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在万峰之巅小憩的三人都感到身上一阵暖意。
沐浴在万道霞光之中,醒言举目四顾,只觉得远近山川俱明,山林树木间流光点点,彷佛在那万里河山中,有无数双亲切的眼睛,正对自己温柔的笑。
“呼~”
冥冥中感觉出天地万物对自己宽和的微笑,醒言不觉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直抒胸臆的长啸声中,那种主宰万物、睥睨万世、几乎与东天的旭日朝阳分庭抗礼的豪情油然而生,但等啸声停歇之后,醒言并没感觉到多少快意,却觉得有些莫名的惊慌惶惑。
只不过虽然山川如常,天日如旧,这位初出茅庐的四海堂主,还是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刻的自己,彷佛已与前一刻大为不同。察觉出这一点,醒言不禁有些怔怔出神:“这……就是大道有成么?……如此的简单,是不是当年自己在饶州时,哪天起个早,找个马蹄山附近最高的山峰,爬到山顶看看日出,就能成功?”
在万山之巅的山风中,想到这个古怪的问题,竟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出神良久。直等过了许久,醒言才醒悟过来,觉得刚才这想法如此荒诞。想他这离家问道的两三年,学到的,并不仅仅是那些威力强大的法术。
想通这点,正是天风拂面,霞光照耀;一向平淡亲和的少年眼中,竟闪过几分并不常见的神采。
“哥哥~”
正当醒言出神之时,旁边那小妹妹叫道:
“哥哥这几天都很难过,怎么忽然就开心了?”
“琼肜!”
听得这样无忌的童言,灵漪赶忙出声打断。不过醒言倒没觉得有什么。将游弋万里的神思收拢回来,醒言转头看看那个正仰脸望他等他回答的小女娃,见她粉嫩的脸蛋正被朝霞映得红扑扑的,就像涂了一层胭脂,醒言便伸手过去,在她鼻头上刮了一下,笑着回答她:“琼肜,这是因为哥哥马上就要带你们一起去南海找回雪宜姊;南海很大,有本事的人很多,要是你哥哥只顾伤心,整天发愁,就不单救不回你雪宜姊,还会把性命丢掉。”
“喔!”
醒言这番话琼肜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听到哥哥明确说会带自己一起找雪宜姊,她便笑逐颜开,重重点了点头。说来这小琼肜,平生最信醒言;现在听他几次都说“找回雪宜姊”,她便觉得,雪宜姐姐真的没有死,只不过是暂时被坏人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这样只要自己用心去找,总有一天姊姊还会回到自己身边。这么一想,稀里糊涂的小妹妹便觉得自己的小心眼儿里已变得好过了许多。
而这时,站在她身边的四渎龙女,望着霞光中少年乐观坚定的面容,却忽然觉得胸口如被大石堵住。珠唇檀口动了动,灵漪想接着醒言的话头说些什么,却始终什么都没说出口。静默了片刻,灵漪忽然间泪落如雨,哽咽说道:“醒言……这次都是我害了你,害了雪宜……都怪我!呜呜……”
歉然的话语,随着纷落的泪珠说出,断断续续,正是悲不可抑。
“灵漪,这怎么怪你?”
见灵漪忽然泣不成声,醒言叹了口气,安慰道:“这次分明是孟章恶贼蓄挑衅,罔顾人命,怪不得其他任何人。灵漪——”
醒言停住话语,伸手抚住龙女颤抖的香肩,决然说道:“灵漪这次你也看到,孟章是这样人物。这样凶恶之徒,想雪宜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你错付终身,落在他手上!”
“嗯……”
听醒言这么一说,原本悲恸自责的龙女,也渐渐止住哭声。等哭声止住,这四渎龙公主又怒上心头。灵漪本就疾恶如仇,此时更是面若寒霜,愤然怒道:“没想孟章这水族败类这样丧心病狂!终有一天,我要把他送上剐龙台!”
“好!”
醒言闻言,快语说道:
“那我们现在就尽快赶回罗浮,禀过掌门,好早点去找那条恶龙报仇!”
“嗯!”
灵漪答应一声,这三人便腾空而起,宛如星驰雷行,转眼就消失在云空之中。
这一路疾行,只不过在下午未时之初,便赶到罗浮山附近的县城传罗。这时候刚过正午,传罗城中正是阳光灿烂,街道中那些被行人磨得棱角光滑的青石板,正在太阳下闪闪发亮。这日正是醒言几人离开罗浮的第六天。到了传罗县城,醒言并没急着回山,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进了传罗县城,不多久醒言三人便来到县衙前。到了衙前,见到那位当值的皂衣差役正靠在石狮阴影里撮牙花子,醒言走上前去,恭敬一礼,说道:“这位差爷,麻烦您跟李县爷通传一声,就说上清宫张醒言前来求见!”
“上清宫?!”
正当醒言陪着笑脸说话,眼前这位当值的差役,忽然就像被蝎子蛰了一下,猛的往后一跳,退后几步定了定神,才打着官腔不耐烦的说道:“你有什么事?我家老爷日理万机,很忙的!如果没什么事,你这样的杂毛道士就不要来打搅了!”
见他这样反应,话又说得这样不客气,醒言想起刚才一路见到的情景,便不禁有些黯然。不过见衙役推辞,醒言无法,只好亮出自己的另一个官家身份。只见他突然换了一副面皮,一脸怒气,厉声喝道:“好个不开眼的泼徒!难道你家老爷没告诉你,这传罗县境内还有个圣上亲批的中散大夫?赶快去给我通传!”
话音未落,只听“唰唰”两声,身旁琼肜早已亮出那两把流火一样的小刀,身子前倾,一脸愤怒,如同一只出柙乳虎,似乎只等醒言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攻击。
“哇呀!我去我去!”
见得这仗阵,这衙役吓得屁滚尿流,一路跌跌撞撞,急忙奔到大堂中跟县太爷禀报。
闲言少叙,等醒言和灵漪琼肜在衙门后府书房中见到传罗县宰李老爷,见过礼之后,便分宾主落座。跟来客劝过茶,又听他们说明来意,这位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县台爷便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茶几上,跟眼前的少年含笑说道:“不错,张中散果然通明时务。上清宫近来遭受天谴,也不知做下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以至被南海龙王爷降下罪罚。此事民间已传得沸沸扬扬,中散大人您是少年英才,自然爱惜羽毛,今日光临鄙衙,来跟朝廷申告脱离恶教上清宫,那也是十分对的。”
看来这李县爷也是耳目灵通之辈,不知从哪处听说自己辖内这少年散官,在朝中颇有人脉,背后的势力竟是深不可测,于是那说话间便客气非常。揣摩完来人心意,这位李县爷便拍着胸脯,不无谄媚的保证道:“放心,这点小事都包在下官身上!若是老大人您还担心有人说闲话,损了令名,那下官便要自告奋勇,给朝廷写上一份奏折,言明大人的委屈心迹——嗬,下官连奏折名目都拟好了,就叫‘深山出清泉,出浊溪而不染’。当然下官文思简陋,终稿还须大人雅正……”
“咳咳!”
见这位热心的父母官大人越扯越远,醒言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道:“大人您误会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跟朝廷申明脱离上清宫,恰恰相反,我是跟李大人说一声,请您代我启奏朝廷,就说我张醒言后学末进,久冒中散之名,心中时时愧疚,早就有辞官之心。今日得了闲暇,便来跟大人说明。还望大人相助!”
“……”
乍听醒言之言,那李县爷一时怔住,直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正当醒言见状准备回答他各样疑问,却见眼前这县老爷忽然鼓掌大笑,满口赞道:“好好好!果然不愧是朝廷看重的中散大人,这见识下官望尘莫及!这回上清宫出了这样恶事,若依着下官愚见,一力撇清推辞,就不免让人生疑,还不如婉言辞官,暂时归隐山林,便正好堵了天下悠悠众口,还能全老大人您清高之名!——哎呀!这样深谋远虑,筹划经营,实在常人难及!老大人您真个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这位五十多岁年纪的李老县爷,对着醒言这个二十未到还没加冠的少年,一口一个“老大人”叫来,竟是极为顺畅,毫不迟疑。
见李县爷曲解了自己意思,醒言却是哭笑不得。不过此时他觉得也不必多言,便只是接着李县爷的话茬说道:“好,那就麻烦县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望着少年那高深莫测的笑容,李县爷满脸堆笑,在座位上不住躬身点头,态度极为恭敬。望着李县爷恭敬的态度,醒言在心中想道:“如此一来,将来我恶了南海龙族,也不至于连累朝廷吧……”
略过闲言,等从传罗县衙出来,醒言总算是撇去一桩心事,便与灵漪琼肜专心往城外罗浮山行去。在出城门前,见得街上那些百姓,遇着个道士打扮的行人便四散躲开,如避瘟疫,醒言便不禁神色黯然,感叹这世态炎凉。一路看到这样的世情,更加深了他对南海恶龙的愤恨。到得此时,醒言已渐渐感觉到,恐怕这南海报仇,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
等回到罗浮,醒言没先回自己四海堂所在的千鸟崖,而是带着琼肜灵漪两人,径直去了掌门所在的飞云顶。
等到了飞云顶上,醒言看到这占地广阔的飞云顶广场,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那些新补的石砖跟周围颜色不一致,乍看过去彷佛一切如旧。
而广场北端那座被夷平的上清观,现在在原来的废墟上,已耸立起一座新的石砌观堂,形状高大四方,门户森严,就好像一座时刻防范外敌的石城。此时在这座新上清观的四旁,还有不少人忙碌不停,一刻不停的搬运石料,清理废砖。而这些忙碌的人群中,没一个工匠打扮,全都是穿着短襟道服脚踩芒鞋的上清道人。
走过了几支竖着的招魂灵幡,醒言三人便来到上清观内,见到那位上清宫掌门师尊灵虚真人。
等再见到这位上清掌门,虽然看他样貌似乎依旧精神十足,但思觉敏锐的少年,已感觉到掌门真人好像已苍老了十年。
见过掌门,醒言略略禀明来意,便见灵虚拈须沉吟道:“你是说想要脱离上清门,自己去那南海找孟章报仇?”
“正是!”
醒言沉声回答:
“禀掌门,无论如何,上清宫这回祸从天降,死伤惨重,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我便想以此待罪之身,去南海中斩杀一二龙蛇,也好赎了这身罪责。”
“哦。”
灵虚闻言,略一沉吟,不动声色的问道:
“醒言,你加入我上清门,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修行有成。你难道不知道,那祸福由天,生死有命,我道家求仙问道,依的是一个‘清静无为’。你现在起了这样报仇之心,岂不是违了自然之道?”
听得掌门此言,醒言几乎想都没想便躬身回答:“请恕弟子愚鲁,出了这事,要我依那清静无为之道,不能。”
虽然醒言这话平静说出,但态度十分坚决。听到这样回答,灵虚半晌无语,良久才说道:“我知你想夺回寇姑娘躯体,只是那南海龙神岂是易与,单凭你三人之力,恐怕一事无成。”
灵虚声音平淡:
“好,不管如何,醒言你且耐心等到明天。等明天辰时,你再来此地,那时我便会答复你。”
“是!”
见掌门这样吩咐,醒言也不再多言,行了一礼,便带着灵漪琼肜出门径往千鸟崖而去。
坐落抱霞峰千鸟崖的四海堂,在十几天前那场飞来横祸中,虽然正屋和袖云亭全被神雹摧毁,但西边侧屋却奇迹般毫发无损,依然立在竹林树荫中。四海堂的正屋,本是存放上清宫俗家弟子名册之所;在醒言离开罗浮的这六天里,已经有同门师兄弟们过来,清理过废墟,将那些竹简名册从瓦砾中捡出,全部搬到弘法殿中暂时保管。而此刻上清宫各峰都是满目疮痍,重建工程极为浩大,山下的工匠,又不肯为上清宫出力,因而暂时还腾不出力量重建四海堂。
不过这千鸟崖,对醒言三人来说就如同自己的家园;现在见崖上房舍一半被毁,面对着满地狼藉,三人都黯然伤神。等稍后琼肜在废墟中翻检出几颗被砖瓦压烂的酸果,认出正是几天前雪宜为她腌下的杏脯,当时她便倚在断壁残垣中放声大哭。目睹这样的物是人非,醒言灵漪也忍不住愀然而悲。
等到入夜之时,那宵朚鬼王又趁夜而来,跟醒言禀报,说它这几天里已寻遍整个罗浮,但丝毫没发觉雪宜的魂魄。原来,就在前几天下山之前,醒言便嘱托鬼王,请它帮自己寻找雪宜的魂灵。现在回到千鸟崖,听了宵朚的禀告,醒言更是难过。看来,在孟章那挟天地自然之威的雷霆一击下,雪宜已是魂飞魄散;当时能保存躯体,已是十分神奇。
这一晚,醒言三人就勉强在西边侧屋中住下,灵漪与琼肜一屋,醒言另一屋。入睡之前,灵漪与琼肜来到醒言屋中,想和他说说话。只是此地此时,即使是平时最多话的琼肜,这时也言语哽咽,说不出什么话来。清冷的山屋中,三人便这样默然无言,长愁对影,凄清寂寥。等枯坐移时,夜色渐深,灵漪便带琼肜回屋睡觉,而醒言也在木榻上和衣睡下。
只是虽然卧下,这一晚辗转反侧,山风呼啸,罗浮山中究竟有多少人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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