那支染血的矛,矛杆摩擦着开裂的装甲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西泽尔无声地笑了笑,对于在这里遭遇十字禁卫军的主力,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从他的推进路线来看,不难看出他的目标是使馆区,他的敌人绝对不是傻子,相反他们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跟那些人相比,他只是个冲动的孩子。
他能够侥幸地抵达这里,是因为那些人小看了他,小看了他作为亡命之徒的疯狂,还有黑龙的意外放水。西泽尔很清楚地知道他冲出那条满是埋伏的街道时,黑色的身影就站在前方的钟楼顶上。
因为黑龙念出那首炽天使们常念的诗时,相同的频率令红龙改型里的西泽尔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绝了道路,却不绝希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身上常带着神赐的死,使神赐的生,也显明在我们身上。”
这就是黑龙的骑士道么?那个被高层所恩宠所眷顾的男孩,难道也觉得自己四面受敌?
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还有很多是他不能理解的,比如黑龙,比如佛朗哥,比如他的教皇父亲,很多年过去了他穿上了军服驾驭了世间最强的武器,可心底深处还是那个克里特岛上的男孩。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太复杂了,也许他不该来翡冷翠的。
他的状态糟透了,能源接近枯竭,武器用尽,大量失血,他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昏迷,全靠肾上腺素针剂撑着。
他一路上都在给自己注射这种保护心脏、增加供血、提升神经系统活性的药物。入针的位置在胸口上方的静脉,反复针刺造成了大片的淤血,左胸整个是乌青色的。
但还不够,巨大的疲惫感笼罩着他,他还需要更加振作一些……最后一关了,突破这座桥他才能休息,越过那道铁闸门他就相当于逃出了教皇国的国境,至于边境那边有什么,是将来的事。
他以巨盾为掩护,悄悄把最后一支针管插入自己的左胸,把那种深紫色的药剂慢慢地推了进去,再无声地捏碎了针管。
药物从接近油尽灯枯的身体中再度榨出了些力量,沐浴在冷雨中太久,他的身体早已冷透了,此刻又感觉到些微的温暖。
他扯了扯那张军用毯子,让它包住母亲的头部。这是他从佛朗哥那里拿到的,军用毯子虽然粗糙但是防水保温,裹在琳琅夫人身上,像是黑色的襁褓。
怀中的女人恐惧地盯着他,像是受惊的猫乍起了浑身的毛。前次去看她她还比较温顺,好像对西泽尔有点印象,但这一次西泽尔穿上了甲胄她就认不出了,这一路上她都在哭闹和扭动,想尽办法要逃走。
“别这样啊妈妈,我是你儿子啊。”西泽尔苦笑着同钢铁利爪的背面蹭了蹭母亲的脸。
这也有可能是他们母子的诀别了,谁知道他能不能冲过这座桥呢?准备狙击他的可是十字禁卫军啊,号称世界上最强的军队。
十字禁卫军在高处架设了几台强大的聚光灯,所有光圈都集中在西泽尔身上,怕他借黑夜遁形。强光下琳琅夫人的脸仿佛是半透明的,像是那种从东方运来的、最好的白瓷,平日里她明艳照人,此刻雨水去了那丝美艳,她看起来就像画家刚刚勾勒完毕还未上色的素坯。
平日里西泽尔并不觉得母亲有多美,因为见得太多了,而且很多人都说他的容貌基本都是遗传了母亲,照镜子的时候他还经常能从自己脸上找出母亲的痕迹来。但今夜他忽然觉得母亲真是很美的,难怪父亲那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无法拒绝她。
可就是这份美最终害了她,如果可能的话,西泽尔倒宁可自己的母亲是个操劳的、皮肤发红的农妇,夜来在油灯下给他缝补衣服,偶尔给他温暖的拥抱。
其实他这一生基本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暖,也许小时候母亲经常抱他吧?三岁以前他的记忆还很模糊的时候。那之后她就一直是这样呆呆的,你喊她或者抱她,你快乐或者悲伤,她都没有反应。
托雷斯的死让他那么难过是很可理解的,从小到大,托雷斯是陪他最久的人,其次就是莉诺雅。可为什么还是很害怕失去母亲呢?她根本就是个大布娃娃啊。
其实西泽尔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害怕失去了母亲,自己就再也没有可以称为“家”的东西,从此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他和阿黛尔相依为命。
托雷斯说人越大就会越孤单,因为这个世界上可供你依靠的人会越来越少,亲人会变老会离你而去,即使像托雷斯那样的哥哥也会有一天不再所向披靡,最终一切的决定都得自己做自己承担结果。
西泽尔相信托雷斯说得没错,但他希望那一天晚点到来。
红水银蒸汽沿着管道充溢甲胄的每处关节,背后的气孔全开喷出浓密的气流,红龙向着前方的长桥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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